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妖顏卷:花夕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00:45:29
魅生-妖顏卷:花夕 作者:楚惜刀
  「啪」,一滴濃墨從紙上暈染開來,長生煩躁地一縮脖子,瞥向窗外沉悶的天。
  明明是過了立秋,炎熱依舊沒有退去的跡象。太陽時隱時現,地下像有爐子在燒,蒸
得人頻頻冒汗。長生擦去額頭的汗珠,看向榻上一動不動的紫顏,摹了一個時辰,少爺的
神情總是畫不成。
  「累了就歇歇。」長生盼紫顏這樣說,少爺始終沒有開口,似笑非笑玩味他苦惱的表
情。他突然賭氣地丟下筆,嚷嚷:「不畫了,不畫了!你老換臉皮,我又不認得,如何畫
得好。」
  紫顏緩緩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長生,目光陌生蕭索。他幽幽地嘆氣,聲音如同愁
緒從遠處一波波漾過來,到長生面前已分外濃烈。只聽他道:「易容之術形易神難,即使
形無纖微之失,但神韻氣力不足,仍無法神采翩然,惟妙惟肖。」
  紫顏的語氣難得嚴厲,長生覺得自己實不爭氣,悔不能咬了舌根收回先前的話。他怯
怯地取了筆,看紫顏一眼,剛憋的一口氣忽地洩了。這萬千風骨,豈是他能畫得出的?不
由頹然難過,怔怔地竟想哭。
  「換臉如穿衣,我就是我,你怎會認不清?所謂音容笑貌,你若能抓住人骨子裡的味
道,即便臉換過千張,當知立於你身前的仍是我。」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確實,深栗色的眸子裡有他熟悉的妖嬈、他依戀的氣味。蒙上紫
顏的臉,亦可分辨出那舉手投足的優雅,只屬這一人所有。
  紫顏抬起手迎了光看,「我這十指上磨出過多少繭子,可惜我愛美,你是見不到了。

  長生心下大奇,紫顏難道不是天賦異稟,而是一步步修煉得來的本事?
  「我、我沒少爺這般聰明。」
  紫顏嗤笑起來,伸手托起著長生的下頜,這個人會有比自己更可怕的能耐,可惜急不
得。一分分磨練這心性,就像當年學畫,直到一眼就可記住一個人,一筆就可點活一幅畫

  「畫我不成,叫螢火來這廂坐著,反正他坐得住,當是練功好了。」紫顏揉揉腰,拈
起銅鏡照了照,額上有細微的汗珠,「我去換張臉,這張禁不得汗,又濕了。」
  長生心裡一直有疑問。按說這些面皮都是換上去的,紫顏是怎樣讓紅暈、細汗都滲於
其上,不像坊間其他兜售面具的人,戴上了就毫無喜惡表情?
  他沒來得及問,紫顏忽然停住腳步,望了院外一眼,略一遲疑。長生隨他視線看去,
守門的沙飛匆忙掠進,手裡提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在案上攤開,竟是耀眼的百兩黃金。沙飛忍不住咽一口吐沫,道:「送金子來的人,
請少爺單獨往芳菲樓一行,說是訂好了座兒。」
  紫顏一撇嘴,把金子一推,「拿給螢火去練穿金指,也不曉得送幾件衣裳來。」末一
句聲音雖小,長生和沙飛卻是忍俊不禁,偷偷暗笑。
  長生笑完了便道:「想是道聽途說了少爺的本事,卻不明白我家少爺最愛什麼。不過
獨身前往會不會有事?」
  紫顏蹙眉道:「是啊,萬一我回不來,你們上哪裡去找我呢?」
  沙飛心想,要有人敢為難紫顏,也是不想活了。單看他易容時擺出的刀石針線,沙飛
就不寒而栗。試想他若先用迷香鎮住了敵人,再穿針引線把對方兩手縫在一處,嘖嘖,幸
好他是自己人。
  長生犯愁地想,少爺從未獨自出過門,不若叫沙飛從旁保護好了。
  他向沙飛遞了個眼色,不想叫紫顏看見,纖指一戳他腦門,失笑道:「你呀,一人出
門我才擔心呢。我一把老骨頭了,怕個什麼。」遂腳踏塵香地去了,剩下長生和沙飛兀自
琢磨著他的話,竊笑不已。
  
  香茗擺上,簾幕垂下,芳菲樓甲字號上房內,紫顏不動聲色地看著對面的女子。隔了
珠簾,猶能見她用紅紗遮面,滿頭珠翠沉甸甸地壓著,掩映著她的局促。
  紫顏好整以暇地喝著茶,對方花了百兩黃金特意請他出府,四人大轎把他抬到此處後
,又累他多等半個時辰。姍姍來遲的美婦雲遮霧擋,進內室後始終不出聲。如此故弄玄虛
卻大手筆的客人,紫顏尚是頭回見到。他並不心急,兀自斜倚在臨街的雕欄上,喝茶的姿
勢仿佛飲酒,時不時橫波瞥那珠簾一眼。
  「依先生看,妾身當是何樣之人?」良久,簾後徐徐傳來一句問話。每個音像踩了拍
子念出,字字生香。
  紫顏搖晃著手中的杯,綠尖尖的茶葉悠然浮沉。
  「夫人身份貴不可言,何須我妄加猜測?」
  沉吟片刻,她方道:「久聞鳳簫巷的紫先生手參造化,學究天人,妾身想請先生解決
一件難事。」
  「但說無妨。」
  「妾身愚鈍,不知何以事夫。」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起身徘徊,影綽的身形茫然地
飄蕩,像無根的浮萍。
  紫顏眯起眼,細細地彎著,兩道目光是上弦月的清輝。他凝神嗅著四周輕拂的香氣,
渺渺地鑽肺滲腑,沉沉入夢。這是宮中獨有的瑞麟香,自那貴婦身上迢迢而來,她千方百
計隱藏的身份不知覺悄然透露。
  「在下別無長處,只會調脂弄粉,夫人如想改換容顏,才能用得上在下。」紫顏見她
沒有說下去的意思,直截了當地道。難得他自稱「在下」,那女子卻沒有察覺。
  「先生睿智。夫主青春正茂,可惜妾身年華老去,怕無法長伴君側。不知是描容修顏
,再獲夫君愛寵好呢,或是忘卻本來面目,做一個平常人更好。」
  玉音飄搖,這幾句不無苦楚。她佇立珠簾之後,透過空隙看簾外的男子,盛名之下的
他,究竟有幾多本事?
  「夫人身居天闈,輕言離去不怕軒然起波?即便想做平常人,也不是輕易就能習慣的
罷。」
  她渾身一震,此人竟一語道破她的來歷。嘆息一聲,她掀開珠簾走了出來。這女子梳
了八面觀音髻,上插金花簪並翡翠珠鈿,耳鬢貼了幾朵淡白時花。一身紫纓絡紗衣,配上
墨玉女帶,雖是貴者衣著,並無半點椒房妃子的裝束。
  她緩緩揭開面紗,像剛出水的一莖蓮花,嬌豔花瓣上有出塵的清香。微微開過了季節
,神思裡有濃郁的倦意,她矜持地打量紫顏,遞出試探的眼神,道:「先生不敢助我離宮
?」
  紫顏發出一聲輕笑,寬大的蟒龍葛衣盤在雕桿上,如蜇伏的獸與她炯炯對望。
  「貴妃娘娘,請恕在下眼拙,此時方認出娘娘,實是失禮。」他也不起身,隨手放下
杯子,坐直身子向前略欠了欠,「尹娘娘千金之軀,須知改相便會改命。若真能拋卻雜念
,把性命交予紫某之手,在下自當竭盡全力,達成娘娘所願。」
  未曾想紫顏能一語道出她的姓氏,尹貴妃愕然半晌,眸子裡的光漸漸安定。待靠得近
了,看清他妖魅入骨的姿容,她已忘了要說什麼,默默在他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了,離他僅
一丈之遙。
  他明知她地位尊崇,卻始終懶散淡定,一雙高筒氈靴自葛衣下面伸出,徑自翹到了倚
欄上。這通身的氣派架勢狂傲不羈到了極點,她卻越看越覺自然,並不怪他逾越。
  沉默了半晌,尹貴妃想起來意,目不轉睛地盯了紫顏那雙靴子,珠唇吐玉地道:「你
怎知是我?」
  「娘娘忘了,瑞麟香乃墟氓國所貢,宮中遍燒此香,娘娘聞慣了故不以為意,我卻一
下得知娘娘來處。等見到娘娘顏貌如龍光秀異,頸項似彩鳳非常,便可斷定娘娘是後妃無
疑。」
  「椒庭諸多妃子,你如何知道是我?」
  「能出入宮禁無礙者,大內除了貴妃娘娘更有誰人?」紫顏說到此,心下亦是怪怪的
。尹貴妃雖比皇上年長,但最得聖眷,寵耀後宮一時無倆。在此時尋到他紫顏,似乎未雨
綢繆了些。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先生不涉那名利聲色之地,自不會憂心容貌衰退。」她頓了
頓,瞥了眼他的灼灼美顏,心想,若有他一分顏色好,皇上便不會心生倦怠。如此一想,
不覺悚然,好在紫顏的盛名尚未傳到宮裡去。
  他聞言,站起身走出兩步,探手去撫她的臉,尹貴妃吃驚望去。他是處變不驚的神,
指尖冰涼如石,仿佛一把撈住了她的心。
  「命宮光明瑩淨,福德宮五星光照,娘娘福澤深厚,可喜可賀。若在下沒有估算錯,
娘娘今年二十有八,流年但看印堂。」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天淨紗,沾了沾桌上的茶,抹去
她眉間的胭脂。尹貴妃一動不動,眼中有兩簇火焰媚然閃動,一任額上涼意入骨,把焦熱
的心火熄滅。
  擦去了印堂的脂粉,他抬起她秀麗的下頜,不覺想到長生,忍不住挽上一朵笑顏。貼
近她只兩寸,不想到一顆芳心正怦然響動。
  「娘娘今年果然不順。」紫顏沉吟,胭脂背後略顯昏暗的印堂,示意她波折的一年。
移目到一邊,訝然不語。
  尹貴妃顫聲道:「可有禍事?」
  「容在下想一想,今日答覆不了娘娘。」
  尹貴妃心思忙亂,連紫顏亦被難住,那日所卜之卦說得不錯。她今年有大難,逃過此
劫則萬事皆宜。身處皇宮,動輒得咎,她怕回那勾心斗角的所在。
  「在下先告辭了,明日娘娘可移步寒舍,無論是去是留,都會給娘娘一個滿意答復。

  紫顏微一頷首,向門口走去。
  尹貴妃疲倦地點頭,「好,明日。一切拜托先生。」
  紫顏走出芳菲樓,先前的轎夫殷情相請,飛步如奔抬他回到鳳簫巷。
  有一句話他不曾對尹貴妃說。她的眼角有顆黑痣,妻妾宮紅杏出牆,正是帶給她劫難
的根源。
  
  紫顏回到府中,進門便對一青衣童子耳語了兩句,那童子飛也似地往螢火的沉珠軒去
了。
  長生和沙飛把午膳的酒菜搬去菊香圃,在留雲亭裡靜候紫顏歸來。修篁婆娑,一陣陣
風驅散了兩人心頭的燠熱,正引領而望的時候,青靄伴了紫顏像兩朵雲飄了過來。
  擺好四隻荷葉杯,長生把四枚青田核放入杯中,倒入清水。不多時,酒香撲鼻,聞之
則醉。紫顏抹了抹額上的汗,捏起一杯酒放到唇邊。另三人見他持杯,方一個個拿起杯子
飲這奇異美酒。
  紫顏卻沒有喝,若無其事地對沙飛道:「來了一個月,住得慣麼?」
  沙飛和青靄從一對來府裡偷東西的竊賊,變成了紫府的兩位管事,境遇好到讓人不敢
置信。兩人對視一眼,沙飛忙道:「住得再好不過,天上人間不過如此。」
  紫顏微笑:「映天樓、傾雪閣那些藏物,便交由你看管打理了罷,這些日子下來,你
也該熟悉地方了。」
  沙飛笑逐顏開地點頭,「好,好。」
  紫顏轉向青靄,「先前別人贈我的珠寶首飾,全搬至你們住的流風院,若還有缺的,
告訴我一聲。這回有個大主顧,想要什麼只管問她拿。」
  青靄慌不迭地道:「夠了,夠了。少爺有的那些我尚未清點完畢,很多連名目都叫不
出。」
  紫顏呵呵笑道:「那些女人用的,你拿去穿戴了罷,也好讓我瞧瞧。」
  青靄感激地道:「能在流風院為少爺打點,我們別無所求。」
  長生聽了,兀自在一旁生悶氣。他來的時日比這兩人長,卻輪不到管理少爺的收藏,
想到這點,不禁想拉攏螢火一齊對付這兩人,就不信少爺會如此喜新厭舊,偏愛這對賊夫
妻。
  紫顏忽地停杯,安靜地擦拭著額上的細汗,說道:「既是別無所求,為什麼,你們不
會流汗呢?」
  沙飛和青靄剎那間僵直了身。
  長生訝然看過去,這兩人的面上、頸上,一滴汗也沒有。層層冷汗爬上兩人的脊背,
燥熱的天,心裡就如養了食人的蠱,停不下一刻。長生咽下口中的酒,摸摸臉上滲出的汗
珠,不知怎地竟覺得清涼了。
  沙飛慘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橫在自己脖間。
  「紫少爺,你待我不薄,我自知敵你不過,就拿一命相抵。求你饒了她!」
  青靄渾身顫抖,腳下變幻,兩步便穿過石桌貼近紫顏,袖中瞬即飛出一刀。沙飛連忙
將手一抬,擊在她刀上,「嗖」地釘在亭柱上,射歪了兩寸。青靄見他不願對付紫顏,淒
苦一笑,牽了他的手緊緊靠在一處,悲哀地望著紫顏。
  紫顏轉著手上的玉扳指,從容地道:「螢火,你可瞧清楚了,他們倆的武功出自何門
派?」
  長生抬頭望去,螢火的身影鬼魅般自竹林裡現出,如一支繃緊的箭,瞬間離弦飄至。
  「啟稟先生,他們的武功出自照浪城。」他盡力使言語平靜,「男的使潛陽手,女的
使踏雲步。」
  紫顏舒出一口氣,放心地暢飲美酒,笑道:「原來是老熟人。長生、螢火,這便是艾
骨之弟艾冰,和照浪之妾紅豆。」沙飛的匕首頹然落地,呆呆跌坐凳上,青靄亦不敢相信
他竟能喝破兩人。
  長生和螢火狐疑對望,看來前次照浪運回的屍首,確實不是真的。照浪城的那個人,
易容本事到底沒有紫顏高明,做不到酷肖似真。
  「從面皮來推斷一個人,實在是太冒險了呢。」紫顏妖異的臉上浮上一層笑容,長生
和螢火從那尚未熟稔的新面孔後,看到他貫有的狡黠。一雙明眸仿佛水膽瑪瑙滴水流波,
熠熠發光,縱然換過千張面皮,兩人亦知這便是紫顏無錯。
  「你從沒有喊過她一句娘子,只因她仍是別人的妾。」
  沙飛咬牙,「我們做成了今次的事,便可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哦?」紫顏呵呵笑道,「照浪莫非算准我不會殺你們?」
  鳴叫不停的知了突然沒了聲息,午後的陽光熱辣地潑在地上。紫顏皺著眉,用手沾了
酒水,遍灑四周。酒水很快化作一灘水跡,唯有余香仍飄散不去。
  青靄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剛剛才發覺?還是早就看出破綻?」
  紫顏詭秘地一笑,「你們不曉得,冰狐和雪狸不敢來我這裡偷東西。」
  「為什麼?」
  「因為我記得他們的臉。」紫顏頓了頓,「他們真正的臉。」
  此刻,沙飛知道,他只能是艾冰,而紅豆永遠成不了青靄。他們不是一對神仙眷侶,
僅是亡命偷情的冤家。
  艾冰望了紅豆一眼,嘆氣道:「原以為殺了他們就沒事,如今我懂了,他們臨死時的
笑容是什麼意思。」紅豆淒然苦笑,「他們知道這世上有人可以看破我們。」
  長生不禁可憐起這兩人,偷覷了紫顏一眼,並無一絲慍意。他鼓起勇氣,旁敲側擊道
:「冰狐和雪狸是少爺的主顧?」
  紫顏歪了頭,道:「不是。是我師父的。」
  「哦。」長生心想,少爺也有很多過去呀,「那兩個人是好人麼?」
  紫顏搖頭,「不算好人。易容之後居然偷走師父心愛的寶劍,氣得他三日沒睡好覺。

  長生一聽,這位師祖和少爺癖好迥異。換成少爺的話,大概唯有偷走他心愛的衣裳,
才會令他輾轉難眠。
  「看來他們殺了那兩人,倒不算窮凶極惡。」長生放了心,他可不想幫壞人,純是見
兩人眷戀情深,不忍心拆散有情人。
  紫顏瞧出他的用意來,笑嘻嘻地道:「你又想為別人求情?長生,你是越來越膽大了
。」
  長生見紫顏並無責怪之意,訕訕地笑著,抹了一把汗。
  「記得照浪運來的屍首麼?」紫顏悠悠地說。長生想起盈戈易容後的臉,那才是艾冰
該有的模樣,還有紅豆嬌小動人的俏面。只聽紫顏繼續說道:「我把他們兩人的臉剝了,
發現師父留下的針腳。雖然難以復原最初的樣子,但可從他們皮膚的年齡、骨骼的大小、
牙齒的形狀,足以推斷他們的身份。」
  早在那日,他就知道一切。另外四人面面相覷,在這男人面前生出一股無力感。
  螢火不做聲地傾聽,難得聽紫顏閒話家常,他也想聽下去。但他的眼始終盯牢了艾冰
和紅豆,這兩個奸細既來自照浪城,就是最危險的存在。
  「如果是照浪派你們來,上回叫你們偷玉佩的事,他想必也知道了罷。」
  艾冰垂下頭,「不,我們尚未說。他叫我們想法子留在紫府,探聽你的底細。那樁事
我們參詳了許久,不知你的用意,便沒有說出去。」
  紫顏淺笑道:「我特意布了局等你們去說,你們這趟倒不馬虎了。也好,也好。」他
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你們倆是想繼續留下做我的奴僕,還是回去做他的狗?」
  長生一驚,他想留這兩人的命,卻不想留他們在少爺身邊。
  「吱——」知了忽地齊聲鳴奏,用盡全力的淒厲叫聲,直要把那青天穿透。
  錦繡宮裡寂寂無聲,宮女們盡被遣了出去。銅獅香爐默默吐著瑞麟香,旁邊的寒江落
雁琴上,一根斷弦無力地臥著。
  金色妝花紗幔內,尹貴妃直勾勾地望著床頂出神。何去何從。她的容貌未見蒼老,心
卻百孔千瘡。秋日的煩悶像鳴蟬噬她的心,長長地嘆了一聲,她翻身蜷在一處,縮在方寸
天地中。
  橐橐腳步傳來,尹貴妃一動不動,直至那人走近,爽朗笑出了聲,「春困秋乏,美人
可是倦了?」
  尹貴妃初進宮時封為美人,自此之後,皇帝私下始終這樣叫她。她斜睨一眼,並不起
身,任由眉頭緊蹙。皇帝一見她的神情,便道:「莫非那塊玉還不曾找到?」依在她身邊
坐下,伸手相撫。
  他生得眉目疏秀,英偉倜儻,年輕跳脫的臉上含著笑。尹貴妃望著這張朝氣蓬勃的容
顏,心下很是不捨,痴痴看了一陣。皇帝摸著她額頭,道:「過幾日就是太后壽辰,她老
人家想看你戴玉賀壽,朕原以為是簡單事,就答應下來。誰知你正好尋不著,真的丟了不
成?」
  尹貴妃慌忙起身,淺淺笑道:「臣妾怎敢把萬歲爺所送玉佩隨意放置?明明是好生收
在暖閣裡,前幾日打發人去看就說沒見著。臣妾想,許是哪次戴了放在別處,不想找了幾
回都未見。唉,真是罪該萬死。」說著,搶下床來,一臉愁雲向皇帝下跪。
  「哎——美人快起。」皇帝一把扶住她,心疼地道,「你身子不好,先坐著。這宮裡
難道出了賊?唔,不礙事,朕叫侍衛去查便是。來人——」
  宮外立即走進兩名侍衛。
  「朕要找一塊龍嬉朱雀佩,不論在哪一宮看見,即刻給朕拿過來!」
  侍衛們對看一眼,應聲而去。
  皇帝拾起尹貴妃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呀,怎麼大熱天的,你的手竟冰涼?朕去傳太
醫!」
  「萬歲爺——」尹貴妃深深看著皇帝,低下頭,「萬歲爺待臣妾體貼入微,臣妾萬死
不足以報。」心卻在不停顫抖。要怎樣把這種矛盾撕裂的痛苦掩下,藏在深深的心竅裡,
裝作波瀾不驚。
  太醫沒有來。紗幔後游龍戲鳳,然而再多的寵幸抵達天之高處時,她卻是一襲羽衣不
勝寒。
  必須有一個了斷。尹貴妃凝視依偎在枕邊沉沉睡去的男子,烏黑的長髮盤屈在金絲錦
被上,是這樣叫人愛憐。可是她的心猶疑不定,像一只茫然離岸的船,不知哪裡是該棲息
的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這刻能天長地久,她不會得隴望蜀

  可是年輕的帝王啊,他眼前的江山剛剛鋪開。她是他腳下盛開的牡丹,恣意嬌豔,風
情萬種,卻僅是征途的初始。三千佳麗,有的是柔美嬌嫩的肌膚,她每每從那滑潤的臉龐
後看到內心的寒意。她整整大他八歲,紅顏易老,青春難再,貪多一分愛戀便多竊取一分
幸運,常使她於午夜夢回時驚醒。
  想到此她坐立難安,丟下皇帝悄然離宮,赴一場不知未來的約。宮城上下,誰沒有得
過貴妃的好處,她身後多的是守口如瓶的臣子,向權與財低頭。她比誰看得都分明,把皇
帝的寵愛一分分地用在刀刃上,不願浪費微毫。
  在宮外,尹貴妃遣開侍從,換了一頂骨花竹絲女轎,來到城中的閒逸閣。遮著面紗從
閣後密門上樓,二樓一間廂房的門虛掩著,她徑直走進去,在繡墩上坐了。桌上有一杯蘭
蕙香茗,茶水喝盡了,花末兒留在沿上不肯沉入杯底。
  尹貴妃心頭陡然竄上一抹傷感。
  一雙寬大有力的手從她身後環抱過來,爽朗中略帶沙啞的聲音親暱地說道:「你來了
。」
  她的嘆息虛弱無力,「他又在問玉佩的下落。」
  那人湊過臉來,儼然是當今皇叔熙王爺。年逾不惑的他容光煥發,鬢角雖有一縷白髮
,卻絲毫不能阻擋他奇偉身軀裡爆發出的無限精力。他擲地有聲地道:「那對賊至今未抓
到,照浪說,他已在江湖上布滿眼線,一有消息就來知會我。以他的手段,你我無甚可慮
。」
  這不算是好消息,尹貴妃煩躁地一搖頭,再捱下去難道讓她在皇帝和太後面前出醜?
她以自己最為貴重之物和他定情,他卻把它弄丟了。想到這裡,她心緒復雜地端詳熙王爺
的臉,究竟他是否重視她的一番心意?
  「心柔。」他把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唯有在她面前,他有世人見不到的溫柔,「我一
定會把它找回來,絕不讓他有半點疑心。若實在尋不著,照浪會幫我重做一塊,你大可放
寬心,太後不會看破。」
  「可是……」她說了半句,終又咽下。太後,身為婆婆的那個女人有著驚人的敏銳,
向來不喜歡她這個生不出皇子的貴妃。愁腸百結,諸多的憂慮無法對熙王爺明言,縱然他
再珍惜她,一旦她陷入雞零狗碎的瑣事、庸脂俗粉的糾纏,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拋棄吧。
  這京城之內,宮闈之中,沒有真正的溫情脈脈。從進宮那日起,她已明白這道理。
  現下,尋回玉佩是第一件緊要時,倉皇中她竟沒有心思再梳理情感的脈絡,一任銀漢
迢迢,懶得再渡滄海。
  紫顏啊紫顏,但盼你的妙手能回我心中之春。尹貴妃虛應著熙王爺的柔情蜜意,一腔
心思都飛到了充滿期望的明日。
  
  次日卻不是好天。
  天色暗淡,風意陡寒,一下子濃雲影日,簌簌落起雨來。瑟瑟風起,一股腦灌進瀛壺
房,先前的暑熱之氣頓時沒了影蹤。
  尹貴妃走到窗前觀雨,身後傳來紫顏曼妙的聲音:「這真是變幻無常,陰晴難料啊。

  她剛到紫府就變了天,未免令心緒越發不暢。她勉強往好處想,畢竟沒在半途上淋雨
,老天對她仍有一絲眷顧罷。
  一個娟秀的侍女端來一杯菊花茶,水面撐開了飽滿的花葉,安神的幽香在房內飄拂。
尹貴妃淺啜一口,隨意瞥了眼侍女,對紫顏笑道:「先生府裡個個都似神仙中人,先前應
門的門童和這端茶的侍女,若放到宮裡去,早是人上之人。」
  說話間,長生抱了一扎畫卷走進來,尹貴妃眼前頓覺一亮,訝然凝目,心想這書童更
是靈秀逼人。
  紫顏向那侍女揮了揮手,她恭謹退下,一溜煙小碎步走到房外。穿過長廊,那裡立著
的門童急急地問:「如何?她認出你來了麼?」
  廊外的雨急急落下,侍女煞白的臉上漸有了血色,緩緩搖頭。一邊螢火不曉得從何處
走出來,澹然地道:「經先生易容後,你以為她能認得出你麼?就算是照浪城主親來,也
不會知道你就是紅豆。」
  那門童便是艾冰,他苦笑著摸著自己的臉道:「這是我和紅豆的第四張臉,不曉得是
不是最後一張。」他這一說,連螢火也覺得這兩人命運多舛,扮過冰狐、雪狸,扮過熙王
爺的親信莫雍容和側妃晴夫人,今趟則成了門童與侍女。如果紫顏能將他們護於羽翼之下
,免於顛沛流離,就是兩人最大的幸福了罷。
  紅豆伸手牽住艾冰,恬淡的微笑告訴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尹貴妃要來之前,長生已知紅豆曾陪在照浪身邊見過這位貴人。眼看紅豆無驚無險
地走出門,他籲了一口氣,把畫卷放在幾案上,徐徐在尹貴妃面前打開。畫中少女正在花
陰下蕩秋千,春日明媚的陽光和她嬌憨的笑容令觀者皆覺一亮。長生抬頭看向尹貴妃,真
是像啊!
  尹貴妃顫聲對紫顏道:「你……你怎會有這幅《秋千圖》?它不是在宮裡麼?」
  「這是十年前的畫卷,當時娘娘剛入宮,有畫師瞧見娘娘玩耍的美姿,便畫了下來。
那時皇上年僅十歲,娘娘雖有封號,卻也無法得到寵幸。直至皇上登基那年,這幅畫又被
人呈給皇上,於是娘娘終於得見天日。是不是這樣?」
  尹貴妃盯著紫顏的眸子,那裡深不可測地閃著魅惑的光芒,似乎在引誘她說出隱於心
底的言語。她掙扎著離開他的注視,語氣疏淡地道:「命中注定的劫數,想是逃不過去的
。」
  「好一個『命中注定的劫數』。」紫顏撫掌而笑,「我聽說熙王爺畫得一手好畫,改
天不如請他來賞鑑一下。」
  尹貴妃嬌軀大震,抖著手摸著杯子,遮掩著喝了一口茶。
  「你尚未告訴我,這幅畫從何而來。」
  「在下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呢。」紫顏綻出一抹狡猾的笑容,「聽他說在宮裡見過這
幅畫,在下便央他憑空畫了一幅,不知似與不似?」
  簡直如出一轍,尹貴妃心中驚嘆,強自鎮定道:「然則先生摹這幅畫又有何用?」
  「娘娘從前是福相啊。」
  「從前?」尹貴妃慨嘆,「先生是否想說我的面相有所改變,今不如昔?」
  紫顏微笑道:「娘娘一定讀過《荀子·非相》。『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形
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
術惡,無害為小人也。』正所謂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娘娘若心寬
氣和,何懼這形相之變?」
  宿命。尹貴妃心中流過這個詞。她蕩著秋千至快樂的雲霄,高高的宮闕不是囚禁她的
牢籠,她要做個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
  對面那走過御花園的英偉男子啊,你且看過來,這裡有如花美眷,但愛那似水流年。
哦,你留意到我的美貌,停住了奔忙的腳步。你是誰,為何能差遣宮裡的太監取來紙墨?
忍不住偷瞥你俊朗的外形,皇帝長大後若有你一半好,我便意足。
  她在園中愜意地跟自己玩耍,撲蝶、逗貓,玩到一身香汗淋漓。她知道小皇帝方十歲
,伴他身旁只是奢望。偌大後宮僅有她和那些年老的妃子,陪伴喜怒皆形於色的太后,如
履薄冰。她唯有在太後去佛堂的時候,得到片刻的喘息。
  很快,她在他的懷中喘息。那偶遇的男子竟是攝政王,皇帝壯年有為的小叔。她看到
了他畫的那幅畫,妙態纖姿,看到了他心中她舉世無雙的美貌。他終成一汪水,盛載她這
條渴死的魚。
  太后不喜歡她。宮宴時太后是至高無上的女王,不許有人蓋過自己的豔光。她一出現
,熙王爺的眼中再沒有太后,皇帝也親熱地叫她「仙女姐姐」。她從一些眉梢眼角,發現
了她不該知道的宮闈情思。
  四年後皇帝登基了,她躺在那個少年的身邊,默然無語。她成了他不愛笑的妃子,憂
愁的眼神裡有皇帝想解開的秘密。皇帝盡一切可能縱容她,想看她的笑。她知道她把笑留
在另一個人的懷裡,帶不走了。
  直到那個人意氣風發地指示她,要攥緊皇帝的心。他說那話時,眼裡有兩簇深深跳動
的火焰,燒進她的心裡。她看懂了他的野心,然而她知道,要想和他朝朝暮暮下去,須按
他的話去做。
  在皇帝十六歲誕辰那日,她笑了,若春風吹起了漣漪,皇帝喜極而泣。當那少年在她
懷中嚶嚶啜泣時,她有一絲愧疚橫亙在胸口生生地疼。那時她凝望皇帝天真的眼,忽地緊
緊把他抱住,不忍放他離去。
  如果她不曾遇到過那個人,該多好。
  可是八年,她敵不過這匆匆謝去的歲月,敵不過太后眼中的殺意。
  「娘娘,茶涼了。」
  咦,這好看書童的眉眼竟酷似當初的少年。這些前塵往事烙在心上,是那樣越不過去
的一道坎。尹貴妃輕捋發絲,發覺恍惚了很久,定定神尋找紫顏的蹤跡。
  一支紅色的香後,紫顏露出洞悉的笑容,「娘娘現今的容貌與十年前相比,改變並不
大。不知娘娘是想永駐青春,還是想徹頭徹尾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尹貴妃悚然一驚,她尚有重頭來過的雄心嗎?
  轉頭再看窗外,驟雨不知幾時停了,芭蕉葉上掛上清涼的水珠。先前一場心思了然無
蹤,她就似這殘敗的雨後秋景,不知葉落何處。
  她瞥向紫顏,對方閒淡如置身事外的神情,令她抽緊的心松脫了,竟有了打趣的心思
,淺笑道:「要是我改變妝容,宮裡來找紫先生要人怎辦?」
  紫顏不經意地一指長生,「我把他扮作你的樣子可好?」
  長生大窘,羞紅臉了氣急道:「少爺!我是男人,如何與娘娘相比?」
  紫顏偏偏眯了眼笑道:「呀,你扮女人也會很美,不信我這雙手麼?娘娘你說是不是
?」
  這笑話一說,尹貴妃掩口失笑,仔細端詳長生,不覺訝然。長生被她看得越發不好意
思,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逃也似地告退了。
  「那孩子怪像萬歲爺小時候的。」尹貴妃若有所思。
  「聖天子龍章鳳姿,他一個撿來的孤兒豈能相比?」紫顏漫不經心地翻開手邊的胭脂
盒,挑了一抹脂膏在手。「此刻吉日吉時,最適宜為娘娘易容,若是娘娘想不好,就由在
下來決定如何?」
  尹貴妃的心一抖,他是懂得看骨相面之人,由他決定當可有錦繡前程,生死無慮。她
的愛慕思求是否全在他的眉間心上?早如一覽無余的畫,將她看了透徹。
  淨手,焚香。她看見紫顏把先前那支紅色的香掐斷了,點燃另一種濃烈的香氣。
  她捏起燒了一半的香,香已殘褪成淡粉的顏色,不由好奇問道:「朱紅色的香本就少
見,這香竟越燒越淡如同失血,好生怪誕。」
  紫顏仰起頭,「譬如花之盛開,就是這般顏色,花謝了,色相便凋盡。這香名叫『花
夕』,燒到最後一寸,便成白色。」
  尹貴妃拈香怔忡,心頭一陣哀傷,「白色花夕……先生可否把此香送我?」
  「你拿去罷。」紫顏深深地看著她,「是花就會謝,是月有圓缺,這是自然之理,娘
娘何必煩憂。」
  尹貴妃吸了一口氣,苦笑道:「先生是不會為任何事動容的,是麼?不會有痛苦,不
會……」她忽覺言多必失,一下恢復矜持,拉開了距離道:「也好,就請先生為我易容。
未來太辛苦,不想也罷!」
  香煙繚繞滿屋,紫顏從臥榻上扶住尹貴妃的臉,自言自語:「憂慮過度,故兩眉間有
橫紋。試一下三聯方罷。」
  他散開尹貴妃的髮髻,將一挽青絲瀉在榻上,叫了長生端了一盆收集經年的百草露進
房。拿出一塊方目羅帕為她淨面,先用楮實散洗去臉上胭脂水粉,再挑了桃仁膏加蜜少許
,用溫水化了涂上。稍等片刻後全數洗去,抹上輕粉、定粉和陀僧制成的玉屑膏。
  尹貴妃閉目享受之際,紫顏輕輕搭上了雙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兩眼內角
順了額頭劃向頭頂,又伸向耳後。明明只在發間游走,她卻覺那手指撫按了心上舌尖,揉
捏了四肢百骸,渾身半分力氣也無。
  像是察覺到她的綺思,紫顏平穩的語聲傳來:「膀胱經氣血旺則眉眼美而無皺,這道
經脈須時常按摩,以免反復。」
  他重重地說了「膀胱經」兩字,意在調笑,尹貴妃不想見他佔上風,睜開眼微嗔道:
「先生的本事該不止於此。」
  紫顏似頑童般鬼鬼一笑,道:「還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針鋒畢現,直往她眉上刺
去。尹貴妃駭然閉緊雙目,紫顏順勢在絲竹空、太陽、迎香、攢竹、頰車、巨謬等穴刺入
長短不一的針具。長生眼看一個美人頃刻臉上滿是長針,不禁摸臉嘀咕了一句:「少爺千
萬別給我插針。」
  尹貴妃聽得「插針」兩字,分外恐懼,細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臉是何模樣?」
  紫顏悠悠地道:「這僅是序篇,尚未見真章,娘娘可別太心急了。你面前就有鏡子,
自可張開眼瞧瞧。」把一面三樂鏡往她枕邊送去。
  她卻不敢貿然睜眼,兩手摸索著鏡面,忽然心中一動,道:「這是榮啟奇答孔夫子之
鏡?」紫顏道:「是。」長生湊過臉來,見鏡後有兩人,一人手持曲杖,想來就是孔夫子
了,道:「夫子問他什麼?」
  紫顏道:「夫子游泰山見榮啟奇鼓琴而歌,問他有何可樂。榮答曰,天生萬物,唯人
最貴,既生而為人,故一樂也。男尊女卑,生而為男,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
褓者,吾行年九十,三樂也。這便是三樂鏡的來歷。」
  尹貴妃強笑道:「男尊女卑,不見日月。我人生僅得一樂,聊勝於無。」
  「娘娘錯了。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縱是女子也尊貴異常。至於不見日月,更是差
矣。皇帝為日,娘娘為月,可謂相得益彰。三樂齊備,怎會無樂?」
  「唉。」尹貴妃嘆息一聲,對牛彈琴,不說也罷。
  針刺了一刻時分,被紫顏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臉上,涼意徹骨。收拾完畢,請尹貴
妃睜開眼。她茫然看去,鏡裡素面朝天,有一個生氣勃勃的女子,不識人間愁苦。
  「啊——」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宮的她,眉眼何曾有一絲憂慮?
  百般滋味上心頭,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心柔姑娘天生麗質,我不捨得抹去這容顏。」紫顏忽然換了名字稱呼,「如我猜得
不錯,宮中近日會有大變故,姑娘懸崖勒馬正當時,不必再回去了。」
  她顫聲道:「不回去?」
  「那人自獻畫的一刻起,就已不再愛你。」
  尹心柔兩眼發直,被這一句劈得神智不清。是了,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
她曾有萬般貪戀,既想留住皇帝的愛寵,又怕將來老去無人問津,故從了熙王爺,以為他
是她的歸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實她和他是一樣的人,只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猶豫矛盾,為的
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終於要離開他的野心了,想到此處,她發覺自己竟鬆了一口氣。十年一覺揚州
夢。她有這十年經已足夠。萬歲爺,是我負你。她輕輕地於心底說了這一句。先放手,會
比較不傷心,勝過來年冷宮獨對,殘紅孤影。
  她到底愛過誰?尹心柔捫心自問,再度看向鏡中。是了,她愛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她不會愛他們,若他們有日會不愛自己。
  原來鏡花水月一場空。將來,她又能往何處去?不是沒預留過金銀田地,可一個人的
繁華奢侈,竟是荒涼。
  紫顏扯出一個微笑,解嘲地道:「原想從你手上打劫一筆,也好添幾件衣裳首飾。宮
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裡養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頭看他,怪哉,只要他說些玩笑的話,她便會忘了那些紛雜人事。這男人
身上竟有種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聲來,像十年前調皮的女孩兒,捉弄一本正經
的大人。
  「哎呀,我這裡真是住不下了。」紫顏求助地看向長生,「長生,你說是不是?」
  長生原是最見不得紫顏留意他人的,被突然這麼一問,沒來得及說話,尹心柔的笑聲
已傳過來,「我燒菜的手藝很好。」聰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動男人,先俘虜他的胃。
  長生即刻低頭,「多個人熱鬧也是好的。」
  紫顏苦了臉道:「不聽話的小子,偏拆我的台。她這樣子呆在這裡,照浪再來豈不是
要穿幫?」忽地心生一念,笑道:「別處許是委屈了姑娘,倒有一個地方,你若真想留下
也好。」他拈起一支香微笑,長生了然一笑。
  
  又幾日,宮裡果然風起雲變。
  尹貴妃匍一失蹤,太後即刻命人前往京中諸大臣家中搜索,最後在五品翰林莫雍容府
中尋得龍嬉朱雀佩一塊,被認為是貴妃之物。莫雍容被打入天牢,向來與之交好的熙王爺
稱病不朝。
  熙王爺在家中憤恨不已,他認定當日就是莫雍容從他家裡盜走那塊玉佩,卻暗自慶幸
,未被發覺玉佩本在他手。只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尹貴妃芳蹤渺然,令他極度不安。
  晴夫人心生氣惱,以為莫雍容真與尹貴妃有染,暗地裡詛咒他早日伏法。她不會知道
,那塊玉曾留在熙王府,更不會知道,真的莫雍容那日與她在外偷歡,來熙王府盜玉的另
有其人。
  熙王爺與晴夫人恩愛纏綿,永無機緣核對當日之事,為莫雍容翻案。
  此時鳳簫巷蘼香鋪內,姽嫿的香綰居裡,紫顏正饒有興致地把玩尹心柔所制的「花夕
」。點燃後顏色褪得極快,刷刷如天亮,一下白生紅盡。
  他一邊玩耍,一邊把宮闈秘事當奇聞說出,尹心柔不覺臉色煞白,怔怔地問:「那莫
雍容怎會有我的玉佩?」
  紫顏凝視她洗盡鉛華的容顏,嘆息道:「他何嘗會有你的玉佩?太後手裡原本就有一
對,只是連皇上都不知道罷了。再說即便是弄個假的來抓人,借口豈會難尋?」另一塊玉
佩熨貼在他胸口,暖玉生香,於他卻是心頭寒冰,烙得生疼。
  一對玉佩。尹心柔驚心動魄,太後果然容不得她,她早該想到祝壽不過是預設的局,
而她懵懂中猶以為尋回玉佩就可暫逃難關。直到此刻,她方真正斷絕念頭,香綰居綺麗芬
芳,會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姽嫿送紫顏出門,在鋪外停住腳步,她孩子氣的臉忽現憂郁,對紫顏道:「你的心太
軟了。」
  紫顏默不做聲,姽嫿又道:「不知太后今趟的警告,會讓王爺安生幾日?」
  「紅顏白髮,名將白頭。你以為他等得了多久?」紫顏說完,忽然哈哈大笑,一振衣
袖灑脫地往紫府走去。「日升日落皆是自然之理,隨它去罷!」
  他一步一搖晃向遠處,身後的天倏地暗下來。
作者: brooo (Franklin)   2007-07-27 00:46:00
作者: hot3271   2007-07-27 02:05:00
推推~^^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27 16:19:00
宮廷鬥爭真是險惡..........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12:00
推!
作者: nalon   2007-07-27 23:57:00
推~
作者: onekm   2007-07-28 01:33:00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16:01:00
push
作者: zoevivante (宅到人神共憤)   2007-07-29 13:30:00
好看,人家也想換張臉呢...可是我沒有黃金千兩....
作者: Daria830 (開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07:50: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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