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幻旅卷:醉顏酡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03:43:31
魅生-幻旅卷:醉顏酡 作者:楚惜刀
馬車在螢火的操縱下穩健地行進著。天空青藍如洗,偶有一絮白雲慢悠悠地蕩過,像
遺忘了歸路的旅人。遠處雪山的峰尖露出冰瑩一角,車輪下卻是不盡的青草,綿延向天的
盡頭。
  剛路過一個湖泊,如碧玉鑲在神之指上。自從看到那種純粹的顏色後,紫顏的雙眼也
成了湛藍色,閃著妖異的瞳光。
  「少爺,我們這一路往哪裡去?」長生摸著水晶窗兒,略感厭煩地問。趕了兩個時辰
的路,再美的風景也失卻了新鮮。
  是微嫌悶熱的天氣,一身檀纈的紫顏輕嚼著沾了晨露的花瓣,淡淡地說道:「旅途的
趣味在途中,長生,目的地並非惟一的所在。」
  「老是這樣沿途看風景,我寧願下來走走。」
  聽到長生的抱怨,紫顏放下花瓣,唇上有眩目的反光。
  他微笑道:「想下車嗎?恐怕很快就能如願了。」正在用朱弦繡著雲肩的側側聞言,
側耳聽了聽,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目光。長生奇怪她的反應,車速忽然慢下來,像後面有
幾頭牛拉住了似的,馬車猶疑不前。
  螢火的聲音傳入車中:「後面有追兵。」長生一下跳起來,拉開馬車的簾子衝了他喊
:「有追兵就趕快跑!為什麼慢下來?」螢火木然地道:「前面也有。」
  這時,馬車竟完全停了,長生心中一顫,抬眼望去。十數騎高頭大馬上,清一色的玄
衣人冷然攔住了去路。中間簇擁了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秋茶褐繭綢直裰,腰間繫了緗色
絲絛,正是驍馬幫二幫主景范。
  長生見是識得的,稍稍放了心,聽見螢火問道:「閣下為何擋路?」
  「請紫先生和各位隨我走一趟。」
  螢火手腕一緊,一根長鞭自袖口悄然溜出,像警惕的蛇探頭冷冰冰地盯住了景范。可
他頓感背脊一涼,無形的強壓從四面八方湧來,眼前每個騎手的目光猶如猛隼,牢牢攝定
他的舉動。
  幾乎在一瞬間,這些人如疾風馳馬到了前面。螢火緩緩掃過這些騎手,不回頭也知道
,後面有同樣的人馬截斷了退路。這就是驍馬幫縱橫北疆的實力。
  紫顏的聲音雲朵般飄來:「跟他們去吧。」
  由掀開簾子望進去,紫顏斜倚坐榻,半張臉隱在暗處。一抹藍光奇異地炫動著,景范
的心立即被揪住了,怔怔凝望,直到心底被那目光統統洞悉了似的。一覽無余,想來他的
起念在紫顏意料之中,難怪鎮定若斯。
  景范掙扎著移開視線,再看持簾的少年,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慌亂。一旁的紫夫人
手中絲線翻騰,鉸紅鑲黃,並不為外界所動,可是故作從容的舉止透露了不安。
  景范一笑,紫顏身邊的人皆不足慮。
  馬車再度上路,長生自覺如籠中的金絲鳥,再看藍天已是奢望。他猛一回頭,對了不
著一詞的側側叫道:「夫人別繡了,他們定是來搶朱弦的。」
  紫顏安撫地拍著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面鏡子。
  「長生,學易容者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易過容,也要喜怒莫測,別叫人輕易
看透心事。」
  長生汗顏,鏡中一望即知是怯懦的少年,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再瞧多幾眼,仿佛明鏡
要滲出細汗,如他不經意沾濕的身。
  「他們的腰上有刀。」長生勉強想扯兩句閒話,骨子裡仍是虛的。
  紫顏吃吃地笑,托了腮眺望遠處的山峰。
  「這一帶寶物甚多,比朱弦更難求的珍物不可勝數,驍馬幫未必要對我們不利。」
  長生皺眉道:「那……會是何事?」
  「你記得景范剛才的眼神嗎?那裡面並無一絲邪念。」紫顏歪過頭,眼中是天空明淨
的顏色。
  車外的駿馬落蹄無聲,如清風拂過草原,漾起些微漣漪。長生肅然起敬,以這般神速
來去的氣勢,驍馬幫的漢子亦該頂天立地,不屑做宵小之事。
  於是一行人不知去向地奔赴入一個隱秘深幽的所在。
 
  波光山色。
  山嵐如紗,一絲一縷就像是飛天的雲袖,逐風凌虛,香散煙飄。峰回路轉之處,卻又
有一泓泛著氤氳熱氣的溫泉,金燦燦的泉水猶似火燒,伴了一座竹扎的新亭。青瑩的翠竹
剛正中攜了娟秀,掩映著日光與水光,活像蒸騰霧氣裡剛剛出浴的美人。
  當紫顏四人被景范帶到這座亭前,長生訝然發覺了當中坐了一位絕色的男子。說他絕
色,只因紫顏先前易容過的無數樣貌,堪堪與他打了個平手,若此人容顏天生,卻又勝過
了一籌。
  座前瑤花琪草環繞,蘭麝生芳,鸞鳥徘徊。他身著的袍衫竟以朱弦織成,素袖如玉,
彩裾似霞,冰火兩重天奇妙合為一體。長生被他看了一眼,心頭立即跳了跳,藏在紫顏身
後兀自面紅如羞。側側亦不知怎地想到頰上的胭脂,早間抹得太淡,面容寡落無歡,卻要
被這人輕看。螢火轉過頭去,最見不得男子以容貌勾人,鄙夷地從鼻中哼出一個音來,心
底裡一張面龐仍在晃動。
  禁不得這般容顏好。
  惟有紫顏安之若素,眸中的藍色越發鮮妍晶瑩,像是要與這人區別開了,眼波熠熠流
輝,如泉水上跳脫的一抹光。
  「驍馬幫的大幫主果然瑰姿絕世。」未等景范恭敬地向那人行禮,紫顏悠悠地說道,
如俯瞰塵世的神,並無一絲動容的表情。
  那人雙眼一亮,就像是鳳遇到了鸞,指了指腳邊的青綾孔雀紋錦墊,以不容置疑的命
令口吻道:「來,你坐。」
  紫顏不動,溫泉蒸出的霧氣熱情地游曳過來,環繞起他的身軀。隔了一丈,就如一座
山,巍不可撼。
  那人意識到紫顏的倔強為何,微微仰起頭,笑道:「本公子的確是驍馬幫的什麼大幫
主,紫先生的話,稱呼我公子『千姿』就好了。」
  「公子千姿,是蒼堯國的太子吧?」紫顏一語道破其尊貴身份,「幼好騎射,單人匹
馬挑戰驍馬幫十數位馬術好手,結果大獲全勝。未來的一國之君做一個小小幫主,不覺得
難以施展抱負嗎?」
  聞者俱驚。景范等驍馬幫徒眾知道幫主來歷非凡,卻不知那所謂蒼堯國在何處。長生
和側側更是茫然,好在明白紫顏通曉太多事情,也就不以為怪。螢火這才想起曾與紫顏提
過這個遙遠的小國,民眾無不駐顏有術,當時他建議先生不妨去看看,紫顏但笑不語,想
是早就知道了呵。
  千姿笑得坦然,眼中蘊了躍躍欲試的興奮,頷首道:「唔,不愧是景范向本公子推薦
的人,居然這樣隱秘的事也被你知道。雖然能與本公子相提並論的人簡直鳳毛麟角,但是
,紫先生說不定可以例外……景范,再拿三個墊子來,看在先生的面上,賜你們所有人坐
下吧。」
  他恩賜的口吻令側側恨不得飛身上前打一個耳刮子,可目睹他比女人更嬌豔的容顏,
心下不忍有任何傷害。枉生了一張好相貌啊,她心裡這樣感嘆著,老老實實地在千姿身旁
坐下,時不時瞥他一眼,如沐春風。
  長生亦是同樣心態,明明心底裡覺得厭惡這個人,依舊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就像
見到另一個猶如少爺般天仙樣的人物,一味地想與他親近。
  螢火算是抵御力稍強的,聽了千姿倨傲的言語後,盡管對他所說的不以為然,卻也贊
嘆這聲音真如仙綸玉音,曼妙不可言。
  見他們三個搶了坐定,紫顏啞然失笑,不得不坐了下來。千姿的位置比他們稍高,恰
到好處地俯視著眾人,猶如接受群鳥朝賀的鳳,散漫的眼神對萬物視若無睹。單單眼尾掃
到紫顏時,會如折枝的梅花怒放,玉蕊瓊靨忽地有了生氣,令人失神驚豔。
  景范等一眾驍馬幫徒眾,從未見過千姿看人溫暖如斯,不覺呆了。
  「公子請我來,不知有什麼可效勞?」紫顏的一句話打破了眾人的綺思。強自把視線
從千姿身上拉回,再看紫顏,雲淡風清的臉龐,凝視多久都不會膩。像幼時放於口中嗚咽
吹奏的青葉,悠悠揚揚的,有清涼的聲音由心入耳。
  千姿伸出手,陽光下他的手浮泛流光,白瓷般瑩縝細潤,如玉凝脂。一旁的林子裡,
跳出一個白衣少年,端了一只堆雪杯,即刻替他滿上。酒色殷紅,醇香四溢,千姿玩味地
品嘗著美酒,淡淡地道:「先生若有本公子一半睿智,想來不用問即知我所求何事。」
  紫顏輕笑,易容這行當就是要見識天下各色人等,看遍世態炎涼。公子千姿的自大在
他看來不過是人之本色,為萬千人性一種,因而無論對方說什麼,他亦不會動容。
  長生卻經不得這挑釁的語氣,聞言登即惱了。再豔絕的皮囊,倘對他尊貴的少爺不敬
,就不值一顧。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進言道:「你以為我家少爺是算命的麼?有事相求
,須得畢恭畢敬,奉以厚禮。就這樣,我家少爺也未必就應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這
般張狂的!」
  他一股腦說完話,見人人皆是一臉震驚,不由後悔嘴快,把話說得重了滿了。滿懷尷
尬地瞥了紫顏一眼,少爺若無其事地聽著,不置可否,眼神裡隱隱有鼓勵的笑意。千姿微
蹙了眉,如潔白的玉蘭有了纖微的鏽痕,讓人心痛,惋惜。
  「啊,原來難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擺弄手中的酒杯,晃過來,漾過去,各
是一種顏色。「景范把閣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本公子有心一見,誰知不過如此。先生猜
不出的話就請回。與本公子同坐,也要有點本事。」
  「紫某惟有易容一技。以公子之容,無須修改一絲一毫,但此回不然,公子一定是想
改換容顏。蒼堯國目前政事平穩,公子當無回國打算,也就是說,公子是想為驍馬幫做一
點事情。」
  千姿把酒杯放在身邊那白衣少年手中,緩緩撫掌道:「說下去。」
  「驍馬幫無非以求得世外寶物為樂。此間是天泉山,再過幾個山頭就是羲芝嶺,向來
以盛產各種奇物出名。」
  紫顏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千姿怔怔地道:「輕歌,先生渴了,斟酒。」景范不無嫉
妒地望著紫顏,這是驍馬幫中無人受過的殊榮。輕歌只是千姿一個人的童子,絕不會伺候
第二人。
  輕歌直接在千姿喝過的堆雪杯裡倒滿了酒,遞到紫顏面前時,卻被長生肅然擋了。他
一怔,見長生從懷裡取出一塊素白的綾紈帕子,徑自接過杯小心翼翼擦拭了一圈,才皺眉
端給紫顏。
  「先生覺得不淨的話,我就倒了。」
  輕歌差點沒氣死,蒼白如玉的臉色驟青,登即一掌向長生頰上扇去。他出手又疾又狠
,掌風剛起已到長生臉側,不容人思索。螢火早有防備,橫出一手輕巧護住了長生要害,
輕歌變招甚快,知道討不了好,縮手俯首,就像什麼事也未發生過一般,寂然站在千姿身
旁不語。
  景范忍不住開口道:「紫先生,公子絕無不敬之意。」
  千姿瞪了景范一眼,瞳孔中一道豹子般的神光一閃而逝。景范自知多言,只是曉得紫
顏的手段,如今公子想辦成的事情,除卻這位易容國手外再無他人,不得不放低姿態求得
雙方的平衡。
  千姿轉向長生,目光幽如一挽青絲,清清冷冷,與世無爭。長生的心裡漸漸興起慚愧
的念頭,一幕幕回想輕歌遞酒的舉動,仿佛那裡面是千姿所執的敬意。只是這難得的敬意
被他的輕率弄砸了,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在千姿的注視下,長生的冷汗涔涔直下,如果這是驍馬幫的禮節,他的莽撞是否會就
此結下梁子呢?
  尷尬的氣氛中,紫顏仰頭一飲而盡,笑眯眯地贊道:「是去年桃花開時釀的酒吧?過
了冬雪之後,原來滋味這般沁心。公子是識酒之人哪。」
  千姿面容稍豫。紫顏安靜得像一尾乖巧躺於主人腳下的狐狸,無辜而善良的眼神,哄
得人心情也平和下來。長生如風般消失在千姿的視線中,他安然地道:「先生尚未說完呢
,到了羲芝嶺後,本公子到底想要什麼呢?」
  紫顏一笑,狡猾地道:「不說啦,我不是公子肚裡的蛔蟲,怎知你的心事呢?」
  千姿搖頭道:「本公子的肚裡沒有蛔蟲。」
  長生「撲哧」一笑,笑完神經又繃直了,心想壞了,為何老有不合時宜的舉動,倒像
是想引起千姿的注意故意炫耀似的。千姿洞悉地笑著,不再計較他的失禮,對紫顏直截了
當地說道:「本公子也不和先生兜圈子,我想去的不是羲芝嶺,而是比它更遠的渡魂峽。

  「丌呂族?葵蘇之液?」
  千姿滿意地答道:「正是葵蘇之液——醉顏酡!」
  螢火雙瞳收縮,心如鼓敲。他知道那是何物,想不到竟可在此間遇上。葵蘇之液是天
下最好的麻藥,服之如登極樂仙境,妙不可言,無論刀槍戳於身上皆不知痛。若紫顏可取
到此物,易容時割開他人面皮亦無須費力。
  側側問紫顏:「葵蘇之液是什麼東西?」
  紫顏歪了頭道:「和姽嫿的香有幾分相似,惑人而已。
  千姿道:「先生莫以為它像麻沸散,只靠羊躑躅、茉莉花根、當歸和菖蒲這些玩意用
酒服下就成,或是曼陀羅加草烏這類尋常麻藥。施術時如能使人全然忘懷刀矢相加之苦,
何嘗不是一樁善事?」
  長生心想,少爺靠了姽嫿之香已做到這點,不必求那葵蘇之液。說不定以姽嫿之能,
香中早含了此物也未可知。
  紫顏沉吟不語,千姿瞥了一眼側側,又道:「此物若用來救治產婦,亦是絕佳良藥。
家母在誕下本公子之時,正是服用了他國進貢的葵蘇之液,是以母子平安,闔家歡喜。如
是在戰亂之年,醫治跌打損傷更是易如反掌。」
  側側把手絞在一處,反復翻騰不知該如何靜心,秀面飛紅,正如酒醉後的紅顏。如果
葵蘇之液有這般好處,她知道紫顏不可能不動心。
  「劍有雙刃。」紫顏徐徐說道:「葵蘇之液中者如醉,雖說以葵蘇根研粉同服,可保
得靈台清明,不受幻覺所惑,只是此物功效太強,反而……不能流傳於世!」
  側側心如電轉,剎那間明白紫顏的用意。驍馬幫要求此物,必是高價賣於富庶之家。
如把葵蘇之液隨意用於人身,在對方麻醉時即可對人隨心所欲,偏偏中招者迷於幻境不自
知。如此一來,害之大矣。
  千姿道:「先生太愚昧了。罌粟令人成癮,但亦能固腎止咳,斂肺澀腸。川烏毒性極
大,卻可治寒濕風痺,半身不遂。葵蘇之液何罪之有,被先生斷言不能流傳?物本無錯,
用在人心。」
  紫顏輕嘆一聲站起身,目光穿透林木深處,似乎看到了遙遠的渡魂峽。
  「傳說丌呂族生性凶殘,公子是想易容成他們的模樣,直接盜取他們的神樹嗎?」
  千姿含笑點頭:「這一回你又猜對了,雖然我驍馬幫未必殺不完丌呂族的人,但本公
子希望他們將來也能繼續養著葵蘇樹,給我做後花園。區區小事,先生該應承了吧?」
  紫顏淡淡地道:「點名要這貨的人,是誰?」
  「先生不該知道,也不必知道。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許會身首異處。」千姿說完,在
眾人的寒顫中放聲大笑,盡情欣賞他們眼中的愕然。然後,他揮了揮手,在彌漫的蒸氣中
曲繞修長的五指,道:「泉水溫奧,本公子便允許先生和我同沐一泉吧。」
  「啪」,溫泉中一個水泡爆了,紫顏想也不想地走上了來時的路,搖著手道:「謝了
,我最怕給人看見這身臭皮囊,要是嚇壞公子就於心難安了。長生,我們回車上去,等公
子泡完了就上路吧。」
  驍馬幫亦沒人敢留下窺視,聞言俱是臉紅耳燒,連忙為紫顏帶路,心神不寧地去了。
  千姿掀開了朱弦之衣,怎奈一個個去得遠了,無人目睹他像一尊玉像慢慢沉入水中。
真是寂寞呢,周身是暖的,心是冰的,就連這溫泉也化不開如雪的寒。
  不過,畢竟有一股暖流環繞在身。千姿舒適地徜徉在泉中,想起紫顏的笑顏。
兩駕馬車一前一後地馳騁在山嶺間。
  啟程時,千姿曾以邀請的口吻說道:「本公子今趟心情好,破例准你們與我並駕齊驅
。」紫顏並不領情,特意交代螢火相距五個車身吊著即可。於是那刻意維持的距離像兩人
在暗中較勁,景范趕著千姿的馬車沒有緩下來等待,風馳電掣如狂奔的野豹一溜煙搶先竄
前,螢火不疾不慢地穩穩跟上,如影子不離不棄。
  由天泉山向西,過龜足谷、孜石溝、水骨雪山到羲芝嶺,再往北就是渡魂峽。沿途峰
巒迭起,溝壑森然,林木蔥蘢,燦如黃金的土岩、潔如白雲的冰川、翠如碧玉的林海,交
織連理,縱橫往復。領路的景范熟識此間地形,螢火甚至懷疑這一路寬敞的通道是由驍馬
幫開辟,雖有幾處地勢極險,尋常馬匹根本通過不了,但峰回路轉之處屢屢有路被生生地
走了出來。真是所謂行到水窮,坐看雲起,闖過一關又一關後,不免令人漸起遺世忘俗之
感。
  長生這回遵了紫顏之意,目不轉睛凝望車外風景,美不勝收的草木、山色、水光變幻
著七彩的光芒,一眨眼便生出一個幻境,把世間各色本相演繹到了極至。逼人的空明澄淨
,使長生忘了身在何處,只盼這路再也走不完才好。
  途間在水骨雪山休憩。瑩瑩的積雪將山裝點得如冰肌玉骨的美人,長生看著看著不知
寒冷,坐在地上不想起身。紫顏抱了一件露褐色鹿胎皮襖子給他披上,遠處的千姿坐在雀
金呢毯席上冷冷相望,對了輕歌道:「你和景范去采點雪水,本公子渴了。」
  紫顏一行人見身為驍馬幫二幫主的景范,被千姿差遣得猶如一個下人,和那白衣少年
雙雙往雪山上去了,皆是唏噓不已。側側笑道:「螢火,相公待你算是不錯。」螢火點頭
,紫顏道:「咦,其實……我也有點渴。」長生聞言,立即收回目光,道:「我為少爺去
收點雪水,嗯,以後易容時洗顏也可用。」
  紫顏笑眯眯地拉住他:「乖,你能想到易容,著實不易。不過穿得太少,上山非凍著
不可。」一眼掃過躍躍欲試的螢火,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休看此刻陽光大好,山明
雪秀的,那種天寒尋常人禁不得,安心坐好了。我瞧公子千姿愛逞能,一會兒興許會差人
送上門來。」
  一枝香的辰光後,景范捧了一把盛滿雪水的東青釉鳳觜龍柄壺走近。長生和螢火會意
相視,對那位囂張的公子不像先前那般討厭。
  「公子爺說,這是第一份謝儀,望先生收下。」
  側側抬頭看他,道:「二幫主不覺委屈麼?」
  景范的面容謹如山崖,嚴肅地答道:「在驍馬幫,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公子爺
就是我要侍奉的人,這一點無可置疑。請紫先生和夫人慢用。」俯身放下瓷壺去了。螢火
望著他的背影,又瞥向紫顏,一人之下,只在此一人之下,一切才有了意義。
  白皚皚的積雪砌在壺中,如一粒粒細碎的珍珠在陽光下閃爍。螢火握著龍柄稍用氣力
,雪禁不住壺身上傳來的熱,悉數化成了水,漾著他清涼的眼。紫顏鼻尖輕皺,嗅了一嗅
,道:「這是數百年不化的積雪呢。先封起來,如今不須用它。」
  長生眼巴巴地饞看著,紫顏彈了一下他的額頭,笑道:「此水氣稟太陰,可解毒降熱
。你好好的,不許嘴刁亂吃。」側側眼波一橫,道:「我要分一半去,行不行?」紫顏連
忙說道:「你要只管自取,讓螢火先收著罷。」側側朝長生嫣然一笑,得意地望著他身上
的皮襖。
  螢火微笑捧壺,這一路山高水遠,卻是毫不乏味。只是,他轉頭注視自斟自飲的千姿
,到底這位公子想讓紫顏如何易容,才能奪取丌呂族的守護神樹?
  再上路後,沒多久到了羲芝嶺,龐大的山形如一只巨型靈芝伏地。這裡的冰川盛產最
上品玉石,這裡的茂林出沒最奇特的野獸,這裡的地底深埋著無數尋寶者的骸骨。景范沒
有徑直翻山越嶺穿越過去,繞道自山下而行,為此多付出兩個時辰的旅程。幽邃的山嶺像
是會呼吸的靈物,瞪直了眼目送飛馳的馬車遠去。
  等渡魂峽夾著天岩河水呈現在眾人眼前時,瑟瑟風起,天色已黑沉如墨。
  夜晚的渡魂峽如插天的剪刀,交叉的刃口上流淌過一道湍急的河。水出天岩,其硬如
石,傳說這河水喝不得,人飲後腹痛如絞,用藥後會排下碎石若干。當紫顏在下車時把這
些話說給長生聽時,少年斜望著車廂裡盛放雪水的壺,咽了咽口水。
  峽口早支起了數十個帳篷,更以綿長的繚綾掬豹錦障圍在營地之外遮風擋沙,百余名
驍馬幫好手肅然立在左右。帳篷前熊熊燃燒的火光肆意跳躍舞蹈,正在燒烤的野羊散發出
誘人的肉香氣,峽谷中侵面的寒意似乎都被這一切阻隔在外了。
  長生謹慎地朝遠處的山峰打量,低聲問紫顏道:「這樣大張旗鼓的,不會讓那什麼丌
呂族的人知道嗎?」紫顏笑笑:「愛擺排場是某人的偏好呢。至於丌呂族,在峽谷的那一
頭,離此地尚有十幾裡。」長生吐了吐舌頭:「啊,這麼長的峽谷!」
  紫顏點頭:「天險難行。不過你年紀輕,多吃點苦也是好的。明日跟我一同進山。」
  長生皺著眉,求救地看向側側。她嗅著好聞的香氣,等著大快朵頤,根本沒留神這兩
人說些什麼。螢火見狀,道:「我會幫你做雙好鞋。」長生暗暗叫苦,今日坐了一天的馬
車,明日換換口味本是不錯,可想到丌呂族「生性凶殘」之說,他真想賴在人堆裡永遠不
走了。
  一行人圍坐吃烤肉,喝烈酒。公子千姿膝前平擱了一只楠木牡丹小几,上面放了鸞鳥
海棠紋銀盤,配折孔雀枝蓮花銀筷,旁置拭手的鮫綃帕子,連剔牙杖兒亦是銀制摩羯紋的
器物。景范用佩刀削下一片羊肉,恭敬奉在千姿的盤中,如是送了三次,千姿點點頭,他
方才轉向紫顏。
  紫顏與長生在鎏金雲雷銀盤中洗了手,看見景范拿肉過來,連連推辭。千姿慢條斯理
地嚼著羊肉,等咽下了,道:「原來先生食素。」紫顏道:「煙火氣重,吃不消。」千姿
注視他良久,道:「先生是否想說,本公子最好也戒了葷腥?」
  這時峽谷裡回蕩著嗚咽的叫聲,涼颼颼的風卷了令人不安的咬齧摩擦之音由遠而近。
長生的心猛地一拎,聽出是群狼聚集咆哮,手不由發抖地移向紫顏。
  紫顏拍拍他的手,聲音一如平常:「沒事,有這麼多大人在這裡。更何況蒼堯一族又
稱蒼狼族,有公子千姿護著咱們,怕什麼呢。」
  千姿難得沒有贊賞紫顏的博學,蹙眉道:「什麼都知道,有時,日子會很乏味吧?」
  紫顏卻慢慢揚起一個微笑,像浮出水面的一尾魚調皮地轉身,偷偷笑著千姿不經意流
露的懊惱。
  狼群卻在此時越來越靠近,綠森森的眸子在黑暗中如詭秘的冥火,幽然蕩近眾人所在
之地。驍馬幫的好手一個個摸著刀鞘,只等千姿一聲令下,就撲出去盡情廝殺。誰知千姿
的惱意愈加明顯,最後竟是一臉怒容,不耐煩地說道:「哼,真是不速之客!景范,叫他
們列隊迎賓!」
  長生向遠處望去,盡頭有一個灰袍的老者,正悠然坐在群狼拉的小車上疾馳而來。
  景范在最前頭立著,墨綠的織金錦服與暗夜溶成一色,惟袖口的金絲線兒折了月光,
扎進眼裡去。不動如峰,堅毅若石,此刻的二幫主與在公子千姿面前隱忍謙恭的模樣判若
兩人,似乎先前是藏於鞘中的劍,在強敵臨頭時鋒刃盡出。長生感覺到他逼人的殺氣,倒
退兩步往螢火身邊靠著,相比於接踵而至的惡狼,倒是景范的氣勢更讓人膽寒。
  紫顏若有所思地凝視千姿,篝火下美豔的臉龐陰影起伏。是千姿以一身風光壓過了整
個驍馬幫,還是成了遮掩手下鋒芒的鞘,有意讓世人忽略他們的實力?
  群狼止步,低嚎著原地徘徊。灰袍老者下了車,一振衣袖,大踏步向千姿的營帳走來
。景范剛迎上去,起身相擋,未想那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過,等他回過神來,那
人竟已在千姿跟前磬折施禮,肅然說道:「臣陰陽,拜見太子。」
  景范驚出冷汗,好在聽見他的話,略為安心。
  千姿仰頭笑道:「太師別來無恙?」笑聲中別有一種無奈,像風吹斷了花枝,喑啞的
一聲呼告。景范聽出異樣,急忙退到他身側,小心翼翼地隔在兩人中間。
  太師陰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灰袍飄拂,望之相貌不俗,有神仙風骨。「臣有三年
多未見太子,怎會安然?」他緩緩掃視眾人,每人被他盯上就剜心般一痛,不敢再與他對
望。直到碰上紫顏,陰陽不由多看了看,卻忽地心神顫動,驀地裡湧上許多前塵舊事,那
一口氣便瀉了。
  他冰凍的神情慢慢融化,再看千姿時竟有兩分暖意,嘆息道:「臣不中用,有事要稟
告太子,請屏退左右。」
  千姿不動聲色:「這都是本公子跟前的人,你有話直說。」
  陰陽又瞥了一眼紫顏,像是放了心,道:「王後思念太子,期望殿下早日歸國。」
  驍馬幫眾人僵然互視,從紫顏口中聽到蒼堯國太子這幾字時,他們就知會有那麼一日
。但不想這一天來得如此迅疾,快得不容人追惜。
  千姿像是沒有聽見,沉吟了許久,方道:「王弟……七歲了吧?」
  陰陽一怔,繼而低首道:「是,九殿下已經七歲整。」
  千姿揮揮手,落寞地道:「知道了。本公子在此間有事做,太師就請先回。」
  陰陽早知他會回絕,道:「太子想要葵蘇液,差人去各國搜購便是,何苦親力親為?
倒是國中……」他話未說完,千姿一字一句地道:「此物勢在必得。要麼太師留下幫我,
要麼就給本公子滾回國去,這輩子也休再見我!」
  擲地有聲。休再見我四個字遠遠地在風中送了出去,一迭一蕩回響在峽谷間。
  陰陽直挺挺地盯著千姿。是的,太子什麼都明白,他此來的目的,千姿了如指掌。想
明了這一點,他坦然跪下,拜倒道:「臣遵命,任由太子差遣。」
  千姿滿意地點頭:「好,你先改口,叫我公子即可。另外,介紹你認識一位先生。」
一指紫顏,眉眼間的煩憂煙消雲散,「這是聞名天下的易容國手紫先生,這一回,你該明
白本公子並非無的放矢了?」
  一行人看向紫顏。陰陽乾笑兩聲,道:「先生大名北荒三十六國無不知曉,陰陽有禮
了。」
  景范恍然,千姿豈有不知紫顏之理,因此他一推薦,公子立即讓他請人。只是,縈繞
在他心頭,更為憂慮的卻是太師此行,在求得葵蘇之液後該如何打發這尊煞神。景范一時
沒了心思,只覺天冷得太快,黑得太盡。
  心頭寒意皆起。
  這一夜深得耐人尋味。景范輾轉難眠,走到帳篷外發覺千姿的宿處仍亮著燈,他躊躇
了許久,沒有過去。正兀自發呆想著心事,忽然簾幕一掀,陰陽老淚縱橫地走出,仰天長
嘆。
  景范隱去身形,待陰陽走遠了,猶豫再三,往前踏了一步。
  千姿不動聲色地閃出帳篷,神色平靜地凝視他道:「你也沒睡。」
  薄如春水的漣漪蕩漾在千姿眼中,景范卻看出水底暗藏的洶湧,他低首,道:「公子
……是要繼承大統的吧……」
  千姿道:「昔日你將幫主之位讓給本公子,可曾後悔?」
  景范心中被柔軟的往事觸動。眼前又見那春光明媚的少年,縱馬奔馳,一笑掠去多少
魂魄。當日的千姿何曾是在騎馬,他簡直與馬渾為一體,仿佛戰神駕馬昂然而來。勇猛無
畏的騎術、眼花繚亂的箭術,他是心甘情願拜倒在這笑容之下,在這騎射之下。
  是這姣美的皮相束縛了他在江湖的威名,也是這皮相成全了他在幫中的威信。只有驍
馬幫的人明白,這張笑靨下的一顆心有多麼狠絕,以雷霆般手段扼殺一切敵人。
  可是,世人都會被迷惑吧。因為太過精致而看似纖弱的容貌,是千姿最好的殺手?。
  「不,我從沒有後悔。」
  有時,景范自問,他是不是被迷惑的那一個。
  但每當凝望千姿的眼,他知道,此生也將堅定伴在這個人身旁,鞠躬盡瘁,奮不顧身

  千姿滿意點頭:「好,有你這句話,你和你的弟兄們只要留著命在,本公子保你們三
世安樂富有!」他盈盈地彎起笑眼,靠近景范,柔聲地道:「陰陽那個老家伙,就要做我
王弟的先生了。」
  陰陽是太子之師。也就是說……景范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顏。
  「呵呵,你驚什麼?本公子經營驍馬幫也是在打天下,你該明白。」千姿喃喃說道,
面容襲上濃濃倦意,像一只燃盡的紅燭周身掛滿了淚。
  景范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對了,明日紫先生要進山,我們要跟著
去麼?」
  提到紫顏,千姿恢復了一些生氣。
  「聽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呂族,不知道會不會把這位弱不禁風的先生給撕了。」
次日。
  長生打著哈欠走出帳篷時,紫顏攜了一只玉色番羅褡褳懶洋洋地在與螢火聊天。他剛
想趨上前去,輕歌的身影忽然出現,眉宇間一掃冷漠,拉住他道:「你家先生對我家公子
說要帶你上山,不許我們跟著,你去勸勸他,就說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獨去。你想,你
們倆毫無武功,丌呂族個個都是好食人肉之輩,萬一碰上了,你們如何逃得過去?不如依
我家公子之言,由我們驍馬幫高手帶你家先生進山。」
  長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聽千姿的貼身童兒說過一句話,沒想到開口就是一串,
聽得雲裡霧裡。輕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撲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輕慢之意,耐了性子
道:「我說,你是不是沒睡醒?渡魂峽地勢險峻,別說遇上丌呂族那些野人,光是山谷中
的蚊蟲鼠蟻就夠你們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嬌肉細,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損了
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過意得去?不如讓我驍馬幫高手陪著……」
  長生恨不能搶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螢火前來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話:「有我
在,輪不到你們。」輕歌瞳孔收縮,瞪了螢火一眼,被他周身發散的勁氣所迫,小聲嘀咕
了一句,傲然走開了去。臨走,長生猶聽見念叨聲不絕如縷:「懂點功夫有什麼了不起,
比我驍馬幫高手差得遠了……」
  長生忍俊不已,心下掛記紫顏,邊對螢火說話邊四處張望:「少爺呢?」
  紫顏正在低聲對側側說著什麼,側側連連搖頭。螢火面有憂色,道:「少爺說只帶你
進山,要我好生護著少夫人。他還說,不許驍馬幫的人跟著。」長生登時木了臉,輕歌的
話一句句打心裡流過。明明是兩個風吹就倒的人,偏偏獨闖龍潭虎穴,不知道紫顏在盤算
什麼。長生掐了掐手心,該很清醒,可少爺難道沒有在做夢?如此異想天開。
  這時一陣嗷嗷叫囂的狼嚎聲,讓長生從煩惱中暫時脫離。陰陽牽了群狼悠然漫步在營
帳外,像馭了仙獸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銀河。金黃色的晨輝灑在狼群身上,令它們灰白的茸
毛熠熠生姿,仿佛千萬道絲線織成氣韻生動的一幅丹青。長生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他從心
底裡不喜歡這個太師,不喜歡陰陽身後隨之而來幽暗朝廷的氣息。他不知道是因為紫府眾
人剛剛從另外一個朝廷的眼皮下逃脫,還是因為排斥權貴那種氣勢壓人的窒息感,總之,
一聲聲的狼嚎勾起他許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洩。
  如果少爺不覺得此去會有危險,那麼,他寧願就此隨少爺走進深山,避開眼前惡心的
一切。
  側側爭不過紫顏,一甩手進了帳篷,紫顏笑吟吟地招呼螢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
討點新奇玩意,就說我為少夫人要的。他那麼愛炫耀,一定會給點好東西。」螢火朝長生
使了個眼色,往千姿帳中走去。
  長生指了紫顏手中的玉色番羅褡褳,問道:「少爺帶了何物?」紫顏神秘一笑,並不
回答。一陣風過,長生縮了縮脖子,仍然心存畏懼,道:「真的只我們倆進山?我……」
紫顏笑笑:「我若說丌呂族並不可怕,你信不信?」長生猶豫了一下,道:「少爺也說過
他們凶殘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顏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曉。」
  長生把心一橫,道:「少爺,我有個主意,咱們帶多點迷香進去,他們要是想抓我們
吃了,我們就把他們全迷倒了。丌呂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
  紫顏呵呵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額頭:「等你拿了火折點香,怕已經掉進陷阱裡出不來
了。」
  兩人說話間,螢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從千姿帳中走出,整個人頓時像遮了雲煙,影
綽縹緲。紫顏贊道:「不愧是驍馬幫之主,居然有青鸞姑娘夢寐以求的『冰心羅』,這下
側側非要乖乖聽話不可。」
  長生吃吃地道:「青鸞姑娘,是那個文繡坊當家麼?」紫顏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
師父,不然,我怎能穿到她親手織的射目繡?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幫他這個
忙了。」
  景范一身錦繡裹在大紅花羅披風裡,身背長弓立於兩人面前,英姿颯颯。他向紫顏施
禮道:「公子讓我務必與先生同行,請先生千萬原諒則個。」
  紫顏嘆氣:「唉,拿人手短,我是知道啦!罷了,請二幫主除去兵器隨我入山,我們
不是去打獵。」
  千姿始終高臥在營帳中,不曾出來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沒在晨風中,他飄忽的面容
才現於陽光下,非喜非憂的眼神熏然如醉。陰陽從不遠處遙望他佇立的身影,腳下狼群躁
動,被他用兩手緊緊扣住了韁繩,堅如高矗的巉崖。
  渡魂峽全長三十七裡,兩岸怪峰綿延林立,森然特起,遠看去絕無人跡,也無道路可
行。紫顏、景范與長生三人乘獨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過十一處急流險灘,即可進入丌呂
族出沒的丹崖灣。
  景范手持竹篙,一下下點在河水深處,輕舟如雲浮在水上。縱有漩渦暗流,也像驟起
驟滅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脅。
  紫顏振衣坐在舟中,沉香鏤金袍遮起盤曲的雙腿,悠然觀賞兩岸風光。他整個人如同
船板上用螺鈿鑲了一枚鮮花徽記,任小舟浮沉飛蕩也巍然不動。長生沒紫顏那麼從容,始
終扶著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范手段驚人,雙腳用千斤墜力死死壓住船面,盡管舟行顛簸
上下搖震,長生倒也勉強挺了過去。
  小船平穩行駛時,景范忍不住開口問紫顏道:「為什麼先生執意不許我幫的人跟隨?
多些人來不是有個照應?」
  紫顏抬眼看他,眸子裡是粼粼碧波,清可見底。他笑著反問:「你是不是想說我們此
行危險?」
  景范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據說來盜取葵蘇之液的人皆是有去無回,沒一個能生
還,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幫派都折在渡魂峽,死狀極慘。最可憐的是北馬寨,全寨二百一十
三人圍攻丌呂族十八日,結果反被全殲,屍骨無存。自那之後,丌呂族也有食人族之稱,
沒一點膽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就連想替那些盜液者收屍的人也斷手斷腳,無人能全身而
退。」
  長生打了個哆嗦,撲面的風有了鑽心的寒意,直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要再往前行。
  紫顏微微一笑:「你知道麼,北荒有多個地方有丌呂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峽的丌呂
族會見人就殺,他們非常和氣。沒有人會生性凶殘,除非為外界所逼。」
  長生心中一顫,崇敬地望向紫顏,他尊敬的少爺似乎沒有過憂患的時候。他知道紫顏
偶爾會發愁,卻不曾對任何險難有過懼意,想到自己動輒畏事,不由在萬般的愧意中激起
一絲斗志,想學去少爺的處變不驚。
  但是那不驚之後,曾有多少辛酸,卻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灣由東轉南,河岸忽然開闊,驟變成洪濤巨流轟然而下。長生聽得奔湍的
水聲如蹄聲雜沓,想起驍馬幫騎士踏馬而來的英姿,心神搖簇。岸上隱約有尖銳的人聲傳
來,景范撐篙將小舟掩藏到一處岩石之後,掏出一把暗器握於手心。
  紫顏軒眉一蹙,用眼神壓下景范的殺氣。三人正待側耳傾聽,漂浮的小舟卻突然觸動
了丌呂族支在河中捕魚的裝置,水面上「忽」地彈出一張麻線大網,驚動幾個手持魚叉的
人,從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現身出來。
  眼見避之不及,景范的殺氣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軀迎向來人。紫顏不動聲色地端
坐舟中,伸手牽住了臉色煞白的長生。
  長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著那些奔近的丌呂族人。來的也是三人,裸露的雙臂和
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膚,眉與唇更特意用煙煤涂成濃黑,遠望如炭筆作畫。領頭的少女五官
甚美,髮髻斜插一支翠綠色鳥羽,一身粗布衣裙,腳穿草鞋縱步如飛。她看見景范,「呀
呀」叫了一句什麼,手中的魚叉立即飛射而出。
  景范遲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疊映在他的心裡,對視之時仿佛有一道彩虹將他們連
起。但眼看要擦身而過的魚叉打破了他的幻想,當下毫不猶豫地回贈三枚暗器,無一例外
地打中了迎面的三人。
  「大家別慌!」景范喝了一聲,安撫紫顏和長生。魚叉的準頭很差,但這兩人瞧不出
,准要驚慌失措。待他回頭望去,紫顏淡定如常,指了船邊徐徐說道:「人家救了我們,
你卻打傷了她,未免說不過去。」
  一條斑斕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頭,長生這時方見了,「哇」地怪叫一聲。景范見魚叉
正戳在蛇的七寸,悵惘間心頭飄過那一雙眼,他想也沒想,幾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
女的傷勢。
  暗器上浸了特制的麻藥,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時留了情,入臂僅半寸。饒
是如此,拔出來時仍是鮮血迸濺,像淚流不止,一顆顆滲到人心裡去。景范手忙腳亂地撕
開身上的金錦襴袍,把一縷錦繡小心地為她綁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顏,初見驚心
動魄,因了那剛硬如針的眉眼,但瞧久了竟有幾分歡喜,仿佛觸到一叢恣意盛開的麻黃,
堅硬的線條後別有一番柔美。
  紫顏和長生相互攙扶著下了船,走到受傷的三人面前。另外兩個男子年歲皆不大,穿
了一身獸皮,頭上插了豹尾。紫顏朝長生努了努嘴,讓他為兩人包紮,長生瞪了眼景范,
內疚的人仍在少女面前懺悔,絲毫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傷者。長生無奈,只得接過紫顏遞來
的棉布,拔出暗器替兩人清理傷口。
  等景范回過神請示紫顏的時候,他抿了嘴輕笑:「丌呂族人長什麼樣子,你們都記下
了罷?該回去了。」景范一怔,未曾想這麼快就走,紫顏又道:「你打傷了他們的族人,
難道想深入腹地去賠罪?早早溜之大吉為上。」
  景范垂頭喪氣,想到是先入為主存了念,以為丌呂族見人就殺,因而不分青紅就回擊
了。他這邊廂過意不去,那一邊紫顏卻淡淡說道:「二幫主,好在你沒帶長弓來。」景范
心一緊,苦笑道:「先生說得是,若我能像對一般人那樣以禮相待,此刻說不定和他們在
把酒言歡。可惜……」
  紫顏無動於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長生收拾完畢,拾起少爺丟
下的玉色番羅褡褳,疑惑地問景范道:「你說,少爺怎麼知道要備傷藥的?」說完,迎上
景范惱羞成怒的眼,連忙縮了縮脖子,飛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幫主。」
  景范想起剛才的一幕,一剎那黑白顛倒,是他錯了嗎?回去見到千姿,他該如何交代
,是否依舊能堅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呂族的人進來偷取葵蘇之液?
  他解開花羅披風蓋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裸露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讓人看了去。
想到先前那條蛇,又掏出一個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淺色的藥粉。長生忍住惡心把蛇
踢回河裡,回首瞧見景范的舉動,好奇地問紫顏道:「少爺,那是什麼?」
  卻見景范取了火折,倏地把藥粉點燃,一縷刺鼻的氣味遙遙飄近長生口鼻。那三人周
圍立即燒出一個火圈,妖異的青色火焰精靈般起舞了片刻,復歸於塵泥。景范滿意地走回
船上,紫顏笑道:「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一種叫『啼烏』的奇鳥的糞便,蟲蟻牲畜都很怕
這股子味道。驍馬幫的寶貝真是層出不窮,連我也有點羨慕了。」
  景范聞言說道:「先生抬舉。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我家公子……莫非要
換成這種裝束進山?恐怕……」想到千姿白皙如玉的肌膚會涂抹成黑黝黝的模樣,心下總
覺不慣。
  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你家公子肯易容自是最好,不知不覺偷去葵蘇液,大家太平無
事。何況你剛又傷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長生頭腦中畫出千姿的野人打扮,忍不住偷笑
出聲。
  景范苦惱地垂頭撐篙,幾次心不在焉,把長生震得差點栽進水中。少年目睹這個驍勇
男人的愁態,想到自己從未對少爺這般憂心過,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憂慮?他又望了一眼乘
雲駕霧般坐著船的紫顏,無論陪少爺去何處,再多滔天巨浪也會轉眼風和日麗,每一天如
幻境引人沉迷。長生不由闔上雙眼,任峽谷悠悠蕩蕩地侵過貼面的風,隨著搖曳的船身睡
了過去。
  醒時,身上披了件刻絲仙鶴緞衣,一望便知是少爺之物。長生揉了眼,見已躺在帳篷
裡,螢火在鋪前擺茶點。他叫了一聲,問:「少爺呢?」螢火道:「為公子千姿易容去了
。」長生露出怪異的表情,想像那樣子也覺好笑,道:「粉肌玉骨的一個人物,化成山野
村夫,我倒想去瞧瞧。」
  側側這時掀了帳子進來,掩口失笑道:「呀!長生你醒了就好,快去看大黑臉,螢火
你也來!」說著,兀自笑得花釵頻搖,又摔下帳子去了。螢火和長生互視一眼,都看見對
方心裡在說,去了,千姿會不會惱羞成怒?但都按耐不住,同時開口:「去瞧瞧如何?」
  千姿的營帳香麝襲人,一進去便瞥見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燈座、瑪瑙棋子、象牙筆
管等諸多精致物件金燦耀目,香幾、條案、鼓凳、床榻皆是紫檀制成,涂雕雲龍,紋金罩
漆。長生暗想這妖嬈況味似曾相識,與紫府奢華仿佛,不由露出笑意。
  驍馬幫的人皆守在帳外,裡面僅千姿、景范、陰陽與輕歌四人。紫顏依舊攜了他的寶
貝鏡奩,在黛硯上調了畫眉的黛石,一點點擦在景范額頭。長生見千姿仍是麗華標致的一
張臉,頓時沒了興致,螢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顏所用之物少見,兩人又疑惑地觀望下去。
  側側道:「為何不用螺子黛?不用研磨,蘸水就可用。」紫顏手上不停,閒閒說道:
「螺子黛源出波斯,是藍靛花所制,雖每顆值十金卻也尋常見了。我這黛石不僅是天然青
石,更用姽嫿之香熏制過,喚作『蘭黛』,易容美顏兩相宜,也更為矜貴。」被他一說,
側側眼波流轉,在心底勾畫蘭黛鎖眉山的描妝情形,不覺出神。
  千姿笑道:「黛色偏青,與丌呂族黝黑膚色類似,先生果是聰明。」
  紫顏道:「這還沒完。長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煙煤,味道未免不好聞,用昆昭國墨
犀角磨粉調勻,塗上後正與煙煤類似。」說著,從鏡奩中翻出墨犀粉來,和了水涂在景范
眉上。長生眼花繚亂,默記紫顏的手法,心下躍躍欲試。
  臉面調理停當,要為雙臂與雙腿抹上同樣的黛色。景范自顧自脫了襴袍,剛想褪中衣
,側側羞紅臉避了出去,長生和螢火仍守在紫顏身邊觀望,輕歌更是笑吟吟地等著。景范
瞧見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聲,但無人有挪動的跡象,只得褪下中衣,
現出內裡天淨紗汗衫半臂。
  雖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這會見了景范結實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長生不禁有些發
訕,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
  景范越發臉上燒得慌,好在有蘭黛遮掩,看不出面色大變。
  千姿顰眉道:「紫先生,剩下的蘭黛你讓景范自己動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
你看如何?」
  紫顏笑道:「好。」
  千姿遂沉下臉,道:「閒雜人等都給我出去。」
  陰陽、輕歌、螢火、長生四人知他所指,腳步粘了片刻,期望說的不是自己,然則被
千姿一一用凌厲的眼神掃過,無不悻悻往外走。臨走,紫顏叫了一聲:「長生,你去把先
前丌呂族的服飾畫給側側看,叫她依樣做幾件衣裳。」長生應了,想到無法親眼目睹少爺
的手藝,懊喪不已。
  走出帳篷,輕歌蹭到他身邊,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麼為我家公子易容
,誰知道公子連我也趕出來。本來在蒼堯國之時,我家公子最親近的人就是我,我雖比他
小了幾歲,差不多也與公子同時長大,一同修習騎射之術……」長生飛快地打斷他:「對
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說完,連蹦帶跳地逃了去。輕歌口上剎不住,再一看只有
螢火在跟前,想了想還是說道:「我……沒事了。你請便。」
  過了一個多時辰,從帳篷裡鑽出兩個手持魚叉的漢子,把守在門口的驍馬幫勇士嚇了
一跳。費盡眼力認出了景范二幫主,但公子千姿卻成了另一個人,野性十足,不見絲毫俊
俏嬌柔。
  紫顏走出來拍拍手,見輕歌兩眼發直看得傻了,笑道:「來,輪到你了。」
  景范牢記前次的教訓,在船上便對千姿說了,盡量不要與丌呂族人動手。千姿聞言笑
道:「你以為本公子不是有備而來?蒼堯國內就有丌呂流民,我們三人都會說他們的話,
只你對他們毫無所知罷了。」
  景范「呀」地輕呼一聲,微覺與千姿間有了隔閡,公子的往事是他雙腳踏不進的領域
。他低下頭掩飾心情,手上的竹篙用過了勁,一下蕩得很遠。
  千姿和顏悅色地向他解釋道:「此間丌呂族用白樺皮搭窩棚居住,也用樺皮制船,平
時以捕魚和狩獵、采集為生,馴養狗、鹿拉車。人人身手矯健,擅長弓矢,說他們凶殘,
只不過是一旦有外敵侵犯絕不手下留情,民風彪悍而已。」
  景范心中一動:「紫先生故意那樣說,是怕我幫用武力強奪,會滅了丌呂族?」
  千姿道:「他卻也小瞧本公子。」
  景范點頭道:「公子想如何去偷取神液?」
  千姿道:「能偷偷得手是最好,萬一被發覺,就扮作流落蒼堯國的族人歸來尋根,理
應不露破綻。」
  到了丹崖灣,景范依舊將船隱於岩石之後,下船時不覺想到了曾救過他的那個少女。
她的傷有沒有好,是否會怨恨他,此行會不會再遇上她?只是她不會認出他是當初以怨報
德的那個人,也許這樣的相遇會讓他心裡好過一點。
  四人越過沙石林立的淺灘,向松檜蔽日的林莽中走去,沿途的白樺樹有不少光禿禿沒
了樹皮,顯出蒼勁森然的景象。偶爾碰上幾處埋伏,四人何等老到,並不放在眼中,如入
無人之境,很快就順利地來到一處長滿高聳棕色怪樹的高地。
  千姿滿意地停了步,對景范說道:「這就是葵蘇神樹,你來摸摸。」景范仰頭看去,
結實的樹身光溜如石,直至樹冠才冒出叢叢深綠色的葉子,像一群裸了身子頭發如草的野
人。他伸出手去,光潔的樹皮撫上去略覺澀手,並不似想像的溜滑,輕輕一敲,透出厚實
的「篤篤」聲。
  「有人來了。」陰陽低聲說道,四人連忙快步進了樹叢,隱去身形。
  葵蘇樹下轉瞬間聚集了百來個丌呂族人,在空地上插了一圈柳條枝,當中架著幾只羌
、鹿、野豬與大雁。四人暗中窺伺,只見族人眾星捧月般簇擁了一個身穿神衣、神帽與特
制坎肩的老年男子,敲了一只鼓招搖走進圈中。那男子邊跳邊唱,念念有詞,神情熏然迷
醉,對了一個兩尺高的人偶如泣如訴。唱了一會兒,那男子用刀割開牲畜的皮肉,將血塗
抹在人偶唇上,又接著跳起來。
  千姿聽了一陣,對景范道:「他們的族長渾身長了寒瘡,像貓兒眼一般亮,裡面有膿
血。怎麼也醫不好,只能來求神。」
  陰陽道:「丌呂族的規矩是在病人屋裡放一水盆,只食豌豆靜養。但這病其實簡單,
不過是內毒旺盛,氣血不行才結成了膿,多吃點蔥韭雞魚就可解。」微笑著對千姿道:「
請公子示下,是否讓臣去醫好了族長,換取葵蘇液?」
  千姿冷冷地道:「我們要扮的是流民不是神醫,治他的病太費唇舌。夜長夢多,本公
子不想惹這麻煩。」
  陰陽肅然低頭,道:「是。」
  不料那些族人請神之後並不離開,一個個坐在地上,竟守著神靈祈禱起來。眼見天色
漸黑,眾人仍然沒有離去的跡象。
  輕歌不免著急,小聲地問千姿道:「公子,我們是不是取些葵蘇液就走?」千姿冷「
哼」一聲道:「怎麼走?那邊是高山,這邊有人擋著。再等等,本公子不信他們會守幾夜
。你若餓了,自己割破神樹喝點醉顏酡。」輕歌碰了壁,也不敢多言,只得小心埋伏好身
形。
  當晚,有數十個丌呂族人守夜,等到月上中天,千姿索性放棄回營地的打算,徑自閉
目睡去。景范心知公子不想開殺戒,不由暗暗贊許,眼前這僵局他亦無法打破,唯有替公
子守夜,讓千姿可以安心休息。於是他示意陰陽和輕歌早早安置,自己一個人留在最外邊
盯著族人的動靜。
  次日清早,族人換過一批,依舊虔誠地為族長祈福。景范心想,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四人已餓了一晚,要是再熬一日,驍馬幫的幫眾怕是要燒心焦急。陰陽看出景范憂心,對
千姿道:「臣有一計,不若就當是神明指示,為解救他們族長而來。」
  千姿雖知曉一些丌呂語,卻不明白祈福要花多少時日,見此情形也猶豫起來。輕歌幫
腔說了幾句,千姿勉強應了,道:「就算救人,也要速戰速決,不可拖得太久。」
  「臣遵命。」
  四人故作迷茫地從葵蘇樹中走出,族人見狀不由一驚,陰陽忙向最近的一個人迎去,
張口就用丌呂語問:「這是哪裡?」那人見了他們的裝束與容貌,奇怪地回道:「這是我
們住的地方,你們從哪裡來?」
  陰陽道:「我們一直在蒼堯國行醫為生,一覺醒來就在樹林裡。神哪,請告訴我,究
竟出了什麼事?」那族人被他這一句「神哪」暗示,興奮地對身後的族民叫道:「他們是
神派來救族長的!」
  景范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見一個族人過來指引,便跟隨那人往高地下走去。經
過柳枝圈,那個族人飛快地向穿神衣的男子點了點頭,景范也跟著點頭招呼,不想對方目
光如炬,馬上睜大了眼叫了一句。
  景范不知道他喊什麼,千姿卻聽得分明,那人說的是:「他們不是神的使者,他們是
奸細!」話語剛畢,丌呂族人盡數橫眉直對,引路的人也立即彈開,以戒備的眼光盯緊了
四人。
  千姿不知是哪裡露了破綻,回想引路者經過時的舉動,腦中忽地閃過一個細微的動作
,是那人在胸前做了一個手勢,只是他們跟在身後,沒有看得仔細,因而也無從摹仿。想
來那是丌呂族敬神時獨有的手勢,可他們走過神祗旁邊卻不曾有絲毫禮敬之意,自然會被
族中的神官發覺有假。
  這是易容術遮掩不了的不知情。
  丌呂族人多勢眾,千姿不想群毆,當機立斷退回神樹叢中。族人也不急著動手,錯落
有致地列隊,每十人一排將他們圍起。有人吹響了葉哨,一聲細長尖銳的鳴聲劃破山谷傳
了出去,聽到哨聲的族人便從居處拿來了防衛的兵器,一撥撥從林間湧出來,潮水般沖到
離他們三丈遠之處,虎視眈眈地注視四人,口裡發出低沉的吼聲。
  一時間刀箭林立,殺氣騰騰。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丌呂族男子站到了族人的前面,先前那個引路者恭敬地向
他稟告發生的情況。這人身穿毛色鮮麗的虎皮,手持一張巨大的白樺弓,健碩的右臂上有
一條蜿蜒的傷口爬過。那人向藏身葵蘇樹中千姿等人喊道:「我是奧倫骨,你們乖乖出來
投降,我就不動你們。」
  千姿冷笑一聲,孤傲的臉上現出一線怒容,在景范看來,墨犀角畫的濃眉狠狠地揪起
,更添了冷酷的意味。輕歌知道景范聽不懂,小聲解釋了,千姿沒好氣地道:「他們要是
先動手,別怪本公子不客氣。」陰陽忙道:「何須公子憂心,臣自會打發他們。」
  奧倫骨喊了數聲,裡面的人毫無反應,不由惱了他,揮手叫族人發動攻擊。一撥箭矢
倏地如疾雨直飛,眼看要沒入葵蘇樹叢,陰陽那老頭突然如仙鶴衝天而出,飛舞了一圈,
箭矢便盡數頹然落地。
  奧倫骨並不灰心,指揮族人輪番放箭,千姿見他們欺人太甚,心中騰地起了火,在第
三撥箭雨來時,不由分說縱身出去,用腳尖踢飛了一只箭。他雖是一身山野裝束,整個動
作卻曼妙如行雲流水,景范仿佛又看到當初那翩翩少年駕馬而來,不覺呆了。
  「噗」的一聲,箭矢插入奧倫骨右臂,正中他原先的傷疤,像貪婪的狼咬中的獵物,
箭羽猙獰地顫動。
  奧倫骨大叫一聲,伸手就把箭拔了出來,對噴出的鮮血視而不見。族人不甘示弱,各
自持了魚叉、斧頭、長弓、石刀高聲示威,氣勢反比千姿出手前更勝。千姿避回樹後,半
張臉迎了光,特意染黑的眉下眼神幽深陰郁,慢慢動了殺意。
  正在這時,一襲大紅的披風裹了被景范所傷的健捷少女,出現在高地上。景范見她平
安無事,眼中一亮,心底暗暗歡喜。少女迎上奧倫骨,急切地說道:「大哥,這裡有早上
救了我的人,請不要動手。」
  奧倫骨指了指臂上的傷,道:「你說什麼,他們是奸細,還射傷了我。」
  少女解釋不清,求助地望向身後。於是千姿和景范瞧見一只金翅蝴蝶,悠然從遠處的
林間飄然而至。
  紫顏披了一件寬大的鏤金袍子,自黑壓壓的丌呂族人中穿過,身影格外明霞豔麗。他
走近奧倫骨時微微一笑,像族人最盼望的晴天朗日,令人心頭一暢。族人見了紫顏神仙般
的模樣,劍拔弩張的氣勢頓時舒緩了些,鼓噪的聲音竟沒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看清他
要做什麼。
  紫顏向奧倫骨行了一禮,用的是丌呂族見面常用的手勢,更用丌呂語道:「這些人是
我的朋友,他們冒犯了神靈,請你恕罪。我們會用重禮賠罪,也請你笑納。」那少女聞言
,立即附和說了很多話,紫顏感激地道:「謝謝你,阿嬌魯。」
  景范指了阿嬌魯,小聲對千姿道:「這就是早上救了我們的女子。」千姿道:「聽她
的語氣,似乎不知道是你打傷她的,只記得是你們救了她。你的披風……」後半句便沒有
說。
  奧倫骨被兩人說得動搖,紫顏趁機叫出側側與長生為他清理傷口。千姿見他們三人皆
是衣飾華麗如常,嫉恨得微微揚起了眉。
  紫顏撇下奧倫骨,走入葵蘇樹叢,笑了向千姿招呼:「喲!」千姿臉色陰沉地道:「
你沒易容就來了。」紫顏若無其事笑道:「不須易容,只要帶一船寶貝來就可。我做主從
你手下那裡討了布匹綢緞和鐵器工具,還有你們餘下半月的口糧,跋山涉水送過來和他們
交易,真是好辛苦!若你不介意,就當是付給我的第三筆酬勞罷了。」
  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卻被紫顏拿來討巧,千姿道:「狡辯,分明是你的易容沒用!」
紫顏也不在意,笑道:「對極,本來想要人家的東西,就該和氣地求取,易容來偷不是最
好的主意。可這是公子自己的願望,怨不得我。」
  千姿擺出一張臭臉,紫顏不理會他,悠悠地道:「你想不想恢復原來的容貌?」
  「馬上把這該死的易容給本公子洗了,遲一步看我怎麼收拾你。」
  真是嘴硬呢。紫顏偏笑盈盈地享受他的沮喪,把千姿拉出了樹叢。當了眾目睽睽,紫
顏在香羅帕上沾了白芷和豬脂調成的汁水,一點點現出千姿絕世的姿容。
  奧倫骨驚異地目睹這一變化,一時忘了傷痛,竟走到千姿面前抬起他的臉。千姿揚手
就想揍人,被紫顏輕輕扶住了手,笑道:「公子傷了人,何妨忍這一點不敬?」奧倫骨察
覺到他的不快,慌忙鬆手,對紫顏懇切地說了一句。
  千姿聽到奧倫骨竟對紫顏說愛上自己,眉間窘迫難安,好容易撐住臉面,冷淡地道:
「荒謬!」
  紫顏眼珠一轉,道:「公子是否想要葵蘇液?」
  千姿冷哼:「當然。」
  「那無論我說什麼,公子只管點頭。」
  「你要賣了本公子怎麼辦?」
  紫顏笑得狡猾:「我如何敢動公子,一切為了生意。」於是轉過頭對奧倫骨耳語了一
句,奧倫骨回了兩句,欣喜若狂。
  側側皺了皺眉,忍了笑對長生道:「這下千姿要倒楣了。雖然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但他一定會很慘。」長生揉了揉眼,望向紫顏溫柔的笑顏,心想即便是被少爺賣了,結局
也會是幸福的吧。
  等紫顏為景范再洗去容顏,阿嬌魯認出了他,歡呼一聲,熱情地奔上前擁住他。景范
的臉騰得血紅,千姿冷冷地望著阿嬌魯身上的披風,眼睜睜看了景范丟下自己,被那少女
牽了手走到了別處。
  「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吧?」紫顏笑眯眯地問。
  「再亂說話,小心本公子忍不住出手。」千姿恨恨地抱臂站著,很惱火沒有隨身帶上
換洗衣裳,還要光著膀子受他人目光巡禮。紫顏嘻嘻一笑,飽覽他不倫不類的裝扮,滿足
地閉上了嘴。
  陰陽見紫顏並無為他們卸妝之意,只得叫輕歌向紫顏討了藥水,兩人坐在葵蘇樹下費
力擦洗顏面。不同人不同命,輕歌忍不住對了面容嚴厲的太師嘮叨起命運的無情。
  奧倫骨神色靦腆地站在千姿身邊,不敢抬頭看他的臉。千姿不耐煩地瞪了紫顏,眼神
想吃人:「你讓他滾遠點,本公子不想見他。」
  紫顏笑得開心,好一會才止住了,狡譎地說道:「公子放心,我只說你有法子救他父
親,沒真的把你賣了。」
  千姿迅速抹去起初的些許慌亂,笑容重現明媚,鎮定地道:「先生處理得甚好,只要
他父親不是將死之身,這點小事包在本公子身上。」回頭對陰陽道:「太師隨他們去見族
長,務必把人給我治好了!」
  陰陽隨了奧倫骨走後,紫顏仍在偷偷地笑。千姿看也不看他,道:「你有什麼話沒說
的,現下可以說了。」
  紫顏就是愛看他的尷尬樣,哈哈大笑:「莫急莫急,他問我你有沒有妹子,只要今後
你每年差妹子來交易,保管他把葵蘇液乖乖送上。」他胸有成竹地眨眨眼,安慰千姿,「
放心,我早替你想好後路——挑個人易容成你的同胞妹子不就成了?」
 
  陰陽熟知醫理,為族長德勒打了兩隻野雞,燒了一頓鮮魚湯,他的病症便大大緩解。
這手本事一露,丌呂族上下對他們這些外人已是敬若神明。等紫顏叫他們到丹崖灣去找螢
火,拿回一船的交換物品,族人更是喜上加喜,把八人奉為上賓好生款待。
  當晚,丌呂族盛大的篝火聚會在族長的窩棚前展開,族長德勒親自點燃了火,烤了一
只狍子招待紫顏和千姿等人。螢火帶來的整船貨物被陳列在一處,旁邊是十數個盛滿葵蘇
液的大木瓢。族人歡快地圍著這些交換的禮物雀躍起舞,只有長生和輕歌相對憂心,均覺
葵蘇液這樣寶貝絕不能無遮攔地置放著,不曉得要落了多少煙灰口水進去。
  千姿洗去蘭黛,從貨物中挑了一件素白綢衣換上,與陰陽冷眼旁觀盛會。他仍像一只
與俗世格格不入的鳳鳥,神情疲倦地俯瞰眾
作者: ad826 (吳阿兔)   2007-07-27 03:44:00
藍天大是不想讓我們睡了是吧.....XD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03:45:00
我8:30還得上班呢~~(睜大雙眼)
作者: hot3271   2007-07-27 05:53:00
推推 辛苦了~ 要好好休息啊~
作者: stoub (藍田)   2007-07-27 14:06:00
我還是看不懂為什麼千姿想要被麻醉耶
作者: ad826 (吳阿兔)   2007-07-27 21:53:00
千姿身為太子有太多苦悶,或許他也只是想要一些自由罷了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46:00
推!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22:22:00
push
作者: onekm   2007-07-30 01:17:00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0 11:21:00
一連看多篇好文,感謝藍天大
作者: zoevivante (宅到人神共憤)   2007-07-31 03:42:00
好棒好棒^^
作者: Daria830 (開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10:19: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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