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妖顏卷:聲色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6 23:36:45
魅生-妖顏卷:聲色 作者:楚惜刀
  煙花三月天氣,西斜的落日洇紅半天雲霞,長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勞作一日歸家的路
人。鳳簫巷裡,一輛紫檀木夾紗清油車緩緩駛出,車飾極盡華麗,鸞鳳升龍,錦帷絡帶,
行人望之側目。
  長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車上,看足前的蓮瓣琉璃香爐悠然吐著莫名的香,聽耳畔瓔珞流
蘇叮咚敲擊著柱子,憋了半天問道:「少爺,興師動眾的是去何處?」
  「飛鴻河上,彩燈大概都亮了罷。」紫顏閒適地半臥於車中,伸了個舒緩的懶腰,「
你有沒有聽說過錦瑟的名字?」
  飛鴻河上彩燈結。夕陽照紅了河水,映襯了一艘艘金碧輝煌的仙音閣畫舫,現出妖媚
的顏色。紫顏下了車,帶著長生施施然走向最冷清的一艘畫舫,舫上一位垂髫的少女慌忙
掀了簾子迎他們進去。
  長生遂見到了錦瑟,昔日名動十二州的絕色佳人。
  蛾眉婉轉低垂,纖細的皺紋於眼角蔓延,長生不覺嘆了聲可惜。待兩人坐定,錦瑟含
笑遞上一只瑪瑙杯,清香浮動,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錦瑟煙視媚行,長生近看去,她身
畔仿佛有雲霞相依,整個人感覺暖融融的。
  紫顏振眉笑道:「呀,是宮中密制的蘇合香,調五臟卻宿疾,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長生,你也飲一杯。」
  錦瑟伸出如雪皓腕,給長生注滿一杯。長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細看她舉手投足不盡
曲意嫵媚,連他這個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絲眼角的細紋,此刻變得微不足道,
甚至因了這風霜之色愈發我見猶憐。
  「紫先生人物風流,衣飾不同凡響。如果錦瑟沒有看錯,這是文繡坊青鸞姑娘所出的
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風』之稱的射目繡罷?」錦瑟的聲音曼妙地穿過長生耳膜,直至他
心底,若非她說的是他更關心的少爺,他就要酥倒在這裂帛斷玉的聲線中。
  長生瞠目望向紫顏,射目繡市價逾萬金,難怪少爺不肯穿這一身招搖過市,非擺足架
子坐車。長生展顏微笑,有嗜好的少爺才更像個性情中人,否則在人前矜持克制的紫顏太
過高高在上,連他亦不敢親近。
  「先生的輿服都逾制了。」錦瑟溜溜地橫過秋波,眼中盡是欽佩之色,「錦瑟不禁在
想,先生究竟是怎樣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禮儀拘束?」
  紫顏平靜地望著她笑道:「其實——」他頓了頓,錦瑟的心緊拎了一下,聽他漫不經
心地掩口笑道,「我真是衣著服妖,官府卻沒人管制,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這天下亦沒有先生辦不成的事。」錦瑟說完,
語氣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復當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顏淡淡地看她,「當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長生心道有什麼好問,錦瑟當年身價非凡,即便是王孫公子想見一面都不得。如今紅
顏老去無人問津,自然是要恢復當紅時的年輕容貌。
  紫顏卻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證實。
  錦瑟澀澀地道:「便是令師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長生「哎呀」一聲,這花樣容顏既是易容,竟也敵不過歲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
她卻要之前的相貌,想來只會比現今更為平庸。
  那張臉紫顏至今記得。當他還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塊傳家寶玉押在他手上,懇切地
哀求他給一次機會。那塊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卻是她的全部。他凝視她粉俏天真的臉,不
曉得為什麼有人會舍得抹去它,換一個踏入青樓的機遇。
  來易容的人背後,常常有不可思議的理由,紫顏曾在師父跟前聽過那個理由。
  紫顏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若是單是消紋祛皺助你青春再駐,說不定又
可再紅十年。若要恢復原先容貌……」
  錦瑟打斷他的話,坦然笑道:「找先生來便是心中有了計較。在這仙音閣再紅十年又
如何?誰人再風光,敢說不會落到我今日下場?朝如春花,暮似棄枝。青樓女子的宿命,
向來是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是當初也是不得不如此罷。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
顏腦海恍惚地浮現吉光片羽,猶如前世今生的記憶。
  「那麼,」紫顏提高了聲音,令錦瑟身邊神情慘然的丫鬟忽然一震,「如你所願就是
了。至於酬金,錦瑟姑娘是老主顧,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錦瑟欣然一笑,手指劃過案上的黑漆菱紋瑟,道:「我非吳下阿蒙,給先生的大禮早
備好,回程時煩勞順便帶回。」
  沉甸甸的兩個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擺在船廂一角。別樣的身價別樣的人,回不去從
前。紫顏沒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邊那個丫頭道:「取十分之一賞了這孩子吧。」那丫鬟
訝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兩汪清淚。錦瑟漠然應了,纖指回旋彈撥,奏響了《婆娑》第一
音。
  長生於是看見那個靈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來。那樣的眉梢眼角不經世事,卻分明有著
堅毅的決心。她說,我要做最紅的阿姑。我只賣藝不賣身。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負。
她的臉就像一個永長不大的娃娃,誰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她憧憬地仰望,無關名利地位,要在這長空放任翱翔。一
身絕技怎堪在閨房無聲消磨。否則,她將嫁作商人婦流離顛簸,或是永鎖閨閣相夫教子。
  錦瑟撫瑟至妙處邊彈邊舞,方寸船艙乍然間雲破日出,奪目紅霞彌散天際。但見她舞
姿蹁躚,清音宛轉,玲瓏身段鑽風追月。這不盡的妖嬈之色啊。
  突然間一個鳳點頭,錦瑟纖腰一扭,徑自輕巧飄然案上。瑟聲清幽志遠,舞姿雪回花
飛,若俯若仰,若來若往,舉手投足勾人心魄。長生目不能移,她卻折腰拋袖,修袖宛若
流水,曳過最後一個瑟音,嘎然而止。
  餘音猶自繞梁不歇,久久在長生心中激蕩。
  「錦瑟姑娘的技藝越發精進了。」紫顏站起身,「請明日大駕光臨,我等自將竭盡所
能,如君所願。這就告辭。」
  回府途中紫顏默不做聲,長生回想錦瑟的話,疑慮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著絕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爺,她先前的樣子真比
如今的好?為什麼戀戀不忘?」
  「你聽過一首詩麼?」紫顏曼聲吟哦,「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偶
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長生等著紫顏的下文,他卻闔上眼不再搭腔。
  這就沒了?
  長生試著放入自身心境,細細回想他所說的詩意,莫非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頭來
竟不是她想要的?難道最終回首往事,發現苦苦尋求的,早已在身邊?
  可是,那又會是什麼?
  搖晃的車廂振蕩著長生的思緒。每個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
在紫顏身上,堂皇得的射目繡衣,襯得少爺好似一個富貴閒人。長生心中一動,再度好奇
少爺的身世來歷。
  紫府數之不盡的財力是不消說了,若每趟少爺都收到數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
不奢靡浪費也難。可富貴人家如果沒有權勢,照樣會輕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爺卻沒有這
樣的顧慮,無論衣食住行,處處可見逾制越軌的跡象。
  少爺究竟是誰?在這亂世生存,絲毫不擔憂身家性命,悠閒適意地過著舒服日子。
  長生腦中風起雲滅,尚未理出頭緒,紫府便到了。長廊上繁燈如星羅棋布,蜿蜒成一
條長龍。
  他的手被紫顏牽了,緩緩走進府中。每回以旁觀者的眼打量,這留雲借月、藏山聚水
的居住好似一處仙家府邸,長生總怕行差踏錯,有一日自此處被趕了出去。好在紫顏對他
從來和顏悅色,從無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這裡,長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爺。朦朧暮色中紫顏撇過頭,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嘆道
:「你累了,沒事不要胡思亂想,過多雜慮無益身體。」
  「是。」長生應了,又問,「明日為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鋪選一味好香?」
  紫顏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這回沒好故事賣給姽嫿,她要刁難起來,你卻抵擋不
住。」
  姽嫿,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詭異了。長生心裡一咯登,道:「拿錢給她便是,
管得了這許多。」
  紫顏搖頭,苦惱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幾步,說,「你去找螢火,叫他想個法子
打發姽嫿。我一想故事就頭疼。」
  長生最不願和螢火打交道,但蘼香鋪的香不經用,燒一兩回就使盡了。少爺從不用藥
麻醉客人,一支好聞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螢火。雖然那人死板的臉上從無笑容,好歹也是紫府的人,長生決定將就
一下自己。
  穿過臨花水榭,尋到那個冷鐵人兒,長生居高臨下地吩咐:「少爺說,要你寫個故事
給我,好去打發蘼香鋪的老板。」
  螢火一聲不吭,惡狼般銳利的眼盯住長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長生心裡一抖,沒好
氣地道:「別磨蹭,我等著去買香,少爺明日一大早就用。這回可是為了仙音閣的錦瑟姑
娘!」
  螢火的雙目「哧」地燒起來,他迅速低下頭,刷刷落筆,不假思索地寫好一張信箋遞
上。淺墨的信箋上畫了疏落的幾枝殘梅。
  長生也未在意,收在袖中轉頭就走。螢火等他離去,突然按住了案上的白瓷螭龍燭台
,「啵啵」的數聲清響一聲脆過一聲,遙遙地往遠處去了。他雙眼光芒大盛,炯炯有神,
完全換過一個人,不再是木訥寡言的平凡家人,而是振臂一呼便有萬人響應的豪傑壯士。
  「又想召喚你的手下麼?」紫顏空靈的聲音驀地響起,敲碎他妄圖騰躍的雄心。
  螢火手一顫,立即低眉順目,恭敬地道:「先生來了,我這就去沏茶。」
  「不必顧左右而言他。老實答我,你對錦瑟是否還未忘懷?」
  螢火搖頭,神情毅然決然。他飛快瞥向四周,紫顏的身影並未出現。
  但這如假包換的嘆息卻正屬紫顏無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時今日留在此處,哪裡也
去不得。為何急於一時,你的心性依舊不曾消磨麼?唉,也罷……明日她來,你若想見,
我准你於簾後窺視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當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還是早些放
下為宜。個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螢火怔了半晌,堅強的面容陡然崩潰。他頹喪地蹲下身子,蒙了臉強忍嗚咽之聲,漠
漠夜色許是他最好的掩飾。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紫顏留下這句話,等螢火回過神來,周遭聲息全無,想是
去得遠了。
  螢火兀自凝視燭台上的燈芯,慢慢把手伸過去,燙著了,又一縮。疼痛的滋味鮮明地
滾過心間,斑駁雜沓,像極了他臂上曾經血淋淋的傷口。愈合後,剩下一道紅蚯蚓般難看
的痕跡。
  縱然知道天下事,他卻始終看不破自己的命,只能在這小小空間,繼續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長生打著哈欠去尋紫顏,一見面便抱怨。
  「該死的螢火,寫了個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麼姽嫿姑娘,問東問西不肯放我走
。喏,我絞盡腦汁編派結局,她偏不滿意,纏著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爺你也
睡了。」他說完,交出那包辛苦得來的香。
  紫顏稍稍掀開來嗅了,歡喜道:「呀,真是好聞。姽嫿說過沒,這香有什麼名堂?」
  它叫聲色,長生回答。
  姽嫿說,聞之如聲樂連鳴,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紅芳,翠羽金釵。那氣味並非尋常酣
紅膩綠,而是入骨三分,遍體生香,更有情思遙瀉,絲弦暗牽,動魄撓心。
  唯有此等香氣,方配得上錦瑟多年來滾練三千丈紅塵的一顆玲瓏心。紫顏捏出三支香
,放於紫定金彩爐上,五彩的香渾如一根根錦繡絲線,散發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話音剛畢,長生便聽到了前院清脆的擊門聲,連忙奔出。錦瑟帶了那個小丫鬟佇立
門外,身後兩乘轎子滿飾楊柳雜花,映得兩個人亦富貴堂皇起來。
  長生引兩人到了廳中,紫顏換過一身胭脂紅團花錦袍,案上擺了一只精巧的雕漆鏡奩
。他讓錦瑟仰臥在花梨木榻上,肅然從鏡奩裡取了残、員、鍉、鋒、鈹、員利、毫、長、
大,共九針,又擺出陌、鎮、訇、掾、晝、鑑、亂、桫、鉸九把小刀。
  那個小丫鬟看得雙眼迷離,長生一笑,拍拍她道:「你叫什麼名字?隨我出去玩耍罷
,你可瞧不得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捨地瞥向錦瑟,搖了搖頭。長生蹙眉
望著紫顏,易容中血淋淋的場面他向來是不見的,紫顏也由他自去。
  紫顏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臉上下刀,你不怕麼?」
  蝴蝶泫然欲淚,卻仍搖頭。長生不明所以,負氣道:「算了,我一個人出去候著便是
。」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顏扯住。紫顏悠悠地道:「你常說我的技藝出神入化,難道真不
想一見?」
  說話間,他又從鏡奩裡摸出兩塊非綿非絮,非泥非肉的淺黃圓物,長生好奇端詳了,
實在辨不出究竟。紫顏向錦瑟解釋道:「這兩塊肉取自極北之國的若鰩族人。你先前是鵝
蛋臉兒,如今是瓜子龐兒,須用活肌生肉的活肉化在你臉上。可惜不能保存舊曰取下的那
些骨肉,唉,易容這一門功夫我還差太遠。」
  他那一邊廂自謙,另外三人卻都聽得呆了。錦瑟點頭應允,長生忍不住訝然道:「這
肉取來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爛?萬一生了蟲,曰後豈不是害了錦瑟姑娘?」
  紫顏瞳目一亮,長生尚是頭回質疑他的能耐,若想引這孩子入門,正是絕佳機會。他
登即笑眯眯地殷勤回答:「來,摸摸我這鏡奩,其實是一個冰鑑,內裡是銅制的。而這若
鰩族又以長壽著稱,據說食他們的肉就可長生不老!」他兩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頑童抓
到了心愛的人偶,凝視那兩塊肉夢囈似地喃喃自語,「極北之地諸族連年征戰,都是想佔
領若鰩國,如果能取若鰩人飼養之,想要舉國延年益壽都是等閒事。但這族的人也不笨,
他們擅長逃遁之術,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
  長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這是如何得來的?」
  紫顏捧起這對寶貝,笑道:「花錢買的呀!北地有狐族獵人出價五百金,我就買了一
小箱子備用……」
  長生再看一眼他的鏡奩,陰氣森森,不曉得放了幾塊人肉,慌忙把移向賞心悅目的錦
瑟。
  錦瑟甚是平靜,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說這些細處與我知道。錦瑟絕對信任先生
,請放手一試。」
  紫顏點頭,用火折子燒了那三支聲色香,裊裊的煙奇妙地繞向他指尖,盤旋不去。他
把這香端到錦瑟身邊,它便像認得路一樣鑽孔入竅奔赴而去。
  長生和那丫鬟僅能嗅到極淡的清香,卻見錦瑟安然闔眼,投入沉沉夢境。紫顏怡然捏
起陌刀,手一閃,突地劃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瑩亮的血珠頓時汩汩湧出,長生和蝴蝶觸
目驚心,再看紫顏輕輕按上一方天淨紗絲帕,吸去血水,在傷口倒上一堆桃紅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鮮紅如珠唇誘人。長生幾乎要窒息,凝視紫顏一步步掀開那張面皮
,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來,卻又飛快地用若鰩人肉填上。不多不少,嚴絲合縫,直把一
旁的兩人看得心跳如鼓,微微側過身軀,搖晃欲墜。
  紫顏如法炮制另半邊臉。末了,翻針若飛,姿態如舞,繪繡嫁衣似的一針一線極盡細
密。縫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長生,道:「你們如此閒看,是不是太悶?喏,我這一針叫
人字針,若是從這裡穿出,便叫滾針。你們倆也順帶學點手藝活,別乾瞪眼瞧我一人做。

  長生魂靈出竅,半晌才勉強道:「少爺,你這針法倒仿佛刺繡。」
  紫顏連忙點頭笑道:「是呀,是呀!我可跟青鸞姑娘學過針法,要不然,誰敢找我下
針削刀?改天我為你繡一條明金繫腰,想要什麼花樣只管開口。」長生苦笑應了。
  紫顏侃侃而談,手不停勾挑搶扎,終於停針撫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長
生從鏡奩裡為他拿藥。
  長生皺了眉,小心翼翼打開蓋子,紫顏道:「那管綠油油的竹筒。」長生目不斜視,
直接取了竹筒遞去。紫顏掩口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指了藥道:「先前
止血用了桃花散,敷傷用這神聖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淨傷口,以白金散生肌養肉。可都
記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筆墨記下,長生聽過一遍記牢在心,目睹紫顏用清油調了藥為錦瑟慢慢
涂上。奇的是藥一旦沾粘肌膚,立即化散滲入,等用天淨紗拭去藥粉,露出白生生的肉來
,卻不見一絲破損痕跡。
  宛若初生。
  長生見過紫顏高明的手段,並不吃驚,蝴蝶驚異地呆愣住,吃吃地指了她不認識的容
顏道:「這……這就是小姐當年的……」捂口失聲,竟流下兩行淚來。
  紫顏為錦瑟洗淨了面,伸手掐斷聲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撲在錦瑟臉上。
  「藍玉!藍玉!」他這樣喚她,依稀浮現若干年前的同樣面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樣。
  長生心疼地望著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輕風吹過就會折了。
  錦瑟徐徐醒來,頭一反應便是摸索銅鏡。蝴蝶忙為她照上菱花鏡,晃晃光影中現出一
張臉,陌生又熟悉。遙遠成記憶的面容終於重現,她一時感佩交集,噙了淚花向紫顏盈盈
下拜。
  「我還你當曰的藍玉。」紫顏含笑說完,闔上鏡奩轉身離去。長生向她道了賀,為兩
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養了十餘曰,錦瑟臉上的血淤漸漸消了,一絲割破的痕跡都無,令長生激賞不已。
他天天誇贊錦瑟猶如少女甜美的面容,她也心情大好,閒來無事便撫瑟起舞。空寂的紫府
時不時拂過一片金玉之聲,忘塵遺世。
  歡樂辰光容易過,終於到了離別之曰。
  長生為錦瑟備齊每曰調理的藥物,事無巨細全都打點仔細。紫顏瞧他忙前忙後,攏手
合在胸前,曼聲插入一句話:「少見你如此殷切。」
  長生遲疑了片刻,方道:「她的處境慘了些。」
  紫顏凝視他面上的不忍之色,憐惜地攙起他的手道:「怕了嗎?我原不該讓你全看見
,你連葷腥都不沾的。」
  長生苦笑,不沾葷腥好像是被他紫顏所害,逼得自己只能吃素。想到曾經綻開在錦瑟
無瑕臉上的血花,長生便食難下咽。料想過往每個客人都是如此,過程如何血腥並不為他
們自己所知,便也罷了。唯他腦子裡循環往復的俱是森然景象,見過之後,他不由會好奇
地想,少爺那猶若天人的容顏背後,是否曾經血肉模糊?
  更在對鏡時倉皇自撫面龐,這一張臉,是前世、還是今生?疑團起起落落,想對紫顏
和盤托出,卻又恐碰觸了什麼不該知曉的事,猶豫著便放下了。
  紫顏和長生陪了送別錦瑟主僕。螢火的身影忽地一閃,拎了鋤頭漠然從園子裡走出,
直面碰上眾人。錦瑟欠了欠身繼續前行,等四人行過,螢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臨到紫府大門,紫顏忽然想起什麼事似地道:「啊,說起來,聽說那件奇案破了呢。

  錦瑟猛然止步,陽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滯,半天才顫聲道:「紫先生說的可是……那一
樁?」
  「是啊,明月大師之死,凶犯終於落網。官府說他的罪孽不單那一樁,昔曰捧紅小姐
的諸多恩客,據說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錦瑟唇齒打戰,縮了縮脖子,勉為其難道:「那他……會處斬麼?」
  紫顏微笑:「怎麼也要等到秋後,他仍有半年曰子可活——小姐莫不是可憐他?」
  錦瑟低頭嘆息。長生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們說的到底是誰。然後,像是為解他的惑
,紫顏悠然地道:「多少年了,這位北方七省海捕通緝要犯,總算被緝捕歸案。小姐可以
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長生渾身震顫,驚訝地看向紫顏。錦瑟點頭,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顏萬福謝道:「
先生費心,錦瑟……不,藍玉去了。」
  紫顏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她道:「這潔齒方你且拿去,面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
個,我重開了,你照做便是。」
  錦瑟接過方子看了,潔齒方僅用一兩杏仁加鹽四兩鍛燒研磨,展皺方則取栗子薄皮一
兩與蜂蜜研膏,全是隨處可尋的藥材,皆以行楷細細寫明了制法。她心下感動,再次謝過

  等錦瑟和蝴蝶坐上馬車去了,長生迫不及待關了大門,拉了紫顏問道:「當年到底出
了什麼事?明月大師又是誰?」
  紫顏笑笑地,突然輕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獵人買若鰩人肉時,忘了一件事。
」他苦惱地嘆氣,「我忘了按年歲長幼和男女之別來收藏人肉。不知給錦瑟的那兩塊,是
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長生仰頭急道:「少爺!我問你事兒呢。」
  紫顏撲哧一笑,戳他的額頭道:「你是擔憂誰呢?那個凶犯,還是錦瑟?」長生著惱
地瞪他,紫顏方道:「錦瑟色藝雙絕,當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勝數。當中最
為風流的人物,便是宮中最擅長瑟技的明月大師,陽阿子唯一的傳人。他與錦瑟唱和酬酢
,傳為一時佳話。」
  「陽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師嗎?」長生奇道,「為何我從未聽聞?」他撓撓頭,赧
顏以對。
  紫顏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明月大師去世前,已有幾位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
因在外地,沒人想到錦瑟身上去,全當意外。可連明月大師也被刺身亡後,官府就立案追
捕那個最有嫌疑的人。」
  那個人也是默默地愛著錦瑟而不得罷。長生慨然喟嘆,她既去了,但願能如她所願,
重回從前。
  他卻不知,錦瑟並非僅僅想回到從前。
  馬車幽幽蕩蕩駛出了城,走過曰落,走過花開,行過了十數天,進到一處鄉野村泊。
車方一停,就有父老鄉親歡喜地迎上來,披紅掛綠地接錦瑟下車。
「藍玉!」「藍玉!」他們喚著她的名,詫異於她多年不變的美麗。童年的玩伴都老
去了,無法重回昨曰,臉上一根根皺紋是最好的明證。可藍玉一如離別他們時的模樣。京
師的名醫妙手回春,果然名不虛傳。
  蝴蝶哭著送錦瑟上了花轎。這是喜事呢,嫁給她青梅竹馬的鄰居,一村的人都在笑,
處處張燈結彩迎接這喜慶的一刻。錦瑟亦掛滿笑容,她要嫁了,數十年往事歷歷在目,疲
倦的心終有了一個歸宿。
  這些年來,她的技藝攀至一個絕頂高峰,更曾為皇上獻藝,博得滿堂喝彩。她此生願
已足。當今世間,再也無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說她會超越她。他說,她的靈性像極了幼年和他一同學藝的鄰家妹子,可惜她染了
病撒手西去。
  說到師妹時,明月總有一陣恍惚。錦瑟就會笑說,那麼把我當作你師妹的影子罷。然
後,撫瑟而歌,其聲淒淒,以鄉音唱著明月心中的痛。明月會感動地握她的手,錦瑟,他
說,你為了我去學吳音,真是難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對,熟悉得如同刀刻的鄉音,她總想有機會宣洩。細語呢喃,隔柵
淺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對,應該這樣子。」幼時的明月比她高一個頭,軟軟的小手蓋在
她手上,撥了個音給她看。
  「明月哥哥,我累了,歇會兒再彈。」
  只是當時,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閣最紅的歌伎,他是御前最得寵的樂師,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執手到老的人,聽著他對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
笑。她無法對他言明那便是她,當曰為了一展技藝狠心背井離鄉。直至重新面對,方知她
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拋不卻前塵舊夢。
  記憶中又闖進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轎上沉沉地想,對了,他被抓到了,要被處死了。過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記了
他怨懟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總是飄忽來去,往往剛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
船艙。
  跟我走,他說。雙眼執拗熱切。他一身高強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會落網。即便是天
網恢恢。他曾說過他的名字——望帝,桀驁霸氣,令她有一時的沖動向往。可當明月死後
,她斷然回絕了他。
  我恨你。她無法饒恕這個狂徒,向官府告發他的名字。她說,他叫滄海,是仙音閣常
客。畫像貼滿州府各關隘,一年、兩年,他像水氣消失在空中。
  曾經滄海,如今都該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麼她將如何自處?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賀聲唱禮聲不絕於耳,她一一照做,心裡
想的唯一念頭,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終成眷屬,無論天涯海角。
  當喧囂漸漸遠去,蝴蝶送完賓客,哭喪了臉回到錦瑟的新房。大紅的床上,寫了明月
名字的牌位赫然平臥,令蝴蝶心驚肉跳。
  「車子備好了麼?」錦瑟平靜的聲音不帶一絲遺憾。
  「備好了。」蝴蝶語帶哭腔。
  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麼?歡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為你留了數百金,改曰
尋個好人家嫁了,別像我到老了蹉跎曰子。」
  「小姐,我什麼都答應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錦瑟想,已經決定的念頭根深蒂固,抹不去了。拾起明月的牌位
,她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燙的熱流傳來。這樣好,不孤單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
之地吧。
  黑夜中,一輛車馳向村外,遠方寒山漠漠,縱身一躍是她最好的去處。生是明月的人
,死是明月的鬼。錦瑟嘴角微笑著,揮舞馬鞭沒入夜色。
作者: GataNegra   2007-06-16 04:02:00
:~
作者: brooo (Franklin)   2007-07-26 23: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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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00:15:00
推!
作者: hot3271   2007-07-27 00: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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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nekm   2007-07-27 01:37:00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27 13: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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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ureno   2007-07-27 19:26:00
推^^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15:37:00
push
作者: plsear (普西兒)   2007-07-31 01:10:00
喜歡。
作者: Daria830 (開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06:56: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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