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幻旅卷:不謝花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02:53:22
魅生-幻旅卷:不謝花 作者:楚惜刀
  離京城不遠的樂州城外,一駕雕輪繡幃的香車緩緩向北駛去。
  車上有一少年掀開油紙梅花暖簾,眺望四周景致,但見翠拂春曉,柳灑長堤,遠望去
一城青碧。滿目草色間,夾有三兩點桃花開在枝頭,嬌若美人新妝,倍添嫵媚。他爽朗回
頭一笑,玉白的面龐比春色更為誘人:「少爺,我們終於上路了啊!」
  紫顏雙目微闔,伸出兩指拎了件白紡綢披風遮在身上,淡淡地道:「沿路風景並無二
致,沒什麼希奇。我睡一陣,打尖時再叫我。」說完不理旁人,徑自睡了。
  長生初次出門旅行,哪顧得上紫顏這一潑冷水,又笑了對側側道:「夫人,我們要去
多少地方?會不會去到冰天雪地,鳥獸絕跡之處?」側側笑道:「會啊,到時沒東西吃,
就抓個人來下酒。」說完,見長生一臉詫異像是真信了,咯咯笑個不住。
  車中最後一個人,螢火正兀自盤膝打坐,對身邊的喧嘩充耳不聞。長生不想去觸他的
楣頭,惟有睜大雙眼,一絲不漏地貪看車外風光。側側起先尚笑話他是土包子,待打過瞌
睡,見他仍看得認真,心下生出憐意,摸了摸他經風吹紅的臉,道:「春寒料峭最是傷人
,你莫要再看,放下簾子暖和一陣。」
  長生被她提醒,果然打了個噴嚏,再回望紫顏,披風已蓋在他臉上。長生忙放下簾子
,赧顏道:「我顧了貪玩,差點凍壞少爺。」紫顏一動不動,像是真的睡著了。
  沒有風景可看,長生隨了車子輕輕搖晃,不多時也睡著了。夢裡瞧見碧草茵茵,猶如
淺湖連天,許多似曾相識的青山綠水,齊齊地往眼前兒扎堆。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清明爽
快的好心境,這是多久不曾見了。長生俯下身,茸茸的青草輕刺他的手,癢癢地直鑽到心
裡去。
  紫顏不知何時張開眼來,側側望著長生唏噓地道:「這孩子什麼好事都沒經歷過,但
願這一路上別再有什麼磨難。」
  紫顏沉吟了片刻,對螢火道:「到了下個縣城,買些水晶玻璃把暖簾換了。」然後,
輕闔的眼簾,仿佛從來沒有睜開。他腰間的香囊暗暗散出幽妙的香氣,如一襲錦被蓋住了
長生。
  馬車一徑奔了兩個時辰,長生醒來時驚喜地發覺兩旁車窗變得清晰可鑑,外邊的人影
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寒風卻不會漏進一溜兒來。更精妙的是窗上配了小門,往邊上一拉,
涼涼的風就透身而過,令他渾身舒暢。
  縣城裡最大的商行老板正站在螢火旁邊,賠笑地和他結算價錢。螢火也不多說,隨意
打賞了一大錠成色極好的足金,登即吸引街上所有的目光。等紫顏一行人進了臨街的酒館
用膳,圍觀香車的百姓幾乎惹得車夫要揚鞭打人。
  一個頭綰雙髻的小丫頭涎著臉靠近車夫,甜甜笑道:「車夫大哥,你口渴了吧,我給
你買茶喝可好?」車夫瞥她一眼,見她敞著單薄的毛青布棉衣,一條又肥又大的百褶裙垮
在腰身上,毫無姿容可言,便搖了搖頭。
  小丫頭立即摸出三枚銅錢,指了前邊的一家茶水鋪道:「車夫大哥,那家『羅氏茶鋪
』的神仙茶當真比蜜都好喝,我買來給你解解渴。」那車夫拗不過她一腔盛意,想想無妨
,就點頭應了。
  小丫頭一蹦一跳地去了,不多時取來一盅茶,車夫喝了幾口,的確好味道,有一茬沒
一茬和她聊了起來。那丫頭聊到興起,索性躍上馬車和他神侃。說到後來,車夫把祖宗八
代的故事講完了,眼一斜,看見紫顏一行人吃完出來,連忙趕小丫頭下車。
  那小丫頭扣上了棉衣,像是禁不住天氣的寒冷,走過眾人身邊時尤縮著脖子。螢火狐
疑地瞪她一眼,等上了車仍皺眉想著,覺得奇怪。紫顏一坐回馬車,就道:「我的香呢?
」在樂州,姽嫿曾交給他一大包香帶了路上用,這下十幾種香全沒了,連長生也嚇出一身
冷汗。
  螢火猛然驚覺,叫道:「那個丫頭!」掀開馬車前面的簾子,急望向街上。
  人來人往,哪裡去找一個小小姑娘?
  螢火拉住車夫盤問了許久,側側聽罷,冷笑道:「不消說,是個慣偷。」紫顏卻道:
「去這城裡最大的當鋪看看。」側側愣道:「她一定有同伙銷贓,為何去當鋪?」
  紫顏笑吟吟地道:「我看到她的面相,這孩子身世可憐,偷東西不過混口飯吃,不會
有同伙。」側側嘀咕了半天,不信他憑擦肩而過這一瞥就能斷定那丫頭的行動。
  可是紫顏的權威在另外兩人那裡卻是毋庸置疑。螢火立即打聽了當鋪所在地,火速地
吩咐車夫趕車前往當鋪。
  馬車停在「恆信當」外,一面四角包銅的長方木牌上大書一個「當」字,門戶井然。
內裡曲折盤繞,從外面看不出究竟。側側不以為然:「這也算城中最大的當鋪?」
  螢火跳下車進門去了,眾人在車上等著,不多時,他從另一邊門走出來。長生奇道:
「咦,這店鋪有兩個門。」側側知他沒去過當鋪,笑道:「當鋪都有前後門,你要進去了
就知道,裡面還有一道大屏風。來這裡的最怕見人。」
  長生心想,馬車腳程快,興許那丫頭沒來呢。果然,螢火走近眾人,搖了搖頭。紫顏
道:「我和側側在這裡守著,你們倆去其它鋪子走一趟。」
  長生見有效勞之機,分外歡喜,忙應聲摸著路尋去了。他單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
盡頭,像一葉飄萍遁去無蹤。側側想到他雖在紫府忙裡忙外,可人卻再天真不過,蹙眉道
:「他連當鋪也不識,怎好叫他去?」紫顏如同一位嚴父,明明心是軟的,偏偏故作嚴厲
地道:「玉不琢,不成器。」側側認真地盯了他看,見他殊無玩笑之意,只能由他去了。
  「請問,這附近有什麼當鋪嗎?」甜嘴人美就是討便宜,長生很快問到了路,更有人
自甘嚮導,領著他直達另一間當鋪門口。
  他直覺這是那個小丫頭會來的地方,櫃台雖高,掌櫃卻慈祥。想到那些香就是紫顏的
命根子,他的心一拎,摒棄猶豫走上前和掌櫃寒暄。
  「你說的這位客人剛走。」
  長生大喜:「那些香在不在?我要贖出來!」
  掌櫃地斜睨著眼看他:「小店不收來歷可疑之物,一則那些香也不值幾個錢,二則她
交代不出東西從何而來,當然不能收。」
  長生暗罵他不識貨。姽嫿所配無一不是極品香料,這老頭居然沒看出來,以為和寺廟
裡賣的尋常焚香差不多。這家鋪子既不收,那丫頭會不會再去其它的店鋪碰運氣呢。他忙
向掌櫃打聽,掌櫃道:「這城裡統共三家當鋪,你隨便走走就碰到另外一家。」
  長生心想螢火自會去剩下那一家,倒不必去了。怕就怕那丫頭以為這香不值錢,隨手
扔掉,那便麻煩。一念及此,想到對方應該剛走不久,急忙追了出去,沿著大街小巷找了
起來。
  春日的風吹在臉上暖洋洋的,長生全無看風景的心思,一徑追了行人問那丫頭的行蹤
。好在真有幾個幫閒好事之徒曾經見過她,在騷擾了長生一陣之後,他仿佛找到了蛛絲馬
跡,往一處破舊的農舍走去。
  「宋丫頭就住在那裡。」
  長生走到房外,聽到裡面有簌簌的聲響,知她在家。他不由展顏一笑,那是篤定的、
得意的微笑。想到他就要只身擒賊,在紫顏面前立下一功,長生心裡湧出煦暖的熱流,他
終於不再是無用之人。
  滿地稻草,塵生灰侵,長生潛伏在外,發覺這地方髒亂得沒個立腳處。他嫌惡地皺著
眉,撥開堆在木窗上的舊家什,悄悄探頭窺視。那個姓宋的丫頭呆呆地把紫顏的香鋪成一
排,拿起一包又放下,喃喃自語。長生豎起耳朵,依稀聽得她在說:「又不能換錢,為什
麼不能換錢呢?它們這麼香,為什麼換不了錢?」
  四壁皆空,她周圍一丈以內,沒有任何長生認為像樣的東西。這時宋丫頭的肚子咕咕
一叫,她抽出一支香來:「算了,我不賣你們。」左右摸索,取出一個火折子,「啪」地
燃起火去點那香。「老天,你要是讓我湊足了錢,找到我娘,我就把這些香都燒了孝敬你
!」宋丫頭舉起香向上天禱告,口氣卻一點也不客氣。
  「撲通——」她說完話後頹然倒地。長生驀地想起,少爺這些香類似迷香,不是麻痺
就是鎮靜所用,這小丫頭如何能聞得,忙奔進屋去掐斷了那裊裊的香。
  房中惟一的桌上立了牌位,上面寫了「顯考宋良之位」。長生知她失怙,心生憐惜,
本想教訓她一頓也沒了心情。這時門外飄來一陣風,螢火到了,長生連忙說了大致情形,
又道:「這丫頭怪可憐的,能不能放她一條生路?最好留錠金子給她,莫讓少爺知道,就
說我們從當鋪裡贖回來的就是了。」
  螢火面無表情指著門外,長生轉頭看去,紫顏的馬車已經停在外面。他知道瞞不過,
只得捧了香,愁眉苦臉地走去迎接。
  「少爺,那丫頭偷香原是情非得已。」長生絮絮叨叨把宋丫頭的身世依足想像,說了
個透徹。側側瞪大眼說:「咦,你莫非早就認得人家?」
  長生笑道:「少爺明白我的意思。」紫顏搖頭:「不明白。她偷了東西,就要受懲罰
。」長生忙道:「昔日艾冰他們不也沒受懲罰?少爺更把所有家當都送他們。」那件事一
說起來,長生就耿耿於懷。
  「他們為我做了一件事,算是扯平。」
  「那我也為少爺做一件事,為她還債就是了。」
  紫顏的眉眼笑成一彎明月,好像見到鋪設的陷阱終於掉進了肥羊,大為開心。長生見
了他的笑容,倒猶疑起來,頗有點拿不定主意。紫顏立即說道:「好,好,我不追究。我
去把她弄醒如何?」
  長生忽然懊悔。少爺是好心腸的人嘛,本就不會見死不救,只有自己會上他的當,這
下好了,應了少爺一樁事,卻不知將來怎麼還。紫顏一敲他的腦袋:「做好事就是要不計
後果。思前想後的,不是好漢行徑。」長生咕嚕道:「這好漢可不好做,誰知道你怎麼折
騰我。」話雖如此,他不敢大聲,兀自念叨完就罷了。
  荒屋圍著的窮苦人生,哪一天不是掙扎求存,紫顏在屋外站了,一時間看到許多過往
。螢火把屋裡打掃干淨,抱了宋丫頭放在土墩上,又從馬車裡拿來紫顏的寶貝鏡奩。取三
兩滴藥液讓她嗅了嗅,紫顏揮手叫螢火退下,獨自守著宋丫頭醒來。
  長生遙遙地看著,一身素白細絹衣的紫顏坐在瓦礫塵灰中,就像污泥裡開出的蓮花,
不沾人間煙火。在少爺的眼中,高貴與低俗沒有差別,一切不過是皮相,他就那樣安詳地
坐在塵埃中,安詳地凝視衣衫襤褸的女孩。
  長生不知他為什麼看得那樣專注,就像守著易碎的名貴瓷器,甚至不肯讓外界有任何
侵擾。宋丫頭慢慢醒過來,看到紫顏不由一驚,眼珠兒一轉就道:「你把香拿走,我下回
不敢了。」
  紫顏溫柔地笑著,遞給她一盒精致的薄荷涼糕,宋丫頭不肯接,道:「你不報官就好
,我……不吃你的東西。」紫顏柔聲道:「別怕,我只是來拿回那些香,不會對你如何。
」宋丫頭聽了,慢慢取了糕點,蹭到紫顏邊上坐了,時不時拿眼覷他的華衣美服。
  伺她吃完了點心,宋丫頭漸漸熱火起來,笑逐顏開地陪紫顏寒暄。突然,紫顏抓住她
的手,溫婉地道:「我身上這些物件可拿不得。」她大窘,訕訕地縮回手,憋得臉色通紅
。紫顏瞧得有趣,笑道:「我本就想看你出手,這回算是看仔細了,你的手腳確實很快。
很好。」
  宋丫頭忙伏倒在地,一個勁叩頭道:「小竹知道錯了,先生饒了我吧!千萬別報官!
我求您了,求您了!」
  「你的膽子倒不小。」
  宋小竹見紫顏沒有責怪的意思,半信半疑地抬頭:「你沒生氣?你……本來就不想抓
我?」
  「你口齒伶俐,手腳也利索,為什麼不好好找個地方做學徒,學門手藝養活自己?」
  「我是女孩,那些老板們都覺得累贅,誰也不肯要!」小竹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
「做賊就做賊了,反正天生天養,又沒人管我。」
  「你娘呢?」
  小竹面容一僵,道:「她走啦,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閒著沒事,就找找她
咯,也不知道她會在哪裡。」說到這裡,她低下頭,老練的神色裡終有了一絲小兒女的沮
喪哀愁。
  「我幫你,可你要答應我,從今再不偷東西。」
  「你幫我什麼?」小竹很好奇,「說來聽聽,要是你真有本事,我就聽你的。」
  紫顏輕笑,拉著她走到屋外的一塊青石旁,親自從井裡汲了一桶水。長生等人詫異觀
望,不曉得他要做什麼。
  「你說,你娘長什麼樣子?」
  宋丫頭想了想,說了大概的樣貌,紫顏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畫畫。她一搖頭,紫
顏就塗塗改改,乖得猶如接受良師訓導的學徒。越往下畫小竹就越驚異,他的手如有仙術
,水影中漸漸呈現出的婉約神態,不就是娘親麼?
  畫了半晌,紫顏撇下她徑自朝馬車走來。
  「你等我一下。」
  回到車內,紫顏展開一帖磁青紙,持了剔紅龍紋漆管筆,揮掃落墨。長生目不轉睛瞧
著,直待紫顏勾畫完畢,一幅仕女圖脫胎而出,肌理細膩,骨肉均勻,一毫一發宛如真人
。長生盯了畫中人看,只覺有笑聲穿透紙背如風鈴作響,他駭然抬頭,側側和螢火仿佛也
聽見那笑聲,驚疑對望。
  惟有紫顏軒眉緊鎖,不滿地搖了搖頭。側側輕聲問:「畫好了,怎不叫她過來?」紫
顏嘆息道:「不成,她娘親果真是這模樣,就再也尋不著了。」側側道:「大凶?」
  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想起對天改命的豪言壯語,一支筆滯在空中半晌,終於落在
畫中人的眉眼間,幾下描繪好了,方點頭道:「我權且亂改一回,既然應了她,期望能天
從人願。」
  長生暗想,小竹尚能記得娘親的樣貌,憑借紫顏的生花妙筆畫出來,而他自己連娘親
的模樣也不知曉,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難見一面。想到此處悲從中來,視野漸漸模糊,頭昏
沉沉的,一顆心卻飛到了高處。他自覺是身上這個臭皮囊束縛了他,像厚實的鎧甲掩去了
內裡的諸多真相,很想撕開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為什麼,想到過去就如同想到一片
沙漠,是一種沒有邊際的絕望,不知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只是被塞進這個皮囊中承受喜怒
哀樂。
  等他兩頰沾滿了淚,慌不迭擦去之時,小竹也在一邊禁不住撫了畫嗚咽不停。長生羨
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這樣一幅畫,給他一道通往過去之路,他寧願……拋卻陪伴少爺
的幸福生活。是的,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捨棄,未知的過去像一個充滿誘惑的謎引他深陷

  「先生,你畫得這麼像,一定見過我娘!求求你帶我去見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
再也不偷東西,我會好好的,不做任何壞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著紫顏的長袖苦
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別了才明白珍惜,紫顏所展示的奇跡令浮沉苦海中
的她有了一線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顏這根救命稻草,把他視若神明。
  「如果能讓你見到你娘,你要怎麼謝我?」紫顏胸有成竹地微笑,長生明白,少爺已
想到了後路。
  願望可以實現,小竹反而不知所措地忘了言語,她微張著嘴,凝視紫顏篤定的笑容。
廟裡的菩薩依稀也是這樣神秘地笑著,俯瞰匍匐在腳下的一個個俗世間的願望。她忽然跪
下,朝紫顏叩頭:「能讓我見到娘親,叫我做什麼事都行。」
  「讓你娘親回來我做不到,但要讓你見她一面,或許可以。」
  紫顏說完,盈盈的目光掃過,長生隱隱猜到他的心意,想,也惟有少爺驚天動地的造
詣敢誇下如此海口。
  小竹這時喜不自勝,哪裡辨得出他言語中的玄機,拼命點頭道:「好,好!能讓我見
著娘親,怎樣都好!求先生幫我,大慈大悲,功德無量!」她慌亂地叩著頭,臃腫的棉衣
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禮數不夠,慌張地脫掉外衣,又要向紫顏拜謝。
  紫顏扶住了她的手,靜靜地道:「今日之後,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當是你的謝禮。

  小竹想了想,擦干眼淚問:「會不會很痛?」紫顏眼一橫,她慌忙點頭:「好的,先
生說什麼都好。」
  於是紫顏詭異地一笑,丟下一句話:「你安心待在家裡,晚間我帶你娘親過來。」便
折返馬車,叫長生等人上了車,一眾人往客棧去了。
  車廂裡側側憂心忡忡,尋思紫顏拿話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無善了之道。紫顏歪了頭
笑道:「你想什麼呢?」側側道:「那丫頭鬼靈精怪,你真想幫她?我可不太喜歡她。」
  紫顏道:「她現下是我的主顧。」側側奇道:「主顧?你應了她什麼?不是要帶我們
北上麼,怎有工夫去尋她娘親?借她的手又是為什麼,聽得我心驚肉跳。」
  紫顏道:「咦,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長生:「他都明白了哩。」長生暗想
,少爺察言觀色之能又厲害了幾分,他避在一旁,紫顏竟了若指掌,不由摸頭苦笑,不知
他胡思亂想之際是否也被察覺。
  側側俏面嫣紅,「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比我的針法更復雜,鬼
才猜得透。」紫顏笑道:「你知道長生是個機靈鬼就好。長生,你為我准備易容的東西,
唉,少夫人這樣不開竅,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親呢?」
  側側訝然,明白紫顏打了什麼主意,想到小竹那丫頭,身世雖然可憐,卻是個狡詐不
過的丫頭,並不為她所喜。何況,即便是再巧奪天工的技藝,也不能與母女連心的親情並
論,這一回紫顏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別人的娘親……側側黯然一笑,自己不能與娘親共敘天倫,這份深入骨髓的遺
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難道紫顏是有意為之,讓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親人只剩下紫顏了,側側心上轉過千個念頭。被她牽掛的人渾然無覺,徑自與長
生插科打諢,孩子氣的神情一如學藝時的調皮,屢屢欺負得她氣不打一處來。是那樣一飛
而過的往事,蜻蜓點水般的漣漪散完湖水又平靜了,仿佛從未發生。可是,當如水的鏡面
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繽紛眼前,側側知道,這些深刻的印記其實並沒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著他,就好。側側滿足地想,千般容顏中只有這一張,最接近佛面。
  車停在花月客棧外,是城中裝飾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內小橋流水,桃紅柳綠。紫顏
挑中的居處更種了三兩新竹,有嫩筍出尖,翠意盎然。
  長生備齊工具放到紫顏房中,側側洗淨面容,忐忑地等紫顏為她易容。一直以來,看
他在別人臉上翻雲覆雨,卻不知那溫柔的手指拂過自己的面頰,會有怎樣的心悸。
  他給的容顏,無論什麼都是美的。側側這樣想著,攤開小竹娘親的那幅畫默默凝望,
畫中溫婉的女子正輕移蓮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顏易容之前學會摹擬畫中人的音容
笑貌,這是她惟一能為紫顏、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氣幽幽而來。驚鴻一瞥,是紫顏持刀靠近,另一邊玉釵羅袖,金粉鈿盒,備
好了改扮的裝束。側側於縹緲煙氣中分辨他修長的身影,藥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濃香,烘托
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貴中散發不沾塵世的氣息。
  然後,她看清他熠熠的雙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轉。手一搖,就有一道冷冽
的刀氣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視他的指尖,蔥白玲瓏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蓋如一
片拋光銀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側側鼻梁兩邊。
  是刻骨銘心的震動和說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側側心裡升騰起奇怪的念頭
,魂靈仿佛一腳踏出了身體,站在紫顏身邊一同凝視易容的場面。旁觀者清,她要細察眉
梢眼角,透析手下針底,有沒有別樣的情意。
  可是,紫顏狀若天神不可侵犯,一雙晶瞳像是鍍上了莊嚴佛光,她的神志竟禁不得他
一瞧,倏地歸回體內。側側恍惚中再度睜眼,她心慌意亂了嗎?還是,就要昏昏欲睡。畫
中人祥和的體態有沒有附上身呢?她是小竹的娘親,這是為她牽線的先生,是了,她走了
很遠很遠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兒了。
  側側迷糊睡去,渾渾噩噩過了很久,有個聲音帶了濃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側側一抬頭看見漫天星斗,疑似夢中,宋小竹倚在她身邊泣不成聲。這是她的女兒嗎
?有幾年了呢?她狠心拋下丈夫孩子遠走他鄉,快不記得自己有個女兒。
  不,腰間應有想送給女兒的繡囊。她坐起身一摸,幾時掉了呢?算了,再繡一個便是
,女兒已在眼前。你知道娘親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說出口,畢竟當年是她義無返顧
地要走。側側抬眼,越過小竹的肩頭往後望去,身後這茅屋就是女兒的居身之所?她爹呢
,為什麼不見他出來,難道他仍記恨著自己的不辭而別。
  側側慚愧地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小竹,是娘對不起你。我沒臉見你們!」
  「不,不!我見到娘就好!沒事了,我們以後就開開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
開!」小竹撲在她懷裡縱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這就是她的娘親,夢裡想過千遍的容
顏。以往一張眼就消失不見,如今可觸摸擁抱,溫暖的體香是母親獨有的氣味,令她一點
一滴記起幼年承歡膝下時。
  春夜裡掠過一絲寒風,小竹縮進側側懷裡。側側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緊了,輕哼起一個
悠揚的調子,依稀是小竹初生時催她入眠的曲子。哼著哼著,小竹滿足地閉目睡去,側側
的淚卻一顆顆順了臉龐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淚,抱起小竹往破屋裡走。在勉強可稱作炕的土堆上
坐下,她點燃了一盞油燈。簇新的燈,加滿的油,不像是這屋中該有之物。但是側側沒有
疑心,只是撿起那塊牌位,淚又流了下來。
  他竟死了。死時,會不會猶帶怨恨,恨那拋棄他遠走的結髮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魯,
脾氣躁,只是有一身蠻力的農家漢,沒錢供她穿金掛銀,披紅戴綠。此時,她卻驀地裡憶
起他曾用木頭雕了一對人偶,默不作聲放在她床頭。可惜終是怨偶,同床異夢。她是經不
得誘惑的嫦娥,只想拋卻前生往事去那可羨的高處。
  於是再回首時,他已冰涼於九泉之下。可憐的小竹父母皆往,惟有遠走天涯,尋找她
這個無情義的娘親。孩子的種種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賊,是被她逼上了絕路。
  側側哭到氣竭,口中出不得聲,靠在牆上疲累地靜坐。她一時沒了思想,像一具乾屍
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獄。一段段時光從渾濁的泥沙中泛起,混雜了刺痛的內疚,又慢慢
掩進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來,側側依舊抱了她睡,卻已恢復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陣
,緩緩閉上眼,把頭倚在她懷裡。等到側側睜開眼,沒意識其間的變化,慈愛地凝視小竹
的面容。小竹再不能裝睡,不好意思地謝道:「紫夫人早。」
  長生倚在房外,意外地發覺小竹臉上的羞澀,昨夜偷來的團聚使她恢復了少女的嬌美
,如果不用隻身流浪,她也會是好人家的子女。可是聰明如她,一早就知側側的真實身份
罷,長生不知道若換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場空,會不會甘願入戲?
  也許,見到宛若娘親的容顏在對自己說話,抱了自己哭,就什麼也顧不上了。
  側側撫了小竹的臉,道:「你叫娘什麼?什麼夫人?傻孩子,你夢糊塗了。娘給你做
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見長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謝謝您陪了我一
晚,我……我已經不礙事,能見到我娘我就滿足了。先生在外面等著,小竹不敢再耽誤夫
人。」
  側側蛾眉輕蹙,走到門邊與長生撞了個面對面,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回頭摸摸小
竹的額頭:「你沒燒著,為什麼說話顛三倒四。什麼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長生一聽糟糕,連忙返身回去。紫顏的馬車停在巷子裡,螢火見他跑得慌張,縱身飛
出車來。「不好了,少夫人回不來了。」長生口不擇言,說完忙道:「她以為自己是小竹
她娘,醒不過來了!」
  紫顏笑道:「我連夜卸了她的妝容,居然還是不行?」他掩著唇笑夠了,一展錦袍,
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帶我去看看。」
  兩人走進小竹的家。小竹解釋得頭疼,無奈側側魂不守舍,走不出裝扮的身份,逼著
她叫娘。紫顏一進屋,小竹如蒙大赦,衝過來叫道:「先生快來救人!」
  側側望著紫顏,是很陌生的一張臉。紫顏笑笑地走近,長生驀地想起,叫道:「先生
,你今日易過容了,少夫人怕是認不出!」紫顏歪頭想了想,從袖中拈了一枝香肅然靜立

  這個人和他持香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曾相識。側側像觀賞域外奇珍般在他身邊
來回踱步,紫顏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紋庫金鑲兜羅錦衣招搖來去,以期喚起她的記憶。側側
忽然罵道:「呸,哪裡來的賊,穿得像個戲子,真難看!」
  紫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去攬她。誰知側側突然取出金絲玉線飛針刺來,長生來
不及驚叫,她已穿過紫顏的袖口,正想縫下一針。
  手頓在半空,她猶如望著夢中人,徐徐問道:「我……是誰?」
  紫顏苦笑:「不管你是誰,總之潑辣不減,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嚇壞我了。」長生走過來拉
開她,心想若不是她,側側也不會入戲太深難以自拔。
  側側一眼瞥見,連忙護在小竹身前,喝道:「你們別欺負她,她是我女兒!」兩人一
聽又傻了。卻見側側半蹲下身,對小竹道:「你願意做我的乾女兒麼?」小竹愣了愣,用
力抱住她,大聲道:「乾娘!」
  紫顏皺眉看著縫在一起的兩隻袖子,遞向長生。長生「噗嗤」一笑,紫顏「哼」了一
聲,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訓的頑劣孩童。
  花月客棧裡,眾人與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飯後,紫顏為側側診斷,看是否留了後遺症
。側側不信會有事,兀自惦念著如何為小竹善後。紫顏拗不過她也就罷了,著廚房泡了一
盅自帶的玉葉長春,悠閒地品著茶。
  側側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淚光瀲灩,問紫顏:「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著?」
她滿懷期望地看著紫顏,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說的一切將成為現實。小竹亦如被宣判的無
辜者,等待昭雪的期望。
  紫顏突然明白為什麼他會修改畫上的眉眼,為什麼不依照小竹的言語去畫她的娘親。
他不想看到小竹成為孤兒,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呼喚,就如他最初修習
易容之時,呼喚他的聲音一樣。
  為了給這世間以點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殘存的這點願望,使他樂於迎難而上,對天改
命。這如今也是小竹內心強大的意願,她一定要找到娘親,找到惟一的親人。然後,才可
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於是紫顏緩緩地點頭。
  「她一定活著,等小竹找到她。」紫顏說完,看側側飛淚擁向小竹,兩個人孩子般地
抱頭痛哭。他輕皺著鼻,禁不住這溫情脈脈的場面,故意打了個哈欠,喃喃地道:「好累
,好困。你們守著,我先回去補睡一覺。」
  「慢住!」側側叫下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麼回事?不說清楚,不許回去睡覺。」
  「離此地一百裡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個岩窟風穴裡藏有一種奇花。我要請小竹姑娘
親手去摘那種花。」紫顏繞過滿腹疑慮的眾人,悠然去了。
  
  馬車攜了小竹馳向千丈峰。側側與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親密閒嗑聊天
,把車裡另外三人吵得皺眉。小竹一旦立了決心改邪歸正,說話越發討喜,側側也忘了先
前說過的評語,對她寵愛有加,真當是親人一般照顧。
  一線線高低錯落的尖細聲音爭先恐後跑進長生的耳朵,而後在腦中盤旋亂竄,揪成一
團散麻。他越聽越是煩躁,忍不住對紫顏抱怨道:「少爺,易容術裡有沒有一招可以暫時
聽不見聲音?」紫顏道:「用迷香?」長生連忙打量側側和小竹,兩人談得興起充耳不聞
,他便暗自竊笑:「再好也沒有了。」
  紫顏遂摸出一支香,剛持在手裡就被側側伸手一撈,掀起簾子丟了出去,然後若無其
事地繼續傾談。長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望了螢火微笑,像是從不認識紫顏。紫顏也不在
意,從袖子裡又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支香,放於鼻端輕嗅。側側再度來奪,那香就如送到她
手上似地,前一刻在紫顏唇邊留笑,後一刻就安然躺於她手心。
  她搶了兩回,小竹乖覺地止聲,怯生生地看著紫顏,兩女終於停了絮叨。長生大覺清
淨,忙道:「少爺,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顏睡了,那兩人就該安神靜氣學做淑女了

  紫顏笑眯眯地搖頭,眼神卻復雜地透露著其他意思。長生垂下頭去,察覺到側側廢話
連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螢火,亦是等著看戲的架勢。
  車廂內靜默無聲,車輪嘎嘎碾過黃土,行上了顛簸的小路。紫顏奇怪地掃視了一圈,
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極好,居然無人有任何疑問。對那山、那花,眾人約好了一
般不聞不問,像是篤定他會先開口說出。
  話在嘴邊徘徊,急等著獻寶,可識貨的買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個個放長線等大
魚自動上鉤。紫顏不免有幾分薄怒微嗔,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會開言解惑就罷了,怎地
小竹也不問她,究竟要去什麼地方,為什麼要摘那種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這回竟是獨角戲,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詭異的笑,心下
裡卻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覺地衍成了某種慣性,而他們也可清晰地解讀他舉動後隱藏的涵
義,對於理應保持神秘感的他並非好事。紫顏在那一刻忽然冷靜如冰,他需要心有靈犀,
不允許洞若觀火。否則,將來會把他們牽扯進更大的危險中去。
  有些事,讓他一人承擔就好。
  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裡,互相默契地對望,暗示該有人出聲了。他們心知
開口了,紫顏必會答復,卻在等待他人先說時,意外發覺了紫顏的意圖。難得忍上一忍,
便可看到他也會有渴望,而他們就如拾獲了額外的驚喜,發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們至親的少爺啊,並非一塊石頭。
  側側輕咳了一聲,替小竹撥開她鬢角的亂髮,問紫顏:「你要她摘花做什麼?難道那
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顏也倦了,這時懶得回答,斜飛了眾人一眼,懶洋洋哼
了一聲。小竹按耐不住,傾身向前,骨碌著一雙機靈眼珠兒笑問:「紫先生,那花叫什麼
名字?既要我去採,就得告訴我呀。」
  紫顏用一手遮了面,透了手指的縫隙望向他們,像是要把自己藏在這黑影後面。他似
笑非笑,有口無心地應了:「你們有沒有聽過,有一種花吃下可以容顏不老?這花叫不謝
,一生只盛開一季。花開不謝,容顏不滅。」
  側側怔怔地道:「這花真的不會謝?」
  「至死不謝。」紫顏空濛的聲音猶如歷經了跋涉,於山巔眺望莽莽雲海,渺渺眾生。
「從不謝花中找出駐顏的靈藥,是每個易容者的夢想,可惜,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它們長於
何處,何時開花,何時死亡。」他頓了頓,待眾人的心馳向高處,才緩緩地續道:「三年
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應該是盛開的季節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開盡容顏。
  小竹神往地問:「花開了就再不會謝,為什麼先生說只開一季?」
  「到了最後一年夏天它便根枯葉死,將所有養料全給予在花蕊上,保得鮮花永不謝敗
。」紫顏淡淡地道:「這種花不過三年壽命,最後剩下鮮花一朵,母體早已成泥。」
  眾人哀憐地嘆息,嘆息的背後禁不住興奮與好奇。該是怎樣嬌豔絕世的花,才會睥睨
世間的生命法則,執意要留住一生的菁華。哪怕是皮相的美麗,它亦決絕如斯,義無返顧
傾上全副身家。
  「這一趟出門,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紫顏忽然鬼鬼一笑,「側側,我會留一
朵花給你吃,不如今後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會餓死,又能永遠不老,我就聽你的。」
  紫顏滿意地點頭:「別忘了,只要你不想老,在我身邊就永遠不會老。」
  側側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歲還像小丫頭,豈不成了妖精?我說笑而已,該老的時
候,老就老罷。」
  紫顏垂下頭,慢慢吐出三個字,敲金斷玉。
  「我不要。」
  不知怎地,這句話聽在側側耳中,竟有驚心動魄的意味。
  
  千丈峰。
  萬刃高崖如威嚴的怒目金剛傲然挺立,四周的大地拜倒在它腳下,十幾裡內並無其他
任何山崖,就任它孤高神武地雄霸著一方。山間浮了一汪青翠的草色,如若隱若現的游龍
蜿蜒雲海,穿梭在整座嵯峨崎嶇的山峰。
  紫顏指了西面高聳的絕壁道:「就在那裡。」眾人舉目望去,絕壁上孔竅玲瓏,風穴
眾多。連綿的苔蘚像流水蔓延在風穴之間,在山壁上織出一張綠油油的絲網。側側知道小
竹不懂武功,眼見這滑不留手的絕壁並非人力可攀援,不由苦笑。即便是她,也不敢說能
從這裡輕松上下,紫顏想讓小竹去采花,豈非痴人說夢?
  「此處有八百六十三個風穴,其中一半的穴中有不謝花。也即是說,只須爬上最近的
幾處風穴,就可能摘到想要的花。」
  側側瞧那近處不過四、五丈高,鬆了一口氣,道:「讓我來。」
  紫顏臉色一沉,冷冷地盯著小竹道:「你說過,你的手腳很快。」
  「是。」小竹想到動手盜香的一幕,聲音澀然。
  「風穴裡有種毒蜘蛛以花蜜為食,如果你的手慢了一步,就會被它咬中,你怕不怕?

  「怕。」小竹肯定地回答,看了憂心的側側一眼,毅然道:「可是我答應先生的,決
不反悔。」她抬頭望著絕壁,嘴唇明顯地哆嗦了一下,硬了頭皮道:「我……我這就去為
先生採這不謝花!」
  「很好。」紫顏滿意地點頭,「我要四朵就好。」
  呼——呼——
  眾人仿佛聽到風聲呼嘯,像山魈在幽谷淒厲地尖嗥。絕壁猶如將傾的大廈,時不時掉
下幾塊被風吹落的碎石泥屑,使仰望它的人增添了身臨其境的恐懼。紫顏無動於衷地對小
竹點點頭,遞給她一只背簍。長生跑上前替她繫在背上,動作極慢極慢,不時地回望紫顏
希望他改主意。
  小竹知無法可想,一顆心咚咚跳如急鼓,唇乾舌躁地咽下一口吐沫。最低矮的那個風
穴在她眼裡亦如同一座遙不可及的七層寶塔。可是,那是不謝花,讓人容顏不老的不謝花
,她心中暗暗轉著念頭。倘若尋到娘親已是多年以後,她要用親手採摘的奇花為娘親恢復
舊日容顏。
  那是娘臨走前的容顏,她要留住那一刻。
  因此,她決定要采五朵花。最近的五個風穴都在五丈以下,相隔有六、七丈遠,她一
動不動地凝望山崖,盤算著最容易的捷徑。長生為她捏了把汗,思來想去,從靴子中掏出
一把鋒利的匕首,走到她面前道:「給你,這是我的『吹雪』。你用它扎在石頭縫裡,就
爬得穩當了。」
  小竹感激地接過,吹雪在陽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清晰地照出長生關切的身影。
  螢火拿出一雙特制的鞋子,正好是小竹的尺寸,尖尖的鞋頭上有突起的利刺。他叫小
竹穿上了,教她把鞋頭插在泥石間,依附在石壁上後再拔出一只腳往上行。小竹學了幾遍
,艱難地往上爬了半丈,幸好有長生的匕首可以借力。
  側側心疼地望著,叫道:「你只管往上走,不要向下看!別怕,一切有乾娘在,出了
事有我救你!」紫顏「哧」地一笑:「你越這樣說,她越害怕。」側側沒好氣地道:「是
你要給她苦頭吃。是,她是偷了你的東西,可你也不能要她用命來賠!」
  「不是有你在嗎?」紫顏愉快地說,「有你和螢火的絕世輕功,我就不信會出事。」
  側側瞪他一眼,這會沒空吵架,小竹眼看又往上爬了半丈。顫顫巍巍的身子如疾風中
的一管翠竹,明明被壓彎了卻有無比的韌性,一步步螞蟻搬家似地往上騰挪小小的身軀。
看到她的努力,側側眼眶裡一濕,一瞬間覺得小竹長大了,真有母親見到兒女出息了的欣
慰。
  螢火走到側側身旁,低聲說了兩句。側側的耳朵一紅,心慌意亂地瞥了紫顏一眼,嘟
了嘴心虛地移到他身邊,幾次想開口又忍住。
  她不該猜度紫顏的用意啊,是他在昨夜叫螢火為小竹備了登山的鞋子,巧思設計讓小
竹這樣的弱女子也能順利攀上絕壁。許是關心則亂,小竹和紫顏都是她放在心頭的人,她
不忍傷害了任何一個。又或許她對紫顏太過苛刻,明知他是連葷腥也不沾、從不願殺生的
一個人,卻錯會了他的好意。
  長生見小竹笨拙地爬了半天,僅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不由替她著急,問道:「少爺
,那花真的不會謝?會不會只是傳說,沒必要花這麼大功夫去採它?」
  紫顏肅然道:「你可知學任何一門技藝,到了一定地步後就難再有些微突破?易容一
道亦是如此。單純的技法上若無法提高,就須借助其他奇物再上層樓。無論這是不是傳說
,只要有一線期望,絕不可以放棄。」
  長生想到小竹,尋母之事亦是懷了一線期望便執著不悔,心下慚愧。他本已存夠了銀
兩去尋找家人,叫熙王爺一鬧,所有銀子留在紫府不曾帶出。可是,或許他是故意留下那
些銀子。他既想陪著少爺遠走天涯,又想知曉家人的訊息,在這矛盾糾纏中,也就順其自
然地拖延了接近往事真相的那一日。如今見了小竹,他忽然渴望像她一樣流浪。
  螢火默然抬頭,動容地注視小竹奮力上前的身影。女孩孱弱細小的身體越到高處越是
清晰,提醒他過去曾經歷的歲月。曾經他是同樣的男子,在世人以為不可能處攀援,在沒
有縫隙的岩石間扎根,在千萬丈絕壁上生存。然而當天地間要毀滅他時,他宛如雜草般偷
生了下來,留住了命,卻低下了頭。
  小竹死死摳住山壁,在苔蘚間留下長長的擦痕。身後沒有退路,就像站在峭壁的頂端
,沒有喘息的餘地。千里外,她的娘一定在哪裡等著她,想到此處她的心放開來,似乎回
到初遇紫顏他們一行人的那天,躍躍欲試地大展拳腳。所不同的是,這一回真的問心無愧

  一不留神滑了手,好在有匕首扎進了山的胸腹,她穩住了自己。伏在山壁上,她聽見
了耳旁急掠的山風,多少年來,這裡的青山就被這樣的狂風所撫摸。風穴中盛開的不謝花
想來也聽慣了風聲,猶如童年吟唱的歌謠。比起那些顛沛流離的往昔,小竹突然忘了腳下
的危險,她知道前方的風穴中就有她想要的花朵,不會在苦苦尋覓後依舊滿懷失落。
  近了,近了。
  趴到第一處風穴前湊上眼看,什麼也沒有,只有凹凸不平的岩石起伏。小竹按耐住心
中的失望,立即轉向左上方爬去。側側兀自在山下頓足,長生也急得直搓手,螢火默默地
祈禱著,只有紫顏看也不看,竟回馬車裡睡覺去了。
  好在第二處風穴沒有辜負她,一朵斑斕的三瓣花怡然生長在洞口,迎風自在地抖動嬌
柔的莖葉。小竹睜大眼喜悅地望著它,想起紫顏說的毒蜘蛛,急忙裡裡外外找了一遍,並
沒看見。她深恐蜘蛛藏在看不到的石罅中,著緊地盯住不謝花深吸了口氣,倏地伸出手去
拔出它來。
  長生喜道:「看,看,她動手了!找到了!」側側和螢火跟著高興。接下來看到小竹
連續爬了四處,都幸運地找到了不謝花的蹤跡。
  「有四朵,夠數了。」側側說完,見她繼續往上爬著,不由一驚。上邊最近的風穴離
小竹的立身地又有兩丈遠,這傻孩子,想要的話讓她出手不就成了。
  採完四朵花後小竹大汗淋漓,手腳發軟,倚在山壁上喘著粗氣。她整個人身壓在匕首
與鞋子上,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斷,只覺身子一點點沒了力氣。第六個風穴看似近在咫尺,
可無論如何用力,它就像在河的對岸。她的內心掙扎了一下,幾乎就要放棄了,想到前面
一步步的艱辛,她又不甘心。
  是這樣的面對面,仿佛一呼一吸就可以到達,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取。再近一點就好,
小竹如是想著,傾盡力量往上抓去——
  手指在突然間痙攣,一剎那她知道什麼叫絕望,是抽乾了生命中任何的可能,如這般
毫不留情地下墜。萬念墮空,瞬息紅塵,小竹的眼前一片空白的顏色。背簍裡四朵不謝花
猶如煙花綻放,向塵埃裡跌落。
  原來這就是放棄,天地俱灰,什麼都不重要了。惟有心頭的一絲惦念,仍是揮之不去

  兩條身影倏地掠起,像飛箭劃過長空。一縷鶯黃的金蠶絲纏上小竹腰間,側側凌空踏
步,悠然如舞,幾下便把她抱在懷中。螢火則手腳並用,連消帶打,把不謝花一朵不剩地
撈回手中。兩人兔起鶻落迅疾異常,長生的一記尖叫剛出口,就看到他們站在安然無恙的
小竹旁邊,對了他微笑。
  紫顏這時才從馬車裡走出,伸了個懶腰,像絝紈弟子鬥鵪鶉玩蟋蟀歸來,湊上前沒事
人似地招呼:「喲,下來啦。」側側玉容慘淡,牽著小竹的手微微發抖,驚魂未定。長生
從地上揀起跌落的匕首,削鐵如泥的刀刃上亦有了齧齒狀的傷痕,可見山勢難行。
  小竹劫後餘生,煞白的臉上漸漸恢復血色,頭一件想到的便是那四朵不謝花。螢火把
花放回她手裡,她頓時笑意連綿,盈盈的眼中盛滿了驕傲。當再度確認了只有四朵花,小
竹垂下眼,把遺憾深深埋在心下,捧了花遞到紫顏跟前。
  「不錯,不錯。」紫顏笑吟吟拈起花,輕輕一嗅,花莖上猶帶有岩土的清香,正是青
春綺年華。
  「把給我的那朵送給小竹。」側側突然開口。
  紫顏斜睨她一眼,側側瞪著他道:「你說過給我留的。」
  她凶悍的神情猶如母老虎吃人,紫顏忙道:「你們倆本就有份。」側側道:「這還差
不多。」取過一朵來塞到小竹手裡,生怕紫顏會反悔。
  長生聽到少爺如是說,心裡反而不安,問:「少爺,你不是要搜集易容奇珍嗎?都給
了我們,你拿什麼來做藥物?」
  紫顏笑道:「誰說給了你們?一朵是小竹的,一朵是側側的,剩下兩朵充公!你們想
要就自己爬上去摘,總不會不如小竹爬得高。我可管不著。」
  長生不由氣悶,原來根本沒他的份!螢火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幫你。」長生哭喪
著臉點頭,心想到底是老實人可靠,螢火接著又道:「一錠金子一朵,可以先欠著。」長
生氣道:「呸——你想得美!」
  小竹默默望著手中的不謝花,瑩潤飽滿的花瓣像永不厭倦的舞者隨風輕蕩,生機勃發
。她仰起臉,含笑的雙眼裡有了悟的明淨,對紫顏認真地說道:「先生,我一定不會忘了
今日。等我找到我娘,我會告訴她,是你和乾娘讓我們母女團聚。」
  紫顏掩口笑道:「哎呀,哎呀,你說得鄭重其事,我哪有那麼大本事!你記住了,早
春所採之花要早上服用,仲春採的則午後服用,若是晚春來採這花,就要在晚上服用。方
子我寫給你,找個盒子連花帶方子收好就是了。」小竹感激地謝過。
  螢火見長生悶悶不樂,飛身上崖,轉眼間採了七、八朵花。風穴裡分明沒有什麼蜘蛛
,那種酷烈山風之地,連一只小蟲子也不敢久留。想到紫顏玩的小把戲,他不由微微一笑
,真是難為了小竹那丫頭。也惟有近乎苛刻的對待,會使失去管教的孩子長大,先生大概
如是想。
  螢火不由念及自身,從傲視群雄的霸主到鞍前馬後的僕役,留在紫顏身邊越久,越覺
得他深不可測。好在莫測的容顏背後,依舊有人心的暖熱,這使螢火生出效忠的念頭,要
護住這個人直到最後的一日。
  他思緒紛呈,不覺在崖上停留甚久,長生扯了嗓子叫道:「喂,我們要走啦!」喊聲
在山風中回響。電光石火中螢火隱約感覺到了什麼,被風一吹又失落了,心下頗有些不安
。他回望崖下,紫顏正在給小竹寫方子,飄揚的錦衣如天地間最燦爛的山花。
  他折轉身下了崖,長生慌不迭迎上來,嬉笑著把他手裡的花盡數搶下。側側奇道:「
你要這許多幹什麼?」長生衝螢火笑了笑,對側側解釋道:「說不定哪天有用。」急忙蹦
上馬車去尋大盒子。紫顏聞言略停了停筆,沒有去看長生,嘴角勾出一朵雜糅了嘆息與憐
憫的微笑。
  花集齊了。到了分別的時刻,小竹叫眾人繼續前行,在前方有人煙的城鎮放下她。螢
火本想送她一些盤纏,小丫頭志向高遠竟拒絕了。
  「我有手有腳,餓不死!」小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看到紫顏輕蹙的眉頭,笑道:「
先生放心,我再也不會偷東西了。」
  在下一個小鎮,丹黃的斜陽染出漫天的離別愁意,側側頓感悵然。小竹語氣歡欣,像
初升的朝陽等待高飛,不露一絲悲戚的顏色。側側這樣看著她,知道她會比以前活得更開
心,便忍痛放棄了勸她同行的念頭。兩人牽了手說了好一陣悄悄話,側側在恍惚中覺得那
是年少時的自己,在秋千架下與和藹的娘親聊著體己話兒。
  逝者已矣,莫測的前途會有光明的期望,就像每個兒女心中,母親不老的容顏。
  馬車再度踏上旅程,在血色夕陽中飛馳。小竹抱著存放鮮花的盒子,遙望馬車的方向
,慢慢滑下一滴淚。
  花開不謝,容顏不滅。
  車外春景飛逝,長生默默凝視黃昏下那些嬌豔的鮮花,幻想有日達成所願。在他心中
,此刻也盛開著一朵不謝花,如母親未知的容顏,永不凋謝。
  
  (完)
作者: stoub (藍田)   2007-07-27 04:39:00
我也要頭推
作者: hot3271   2007-07-27 05:01:00
推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40:00
推!
作者: onekm   2007-07-28 03:08:00
推~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21:54:00
push
作者: zoevivante (宅到人神共憤)   2007-07-30 09:52:00
我好想回家找我娘呀....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0 09:54:00
推推,繼續看下去
作者: Daria830 (開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09:33: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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