魅生-幻旅卷:千金獸 作者:楚惜刀
綿綿黑水蒼山,頭頂是緩鈍行走的雲團,望不到邊的空寂蒼茫把天地連成了一片。數
輛馬車急速行進在陡峭的山路間,在天空的注視下,不斷把塵間景致拋諸身後。
「少爺,我們就這樣隨千姿走麼?」
出了渡魂峽後,紫顏的車駕一路隨著驍馬幫公子千姿的車隊西去,過披夷山、襄嶺、
流翠池,奔赴不知名的所在。長生眼見他們一行四人被驍馬幫左右護住動彈不得,心生憤
懣,忍不住向紫顏抱怨。
紫顏尚未答他,側側漫不經心地捏著繡針,笑道:「長生,你幾日未修習易容術了?
雖然連日辛苦,但也不能誤了功課,少爺不說你,我卻看不下去,你倒有心思管旁的事?
」說著,將指尖的針一晃,「要不然,你改行跟我學織繡罷了。」
長生一想到易容術,再看紫顏散漫不驚的態度,知道心又躁了。怕被少爺數落,立即
轉過心思,紅了臉訕笑道:「我也就是想找個僻靜處,好跟少爺學點看家本事。」
雲霞背後,紫顏洞悉地微笑,點頭道:「易容一道處處皆學問,不必非去什麼僻靜處
。」頓了頓又道:「長生,容顏變易是自然恆理,是謂『容易』;而『易容』則是將原本
的天道握在手中,以一己之力去改變容顏。簡單兩個字,大有不同。」
長生糊涂地道:「那易容術究竟是順應天理,還是違反自然?」
紫顏道:「存乎一心。」
說了等於沒說,長生似懂非懂,盯了少爺換過的新鮮面皮凝望。不知紫顏是否刻意與
千姿區別,今次的臉皮謹朴穩重,不似往常姿秀逸絕,卻多了分叫人親近之意。長生心中
一動,道:「少爺每回換臉,是想告知我們當下的心境?」的
「一說便俗了,你自己揣摩就好。」話雖如此,琉璃晶瞳裡漾過一陣煦風,不無愛憐
地端詳長生躍躍欲試的臉。「想不想試做一張面具,你也戴了玩玩,看能否心境立變?」
這提議如蛇吐出的毒花妖豔眩目,長生怦然心悸。一直以來,他執著於尋回往事與記
憶,如今,頭一回看到有跳出命運的可能。脫離這固定了的枷鎖藩籬,如少爺般游戲於人
面背後,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只是這些自我安慰,除非深信易容能改命,才能真正寄居於
這張面皮。信自己可以逃開,在相信的剎那便成功解脫,反之,則墮入無邊苦海。
長生幾乎忘了曾以為臉面是他與家人的唯一維系,在紫顏身邊浸潤日久,他不再質疑
紫顏技藝的奇妙功效。總會被少爺幾句的輕輕言語,帶到一個神秘的幻境之外,然後,紫
顏指了其中的雲煙變幻,說,進不進去在你自己。
那些是抽離於他既定命運的種種未知,也是能讓他超越眼前寸光之地的飛天妙景。少
爺從前提過,這趟旅程只為添補易容用品,長生卻隱隱察覺之後更深的用意。一念及此,
他沒有回答紫顏的話,反而說道:「我想通了,千姿不放少爺走,一定想再用著少爺。他
既要用著少爺,就不會加害我們,我不該如此焦慮。」
紫顏掩嘴對側側笑道:「你聽聽,他說起這些大人話就一臉老成,不易容也成。」側
側搖頭道:「別顧著笑他,你也一樣,活像望子成龍的小老頭,真是!換張年輕的臉罷,
我瞧不慣你這樣子!」
久未出聲的螢火聽了那句「望子成龍」忍俊不禁,突然在車廂內噗嗤一笑。紫顏拈著
頜下假想中的長須,點頭道:「老夫若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倒也不枉一生。」此言一出
,全車轟然大笑。長生和螢火皆聽得呆了,愣過後狂笑不止,均覺能這般隨意開玩笑的少
爺,添了些人間煙火氣。
側側被他一句話勾起無限心事,嬌憨地笑道:「呀,你換臉後連秉性也改了,不如,
多扮回我最愛看的那張吧。」
紫顏立即斂了笑容,對長生說道:「這一路你有空就做張面具,讓我瞧瞧你到底學了
多少。」
長生緊張地看向側側,一臉求饒哀怨的神情,側側見紫顏不回答,眼珠一轉對長生道
:「莫怕,有我在,有張臉我記得最牢,回頭教你怎麼做。」說完,故意瞄了一眼紫顏,
可惜看不穿他面皮下的臉,究竟紅了沒有。
有多少歲月老去,而記憶中那張臉的鮮明,永遠恍如初見。
長生喏喏應了,想到要做面具,自己太過外行,擦擦額上的汗,虛心問紫顏道:「做
人皮面具,用什麼材質最好?難不成真用人皮?」想起從前紫顏墊在人臉中的若鰩族之肉
,不禁一顫。他人的血肉真能化入自身軀殼,同呼吸同哭笑?會不會有不和諧的撕拉疼痛
,或是前生殘留的夢魘?人的肉身究竟有沒有記憶?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心中一切的不解,或許少爺可以給一個答案。但此刻的他不想問
,真真假假,也許在他親手做出一張面具後,會有自己的解答。
「人皮並非制作面具的妙品,且撕脫下的人皮枯朽得快,保養是個難題。」紫顏笑道
,「其實人的臉皮,墊高一分並不會使旁人察覺有異,因此面具縱以膏粉粘制,亦可勉強
過關。只是尋常膏粉沾水即化,一張面具若經不得水,就失卻易容之意。」
側側奇道:「我爹制的面具,摸上去滑膩膩的酷似人皮,難道竟不是?」
紫顏搖頭:「那是劍州特產的雲光膠,也就是雲光樹脂凝結而成,色澤質地與人皮肖
似,被師父拿來加上昆侖黃、夕冷、伏龍肝、龍葵、牽牛子、鐘乳粉等五十多種細末一起
調制,不傷肌膚,不懼水侵。」
長生一聽便苦了臉,叫他記熟那許多藥名兒,才制得一張臉,現下是太難了。紫顏知
他心意,笑道:「另外有個取巧的法子。有種靈獸腹上皮毛近似人皮,且天生香氣馥郁,
剝了皮也經得住久放,拿來做面具為上上之選。可惜千金難買。」
長生正遐想中,忽聽車外曳過一道悠然的聲音,說道:「它的皮不僅可易容,背上的
毛更是制裘衣的最佳材料,望之如祥雲嘉瑞,是難得一見的絕品。當今天下,以它制成的
祥雲寶衣也只有那麼一件而已。」
公子千姿的聲音令人激零零打了個冷戰,眾人立即聽出這是他今次想求之物,進而身
如刀割,仿佛要被剝皮的是自己,心頭俱是一驚一痛。就在此時,紫顏的馬車忽地停下,
長生忙扶穩了,揭開簾往外瞧去。
明明是初夏,迎面的高山叢莽卻滲出幽森陰然的氣息,侵面是一股鑽心徹骨的寒。長
生「阿嚏」一聲,急急縮了脖子,往後一躲。螢火接手舉著簾子,葳蕤蔥蘢的林木仿佛滴
著水,時不時飄拂過一縷妖氣十足的山嵐,像有成了精的鬼怪駐守,氣勢令人膽戰。
千姿棄車就馬,高高地騎在馬上,凝視山林的一雙鳳眼浮起淡淡喜悅,像是見了成叢
嫩香金蕊,拉韁繩的手微微一抖。這一幕逃不過紫顏的電目,他輕嘆著對千姿道:「獍狖
生性狡猾,晝伏夜出,連有狐族的獵人也莫奈它何。公子莫非想在此間長住,守株待獍?
」
公子千姿薄薄輕笑,狡黠地道:「如果僅是驍馬幫,守上一年未必找到獍狖,但有了
先生,想要抓到它容易了許多。」
紫顏一怔,今次,連他也不知公子千姿究竟打什麼主意。看到紫顏有茫然的一刻,千
姿暢快地大笑,舉鞭指了面前的青山,道:「走,進山!」嘴角的彎弧竟是說不出的誘人
。
紫顏在廂內托腮凝思,不知想些什麼。千姿的笑聲仍在他四周蕩漾,如嗤笑的鬼魅試
圖迷惑人心。繞身的彩錦軟軟地纏在紫顏身上,玉絲金縷,暗香閒粉,反襯一副穩重老實
的面孔,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意。
長生試探著動了動,紫顏沒有反應,兀自皺眉想心事。側側轉過頭問螢火:「依你看
,千姿又想如何?」螢火見多識廣,不由苦笑:「先生再厲害,也不能把人易容成野獸。
那獍狖體積雖大,卻與人形迥異,我看這回先生是遇到麻煩了。」的
側側不覺想到從前,曾有過易容成一棵樹的戲言。如果人可以易容成野獸,紫顏的技
藝是否更高了一步?那會是神的境界嗎?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她心神搖簇地盯了他的手
看,玉石般的手在他頜下屈成空拳,如蟠曲的龍等待揚爪的一刻。
紫顏一抬眼,望進她心裡去,於瞬間看到了過往,想起曾易容過的一張張臉。他忽然
了悟,端正了身子說道:「人獸殊途,千姿不會代我逞強,他想我易容的不是人,而是獸
。」
是幾可亂真的假獍狖。
眾人面面相覷,不愧是公子千姿,今趟又是異想天開,想以假獍狖引出真獍狖。只是
野獸比不得人,有靈敏的嗅覺,一聞便知非我族類。更何況就算是假獍狖,也須是活物,
偌大一只野獸又怎會聽從人言,乖乖地把對方勾引出來?
想到這裡,側側、螢火和長生覺得,紫顏遇上了天大的難題,根本毫無破解之道。
一絲鮮妍的笑意從紫顏臉上掠過,吹在每個人心頭。他嚴謹的面容竟嫵媚如同碰上天
大喜事,七彩光爛,現出風流意態。
「這倒是一樁有趣的事呢。」
山路竦峙,逼仄的一條小路險險地向上彎去,很快淹沒於亂峰巉石之中,不知前路是
否窮絕。攲斜雜沓的枝椏密密地織就了一張網,走幾步便要以利刃開路,披荊斬棘。
千姿吩咐幾個幫眾留下看守車輛。紫顏的高鞍大車無法入內,四人各騎了一匹馬,帶
上隨身衣物跟在驍馬幫的馬隊後。長生見了峭削無路的山坡本就膽寒,坐在馬上離地遠了
,更是死死夾緊馬腹,伏抱馬脖子低聲叫喚。
紫顏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等他日下山,給你蒙個眼罩子就不怕了。」長生一聽
要「他日」才可下山,嘟囔著小聲抱怨,顫了兩下,竟差點滑下馬去。好在螢火見機甚快
,駕馬上前用手托了他一把。
驍馬幫眾人如入無人之境,快刀閃過,亂枝盡掃,活生生劈出一條坦途來。二幫主景
范特意落在後面引著紫顏前行,婉轉地說道:「辛苦先生,等到游天峰扎營,路便沒這麼
難走。」
紫顏點頭,鼻尖清清涼涼,沾了一滴墜下的露珠。提著心走了一程路,他身上卻無半
點汗,山間的陰濕如一塊擱在心頭始終不化的冰。想到此處,他回望側側,一件銀紅羅衫
單薄地隨著山風飄拂,雙目交錯,她眸子裡有欣慰的暖。
她什麼也不介意,只要能如此相伴,一前一後,走完這人生就好。
馬背顛簸,紫顏默默回過頭,注目望天。枝葉間隙裡支離破碎的天空已是一片鷹脖色
,灰撲撲地壓向山頭。前面有人叫了一聲:「要下雨咯!」而後驍馬幫眾人加快馬速,在
林間奔走如飛,幾下繞走,沒過多久大隊人馬就失了蹤跡。景范不緊不慢地陪著紫顏,笑
道:「先生莫急,我帶了雨具,不行就尋處避雨罷了。」
他話音剛落,雨點來勢比馬蹄更急,一顆顆從天而降直砸在臉上。長生的坐騎頓時吃
了驚,揚蹄欲沖到前面去,被側側的馬阻住,兩邊一擠,兩匹馬嘶鳴不絕,滑蹄往林木叢
中倒去。側側不愧身懷絕技,腳下一蹬就從馬背上跳起,輕松翻了個筋斗立在空處。長生
沒這麼幸運,一頭倒栽下去,眼看臉皮要著地,頭昏眼花中腰上一緊,被螢火用馬鞭卷住
了腰身,提到另一匹馬上。
螢火冷冷地將長生一手攬住,對前路上神情關切的紫顏道:「沒事了,先生。」
待兩匹馬掙扎立穩,大雨將眾人淋了半濕。景范匆忙下馬取了油衣,與紫顏四人聚在
一處,長生耐不住寒,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瑟瑟發起抖來。螢火向紫顏說道:「少爺,我
回去取件暖和衣裳。」
紫顏望了望天色,搖頭道:「山雨來得疾去得快,趕到前面烤個火,喝碗熱茶也就好
了。」長生勉力一笑,心想不該讓少爺看輕,正是磨礪心志的時刻,連忙搖頭晃腦鬆動筋
骨,示意螢火自己安然無恙。
果然讓紫顏說中,很快急雨過去,天空微微發亮,依舊不見陽光。山路俱成了泥濘,
好在五人腳下皆著了皮靴,一腳高一腳低地踩進山去,比騎馬放心。紫顏攙了側側,兩人
也不知誰扶誰,搭檔一起走得甚快,緊緊跟在景范身後。螢火扶住長生,卻被他甩開,硬
是手腳並用半爬半走地前行。五匹馬落寞地背了行李跟在後面。
紫顏走了一陣,回頭招呼長生,見他手腳污黑,不由笑道:「老天爺下一場雨,倒給
你易了容。」長生回道:「上天下雨,就是為地上改頭換面,我們不過是顏面上的泥垢,
活該被洗掉。」言語看似灑脫,眉頭擰著怨艾。紫顏呵呵一笑,對側側耳語一句,惹得她
輕笑出聲,長生稍不留神,差點又滑一跤。
過了一枝香的辰光,五人走到一個開闊處,青石綿延,溪流歡騰,雨後嵐煙彌散,兩
岸彩萼競豔。千姿與陰陽、輕歌一行人各穿了玉色杭絹油衣,如青松崖立,站成一排輝麗
的風景。長生急忙把手上污泥在身後抹了,努力綻了一臉的笑,神氣地陪了紫顏站定。
千姿眼中唯有紫顏一人,見他來了,點頭道:「再走一裡路就到營地,先生忍著點,
今趟辛苦了。」紫顏也不答話,微一頷首示意無礙,眾人上馬繼續前行。
此後的路稍覺平坦,長生手中的韁繩勒得虎口生疼,苦苦熬了許久,終於見到數間整
齊的屋子高高架空矗立,正是驍馬幫的營地。粗壯的圓木凌雲交錯穿插,撐起一間間頂部
覆蓋彩色氈毯的六角形木屋,像伸出十指的手掌捧了玲瓏的寶物盒子。
長生精神一振,覺得周圍的景致有了生氣,撇臉四處張望,忽瞧見一只毛茸茸的活物
倏地打眼前經過,剛一晃眼,就不見了蹤跡。驚呼聲傳來,緊跟著躥出三個手持弓箭的淺
褐衣衫男子,臉上抹了污泥,直與山林融為一色。
無奈那活物瞬息而逝,一眨眼去得遠了,三人望之興嘆,就勢轉向千姿低首行禮。這
當兒陰陽卻如追日的誇父,一蹬腳飛也似地去了。
千姿眯著眼,看向他消失之處,淡淡地對紫顏道:「那就是狐貉,與獍狖體型最為相
似,只是獍狖食草,它卻雜食,生性大異。」說完眼角一瞟,略略有想難倒紫顏之意,款
款地盛著笑。碰上紫顏一張波瀾不起的肅殺龐兒,便把一腔試探打落了回去,收到不驚不
怨的一句回答:「公子想是備了我需要之物,進屋拿給我便是。」
千姿軟軟地一哼,有些忌恨他的鎮定,又有些明知故犯的暗喜,領頭朝了營地走去。
這時前方映出一道彩虹,恰恰把他華麗的背影籠著,身後的人驀地心裡一顫,只想加快腳
步,與他一同飄進霞光裡去。
沿木梯向上進了屋,仿佛登雲踏霧,一個個走回了俗世裡的熱鬧地兒,張目皆是富貴
氣派。長生的心定了定,知道以驍馬幫之能,絕不會叫他們宿在窮荒地方,在這險悠悠的
山間能有個暖和歇身處,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想紫顏開口卻問:「沒有帳篷麼?」千姿一蹙眉,景范接口答道:「先生不知,這
裡山風野烈,尋常帳篷吃不住,起初造的幾頂都叫掀翻了,凍了我們的人一夜。」他說話
的工夫,滿屋的擺設穩穩地應和著,長生不解少爺為何要自找苦吃,苦心思索紫顏話裡的
用意。
紫顏垂著寬大的袖子,空落落地道:「我想聞聞這裡的泥土味,不過既是經不住山風
,便也罷了。」長生用心嗅了嗅,果然屋裡沒一絲草泥氣息,若是開了門去捕那獍狖,倒
覺隔世一般。
千姿脫去油衣,露出內裡刺眼的丹霞錦服,胸口上似獸非獸的怪物仰天嗷叫,兩只碩
大的頭顱上吊著四顆邪氣的眼珠。長生看得久了,仿佛被這怪物冷不丁咬了一口,莫名地
疼起來。千姿彩衣一搖,徑自打開身邊的黃花梨木櫥櫃,取出一只油黑的烏木銅環箱子。
箱子裡是鼓突的黃油布,一層層密不透風地裹著,千姿稍用力一扯,撲面翻出一陣沁
人香氣,引得眾人身心舒爽。再看時,布裡滾出一片雪白的皮毛,夾雜嫣紅、鶯黃、粉青
、麝金諸色,爍爍眩目,稍眨眼便生出一相,令人百看不厭。
眾人知是獍狖,不覺醒了神看去。瀕死時的怨念讓它的相貌驀然醜陋,尖聳的嘴臉上
,幾根胡須哀傷地垂下,一雙溜圓的小眼怒睜著,像是要掉出眼眶。長生瞥了一眼,嚇得
不敢再看,側側經不住它眼中射出的恨意,掩面難過地低嘆一聲。
唯有紫顏顰眉輕嗅,它的香氣如姽嫿指下妖嬈,有似曾相識的誘惑。一寸,兩寸,一
層,兩層,氣味順序疊蕩而至。若披起這身皮囊,姿彩炫目,耀然流輝,且有永生的香氣
環身,如另一件綺羅華衣,縱然被裹的是平板乏味的身軀,也會免卻了世間俗氣。
紫顏伸手把獍狖從箱子裡捧出來,任它沉沉的身子宛如死嬰,僵直地蜷在懷裡。像是
在呵護情人,他現出體貼溫存的神態,喃喃地念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如泣如訴,紫顏唇角
挽起令人心悸的憐意,獍狖丑陋的面容似乎有了感應,不知不覺間緩緩舒弛開了。
紫顏慢慢撫過獍狖的身子,一根根柔軟獸毛如浮雲飛絮,觸手是舒適的暖意。只是心
早已涼透了,香氣郁結在屍身上,不散,不退,眼皮固執而生硬地張著,仿佛在最後凝望
人間。
心眼不肯閉。不論紫顏如何想讓它合眼,獍狖兀自用死時的恨意執著地撐起眼皮。眾
人同感淒然,側側甚至念經祈禱,卻見紫顏湊近了它的耳,微動唇齒說了一句話。
獍狖的眼就在此時永遠闔上。
千姿無視紫顏的舉動,不動聲色地道:「先生可有把握將狐貉易容成它的模樣?」紫
顏沉吟良久,方道:「獍狖是珍物,這已是一張上好毛皮,公子何必再開殺戒?」
千姿搖頭,把獍狖丟回箱子,冷冷地以商人的口吻說道:「制上等裘衣須用活物,這
和先生不從死人臉上剝皮是一樣道理。皮毛新鮮,裘衣便存有活氣,遇驚恐可毛發倒豎,
遇極寒會疙瘩盡起。要這件裘衣的主顧是個挑剔的人,本公子不想丟了驍馬幫的臉面,拿
一張死皮唬弄人。」
景范見紫顏木著臉,急忙圓場解釋,笑道:「我家公子也知獍狖希奇,世上沒剩了幾
只,只是對方開了千金下來,即便驍馬幫不出手,也會有人來捕殺。與其如此,倒不如請
了先生,以?貉誘出獍狖,安生地抓到一只就好。先生見慣大場面,應能體諒我等苦心。
」
獍狖在箱子裡無聲地躺著,長生顫顫地望著它冰冷的身軀,總怕它會突然活過來,狠
狠地把這裡的人咬死了再遁走。那雙眼眸裡藏著深深的怨,整間華美的屋子如被它臨死前
的怨艾纏上,陰冷氣息貼身侵來,沾衣不退。
紫顏沉思了片刻。他眼裡的思緒飄忽,如同屋外喝嘯的山風,讓人抓不到行跡。就在
長生以為他會拒絕時,紫顏對千姿微笑道:「太師陰陽是馴獸師吧?」
長生登即想到陰陽帶來的那群惡狼,匍匐在太師的腳下猶如百姓。千姿道:「說馴獸
委屈了他,這世上但凡活物,到他手裡沒有不聽話的。」長生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紫顏瞥
了一眼,想起他先前受了寒,轉了話題對景范道:「這裡若有薑湯,煩燒一碗來。」景范
會意,招手著長生跟他去另一間屋。
千姿見長生去了,展顏對紫顏笑道:「小孩子走了正好。等抓住了狐貉,用醉顏酡麻
了它再施術易容,可保它不受傷。至於誘出了獍狖,剝皮時也用醉顏酡便是,屆時若有些
許損壞,還須先生妙手,把那張皮毛整理干淨。」
紫顏道:「公子先取葵蘇之液,原來是這緣故。」
千姿一笑,悠悠地指了屋中豎立的一排兵器,皆是檀弓、雙弩、飛叉、錐刀之物,道
:「若是本公子以這些利刃捕獵,想必更添傷痛。總之,這塊活皮非取不可,辦成了這樁
事,自當恭送先生。」
紫顏默然無語。獍狖的屍身已告訴他太多想要的訊息,將狐貉易容假扮並非難題,只
是狐貉亦是生靈,而一個活物,總會超出人的意想之外。陰陽的馴獸之術,能將狐貉馴成
獍狖嗎?而獍狖的心,真會被狐貉打動嗎?易容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能同樣改變一隻
獸嗎?
當陰陽把狐貉帶到眾人面前時,紫顏知道,一切就會有個答案。
狐貉的嘴角猶自殘留一痕血跡,眾目睽睽之下,它一邊機警地縮著爪子,一邊伸長舌
頭舔去前腿上的鮮血。側側大為皺眉,這狐貉除了身形與獍狖略有肖似外,根本看不出兩
者會是同類。更糟糕的是,它周身散發強烈的腥羶氣,與獍狖的香氣絕異。
景范打了個響指,即刻有驍馬幫眾拎來一只巨大的鐵籠,鐵柵欄間堪堪夠一臂出入。
陰陽將狐貉放開,趕了進去,狐貉溜溜地在籠內轉了個圈,立即返身想奪路而出。陰陽手
中多了一只牛皮鞭子,「啪」地擊在籠門上,狐貉哀叫一聲,慌不迭逃退兩步。
陰陽嘿嘿一笑,丟下半只帶血的羊羔腿,狐貉立即咕咕歡呼,不顧身在囹圄,馬上大
嚼起來。陰陽就勢關上籠門,朝千姿拱手道:「狐貉但愛美食,以之相誘,定可乖乖聽話
。」
千姿只拿眼瞥向紫顏。紫顏會意,仔細端詳了狐貉片刻,斷然答道:「給太師半月時
日,不知能不能將它馴好?」陰陽一挑眉,紫顏不去估算自己的時間,反倒來問他,當下
喝道:「旬日即可,不用半月。只是我馴出一只獍狖,長得不像也是枉然。」
紫顏盈盈一笑:「為它易容只須半日,屆時太師知會我一聲就好。」說罷朝千姿一拜
,竟到穿屋看長生去了。
陰陽望了他的背影,忿然作色。難得看到太師受窘,千姿微微露笑,返身蓋上裝獍狖
的烏木箱子,對螢火說道:「給你家先生送去,如要香料,只管找景范。」螢火心下雪亮
,紫顏為狐貉易容只須半日,但要想改變狐貉的體味,現下就要設法。可惜姽嫿不在,否
則以她之能,調制香料為狐貉熏香,易容便已成功一半。
當此時,螢火不禁有些想念那個鬼靈精怪的靡香鋪老板了。
天黑後,長生站在?貉的籠子前,逗它吃食。
景范為各人安置住處時,紫顏列了一張長長的單子,向他要了無數物事,之後便守在
自己屋子裡擺弄。側側又是好奇又是擔憂,陪了他在屋中打點。螢火心中有事,特意去尋
先前駐扎在此地的驍馬幫眾,詢問狐貉並獍狖各自的習性,事無巨細一率用筆記下。長生
一時無事可做,便到了?貉籠前。
狐貉曲成一團,一動不動地盯緊長生。長生把幾枚剛採的山果放在它面前,狐貉像是
望見了親人,登即起身湊過來。用鼻子稍嗅了嗅,便興高采烈地吞食山果,渾不顧長生已
將手伸進了籠子,撫摸它身上的皮毛。
暖暖的體溫自指尖傳上。長生順著它的背,摸到了狐貉的頭,又沿著隆起的鼻子,碰
到了它的嘴。忽地一下,狐貉舔了舔他的手,濕濕的,涼涼的,它眼中飛出一抹善意的調
皮。長生呵呵一笑,敲了敲它的頭,道:「你乖,我再去給你找些吃的。」
剛轉身,陰陽無聲地現於他身後,如一道漆黑的牆。長生釘住了步子,聽他硬邦邦的
語聲鑽入耳中:「雌狐貉最會粘人,你沾了它的味,之後便永遠記得你。」
長生道:「它是雌的?」扭頭看去,狐貉一雙褐瞳在光影下時現時滅,像兩簇幽幽的
磷火。他想了想又道:「公子千姿想要的是雄獍狖?莫非比箱子裡那隻更漂亮?」
陰陽無聲地一笑,朝狐貉撮口一呼。狐貉豎耳聆聽,猶疑不解地盯了他看。陰陽用手
一指籠前,示意它坐定,狐貉略略遲疑了片刻,「嗖」地被一鞭輾轉打中,驚得跳起。長
生也嚇得一跳,不知陰陽的長鞭幾時繞過自己,竄入籠中。他閃開兩步,怒道:「太師你
……怎能如此欺負它!」
陰陽持鞭佇立,冷冷地撮口連呼,另一手又指了指籠門。狐貉不敢怠慢,試探地走上
前,蹲在籠門口凝視著他。陰陽哈哈一笑,拋出一只野梨,狐貉驚喜地伸頭咬住,兩下就
吞進肚裡。
「狐貉貪吃,就要以美食誘之,但禽獸不受拘束,要讓它們聽話,不用強怎行?」
長生道:「你親它愛它,它自然會溫順聽話。」
「時日無多,哪有辰光和它狎暱。」陰陽冷笑一聲,「你以為是家養的小犬,不須管
教就能成材?便是世人育子,誰不是一巴掌一巴掌打大?就算是我家公子,尋常人不敢以
一指加諸王子之身,但我作他先生,背不出文就是狠狠一鞭,如此才成得了大器。你想是
安逸慣了,難怪得百無一用,白跟了紫先生。」
長生臉上一陣青白,心想紫顏不用皮鞭,只須一個眼神,他就願照少爺的話做。只是
,是否因此疏懶了,至今學不出個氣候。
門悄然打開,猛然灌進一陣風,輕歌捧了滿手的果子進屋。見到陰陽肅立,他悚然愣
住,繼而換上笑臉,道:「見過太師。我怕這小家伙餓著,過來看看,太師如有事,我馬
上就走。對了,公子領了景幫主勘察地勢去了,說是獍狖狡詐多窟,我們的人踩了十數個
點,不知哪個才是它的棲身處。我想有公子出馬,這一趟定有分曉,太師若是有暇,不妨
移駕去瞧瞧,以太師之能,更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陰陽瞪了他一眼,道:「吃得多拉得多,體味也就越重,你們倆別把狐貉撐死了,到
時候弄出一身騷。我陪公子爺去,好好守著它,要是出事就各挨我二十鞭子。」長生噘嘴
不言,心想你分明剛丟下一隻梨子,這會兒卻怨別人。礙於陰陽的氣勢,只能偷偷扮個鬼
臉了事。輕歌打著哈哈笑道:「太師說得是,小子知道,絕不再餵它吃食。公子的腳程快
,太師再不走,可就尋不著了。」
陰陽冷哼一聲,掉頭就走,牛皮長鞭如鐲子纏在腕上。待他不見,長生和輕歌皆鬆了
一口氣,相視一笑,竟覺親近了兩分。長生道:「你這果子可是在坡下採的?那裡很多。
」輕歌道:「咦,你也去過?還有個隱蔽的兔子窩你見著沒,我瞧見三隻灰兔子。」長生
忙湊過來,急急地問:「在哪裡,快帶我去。」輕歌一努嘴,道:「你不和狐貉玩啦?我
剛進來,沒玩過呢。」長生笑道:「好,我們再和它玩一陣,你就帶我趕兔子去。」
輕歌搖頭道:「天黑了,明兒再去。你是驍馬幫的貴賓,要是滑了腳跌在山溝裡,公
子要罵死我啦。」說罷將一顆果子遞給長生,「狐貉不能吃,你我就吃了吧。」兩人遂在
籠前覓了地坐下,用衣襟擦淨果子上的泥水,掀開果皮就吃起來。狐貉眼饞地躲在籠子裡
嘆氣,兩人就逗它開心,末了,仍是忍不住塞果子進籠,看它貪婪地掃食乾淨。
長生玩了一會兒,怔怔地道:「不知道獍狖是不是也這般可人。」輕歌回想狖的面貌
,打了個寒噤:「活著的時候,該是可人的吧,況且它又那麼香。可惜……」他沒有說下
去,長生想到獍狖要被活剝皮毛,心頭也是顫顫的不敢多想。
輕歌臉皮發麻,忙轉了話題道:「其實我幫中馴獸的人才多了去,每年要交易麇、羌
、羆、白獺、玉狸、孔雀這等珍禽異獸,這太師嘛,嘿嘿。」
他語音剛畢,狐貉卻在籠子裡焦急游走,時不時發出嗚嗚吠嗥。長生聽到屋外瑟瑟風
起,咆躍有聲,不覺站到窗口,扯開簾子張望。這一望差點驚掉了魂魄,竟有一群虎、豹
、熊、猊、狼、貂、獐、獾、狐、猿往營地紛沓而來,離木屋十步時又停下,群獸雲集,
對天長吼。一時間山石迸裂,林鳥驚飛,各屋裡的人不知出了何事,連忙奔聚到長生和輕
歌所在的第一間大屋裡,見了外邊的情形,全都沒了主意。
紫顏來得最晚,指尖拈了一塊香料,悠哉地聞香而至。
長生迅捷地彈至他跟前,扯了紫顏的衣袖道:「少爺,外面……不得了了!」驍馬幫
眾亦是神情肅然,一人走來拱手道:「先生容稟,營地外突然聚集了數十只野獸,來意不
明,請先生帶自己人返回後屋,我等竭盡全力,也會保諸位安全。」
紫顏笑了搖手:「不妨事,你們放寬心,我聽見太師臨走時長嘯,想是派這些家伙來
示好。若是不信,仔細瞧瞧,它們可有傷人之意?」眾人聞言一怔,往外窺視片刻,果然
群獸各自擇地靜坐,互不關礙,只把頭顱對准木屋,仿佛朝拜。
見此奇景,驍馬幫眾不覺口口聲聲誇起太師的能耐。長生和輕歌大是心虛,不知是否
臧否陰陽的話落到了他耳裡,因此召集群獸威懾兩人。轉念一想,陰陽腳程甚快,哪裡聽
得到呢,許是為了籠子裡這只狐貉也不一定。想到這裡,輕歌又活絡起來,蹦回到籠子前
,安撫受驚的狐貉:「乖,有我在……」
長生扭頭看狐貉,燈火不明,人影憧憧,它有若雲霧遮掩,藏在鐵籠的暗影裡。於是
身軀越發顯得小了,唯一雙眼仍溜溜地流出幾分不安定。紫顏在長生身後覓了一張交椅坐
了,忽地飄過一聲:「它與獍狖相去幾何,你瞧仔細了麼?」
長生目不轉睛,回想獍狖的體貌,總有些記不清楚。紫顏作了個手勢,螢火遂返屋將
獍狖的屍身取出,攤在長生面前。長生顧不得顏面,當下對照了籠中的狐貉,跪在地上翻
索一陣後回答道:「單以形體論,有七處大不同。」紫顏饒有興趣地道:「哦?說來聽聽
。」
長生手心發汗,道:「先說皮毛,獍狖皮毛稠密柔軟,狐貉則粗硬黯淡。」紫顏點頭
:「顯而易見,再說下去。」長生掰開獍狖的嘴,望了紫顏一眼,見到少爺盈滿笑意,不
知覺懼意全消,侃侃而談道:「次說唇齒,獍狖食草,唇略外翻且齒多磨平;狐貉雜食,
臉面及嘴略為狹長,開口這幾齒甚是尖銳,想是吃肉時用的。」
紫顏拍手道:「不錯不錯,能想到這些,很是不易。」
長生信心大漲,拿起獍狖的爪子又道:「再者就是趾爪。雖然兩者都是四趾,但獍狖
中間一對較大。狐貉的爪能伸縮,獍狖卻是不能。」紫顏呵呵笑道:「且慢,這只獍狖死
去多時,爪能否伸縮,還須抓到活物方可定論。」長生赧顏一笑,道:「我忘了人死尚會
屍僵……哎呀,少爺,這獍狖死後居然屍身不壞。」
紫顏道:「你沒聞到麼?箱子裡有赤旃檀和熏陸香,加上獍狖自身的香氣,什麼污穢
都去了。」見長生的臉騰地羞紅,便道:「還有四樣不同,你再說。」
長生之前說到七處不同,尚有些沾沾自喜,此刻斂了誇虛,正容答道:「氣味是兩者
最大不同,尤其是獍狖,尾部極香,而?貉之味腥且雜,這會兒隔了籠子,也聞不出究竟
出於何處。」
紫顏忍俊不禁,用足點地,像是點頭贊許,笑道:「好,有一說一。還有呢?」
長生道:「獍狖尾長,狐貉短。獍狖略瘦,狐貉偏肥。最後一處不同嘛……」他停了停
,心想明明數出七種,一時竟想不起,連忙把獍狖又捧在手裡翻看了一回。
立在紫顏身旁的側側瞥見他的窘樣,忍不住綻出笑容,紫顏斜了身子倚向她,輕聲道
:「你說,他這回算是有長進了吧?」
側側道:「這是你教導有方。」紫顏輕笑搖頭,注目長生數著指頭念叨的樣子,不覺
想起當初那不願易容的執拗小子。
潛移默化,這悄然的變易就是難以察覺的易容,將長生心裡的執念慢慢化去。數數過
去的一年半載,不知學盡一身功夫,又須得幾日?紫顏攤開手掌,流麗的目光忽然飛掠過
一絲淡淡的憂愁。側側留意他的怔忪,剛想來看,他倏地收起了掌,望了長生微笑。
是的,掌中這一截斷紋,他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那是他自己也破解不了的撲朔運數,掐算時日,他期冀在那之前長生已經學成。
拜在沉香子門下時,紫顏曾替自己卜過一卦。習坎,重險絞纏,險象環生。他這一生
如急流千裡,縱身躍向削岩邃壑,粉身碎骨,卻又能拾起一身瓊玉,再赴絕險。天大困厄
不過如春雨瀝瀝,他於是學會了笑看,把微濕的衣衫抖一抖,若無其事地當新衣穿。時日
久了,煉就一顆不動的心,唯有泰山崩而心不驚,尚有機會看到煙消雲散後的風景。
「少爺,我知道最後一樣不同是什麼啦!」
紫顏拉回了遐思,見長生興奮地指了獍狖,眼睛裡閃出清慧的光芒。猛地勾起了一些
前塵往事,他輕側了頭,想到學藝時也這樣對了師父說話。側側的目光就在此刻射來,紫
顏沒有回應,他的心卻很是看了看過往。燦若圖繡的當時,一幕幕印在光陰的縫隙裡,不
曾風化。
「少爺,你看它們的眼眶,獍狖突起,眼睛小而溜圓。狐貉則眼眶凹陷,雙眼大而有
神。」長生說著,壓下心中慌亂拉開獍狖的眼皮,語氣更為堅定,「獍狖眼珠淺褐,狐貉
則深了一分,想來獍狖若是活著,絕不會把狐貉當成一家人。」
說完,長生兀自呆住,怎會冒出末了的一句話。紫顏笑道:「不怕,這回的生意千難
萬難,才顯得出易容的手段。你說完,該輪到螢火,聽聽他知道些什麼。」
一山連了一山。他們比肩而立,他卻永望不清那一山的高度。長生眼看螢火從人影裡
現出身來,人並不站在燈火下,依舊避在暗處,一身油綠紗羅褶子遂幻成了軟舊的郁藍色
。這時驍馬幫眾大多回屋歇息去了,剩了先前的三個獵手虛心聽他們說話,螢火尚未開言
,屋子裡已是一片靜默,連?貉也停了動靜,像是對手有什麼秘密要被揭曉。
螢火一如既往,峻介的面容仿佛牢籠,鎖住心頭任何情緒。他恭敬向紫顏施了一禮,
不緊不慢地述說他探知的消息。長生聽得他說,獍狖多謀,十窟九空,鮮少結伴而行。皮
色豔麗卻易變,遇敵時常與周遭同色,如一面惑人的鏡。冬夏毛色變化不一,以夏季交配
時為上,腹部柔白滑嫩,宛如初生嬰兒面皮。更兼四肢靈巧,長於破壞陷阱,消滅行蹤,
往往隱匿於獵手附近而不為所察。眼力與嗅覺皆佳,一裡外的動靜也能驚得它東奔西走,
瞬息不見。夜深人靜之時出來覓食,但尋牽衣草、禾香葉、赤松藤,取其草木甘香,暗結
體內清華。
長生望了膝前的獍狖,它如此小心,為什麼會躺在這裡?是怎樣的一次不經意,斷送
了匆匆一生?
螢火又道,獍狖雖膽小,唯獨夏季求偶時稍顯粗心,不但在樹幹蹭上香氣,更常常腹
鳴終夜,以尋找知音。公子千姿會在此時外出,正是想斷定獍狖巢穴,一舉成擒。加上熟
知獍狖脾性的太師陰陽,黑夜如白晝,想來不久就能派出?貉去誘捕。
長生聽出螢火語氣裡的不以為然。公子千姿傾力而出,捕一只可憐的小獸,為的僅是
求取皮毛獻媚主顧。再出色的人物,再花俏的心思,販賣給了銀錢和權勢,到底逃不過一
個俗字。
紫顏的話打斷了長生的胡思亂想。
「長生,如果叫你為狐貉易容,有幾分把握?」
「我……」他不敢看籠子裡同樣可憐的狐貉,遲疑地回答,「三……成。」
紫顏一眼點到他的心裡去,道:「你若能拋開雜念,一心想著易容之事,有七成勝算
。」
少爺難道沒有想過被捕後獍狖的慘痛?長生盯著紫顏,連葷腥也不沾的人,尋常人都
有的惻隱之心,少爺恐怕更甚。為什麼不好好勸阻一下千姿,雖然,那位驕傲的公子聽不
進任何勸告。
側側打了個哈欠,去拉紫顏,道:「香染料尚未配完,我們回屋罷。」長生慌忙從地
上爬起,紫顏沒跟他說一句話,徑自返身去了。螢火見長生呆愣著,有心想安慰一句,剛
要開口,見長生兀自縮回地上抱膝坐了,便嘆了口氣,跟隨紫顏離開。
屋子裡的人漸漸散了,長生和狐貉相對坐著,不知過去多少時候,他隱約感到有人進
屋,眼皮卻是懶得動彈。來人也沒出聲,很快門開門闔,過沒多久,一襲文綺薄被蓋在了
長生身上,頸下也多了一只霞紗佩蘭香枕,好聞的香氣拂著他的臉,沉沉地就入夢了。
次日長生起身時,人在水紅色的香羅帳裡,透身清涼,恍如幻境。拿起枕頭嗅了嗅,
想到少爺要他易容的話,不覺有了信心。睡了一覺就如換了個人,從頭到腳漿洗過一遍,
他蹦下榻子,急急忙到了大屋裡。
狐貉不在籠中。長生微微失落,嗅到細細的香氣,如一枝金莖般冒出頭來。隨了那纖
弱氣味的牽引,他來到紫顏屋外,一顆心蓬蓬地跳出響動,仿佛推開房門,又將見到當日
紫府裡的景象,香煙渺渺,錦繡流光。而少爺手捏一支塵香於薰風中回轉頭來,魅惑眾生
。
他竟捨不得推門,捨不得讓心中的夢熄了。
眼前忽地一亮。紫顏又換了顏面,隨意穿了一件寶藍色絲衣,磊落飄然。長生張目一
掃,他床頭立了一只海棠式爐,有七種不同色的香插著。
「來,我正要試香。」
紫顏擦著了火石,一縷火倏地飛上了香尖。一點、兩點、三點……一柱柱香接連著了
火,在空中眩目地一亮,先頭一截很快化作了灰。欲倒未倒,將斷不斷地垂下頭。
長生先是一嗆,被撲面趕來的煙給熏了,略移了移頭,依稀聞見一束束乳白色的細小
桂花,花開甚密,幽幽香氣像含羞的小家碧玉,欲走還留地凝望他。他抬頭想再看,卻嗅
到淡黃色的七裡香,濃綠枝葉掩映著嬌美的花朵,如遠近聞名的大家閨秀在一旁亭亭而立
。長生不覺踏前一步,七柱香如七個美人,各有各的嫵媚,見他近了,一齊吃吃笑了迎上
。蔓茉莉之俏,天女花之媚,香櫞之清,蕙蘭之雅,結香之豔,叢叢玉蕊招人醉意,無論
濃淡總是相宜。
長生兀自沉迷,紫顏問道:「你聞出來了麼?頭香須用哪一種為好?」長生剛想說,
瞥見側側含笑在旁,忙向少夫人請了安,方道:「這幾種都與獍狖香氣不同。」紫顏笑道
:「果然有長進,然則又該如何?」長生道:「少爺既說頭香,想是要配了來用,依我看
,結香與獍狖初聞之味很是相近,只是稍濃豔了些。」頓了頓,忽然靈光一閃,張口便道
:「我知道了,想是獍狖封在箱子裡,日久味陳。把結香的氣味消去十之六七,就差不多
配得上獍狖。」
側側訝然「咦」了一聲,仿佛見到從前的少年,望了紫顏微笑。
剪斷其餘六柱香,裊繞的輕煙如仙人羽化,遙遙飛上天去。剩了結香不識愁味地燃燒
,銷蝕了一身顏色,在紫顏的指尖咿呀向了空中吟唱。纏繞在香煙中的長生和側側,便一
起陷入妖靡之境,看那星星之火,如何燎原成活色生香。
群聚的野獸不知何時杳無蹤跡,清晨落了一場雨,洗得屋外碧妍鮮嫩。狐貉脖上箍了
韌勁十足的繩套,乖順地被陰陽牽了漫步。四足很快沾滿了泥濘,它偏偏又拿鼻尖蹭上去
,弄得灰溜溜地髒了頭臉。
千姿與景范一同現身,扶著欄桿居高臨下地眺望。一個披了暗花牡丹紗衣,一個著了
櫻桃紅越羅夾衫,腰上皆繫了玉艾虎絛環。陰陽見了公子千姿,輕輕一拽,狐貉乖巧地逢
迎過來,遙遙向了兩人揚起了前爪。景范微露詫異,千姿彎了一眼,瞥向身後的屋子,道
:「給太師十日,想是足夠,不知紫先生是否趕得及。」
景范道:「有紫顏在,公子定能大功告成。」
千姿瞟他一眼,似笑非笑。一只飛蟲嗡地從身邊飛過,景范驀地察覺千姿其實並不曾
質疑紫顏的功力,忙道:「如今只欠東風,我再去搜尋獍狖的下落,請公子靜候幾日。」
千姿往繁茂的林中望了望,不動聲色地說道:「你是否留意,從天泉山起,我們就已
被人窺伺。」景范一驚,聽千姿繼續若無其事地道:「對方的武功可能尤在你我之上,也
許是沖紫顏來也不一定。本公子跟你尋獍狖,為的是借機查明對方行蹤,今日起你不要單
獨行動。」
景范怔怔地道:「紫先生一家如何是好?」
千姿笑道:「他那般無所不能,本公子才不管他的死活!跟我走山去吧!」
兩人領了驍馬幫獵手往山腹裡去了,陰陽繼續調教狐貉。群屋中有光影閃動,沒入一
條修長的影子,像飛蟲撲向羅網,進入了紫顏煙氣繚繞的臥房。
忽然間雲收煙散,香上的火星不知何時滅了,隱隱的幽香仍自浮動。側側與長生並不
在屋中,一排犀金漆畫熏籠之後,紫顏如畫中人閒閒而立。諸般妙香從他周身幻出,來人
不禁眼餳骨軟,險些要跌坐在這不著痕跡的香陣裡。
「今趟你誘我出來,又是為了什麼?」幾日不見,照浪的臉龐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囂
張跋扈仿佛被上了妝,掩在黧色的憔悴中。他攏袖環顧四周,知紫顏特意遣開了旁人,不
由笑道:「莫非你惦著我,連身邊幾個體己的都支開?」
紫顏悠悠地道:「城主行藏已露,若是和驍馬幫起了沖突,就辜負了太后的殷殷期望
。」
照浪一怔,笑了回轉身,徑自大咧咧坐到雲母床上,盯了紫顏面前的熏籠,冷笑道:
「太后?向驍馬幫訂這批貨的人就是太后。要是先生捨不得下手,到時交不出祥雲寶衣,
驍馬幫一急一怒,把先生的事情說出來……」
紫顏笑眯眯道:「向太后稟告在下死訊的,就是城主吧?」
照浪冷哼一聲,懶得再和他糾纏,便道:「說吧,你要求我什麼事,不必故作好心提
點我。驍馬幫之流,我尚不放在眼裡。」
紫顏吃吃笑道:「呀,其實不過討一件物事,你知道我此行匆忙,未帶出多少寶貝。
」說著,晶指凌空而舞,照浪一動不動看仔細了,訝然說道:「原來你竟有這打算!」紫
顏笑道:「城主舉一反三,我佩服得緊。」照浪道:「想要此物不難,我倒有不少,既是
你要用,撿最好的給你,興許尚入不了眼。」紫顏道:「無妨,取一件能捨得下心腸的給
我用就好。」
照浪深深地凝視他一眼:「你把整個府第都拋卻了,我又有什麼捨不下的。」
紫顏靜靜微笑,如燒不盡的一縷香,亭亭地將笑容裊在空中。五日後,驍馬幫尋獲了
獍狖的蹤跡,彌漫在樹木上的芳香成了獵人的最好指引。狐貉在這幾日被馴得宛如家生小
狗,不離陰陽前後,長生和輕歌偶爾想逗它玩樂,總被它眥出的尖牙嚇唬。陰陽會在這時
唰地打下一鞭,提醒它莫要忘了獍狖不會如此反應。
泯滅了天性總是艱難,狐貉也不例外,頓頓吃素的它常常焦急地徘徊亂傳,像是遺失
了重要東西,以淒惶的眼神望了陰陽。遞到面前的永是牽衣草、禾香葉和赤松藤,起初它
會嗅嗅再掉頭,漸漸地連聞也不願聞,推到鼻尖就移開了頭。陰陽便把鞭子放在它身側,
狐貉見了,立即跳起來,委屈地低下頭勉強啃食。
易容的香品已經煉成,分放在五只秘色游魚紋刻花香盒裡。長生好奇打開來看了,前
三盒裡是香粉,還有一盒香丸,一盒香膏。五色雜陳,香氣不一,如五只精靈呼吸舞蹈。
今次沒有慣用的線香,長生很是新奇地捧了香盒聞,像狐貉見了美食一般貪婪。側側難得
地望了他的樣子出神,自言自語,道:「不知姽嫿怎麼樣了?」
香品沒有回聲,沉斂了氣息隱遁在盒中,又或者是,厭倦了塵世的味道。
當日午後,聽說紫顏要為狐貉易容,驍馬幫一眾人等早早到紫顏屋外巴頭探腦。螢火
門神似地守著,木了臉放千姿與景范進屋,輕歌嘟囔半天仍被拒之門外。屋內正當中的熏
籠肅然按八卦方位列成一個圈,齊齊將籠口斜對了中心,屋西則立了一面孔雀海棠軟玉屏
,後面置了眾人的座椅。東面的幾案上,擺了盛放獍狖的烏木箱子,似一個巨大的牌位,
供著不動。
陰陽牽來狐貉,引它在青花白地碗裡飲醉顏酡。晃晃的液體有誘人的甜香,小家伙歡
喜地啜著碗中的晶瑩,毫無戒心。長生默默地從圍屏後凝視它,一醉,一跌,便是一生去
了,再睜眼物是人非。
紫顏鋪好一張紫檀嵌玻璃的香案,把醉倒的狐貉平放其上,恰被熏籠圍著。往它嘴裡
塞了一粒香丸之後,他把盒中剩下的交給了陰陽,囑咐日服一粒。玫紅的丸藥如一滴滴血
,豔麗地開在陰陽手心裡,太師不由緊緊攥住了,像握住了誰的心,竟微微感到了疼痛。
紫顏取了第一盒香倒在熏籠裡,長生「呀」地輕呼,千姿嗔怪地瞪他一眼。可是,這
是怎樣的香氣啊,剛沾了火便融進貼身的衣,像不經寒的情人依偎過來。幾乎沒有煙,繚
繞的香氣無聲息地襲向?貉,暗暗地,如偷情,甚至找不到它空虛的影。
如是熏了半個時辰,直到眾人眼花骨酥,紫顏又添上了第二爐香。
華美嬌憨,它有美豔的氣味,單純的心。濃郁馨香就在身邊游走,仿佛可隨時一把抓
住,卻在笑聲中躲開。若嘆息觸不到它,它又會在暗處偷覷你急切的神態,吹一口氣,撩
撥已動了的心。
相思何處?眉間心上。冷冷地,心方一動,第三爐香起了。
滋味淡如遺忘。忽然想起,隨時放下,無論是何樣的情事,瀲灩之後,漣漪自會緩緩
復歸平靜。它清淡如茶的最後一泡,察覺不到曾有過葉的包圍。陡然間,長生重新感覺到
了自己,感覺到了憂傷,那香氣也憂愁而遲疑地吻上了狐貉的身。它不屬於狐貉,它是強
逼來充假的面具,如果早知道是一場騙局,它不會這樣無機心地靠近?貉。
長生仿佛化身為熏香,替它感受遭遇獍狖時的絕望。
熏蒸了兩個時辰後,眾人衣袖皆香,如一群獍狖隔世相顧。陰陽在紫顏休息的間歇,
突然插上一句陰鷙的問話:「剝皮那日,紫先生可否用香助我一臂之力?」如一把刀驚開
了眾人的心,連千姿也微覺有寒意爬上脊背。
紫顏笑笑地,曼聲道:「用香簡單,不知太師會怎樣剝那一張皮?」
陰陽沉聲道:「甚是容易。麻醉獍狖之後,用尖刀從右前肢起,於足趾中間厚實處下
刀,上挑至肘尖與後肢,再沿後腿內側挑至後陰,及另一後肢,再由後陰尾部挑至尾中,
如此則開膛完成。之後就是剝皮,先剝離後肢,再剝出足趾。公獍狖剝到腹部,便須剪去
陰莖,以免毛皮受損。剝到尾部要抽出尾骨,拉緊獍狖雙足,方可扯下整張皮。如果氣力
不夠,用利索的刀具一寸寸割,也是一樣。」
陰冷的話聲如一把火,燒盡了香的芬芳。原來極豔之後,就是凋謝。長生顫聲道:「
剝完皮,它還活著嗎?」陰陽道:「自然活著,只是沒了毛皮,不出幾個時辰必死。若是
可憐它,你不妨給它一棍,送它成佛。」
長生頓時汪出滿眶的淚,側側沒好氣地沖紫顏說道:「好端端問什麼剝皮,嚇壞了長
生。」說罷狠狠挖了陰陽一眼,把長生拉到一邊好生安慰。紫顏若無其事地答道:「易容
之術,本與血腥相伴,他不是孩子,該長大了。」
像他在那般年紀,早不是一個孩子。剝皮的疼痛,也唯有親歷過刀割的人才明白。
側側猛然望向紫顏的雙眸,看不清其中潛藏的往事,盈滿眼的,永是妝點過的流水行
雲。
熏香過後是染色。雪白、嫣紅、鶯黃、粉青、麝金……諸多顏色混雜在金嵌寶石螭虎
盤上,另一側放了斷骨、剖面用的大小剪子,刀鋒銳得印出綽綽人影。少見到紫顏的這幾
樣利器,長生忍不住伸頭來看,待瞧清楚了,眉頭一蹙。
紫顏道:「要易容,少不得動刀子,今次原以為能指望你。」
想起少爺說過七成的話,長生涔涔汗下。見了如今這架勢,莫說當初自稱的三成,就
是一成的膽氣也消散了。越是易容得像,也就越把要誘騙的獍狖送上黃泉,若是反復想這
些生死恩怨,他如何敢下第一刀?
紫顏毫不猶豫地持剪而立。他要剪斷狐貉軀殼的牽絆,看偷梁換柱,能否以假亂真。
血光,漫散在眾人的雙眼。磨平了尖牙,續長了短尾,紫顏滿手血污,卻悠閒地招呼
長生:「你來看,獍狖有一縷藕色的耳簇毛,下頦魚白,那日你完全沒瞧出來。」說著,
把兩種顏色混合了香膏,分抹到?貉耳後、下頦,再取了熏籠微微加熱。
在紫顏的手下,狐貉越來越不像它自己,眉眼身形一點點向獍狖轉變。長生只覺觸目
驚心,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努力成為異類,原來千辛萬苦。千姿不知想到什麼,凝視的雙
眼仿佛望向了虛空,依稀的神情與當日飲下醉顏酡時相似。
這一場易容,直把人心也變易。
紫顏垂手向了圍屏後微笑時,眾人再辨不出狐貉的身影。躺於案上的是一只獍狖,景
范捧出烏木箱子裡的那只擺在一處,簡直分不清真假。
兩只小獸無聲地臥著,眾人一臉的解脫,長生見了,抑制不住的難過如泉水噴湧,汩
汩地在心頭跳動。
他傷感地走出屋去,天已然黑了,空蕩蕩餓得難受。忽然想到,獍狖以腹鳴求偶,深
山裡那隻被追蹤的獵物,此刻是否在咕咕叫喚?孤獨之餓,會讓它錯認易容後的狐貉為伴
麼?
那夜,長生睡得頗不安穩,夢中,一時獍狖,一時狐貉,錯換交雜。烈烈陽光下,乍
聞到一模一樣的香氣,原是一喜。可轉身,刺目的尖刀卻釘住了身子,疼得再叫不出聲。
陰陽的雙眸如迎面揮來的刀,想逃,長生已驚叫醒了過來,衣衫盡濕。
次日一早,聽到狐貉的叫聲,長生打了哈欠趕出去看。
狐貉以新生的容貌在陽光下逡巡,不停地追了尾巴跑跳,想看清究竟是何物。異樣醇
厚的香氣亦令它茫然若失,時不時嗅嗅足趾,沖陰陽質疑地狂叫。粗嘎的嗓音讓陰陽大為
皺眉,頻頻鞭打訓斥,長生見了,忍不住趨上前說道:「我家少爺以落音丹易人音色,太
師能否容他為狐貉想想法子?」
陰陽停了動作,冷笑道:「只是,除了腹鳴聲外,我們無人聽過真獍狖平日裡的叫聲
。」長生一愣,結巴道:「那……那……我……太師想如何補救?」陰陽道:「毒啞它,
或者,你家先生有藥只管拿來,不必羅嗦。」長生拔腿就跑,急急地叫道:「太師且慢,
我這就去求藥來!」
陰陽望了他的背影,再看腳下驚疑亂轉的狐貉,嘆了一口氣。還有五日,他勉強能讓
狐貉習慣如今的身體,可是,獍狖又會習慣這個假同類麼?
狐貉啞了,所用的藥名「骨笛」,如橫亙在喉間的魚刺,一月出不了聲。慢慢地,像
硬骨脆了、碎了,始能恢復本來音色。只是狐貉不知道,它懷了巨大的恐懼,猜不透為何
短短幾日,面目全非。
抵不過皮鞭與誘惑,狐貉屈服、忍受,失魂落魄地接受陰陽的訓練,規矩地按他每個
手勢與聲調指引,坐臥起行,像一具行屍走肉。它的眼亦被紫顏易容成了淺褐色,人人都
看出它眼神裡的不開心,但每個人更關切那只將被捕獲的獍狖,因為更昂貴、更美麗。長
生這時懂得可憐狐貉,先前他憐惜獍狖會死,而如今,覺得狐貉更是生不如死,不會再有
同類愛它陪伴它,它的存在,不久後就會是一個奇異的笑話。
當獍狖死後,狐貉何去何從?它會是個永遠的怪物,拿什麼來容放自身?
紫顏沒有長生的傷春悲秋,每日在陰陽訓練狐貉時,他就在旁觀看,時時提點兩句。
陰陽起先有幾分惱怒,後來聽他說得有理,也只能悻悻應了。
約莫五、六日後,狐貉逐漸習慣了香氣環繞的新皮囊,心情不再異常煩躁。
那時,看它不記得自己的原形,長生便有點悲哀。想,若換了人,是否也如此容易忘
本?輕易就拋卻從前。嘆息完了,心下不免為狐貉解釋,畢竟它又能如何?苦苦地抵抗,
不如逆來順受,有更簡單的快樂。
而後,勾引的時刻到來。
山依舊是山,長生眼中,出發前卻添了詭異的姿色,林木越發油青蔥翠。亮色中,深
褐的樹皮上有一只只眼睛般的傷痕,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凝視天地神奇。
一行人捨了馬匹,步行走了一枝香的工夫,山回路轉,突然流下一道飛瀑。水勢不大
,細細長長,如青絲瀉下,漂白成人間顏色。走到跟前,才聽到嘩嘩的水聲,一下,一下
,連綿不絕,與飛花般的水滴一同奔赴而來。
狐貉從陰陽的掌下抬頭,望了歡快的流瀑,雙目終有一抹鮮活。
一路逆風走來,眾人無聲地藏身在陰陽特制的隱秘埋伏中,據說獍狖尚在一裡之外。
陰陽鬆開韁繩,容狐貉自由,而它,這些天最記得的就是獍狖的氣味。
狐貉笨拙地走了兩步,回頭張望,習慣了束縛,它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陰陽拋棄。等待
了片刻,它沒有聽到陰陽的動靜,忽然想通了似的拔腿就跑。它幾乎不假思索地往前方衝
去,順了那些樹木上香氣的指引,決然地衝向獍狖的巢穴。
直到狐貉消失了影子,千姿斜睨了陰陽一眼,徐徐吐出幾字:「幾時能回?」陰陽沉
吟片刻:「快則半時辰,慢則一日。」千姿遂不答話。長生憋住一顆心,滿懷期待地注目
林木深處,盼望狐貉和獍狖永不要出現。
這一等就從白日等到了天黑。黃昏時大片彩雲熱烈地燒著,映紅了每個人的臉。紫顏
、側側、螢火、千姿、景范、陰陽、輕歌,一個個看去似有心事,眼中光影浮泛。長生只
求天早早黑透,他們困了乏了,再找不到那些精靈們的蹤跡。
可惜世間事難如人願。千姿毫無倦意,躲了一天,長生想死的心都有,他卻神采奕奕
,如等待遠行的戀人歸來。景范與陰陽不時地伏地聽聲,細聲地向千姿稟告什麼,他的眼
就愈加像擦亮的火石,要在山林裡放一把火。
終於,切切碎碎的足音傳來,獍狖香氣更沿了風的軌跡,優雅飄至。眾人屏息聚目,
目睹兩隻獍狖一前一後玩耍了跑來。漆漆夜色中辨不清誰是誰,像映照了鏡子,它們有說
不出的歡喜。見了這個場面,每個人俱是欣慰異常,唯有長生的臉,倏地僵在了風裡。
它們什麼也不知道,於是盡情歆享這刻的歡愉。一向警覺的獍狖竟會如此大意,驍馬幫
的人都喜出望外。而長生察覺到他們欲飛的心,恨不能驀地跳出來,將獍狖嚇走。
但是他不敢,縱然內心極度想放走它們,他無法違逆千姿熠熠雙眼下的決心。他怕當
面的衝撞會讓少爺首當其衝地受傷,只是,此刻他也反復問自己,為什麼紫顏竟沒有說過
一句不想接這生意的話。如果有那麼一句,該有多好。
這世上,動情的總是先輸。長生就這樣痴痴地望著嬉耍中的獍狖與狐貉,明白自己決
不會讓任何人剝去它們的皮。即使是少爺,也不能。
他不禁流下淚來。
想到獍狖總是謹小慎微地藏匿在山石縫裡,晝伏夜出,獨來獨往,此刻有了狐貉,竟
能成為一對兒,無機心無煩惱地相處,這大概是前世的緣分。若不是人心險惡地將它們配
在一處,它們終究會各自孤獨地過一輩子。
只是夢有醒的一刻。它們互為異類,能有這短暫熱鬧的相聚,在它們平庸的人生裡已
是異數。很快,狐貉會打回原形,露出它貪吃肉食的本性,而獍狖在被捕後,將猛然意識
到信賴的愚蠢,深深恨上一切試圖靠近的他者。
當那時,美麗的聚首破碎成了假相,獍狖被獵手死死按在地上,無限卑微地哀號,狐
貉的心裡會不會哭?獍狖又會有多絕望?
它們是畜生。長生知道,他依稀看見了有所渴望的自己,在某一日,於一個圈套裡幸
福地陷落。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角的余光裡,景范和陰陽慢慢在接近。那些好時光,到頭了。
獍狖絕望的叫聲傳來,一下下撞擊他的耳膜,長生捂住了心眼耳鼻,屈膝跪在地上。
他低聲乾嚎,眼淚一點點從喉嚨裡咳出來,烏黑的眼前閃過一團團錦簇。仿佛被抓的是他
自己,帶刺的繩索死死勒住了脖子,從上到下的窒息,清晰地從每寸肌膚傳來。他無法呼
吸,眼前混亂地閃過無數人影,尖叫怒喝,他卻像狐貉一樣出不了聲。
直至有手輕輕搭在他肩上,紫顏的溫柔話音如有浮力的水,托他出了汪洋。
「長生,我們回去罷。」
眼皮終能破開,望了紫顏的眼,長生一臉的淚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口。拖了少爺的手臂
,他大哭:「我不要它死!少爺,你救救他。」
從昏沉中甦醒,長生差點忘記了前事,但一個激靈,回憶如惡夢纏身。他大叫一聲坐
起,見螢火端了安神湯遞來。
「我不要喝藥!」長生蠻橫地推開。螢火安之若素,把湯藥放在案上,轉身就走。長
生連忙叫住他:「少爺呢?」螢火道:「不曉得,我單熬藥來著。」長生道:「誰開的藥
?」螢火簡單地道:「少爺。」長生跳下床榻往外走。
紫顏果然不知去向。明月高掛,夜已深了,長生微微地失望,對少爺,也對他自己。
路過一間屋,驟然有濃郁熟悉的香氣飄來,他立即停住了腳步。獍狖的嗚鳴如嬰孩的哭泣
,揪得他心酸。他深吸一口氣,驀地有了個念頭。
紫顏的屋門輕掩著,很容易推門而入。姽嫿備好的香盛在紅木藤面八方盒裡,用格籠
隔開,稍取一點就能顛倒眾生。長生依稀知道那些香派何用處,摸索片刻,尋出幾塊青色
的香,稍嗅了嗅便覺頭昏目眩。他捏著香發顫,想了想,終拿了香閃出屋去。
顫顫地持香往驍馬幫一眾的房門走去,螢火的身影倏地貼了過來。
「拿來,我去。」
長生按住心口,好一陣平復了,懂他的意思,感激地遞過香去,螢火如鬼影般瞬間消
失在他眼中。長生愣愣地站了,慢慢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徑自朝獍狖的牢房走去。
若非要放走它們,他根本無顏面對那些無辜的眼神。
竟沒有一個看守,長生喜出望外地闖進去,見了籠子裡的獍狖和狐貉,反而遲疑起來
。兩個小家伙驚懼地望了他,身子互相依偎,並沒有因了陷阱而疏分。長生心下感佩,手
在籠栓上粘住,想多看它們一眼,又隱隱地為後果擔憂。
門外影子一晃,長生以為是螢火,忙站起身來相迎。不料花紅軟玉,進來一個香人兒
,正是側側。她瞥了籠子一眼,笑道:「你想做什麼,只管做就是。」長生心頭一熱,道
:「我……怕被少爺罵。」側側道:「有我在!你以為驍馬幫的人都去哪兒了?」
長生知是她制住了守衛,不聲不響跪下朝她磕頭,側側連忙扶起他,輕聲道:「傷天
害理的事,就算被人拿刀逼著,也不能做。你放心,我不會眼睜睜看獍狖被活剝了皮去。
」
長生尚未回答,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哦?看來連我也不能阻止你們了。」
紫顏如幽魅飄進了屋子,望了兩人微笑。長生囁嚅不語,側側一拍他的頭,道:「見
了他你就矮一截,怕什麼,我們要放生,他也不能攔了。」
紫顏笑道:「是是,就依你。」
長生驚喜地抬頭,側側走到籠前,扭頭道:「外面安全了?」紫顏道:「我瞧見螢火
鬼鬼祟祟的,想是不會有人醒著。」側側聞言,道:「那好,我放生了。」
「等等,送走它之前,我要取件物事。」紫顏喃喃地說道,「否則真是空入寶山。」
長生小聲道:「不會要取它肚子上的皮吧?」
紫顏道:「若有那一塊皮,我能做出世上最完美的面具。」
長生敢怒不敢言,不知該回什麼話,側側捏捏他的手,笑道:「他連葷腥都不碰,你
以為,他捨得剝皮?」
紫顏道:「呀,嚇嚇他不是蠻好玩的。」說話間打開籠子,將手抓住獍狖,在它尾後
的香囊中幾下一使勁,掏出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