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幻旅卷:清秋淚 作者:楚惜刀
「長生不見了。」螢火衝進紫顏的居處,擰眉說了這句話。
那時紫顏一行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隸屬鞘蘇國,是北荒三十六國最負盛名的集市,每月一日至十五,各地趕集交
易的商販雲集於此,將小小集市塞得水洩不通。慕名而來的淘金客們便在集外搭建場所,
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更顯熱鬧非凡。方河集的內市多交易來自異域的奇珍異寶和日
常器物,外市則集合了皮毛馬匹等大宗物品的買賣,凡是想像得出的貨物在此都能尋到。
倘若要找天邊的雲霞,海角的龍珠,萬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處。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側側為了能交換到心愛的首飾,閉門不出繡制彩錦霞衣。長生
向紫顏告假,溜去集市上瞧新鮮,正好螢火想添些適手的兵器,兩人便偕同逛街去了。連
日趕路的困頓,紫顏只想安靜大睡一日。他用心洗淨了臉,躺到床上舒服入眠,不想才睡
過晌午,螢火跑來打破了好夢。
難免有些下床氣,紫顏瞪著他道:「你沒看好他麼?」螢火愧然,低首道:「我在一
家弓箭鋪滯留久了,轉眼就不見人。」明明餘光瞄著長生,店家的強弓一晃,微一出神,
那小子已沒了人影。盤算了他喜歡看的玩意,找找那些鋪子,偏遍尋不著。
紫顏慵懶地嘆了口氣,初秋沁涼的天氣,正合擁了衾被大夢周公。何況他挑選的這家
七香旅舍庭院清幽,草木繁盛,仿佛江南佳景地。上等客房裡的陳設器物不輸京內,幾案
桌椅一律是花梨木飾鏨花銅件,熏香的鏤空三彩琉璃釉爐子也是紫顏喜歡的樣式。此時爐
內燒了姽嫿調制的合香,紫顏披了在集上新購的貫珠綾衣,神思倦怠。螢火忙倒了一盅暖
暖的秋瑟茶遞上。
北荒的茶有肅殺氣,加了艾菊、胡椒、桂皮等香料,紫顏嗅到濃烈的茶香,振振精神
,沉吟了半晌,道:「他會不會走去外市看雜耍?」螢火一驚,外市人多地廣,時常有雲
游四海的雜耍藝人路過表演。他出門前囑咐過長生只在內市裡隨處行走,料他不會闖出集
去,便不曾出去查找。他把這些情由說了,紫顏細想了想道:「長生是個伶俐人,他尋不
到你,怕比你更心急,自己會摸回館舍。唯一可慮是被人拐了去——他模樣雖好,到底是
個大人兒了,賣他不如賣他的衣飾更值錢。」
螢火道:「我聽說這集上有販賣婦孺的,一個小孩兒居然要一百金……」
紫顏放下茶盅,「好吧,我和你走一遭。」螢火低眉順眼,不去看先生憂心忡忡的臉
。兩人步出旅舍。螢火望了紫顏的身影,心中便安定了,直覺紫顏和長生間有某種奇異的
縈系,如果先生找不到長生,那就沒人能再找到他了。
集上熙熙攘攘,縱然是紫顏那般人物,到了喧囂鬧市依然被繁蕪的顏色淹沒了。螢火
疾步跟緊了紫顏,生怕一不小心連先生也走丟。紫顏逛集市的路數很奇特,每到一處,凝
神想一想,然後步向下一處,似乎在等待神明指引。到了一家賣銅鏡的鋪子前,紫顏停下
問了老板兩句,復又向前,螢火亦步亦趨,忍不住道:「先生如何得知長生走過這裡?」
紫顏轉頭看他,「他今日穿的狐尾襖子上有沙金線,那種沙金產自郢水,粉末很容易
掉。你仔細看,偶爾地上有金色的閃光,就是他走過的路。此外,他出門前拿了一只空香
囊,理應去買香料,剛才那老板說,香市就在前面。」
螢火點頭應了,想了想又道:「可……他身上沒錢,買不了香料。」
紫顏步子一慢,「金子都在你這裡?」
「是。他嫌金子太重,我給他,沒肯拿。」
紫顏又好氣又好笑,抱拳凝思,「這孩子!」頓了頓問,「他帶了什麼值錢物事?」
「腰上的寶鈿金玉帶值十兩金,左腕的墨玉鐲子加右指的白玉扳指,也能折個七兩金
。」螢火回想長生的裝束,猶疑地道,「這些先生賞他的物件,他平素捨不得戴,今日特
意穿出來,必不會拿去換東西。」
紫顏搖頭:「出來久了,任誰心也會野。家裡這些金玉的玩意多了去,要是真看見稀
罕的,他一準換了去,還會到你我跟前顯擺。你瞧著好了。」
想到他要買的那張兩百步射程的檀木勁弓,螢火微感惆悵,他離開弓箭鋪時,已另有
客人看中了那把弓。不知集上有沒有同樣做工的兵器。他略略出神,計算手中的餘錢能夠
他花銷多少,心思飛到了遠處。
在方河集這樣的地方,哪怕富可敵國,也藏不盡所有珍奇。人們只能挖空心思,將擁
有的資財比較來去,投在最適當的物件上,帶了喜悅與滿足、遺憾和不舍,抱走心底最渴
望的東西。物資的極大豐盛讓人們忘記了凡俗的愁苦。花光了兜裡的銀錢不打緊,在集裡
走上片刻,用雙眼歆享這些爭奇斗豔的寶物,整個人就仿佛脫胎換骨,立即得到了天下。
紫顏看到了螢火的眼神。他不怪螢火,沒人能禁得住塵俗妖嬈誘惑,人皆有所貪、所
喜。長生又會戀上什麼,以致忘了返回的路?
太陽打在帆布棚子上,紫顏走到轉角,仰頭看陽光的方向。問了一個熱情招呼客人的
小販,買賣人口的集子在何處,得知在西南,示意螢火同去。螢火想,竟會至最壞的地步
麼。紫顏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答道:「若給人騙了去,最多是擱那裡賣了,你我買得起。
」
遠遠地瞧見大紅幡子嘩嘩地滾動。幾個穿金戴銀的女子露了肚皮,在高台上像蛇扭動
,勾繞的手指靈活如吐焰。底下圍攏層層的看客,叫好的,發呆的,怪笑的,若是有冒失
鬼沖上台,旁邊閃出兩個威武大漢,推手,劈啪一個跟斗,跌得滿嘴是泥。再過去,一排
容貌佼好的小姑娘,翠生生地扎了長辮,油亮地挽在頭上。她們咿啊亮嗓子,哼一段小曲
唱兩句戲,就有人拉近了看,付錢走人。有的看台零落倚了清瘦的幼女,細細的脖子怯怯
伸著,探看來往的人群。若湊近來的是衣著光鮮的人,就揚出笑引人注意,言辭應對很是
逢迎,無非想尋個好人家,下半生有個可靠的著落。也有金發的女子用黑紗蒙住臉孔,露
出湖水般清澈的眼,渾身洋溢誘人的神秘。便有豪客出錢讓她揭去面巾,那女子欲迎還拒
,暗裡的搭檔就出來喊價,把除巾的價格飆到高處,許了重金才肯一現真顏。
螢火心神搖簇。走道兩邊盡是各色的台子,鮮嫩、水靈、豐滿、野性的少女們,像恣
意生長在塞外草原的花,張揚她們跳脫的生命。作為交易的商品,她們或是認命,或是隱
忍,或是不屈,眼睛裡射出執著的兩道光,叫人不可忽視她們的存在。螢火被這些女子的
眼神吸引,她們迎上任何打量的目光,徑自看回去,想望進人心的深處。如果經過這番透
視,對方是坦然的,眼神裡甚至能飽含欣賞與溫柔,那麼被這樣的人買去,她知道自己是
幸運的。反之,在銀錢落入主人手裡的剎那,她的眼底會掠過一道精光,懷疑且警惕地盯
緊買家的一舉一動。
螢火最終收住了眼,他不能再和她們對視。他怕不小心凝入誰的心底,而後輕輕拉動
了心弦,就要買下一個生命。畢竟這趟旅行,他沒有為紫顏帶出太多金子,他如是勸說自
己。安然垂下眼簾,他跟在紫顏身後,不再為那些女子的命運操心。是的,他能保護的人
已不多,照顧好身邊的人才是應該的,想到此處,他為丟失了長生自責不已。
紫顏忽然停下,「螢火,你幫我看看,那是長生嗎?」
先生的臉有點發白,螢火鮮少見他這樣,急忙朝他看的地方望去。果然,長生筆直地
站在一個販人的攤位前,像一尊泥塑,他出門穿的一身銀狐皮鑲金襖,套在對面一個單薄
人影兒上。螢火唯恐他出事,急速掠至跟前,將他和閒雜人等隔開。
「誰也不許動他!」螢火厲聲喝道。
眼前一老一少,披著長生狐襖的是個十來歲的異域少年,眼珠碧藍,聞言動也不動,
懶得抬眼看他們,冷漠得如泥塑。旁邊立著的中年人留著小鬍子,戴了一頂玄狐皮帽,衣
飾華貴,正微笑看著長生。
「喂,有沒有金子?」長生拽螢火的衣,怔怔地說,「我要一百兩。」
螢火的手臂僵在風裡,疑心是聽錯了,訝異地回頭。長生的神情格外執著,不是討要
糖果的頑皮孩子,凝重的表情讓螢火不禁想掏出錢助他一臂。可惜數額實在不小,保持清
醒的螢火只能搜腸刮肚,尋思婉拒而不傷人的說辭。
紫顏趕到,一掃當場,明白了幾分,認真地問長生:「你想贖這個孩子?」少年腳下
有塊不起眼的牌子,寫了他的售價,但他無視自己悲慘的命運,昂了頭注視虛空。長生殷
切的表情,他完全沒放在眼中,不在乎有沒有人買他,不在乎誰出得起這樣的高價,眼神
既孤傲又空洞。
中年人見紫顏主僕望之不俗,拱手道:「客官請了,我賣的這件貨非是凡品,值百兩
金。」紫顏看了少年一眼,驀地一驚,「是波鯀族的魚人?」中年人贊道:「先生果是識
貨,不過這百兩金子,賣的是他的十滴眼淚。」螢火氣結,世上竟有如此高價之物,愣道
:「眼淚賣得比香料還貴,不是搶錢麼?」
中年人振振有詞,說道:「這位客官,看來你對北荒太不熟悉,北荒最有名的三大奇
珍,其中之一就是這波鯀族魚人淚。魚人淚可驅百邪、治百病,久服則童顏黑發,益壽延
年,這樣的寶貝賣一百金,實是便宜。」
「魚人淚真是靈丹妙藥?」長生問紫顏。
紫顏輕笑,波鯀族的魚人淚收集不易,故有諸多傳說。在他看來,易吸收染料又不傷
人的魚人淚,是變幻眼珠顏色的最佳材質。至於治病療傷,或有些許功用,卻絕沒有謠傳
的神奇。
「是不是靈丹妙藥都已經不重要。」中年人徐徐插話,現出悲憫的神色,也不知是否
惺惺作態,「多年來波鯀族被人捕殺得厲害,像這孩子在的部落,幾乎全滅,就剩下他一
人。你說,這樣的魚人淚,夠不夠珍貴?興許就是最後的眼淚。」
長生怒道:「那你還把他抓來?」他握起拳,恨不能上去給中年人一下。
「是我救了他!」中年人急急撇清,摸了小鬍子道,「我趕到他們寨子,從死人堆裡
撿出他,這孩子又不肯喝水,非要和族人一起死。要不是我逼他好好活下去,恐怕早就替
他收屍了。」
長生瞪眼看著中年人,對少年更多了同情。他站在那裡無動於衷的樣子,仿佛在說哀
莫大於心死,整個人就是一柱冰凌,被狐襖收藏了所有寒氣,一旦照到陽光,??的寒煙好
像從他身上飄出來。紫顏微微起了憐惜之意,道:「他的眼淚,說賣就賣?」
中年人眼中閃過精明的光芒,笑道:「先生有眼力,知道這件貨的特異處。不錯,魚
人淚不是說賣就可賣,他不哭,就沒法子交貨。如果先生給足了金子,在下保證十日內,
必有魚人淚獻上。」螢火聽聽不對,道:「你收了金子就溜走,又怎麼算?」中年人深深
鞠了一躬,道:「這十日,吃住全須由諸位包了,若是最後沒法交出魚人淚,當面雙倍賠
款。」長生忽然嘴角一抽,怔怔地道:「你要打他,逼他哭出來?」中年人笑了搖頭,「
個中奧妙,恕在下不可說,不過絕不會用卑鄙的手段。更何況,這孩子是個硬骨頭。」
波鯀族少年聽到這句,眼珠緩緩一轉,如銳利的尖刀剜向他的臉。中年人尷尬一笑,
按了按頭上的皮帽。天氣意外的涼呵。
長生卻從中看出許多過往,睜大眼凝視少年,誠懇地道:「我會救你,你先來和我們
一起住,慢慢地再想法子贖身。」掉頭問中年人,「贖他自由,一共要多少金子?」中年
人嘿嘿一笑,「小哥怕是出不起這價錢,我後半輩子指望和他相依為命。」長生冷笑,「
我家少爺有的是錢,還怕窮了你!」中年人望了望紫顏的臉色,笑道:「你把錢討來再談
也不遲。」
長生可憐兮兮地站到紫顏面前,烏黑的眼撲閃撲閃望著少爺。
紫顏輕咳一聲,「螢火,給他買件披風,人要受寒了。」螢火得令,立即奔至最近的
攤頭,挑了件翠毛錦織金長披風,回來替長生圍好。長生哭笑不得,嘟噥道:「少爺,我
不買衣服不打緊,一百兩金子,你先借我。」
紫顏嚴肅地盯著他,長生自覺做錯了事,不安地低下頭。紫顏道:「你看這個方河集
,沒有錢大可以物易物,你想想自己有什麼可交換的,我自有辦法。」螢火暗忖,今趟出
門時本是逃亡,帶出的金子不多,否則直接買人便可,哪用易貨這樣麻煩。看到紫顏對長
生說話的樣子又不覺恍然,長生一直太過依賴,能以此磨煉他的心性倒是好事。
長生左右看了看,赧顏將紫顏拉過一邊,小聲道:「我們若走開了,他被別人買去怎
辦?」紫顏道:「咦,沒人像你這樣傻吧?」長生略為安心,扭頭對那少年道:「我會回
來,你等著。」少年脫下他的狐襖扔過去,碧藍的眼睛裡有睥睨天下的傲氣,決絕地道:
「我不要人救,你走吧。」
長生愣住,他全是一片好意,當面的拒絕令他有一點難堪。很快,他看到少年倔強的
眼,像是勾起內心遙遠的回憶。他把懷中狐襖遞給中年人,「這件襖子值幾兩金子,就做
定金,你不許再把他賣給別人,今日我肯定來買。」轉頭對少年道:「我會回來,我答應
你。」他自說自畫,不管那少年要不要,一把拉了紫顏的手,往旁邊的道上疾走。螢火朝
那中年人欠了欠身,提步掠在後面。
「你想好用何物交換了麼?」紫顏掃視路兩邊琳琅的貨物,隨口問道。
長生想到側側在家繡花,細想他並無任何技藝,不是不灰心。躊躇了片刻,問道:「
我沒值錢的物事,怕換不到一百金。」紫顏步子慢下,盈盈地望了他輕笑,「何妨一試?
不試,就真的什麼也做不到。」長生微一遲疑,瞥見路邊一株尖尖的雜草,道:「好,有
少爺幫我,我就試試看。」
那是隨處可見的草,不起眼地扎根在賣羚羊角的貨攤下,旁邊兩株被行人踩得稀爛,
萎萎癱在地上,只有它勁拔地挺直了身。長生輕輕一拽,兩手靈巧地翻折草葉,紫顏含笑
望著,見他沒幾下編出一隻螞蚱,綠色的長鬚和四足在風中飄搖。長生皺起眉,拎起草螞
蚱喃喃地道:「我好像天生就會編這個,少爺,你說奇怪不奇怪?」
紫顏笑眯眯地牽起螞蚱的長鬚,貼近了端詳片刻,「不錯。」長生汗顏地道:「賣不
了幾文錢。」紫顏道:「誰說要賣?螢火,你早上逛過集子,這地方有人賣草螞蚱麼?」
螢火道:「我走的鋪子沒有。呃,這是小孩子的玩意,方河集來往的皆是客商,要賣的編
織多半是做工復雜的器物擺設。」
「那就好。我們找個姑娘家去換。」紫顏徑自逗弄草螞蚱,樂悠悠地前進。長生和螢
火跟在後面,長生吃吃地問螢火:「少爺打什麼算盤?」螢火道:「你那種東西,只能騙
小姑娘。」長生「哼」了一聲,吐出「古板」兩字,螢火真像從來沒年輕過,不懂什麼是
童心。他望見少爺的背影又開心起來,起碼紫顏明白這隻草螞蚱的價值呢,趕明兒編它十
個八個,還能討好側側。
紫顏在一個賣繡品的貨攤前停步,彩線扎繡的肚兜、背夾、披肩、荷包、虎頭帽、布
獅子,絢麗的紅綠交雜相間,大俗大雅,喜氣洋洋。紫顏問長生想要哪一只。長生只覺滿
目紅豔如火,這個描龍弄鳳精致大氣,那個虎頭虎腦古樸童真,燒得眼裡熱鬧鬧的,一來
二去挑花了眼。他笨手笨腳地取了一個,放下另一個,一時抱了很多在手裡,分不出好壞
。
「這枕頂是今早繡的。」貨攤後穿花布的小姑娘熟練地拈出一幅繡品,對長生笑道,
「你看,獅子滾繡球,多喜慶。」長生見繡品上的獅子腦門光光,若不仔細看以為是綿羊
,撇嘴搖頭,不甚滿意,眼巴巴望向紫顏求救。
紫顏道:「這些都是你繡的?」小姑娘掃了眼兩人的神色,忙道:「客官想要繡工更
好的,這裡還有,就是式樣老舊了些,原是給老人家用的。」轉身從腳下的藤箱裡,取出
一疊繡品,都是些圈金錯針的暗色煙包之類,繡工生動,模樣富貴。長生蹙眉,剛想推了
,紫顏笑了捻出一只寫了「福」字煙包,道:「這只值多少?」
小姑娘道:「這是我娘繡的,算你一百五十文。」紫顏將草螞蚱放入長生手中,示意
他開口。長生窘了臉,半晌不說話,小姑娘生怕他們反悔,立即又道:「你們覺得貴?不
會啦,我娘的繡工數一數二,這件煙包拿回去孝敬長輩,包管他們喜歡。」長生端詳紫顏
手裡的煙包,比側側的繡工相差甚遠,不知少爺選來何用,幾番吞吞吐吐,開不了口。
紫顏卻不依他,舉起他的手,草螞蚱悠悠蕩蕩在空中輕晃。「他想用這個和你換煙包
,成不?」小姑娘剛想推辭,看見長生迫切且怕羞的神情,略一猶豫,又看了眼草螞蚱,
風中微顫如同活物,忍不住伸手撫摸。長鬚癢癢地搔在她的手心,長生道:「你和我換吧
。」
小姑娘聽見他說話,臉上一紅,抬眼看他。長生指了煙包道:「我知道這是好東西,
你娘用了金線,這裡還有拼花,真是好看。」小姑娘點頭,道:「你很識貨。」長生心想
,常年跟了紫顏和側側,就算不會織繡,多少懂得門道。小姑娘想了想道:「那就一百文
。」長生握緊了拳,鼓勵自己把話說順了,當即搖頭道:「對不住,我出來匆忙沒帶銀錢
,喜歡你家的繡品,就現成編了一隻草螞蚱。如果你能換……」
小姑娘為難地思來想去,嘆氣道:「今天我的生意很不好呢……等你拿錢來再說吧。
」長生失望地望了紫顏一眼,垂頭喪氣拎了草螞蚱離開。紫顏對小姑娘微微一笑,點點頭
隨長生去了。螢火遙遙地守護兩人安全,見狀提步前行,沒走兩步,看見小姑娘拿了福字
煙包奔出,飛快地趕上長生。
「給,我和你換!」她喘氣說,覷見長生眼裡閃耀的喜悅,唇角不覺彎起。
「謝謝你。」長生把草螞蚱放到她手裡,小姑娘珍重接過,突然說:「我叫阿寶。」
長生一怔,捏緊了煙包,低頭鞠了一躬。小姑娘避在一旁,臉越發紅了,轉身跑回攤子。
紫顏道:「她想和你做朋友呢。」長生「哦」了一聲,這個詞遙遠莫明,他曾有過朋友麼
?隱約抓到一鱗半爪的記憶,他站在原地拼命思索,揪起了雙眉。紫顏不動,他明白長生
在想什麼,那是他沒能踏入的過去。在顛沛流離的往昔,有沒有誰讓長生想起,便重拾力
量?誰都需要有這樣的人吧,如長夜中一盞黃黃的燈籠,在冷清黑暗中給予柔暖的呵護。
「少爺,我有你們這些家裡人就夠了,不需要再有朋友。」長生仰著臉,對紫顏笑笑
地說。一深思就會莫名的痛苦,索性放下、忘記,安生過當下的日子就好。
「波鯀族的少年,又是什麼?」紫顏一眼看穿了他的渴求。
長生語塞,半晌,摸了煙包道:「這個老人家用的東西,去換什麼好呢?」說著說著
,移動雙腳往其他鋪子逛去了,根本不回答紫顏的問題。紫顏忍住偷笑,招呼螢火道:「
你回去對側側說一聲,別叫她等急了,我們在外頭用飯,估計傍晚回來。」螢火應聲去了
。
長生一路走,留心沿途抽煙的販子,找著了,便打量他貨攤上的物品,看有無中意。
他先是看中一只腰鼓,拿出煙包換,對方毫不理會。長生並沒氣餒,轉向旁邊的攤子,向
貨主好好地寒暄搭茬,誇贊了一番他賣的木雕。那老者笑逐顏開,敲敲煙桿,指向一件得
意的觀音塑像,炫耀自己的手藝。
長生捧起觀音像,愛不釋手,贊不絕口。那老者道:「小哥,我瞧你順眼,這個像便
宜賣了。」長生故意將煙包亮出,惋惜地道:「可惜,我剛花一兩銀子買了這個,是名家
的絕品,留了最後一個被我搶到,想孝敬我家老爺。現下沒閒錢了。」那老者眼睛一亮,
「小哥,你這個煙包漂亮,拿來看看。」他一把接過,反復摩娑了幾遍,又取了自己發黃
的煙包比較,想了想慨然說道:「我這個觀音像是用檀香雕的,本來值十兩,小哥既是沒
帶錢,就半買半送好了。你將這個煙包賣我如何?就算它五兩,另外五兩我送你。」
長生幾乎歡喜得要跳起來,按耐心情,慢慢地道:「讓我想想……我家老爺一定更喜
歡這個觀音才是。嗯,多謝伯伯成全,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那老者爽朗大笑,豎起拇
指道:「那是你慧眼識貨,我顧老三交你這個朋友!」長生一個勁點頭,抱過觀音像,向
他謝了又謝,樂呵呵地繼續往前走。
空手起家得了價值十兩銀的檀木觀音,長生信心大增,腳步就要飛起來。紫顏悄然走
到他身邊,笑道:「今趟運氣不錯。」長生得意地道:「多虧我長相敦厚,別人都信我。
」紫顏微笑不語,他想是將頭回的挫折忘了。長生話音未落多久,很快吃了癟,在下個攤
位上,賣玻璃瓶的漢子硬是無視檀木觀音的香氣,看緊自己的寶瓶不放。長生磨了半天嘴
皮,口唇發乾,那漢子卻惱了,執了一根棍子作勢要打他。
「走,上別處拐騙去!老子偏不上你的當!什麼不要錢的玩意,拿來蒙老子。」漢子
氣鼓鼓地揮舞棍子,長生蹦開幾步外,一臉懊喪,想說幾句撐門面,又恐惹急了漢子,被
他跳出來打一頓更不值。他悶聲退後,感覺周遭的眼睛都在看笑話,越發手足無措,不知
抱了觀音往何處去。
紫顏的手搭在他肩上,溫柔地道:「他不要,你勉強不得,換一家就是。」長生無奈
地看他,「波鯀族那家伙也這樣說,難道真不管他?要是有天我不想跟著少爺了,你也放
我去了麼?」紫顏竟笑了,摸摸他的頭,像看顧頑皮的弟弟,柔聲地道:「你捨得離開,
我們只能隨你去了。不過你想走之前,必先學好了易容術,否則,我無論如何不會放你走
。」長生大為寬慰,他不是沒人要的,笑道:「我就知道少爺不會叫我走。」他的易容術
尚在入門階段,看來一時半會走不掉了。
檀木觀音畢竟是吉祥之物,長生沒多久找到了樂意和他交換的攤主。那人身材矮小,
其貌不揚,一身半新不舊的穿著,並無絲毫貴氣。身邊照看的兩個伙計個子小巧,舉止平
實。貨攤上玲瓏的玉器則與主人家迥異,壺、碗、杯、瓶,牌、鉤、簪、鐲,種種玉器紛
繁陳列,足足擺滿半丈寬、三丈長的青布,質地瑩潤剔透,陽光照射後愈加光潔雅致。當
長生捧了觀音悶悶不樂走過,攤主便留意地凝神看他,直到長生走過,仍沒有收回視線。
紫顏遂叫回長生,有意在這家駐足觀賞。長生以為紫顏有心買玉器,隨意看了眼,「
這個龍紋玉帶板刻工最好,可惜龍眼是丹鳳,幾百年前的款式,卻用了新玉。若是仿古,
不妨再舊些。」攤主目中欣喜,特意上前招呼二人,對了長生哈哈笑道:「來不及做舊,
被小爺看出來了。你眼力不錯,再來看看這個。」他興致頗高地搬出一件白玉鴛鴦蓮花爐
頂,長生眼睛一亮,在紫府看得最多就是香爐。爐頂是蓋上的玉鈕,他至少記得過二十多
種模樣,當下湊近了細看。
「這有七百多年了吧?雖是白玉,但受過土蝕,微有棗皮紅和桂花黃的沁色夾雜其間
,算是難得的珍品。」長生說著,回想起最初看到有沁色的玉器,曾以為顏色斑駁而不喜
,等紫顏擺出傳世古玉教他品鑑沁色奧妙,他開始漸漸明白這天然沁色,才是有年代的玉
最富韻味的所在。
千百年的滲透,終至天人合一的境界。長生默默地看了少爺一眼,他能對了賣玉人說
得頭頭是道,多虧跟隨紫顏以來的潛移默化。那些影響就如玉的沁色,絲絲滲入了他的內
心。
「好,好!有眼光!」攤主摸著他驕傲的收藏,盯了長生的觀音道,「你這個觀音哪
裡買的?我也想要一件。」長生面露喜色,道:「我和你換如何?」攤主一怔,長生悄悄
指了指紫顏,道:「我本想挑件好玩意替少爺買了送給少夫人,不想少爺說少夫人不信佛
,不肯要這個觀音。」攤主笑道:「不信佛就不能拜觀音?笑話,圖個吉利多好!嗯,交
換倒是不錯的主意,那你看中了什麼?我這裡的玉器有貴有賤,你先挑鍾意的,合適就換
給你。」
長生道:「能請我家少爺選麼?省得他又嫌棄。」攤主將手擴在嘴邊,悄聲道:「那
是他不識貨。」示意長生叫紫顏過來。紫顏聽見長生胡說八道,暗自好笑,卻也稱許他做
事精細,把挑玉的差事推到懂行的人手上。長生現下的眼力,大致的好壞分得清,但如是
高手作假,恐怕雲遮霧掩難以分辨。紫顏自忖眼界開闊,歷練多年,只是骨董裡學問太多
,而他所知太雜,未必能一眼看破。
紫顏沿了玉器攤子踱步,不多時,撿起一隻玉雕的秋山行獵山子。淺黃的玉雕上,猛
虎揚尾,鷹隼飛翔,雕鏤出秋日山林間狩獵行游的景象。攤主見紫顏拿起這件玉雕,贊道
:「這是貨真價實的和闐寶玉,你算有眼光!」紫顏笑道:「秋高氣爽,正和時令,只是
此器價值不菲,檀木雖貴,略欠了一籌。」攤主拿過長生的觀音,反復看了看,沉吟道:
「這玉雕原價賣五十兩銀子,只是做工粗糙了些,倒不是全然換不得。」長生笑逐顏開,
指了玉雕說:「真能換?」攤主見他歡天喜地的模樣,心頭一熱,點頭道:「嗯,難得今
日高興,大家交個朋友就是!」
長生暗想,怎麼做生意的都愛說這句場面話。不論如何,這攤主的確和氣,他道了謝
,從紫顏手裡包好玉雕,好生抱在懷裡。紫顏瞧他一臉明媚的笑容,像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樂得咧開嘴笑不停,攤主和兩個伙計見了也是喜氣融融。他們這裡一派祥和,吸引了過
往的幾個客商走來詢價看貨,攤主便覺觀音甚是靈驗,恭敬地放在身邊的位置上,以作鎮
攤之用。
紫顏和長生告別攤主離去。走過一段路,長生問紫顏:「他說做工粗糙了些,能換出
好價錢麼?」紫顏神秘一笑,「這隻山子來歷非凡,起碼能賣出五十金。」長生訝然,驚
在原地,「難道這是什麼上古的古玉?可明明連沁色都不曾有。」紫顏道:「你說得不錯
,玉的質地雖好,畢竟出土不久,好玉也賣不出價。而且他自己也說了,做工不成。只是
尋常人雕刻成這樣,確實算不得佳品,但若是帝王將相之流呢?」
長生「哎呀」一聲,捧起玉雕翻來覆去地察看,幾次之後終於放棄,頹然道:「你怎
麼看出來的?我找不到任何款識。」紫顏晶指一點,戳在虎頭。「這裡有個『王』字……
」長生猶疑地道,「可虎頭有王是應該的……啊,我看到了!」在那個「王」字上方,有
極纖細的一筆,勾勒出一個小小的「石」字,掩在秋葉的紋理中,如帝王高深莫測的心意
。
「這是鞘蘇國先王的名諱。聽聞他因名字裡有個『石』,自幼就愛好篆刻金石,七年
前他在位時我見過他親手雕刻的玉器,不過都是游戲之作,鮮少流落集市,唯有達官貴人
見過。」紫顏悵惘地微笑,是冥冥中的運氣,還是前塵糾葛拂之不去?
「原來是這樣。」長生了悟,「難怪如今的生意人不認得先王的手筆——那我們只能
賣給懂行的有錢人了!」想到這裡心花怒放,他的草螞蚱現已換到名貴的玉雕,如果獻給
當政的鞘蘇國王,說不定不僅有超過一百金的賞賜,還會有其他奇珍異寶作饋贈。
他滿懷喜悅地抱緊了玉雕,卻聽紫顏說:「長生,我要買下它,就用一百金和你換。
」這句話像風,輕輕吹到長生耳中,繼而那個雲淡風清般灑脫的少爺,眼裡忽然閃出對往
事的挽留眷戀。剎那間,長生看到富有人情味的紫顏,面容裡有凡俗的悲喜,但僅僅一瞬
之後,紫顏伸出手指數道:「上回和興隆祥換的十二只刻花金碗,賣掉六只就有三十金。
側側正在繡的冰心羅雲肩,隨便賣賣也值五十金。剩下二十金,我料螢火手上有現錢可給
,這樣吧,你回去叫螢火拿東西來賣,就說是我的意思,集齊金子把波鯀族那孩子贖出來
。」
長生抱著玉雕張口結舌,不知紫顏是為了它而動心,還是被他的善心感動。他想自己
真是猜不破少爺在想什麼,有時剛觸及一絲可信任的真心實意,很快就被狡黠的笑容抹去
了探測內心的蛛絲馬跡。像此刻,紫顏雖然在計較銀錢的話兒,長生已敏銳察覺少爺正輕
描淡寫地掩蓋真正的用意。
他不再是無知懵懂的少年了。
長生垂下眼簾,將玉雕推給紫顏,向少爺行了個禮,辨識方向,匆匆往七香旅舍跑去
。紫顏目睹他消失在盡頭,目光復雜地投在玉雕上,怔忡片刻,小心地用布包好,慢慢地
沿了集市的小路走。走過長長的幾條街,到了一處石磚砌成的高門大戶前,白雲悠悠地飄
在屋頂上。兩個身穿甲胄的軍士持槍立在門口,肅然地巡視周遭來往的人群。
紫顏轉向旁邊的攤子,不問價錢買下一隻紫檀盒子,鄭重地放進玉雕。長生遠遠地凝
望少爺的舉動,為免讓紫顏察覺,他在臉上沾了泥灰,又特意躲在賣絲綢的攤位後。柔軟
的綢緞滑過他的臉頰,賣主饒有興致地打量不斷說著客氣話的少年,巴頭探腦眺望遠處的
男子。
紫顏摸出一塊形制古怪的金幣,交給其中一個軍士。那人面色頓變,謹恪地用雙手捧
起,定睛看了一眼,而後朝紫顏單膝下跪。旁邊的軍士見狀也欲行禮,紫顏搖了搖手,遞
上那只紫檀盒子。素朴的花紋,隱去久遠的記憶。
「請貴府大人轉交給國主,就說是故人的一點心意。」
「先生稍後,我這就去請千戶大人。」那人急待進院,前腳已邁出一步,聽到紫顏柔
和的聲音。
「不用,勞他交給國主就好,我去了。」紫顏淡然一笑,瑰麗的影子緩緩沒入市集。
太陽無聲地放著光芒,明亮得有些恍眼,兩個軍士像凝固的燭淚,沒來由地望了他離
去的方向出神。持盒那人忽地側過臉,道:「我沒做夢,真是傳說中那人?」另一人舉起
那枚金幣,舍不得挪開目光,反復看了多次,「一定是!這圖案我們瞧過千回,如何會錯
!要不要追?千戶大人若知道放走了他,絕饒不了我們。」
兩人說話間,紫顏的身影如映了七色陽光的冰,已然消融在集市盡頭。持盒的軍士急
了,把盒子往同伴手裡一塞,拔腿急掠,沖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扎眼的繁華光燦,到處堆
疊著嗆人的顏色,攤棚、貨物、人影眼花繚亂地閃動,滿滿地鋪陳在每個人面前,不留空
隙余地。
不多時,軍士黯然折回,搖頭嘆息道:「不見了。」另一人道:「我們快將東西交給
千戶,等國主下令,不就能封閉集市,請出那位先生?」兩人有了計較,匆匆進了院子。
長生依稀看到這一切,回想紫顏挑中那只玉雕的情形,猜不出個中的來龍去脈。好在
鞘蘇國上下看來與少爺有舊,在此地想來不怕被人欺負,他安了心,料自己循路去也找不
著少爺,不如先回旅舍讓螢火變賣東西。
到了七香旅舍,側側正展開一方綺麗的雲肩向螢火炫耀,冰心羅雪色生煙,五彩絲霞
光氤氳。長生趕步上前,驚喜地撫摸,大叫道:「就是它了!」側側笑逐顏開,「來,估
個價,看我能換多少首飾?」
長生躊躇,想敷衍地誇幾句再說,不想嘴快,忍不住道:「少爺說,叫螢火拿了六只
刻花金碗和這件雲肩去賣了,差不多能換八十金,再湊個二十金,去方才的人市上買個人
回來。」
側側只當他傻了,摸摸他的頭,嘆氣道:「螢火,燒碗定神湯給他,一口胡話,被誰
騙過了?」
螢火知是要買那個波鯀族少年,應了一聲,走進裡屋打了個包袱,竟把六只刻花金碗
帶了出來。側側愣了愣,認真看了看他們兩眼,收起雲肩抱在懷裡。
「叫紫顏回來跟我說,我們幾個不夠他差遣嗎?還想買個人回來。」
長生見側側錯會,冷汗層出,忙搖手道:「不是少爺要買,哎,我這嘴笨的。是少爺
向我買了個玉雕,欠我一百金,可巧我要買個人回來,少爺就叫螢火變賣點值錢的貨。少
夫人這件冰心羅的雲肩,少爺說了,隨便賣賣就值五十金,我想若是螢火賣力,賣出七十
金也不是難事。至於少夫人想要的首飾,少爺也說了,他在集子上逛著呢,看到中意的便
買回來。」故意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嘆道,「依我看,這比少夫人親自去換,要強得多呢
。」
螢火面無表情,目光深深注視長生。長生若無其事,心想,回頭請紫顏補上好禮哄著
側側便好,此刻只欠東風,千萬要成事。
側側黛眉柳彎,回嗔作喜,吃吃笑道:「長生你要買的,可是個俏麗的丫頭?嗯,你
也是年紀了。好,就依了你們,拿去賣了吧。那丫頭若是可喜,這份錢就當是我送你的禮
。不錯,有個女娃陪我,以後多繡幾件雲肩,她也可以穿。」側側越想越樂,繡針一搖,
又道:「我忽然想用朱弦織件新裙,你們去吧,我要閉門好好想想式樣。」
長生緩過氣來,懶得和她分辯,拽了螢火的衣襟,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到了集上,螢火和長生預好後路,先去當鋪詢價。方河集官營典當行的掌櫃眼光毒辣
,貨物真假逃不過他的眼,給出的價格頗為公道,賣主可得原物的七成價,當鋪收月利二
分半。急需用錢或是趕著上路的商旅,往往樂意將貨物抵押過來,換得銀錢周轉。
當螢火打開包袱,金碗和雲肩立即吸引了掌櫃的目光,他愛不釋手捧了那件冰心羅雲
肩,連連贊嘆道:「貴氣逼人。」當下兩樣貨共許了七十金。螢火和長生相視一笑,這個
價撐足了他們的底氣,急忙謝過掌櫃,到相應貨攤上去吆喝。
果然,側側所繡的雲肩甚是搶手,被各個攤主爭先恐後出價,最後賣得九十金,沒趕
上的人更纏了他們想要同款的貨。那六只金碗也賣出不錯的價,兩人共得了一百多兩金子
,飽飽裝滿一口袋。長生被擁擠的人流推搡來去,出了一身汗,腰間的寶鈿金玉帶險些鬆
脫,螢火見勢不妙,使勁護了他衝出層層包圍。
兩人扛了金子趕到約定之處,中年人解了波鯀族少年的繫繩,客客氣氣地和紫顏說著
話。紫顏坐在一張粉青氈毯上,手持一杯雪藕茶,怡然自得。長生只顧著那少年,走上前
獻寶地說:「我回來了。」指了螢火手裡沉甸甸的金袋給他看。
期望眉梢眼角會有一絲笑意,不料那少年漠然冷笑,「有錢了不起麼?」
「我……我是要救你!」長生委屈無助地回望紫顏。難得想傾力討好一個人,一腔好
意苦心,換不回一句好話。
少爺的心亦在他處。紫顏聽螢火的回報,多收了二十金,笑得很是燦爛,喜滋滋地請
中年人清點金子,又對螢火道:「這些金子是你和長生掙的,去集上挑你們想要的,這裡
我來收拾。」
螢火面無表情,「長生對少夫人說,先生在親自幫她選禮物。」
紫顏狠狠瞪向長生,正巧他也在回望,兩邊各有心思,對看竟是一怔。中年人笑哈哈
地過來打圓場,成交後的臉上要多少笑容都不難,「已是午時,不如讓在下做東道,請三
位大吃一頓。日進百金,值得我好好慶祝,至於紫夫人想要的禮物,在下不才,稍頃有薄
禮回贈。」
紫顏招手,螢火靠近了,聽見他悠悠地吩咐,「這條街出去右轉,左手第三家鋪子上
有幾件蠟玉頭飾。隔兩家幌子上繡了個『東』字的,有一對海貝耳環雕得頗為精致。那家
對面往前一家賣珊瑚串珠鐲子的,圖個本地風情,也要了。另外再往前走,到路口左轉,
第一家銀飾店裡,鏨花項圈和牛角耳環可配成一對,再要一個嵌寶石雕花的銀戒。嗯,讓
我想想,旁邊還有家賣繡品的,用的金絲銀線,繡法也算別致,你買回去給側側看個花樣
,就挑那個『七錦連綴』枕面好了。」他說到這裡,喃喃自語,「這些尚不夠……」揚聲
又對螢火道:「你最後去金銀市裡,選『龍蕊寶號』的翡翠簪、九鸞釵和鳳翹金銀各一對
,用貓睛石鑲紫檀鏡奩收好了,外邊套上官錦紅的緞子,即刻送到館舍去。」
說完話,紫顏微笑著站起身,拍拍衣袖,好整以暇地對中年人道:「左格爾先生的好
意,在下心領了。送禮在乎誠意,自己份內的事,沒有假手他人的道理。」彎彎的嘴角仿
佛有些許賭氣的意味,眸子裡滿是孩子氣的認真。長生聽少爺報出這許多,早傻了眼,螢
火不苟言笑地應聲去了,臨走,瞥了那少年一眼。
左格爾尷尬一笑,打哈哈道:「是我越俎代庖,紫先生莫怪,但這頓便飯,我是非請
不可。」又轉頭對那少年道:「卓伊勒,你如今也是紫先生的人,要聽話,知道麼?」
波鯀族少年卓伊勒恍若未聞,一雙眼像擦得透亮的水晶,清澈無邪卻又空洞見底。紫
顏走到卓伊勒跟前,拉起他的手,不理會對方冷眼相對,「一起走吧。」
卓伊勒想掙脫,寒冰般的手化在紫顏溫熱的掌裡,心尖仿佛也能傳遞到這份暖,不由
地一悸。他微嗔薄怒地瞪向紫顏,當仔細凝看那張精致到邪異的臉孔時,似乎想起了什麼
,冷若冰霜的目光突然渙散了,替之以柔和安靜的眼神。他幽幽嘆出一口氣,無奈地任由
紫顏牽了,往集上的食鋪走去。
長生伴在紫顏身邊,猶豫著想去拉少年的另一只手,幾次欲伸未伸,心下大窘,見左
格爾似笑非笑在旁看好戲,忙負手在身後,走快兩步在前帶路。他不甘心地想,為何少爺
能安撫卓伊勒的情緒,而自己就不能?單以容貌而言,今日少爺的臉面未必有他的耐看,
難道是他說話太心急,叫卓伊勒看低了去?想到這裡,長生偷偷回首望兩人,忽然聞到一
陣淡淡的香氣,頓時了悟。
唉,少爺身上的香囊裡,定帶了姽嫿贈的香,天曉得他又拿出什麼惑人心智,讓卓伊
勒乖乖順從。長生靈機一動,笑眯眯地對紫顏道:「少爺,我知道了,有個簡單的法子叫
他流眼淚呢。」說著,故意指指卓伊勒。
卓伊勒忍不住用目光咬住他,神情帶了敵意和警覺,以及一貫的傲慢。長生滿不在乎
,又問左格爾道:「左先生,你有沒有試過煙薰?」左格爾點頭道:「用煙薰的確能讓他
流淚,但煙質太嗆,魚人淚受了染污,就失卻原先的功效。」長生道:「非也,我家少爺
便知道有多種香料可出香而不出煙,一樣能叫他薰出淚來,卻不傷及本質。」左格爾大感
興趣,迎了紫顏拱手,「如此說來,倒是要好好討教,哎呀,這回我可找到好買主!」
他們的交談裡,卓伊勒如待宰割的牛羊,並非同等的生命。長生更幾番流出輕蔑的眼
神,想壓下卓伊勒冷淡的氣勢。紫顏心如雪鏡,長生難得在意一個人,始終碰釘子,便激
得他索性豁出去。可惜朋友不能如此結交,有人不打不相識,有人吃軟不吃硬。卓伊勒若
是堅冰,只能慢慢提升熱度融了他,決不能用力去敲擊,反是玉碎的下場。
四人各懷了心事,徐徐穿梭在集市裡,遠看去,像幾個漠不相關的行旅商人。
左格爾先至金銀鋪將金子兌成北荒通用的存券,小心收好,又稱了十幾兩碎銀,夠四
人在食鋪好生吃喝一頓。方河集的食鋪多由綠油布步障圍在四周,搭了頂棚遮陽,內裡有
七、八張木制桌椅。陳設簡單,飯菜卻地道,廚子多在當地混了二、三十年,善做南來北
往各處小吃,食材手藝無不精湛。甚至有專為美食慕名而來的饕餮之客,一頓豐盛的美食
吃下來,散盡百金也是有的。
左格爾很是講究,坐定後先叫酒水,開口就要十年陳的古藤酒,七七八八點了一桌,
沒有一道長生聽過的菜名。長生大為好奇,一腔心思移到了珍饈上,忘了要和卓伊勒較勁
,美滋滋地等著一盤盤菜肴上桌。
左格爾叫卓伊勒斟酒,「這是你家鄉的美酒,別說我虧待你。」卓伊勒木然地為紫顏
和長生倒酒,長生面有得色,立即喝了一碗,辛辣的滋味叫他止不住咳了幾聲。
等鮮香菜色陸續端上,長生提了筷子掃視一遍,神情可憐地望著紫顏,無法下箸。北
荒是苦寒之地,盛產的多是珍禽異獸,左格爾有心請他們品嘗當地特色,所點菜肴非但沒
有他們愛吃的鮮花水果,連素菜亦是零星一點。嗅了肉食誘人的香味,長生忍痛放下筷子
,捧起酒碗又痛飲一大口。紫顏連酒也不沾,微抿了一口茶,懶散地托腮坐了,撇下一桌
酒菜,就算解決了這頓。卓伊勒依舊冷淡,抱臂坐在一邊,像是吃飯與他根本無關。
左格爾愕然以對,問了長生兩句,弄清原委,連忙賠了不是,奔到食鋪後面重新點菜
。紫顏叫不住他,也就罷了,眼珠在卓伊勒身上溜了一圈,道:「他平時給你吃的,是特
別的食物吧。」
卓伊勒禁不住他如有魔力的眼光,低頭答道:「是,他說我不能亂吃,會讓眼淚失去
藥效,常用珍珠、茯苓、人參什麼的。」紫顏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地端起古藤酒,鼻尖在
酒杯邊緣劃過,像特意去嗅酒的清香。
「這世上,以訛傳訛,自欺欺人的事太多。」他淺啜一口,接著玩味地說道,「就像
這酒,說十年就值十年,酒不醉人,心也會自醉,哄著自己相信它是好酒。」
長生灌下太多酒,肚子裡正火辣辣地燒,聞言便道:「當然是好酒,一口就抵得上那
些劣酒,燒得我渾身也暖和了。」
「因此,你信他的話,你的眼淚,是舉世奇珍。」紫顏對卓伊勒說,將少年顫抖的心
神盡收眼底。
卓伊勒再也按耐不住,裹在青織金麒麟絹衣裡的身子狂躁地震顫,將手捂在胸口問紫
顏,「如果波鯀族的眼淚不值錢,為什麼會有滅族之禍?我倒寧願我們是普通人,不會被
當作貨物買賣來去,不會低賤到沒有自由。不要說這是我們該有的命運!就算我們的眼淚
可以延年益壽,也不是上天給你們的禮物,我們不想流淚或者流光了眼淚都是我們的事,
憑什麼要養活你們這些吸血的惡魔,要族人為你們的私欲奉上生命?」
卓伊勒越說越激動,「啪」地拍擊桌子,兩眼水氣氤氳,竟悲憤得仿佛要流下淚來。
長生怔怔地看著他哀傷迷離的眼,想到對他的挑釁,一時內心充滿自責,不知覺地搭上手
去安撫他,「你別哭……」
這句話阻住了他的淚。卓伊勒抽手抹了下眼睛,凶狠地對長生道:「用不著你假惺惺
。」
長生心口一堵,險險要氣哭了,看到紫顏處變不驚的面容,鎮定心緒,不再向卓伊勒
辯解。他一陣氣苦,自覺好意被辜負,管不上多日沒開葷,隨手捏起筷子,夾了一塊野雞
腿咬牙切齒地大嚼。咸咸的滋味在口中散開,鼻子越發地酸了。
紫顏如在動刀割開他人面皮,眼前分明密布血腥,他卻並不以為意,依然自顧自地刺
下去,直至鮮血淋漓。
「我要告訴你的正是你不願承認的事實,波鯀族的眼淚確有奇異處,可凝成固態並吸
取染料之色,用於易容術,就是變幻眼珠顏色的最佳材質。至於世間謠傳的功用,它一樁
也無,無論左格爾用何等珍貴藥材來餵你,也是一樣,最初便是杜撰而來的神奇。你的族
人死於世人的貪念,也死於波鯀族莫須有的神淚,幾十年來,無不如此。」
卓伊勒難以置信地盯了紫顏看,臉上青白閃過,慘然僵成凝滯的苦澀。「不,不可能
……波鯀族毀在一個謠言裡?太荒謬,這不可能。是誰在誇耀我們的眼淚,誰這樣殘忍無
聊……」他瞪大的雙眼如高原雪山下一泓碧水,漣漪漸漸翻滾成了波瀾,洶湧得像要噴出
血。「除非……有敵人在暗中搞鬼,是亞獅王朝?還是琉古國?到底誰想對付我們,是誰
?」
他反復念出北荒諸國的名號,不再是那個與世隔絕的少年,仇恨的火焰緩緩地燒著。
長生想到他孤零的身世,嘆了口氣,入喉的烈酒已不知滋味。
左格爾走回桌上,豪爽地舉碗賠罪,自罰了數碗,「是我疏忽,忘了先問兩位的喜好
,好在這裡也有可口素食,能讓在下略盡心意。」卓伊勒像受傷的豹子,緊握雙拳,目中
流露錐心的恨意。左格爾斜睨他一眼,並不理會,兀自向紫顏敬酒。紫顏微覺暈眩,再看
長生,已經倒在桌上。他正想感嘆酒的辛烈,不想左格爾神色古怪地指了卓伊勒,怒道:
「你籌謀了多久……」
左格爾沒來得及說完,手一沉,無力地趴在桌上。周圍有人鬧哄哄地在猜拳,無人發
現這桌的動靜,又或是看到了也自動收回目光,事不關己地繼續吃喝。誰都是方河集偶留
泥爪的過客,無意為他人強出頭,卓伊勒正因有此自信,伺機一擊而中。他飛快地張望四
周,從左格爾的腰上搜了把匕首,擎在手中對準紫顏。
紫顏目如秋水,清冽地迎上卓伊勒殺氣騰騰的眼。卓伊勒奇怪地稍一思索,幾乎是生
氣地喝道:「你喝得少,難怪沒事!」
「你錯了,我就算喝十杯八杯也不會中毒,我身上的『毒』,只怕比你下在酒裡的還
重些。」紫顏靜靜地說著,像冷眼旁觀的路人在陳述事實,「這毒性不是即刻發作,不是
能傷人性命的劇毒,你想逃命,不想害人。」
「你最好別多話,聽我吩咐,陪我離開這裡。」匕首抵在紫顏的後背,卓伊勒不安的
喘息細細傳來,語氣是修飾過的森然陰沉,「我若有事,一定拉你陪葬。」
紫顏淡淡地笑,「你本就不想一個人活下去。」
卓伊勒的瞳孔急速收縮,他用匕首柄敲中紫顏的腰,低吼道:「閉嘴!我沒讓你說話
。你不許再說,安靜地跟我出去。」紫顏望了望昏迷的長生,散下一把銀錢,慢慢走出食
鋪。
卓伊勒緊貼他身後,如影隨行,紫顏面帶笑容,閒散地瀏覽沿路貨攤,全無被脅迫的
煩惱。兩人漸漸往集外走去,卓伊勒始終保持警醒,一點風吹草動,他的目光立即如飛矢
射去。有時某個攤主突然大咧咧地招呼兩人,卓伊勒就像領地被侵犯的野獸,虎起雙眼直
直瞪過去。
紫顏卻一臉閒適,偶爾停下來,捏起一件小玩意,轉頭叫他看,卓伊勒沒好氣地甩開
,催促紫顏快快趕路。這情形令卓伊勒疑惑,他時不時窺探紫顏,然而那張無可挑剔的面
容背後,找不到任何失意。即使卓伊勒故意惡聲相向,紫顏依舊笑笑的,待他如多年知交
般毫無提防,叫他不忍再逼迫。
一個被挾持的人,為什麼能無視腰間鋒利的刀刃,坐看雲起,談笑風生。卓伊勒無法
看透這種從容,甚至暗暗懷恨。他於是有了錯覺,思緒不時地游離,仿佛此時此地不過一
場夢魘,他們如行屍走肉飄蕩在陌生的集市。他的家仍在,在這個冷酷夢境之外,是遙遠
天邊唯一的亮色。
他驀地低下頭,一顆清淚毫無征兆地墜落,撞到硬實的沙土前已凝成薄薄一瓣。它無
聲地砸在地上,又輕輕彈起,不做粉身碎骨的淚珠,卻立即被卓伊勒的左腳踩住,陷在了
沙礫縫隙間。
卓伊勒猛地抬頭看天,他的眼角沒有淚跡,一切恍若一夢。
一滴淚,轉瞬而逝是它的宿命,無論烈日或塵土,一眨眼就會消失得了無痕跡。唯有
波鯀族的淚是那樣頑強,每滴有如精魄凝聚,甚至能結成滾圓的珠子,寶物般閃爍發光。
他不能玷污這高貴的眼淚,卓伊勒吸了一口氣,他們的淚,寧可陷落塵埃也絕不買賣
。就像他自己,寧可在北荒浩瀚的土地上奔逃亡命,也不做他人重金豢養的藥人。如果真
到了那一刻,他情願流血,再不流淚。
像是為抵抗心中的軟弱動搖,卓伊勒用力地抿唇屏氣,竭力回想起多年累積的恨意,
族人的哀號歷歷在目,足以令他修練至冷酷。視線裡漸漸淡出了紫顏柔和的身影,他倔強
地想,那個奇異的人不再能撼動他的心神。
緩緩吐出積壓的那口氣,匕首的柄被他攥得更緊。
紅綢綠緞,絲錦流光,兩人不覺行到賣衣飾的市裡。紫顏拉住卓伊勒,狡黠地一笑,
附耳說道:「喂,你難道不想易容改裝麼?」
卓伊勒愣神看他,匕首差點刺進他的衣。紫顏渾若無事,笑道:「螢火的腳程甚快,
萬一他返回,或者連家裡那隻母老虎也來尋我,你恐怕吃不消。不如我們易了容,安全逃
出方河集去。」他眼裡映著織繡的霞光,撫了那些布料流露脈脈柔情。卓伊勒心下混亂,
猶豫著點了點頭,紫顏絲毫未覺被動受制,歡天喜地挑衣裳去了。
卓伊勒看著紫顏發愁,該說的話全被搶先說了,他仿佛成了被拐帶的那個人,在傷神
對方下一步的舉動。
紛亂的思緒未定,紫顏拎起一件蹙金灑線繡雲綢夾襖在他身上比劃,妖媚晃眼的鮮麗
,襯上卓伊勒棱角分明的臉,卓伊勒分外地俊俏起來。他發窘地板臉推開,不要如此絢爛
極致的顏色,紫顏便又挑了銀紅的,為他兩腮熨上三分秀氣。
「就選這件,很配你。我要這個。」
卓伊勒看去,見紫顏指了一件華麗之極的兩色金鳳穿牡丹緞襖,繁花燦爛開滿衣上。
他沒好氣地道:「這麼豔,十裡外也看得見。」紫顏失望地點頭,「也對。」慢吞吞拿起
一領月白色如意連雲的宮綢夾袍,又瞥了那件緞襖幾眼,忍痛道:「這就不張揚了罷。」
紫顏付賬後,卓伊勒跟他到了集市偏僻一角,避在一根掛旗後換好衣衫。卓伊勒時有
錯覺,如童子隨主人出外,事事聽從紫顏吩咐。他將匕首塞在靴子裡,銀紅夾襖下粉面溫
潤,斂盡了殺氣,已是不識飢寒的富貴少年。紫顏拍拍他的臉,親切地笑道:「呀,就算
不易容,長生也認不出你了呢。」
卓伊勒又瞪起眼,拼命擠出一股狠勁,前後反差逗得紫顏掩口忍笑。卓伊勒見他不怕
,老大沒趣,凶狠的表情松懈下來,蕭索地道:「罷了,你不是說易容才安全?快些弄完
了,等出方河集,我放你回去。」
紫顏從懷中取出一塊人皮面具遞上。卓伊勒將信將疑,等面具冰涼貼合著皮肉,自覺
成了會變化的妖怪,支吾地問道:「是什麼樣的?難……難看嗎?」問完後不安地摸摸臉
,又覺話是多餘。
從面具的眼洞中看去,紫顏抹了抹臉,就換上一副斯文木訥的面容,唯有一雙眼仍是
俏的,對望去,怦然地想看多一陣。卓伊勒越發好奇,周圍沒有鏡子,只能深深地凝視紫
顏的瞳孔,依稀看清自己的容顏。那雙黑眸裡的人影奇特誇張,變形的眉眼中辨不出端倪
,像躲在誰的軀殼裡重生。他收住目光出神地想,如果悄然篡改掉命運,能否少走坎坷前
路,躲過難逃的定數?
回過神來,紫顏和藹地為他挽起頭髮,用纏金發帶束了。「走吧,再沒人能認出你。
出了方河集,我送你到風波嶺,那裡再往東一百裡,有個叫尼衛的小國,或許能找到波鯀
族的蹤跡。」卓伊勒搖頭,「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另外一場屠殺。」
紫顏默然,牽了他的手,兩人如秋葉飄到內市的邊緣。方河集的內、外市間有磚石壘
就的長牆,一道雙獅拱立的獅子門佇立在其中。平素僅有幾個零星守衛負責巡邏治安,此
時破天荒站了十二個甲胄之士,一對對鷹眼掃射來往的客商,偶爾攔下一兩個人盤問。
卓伊勒目光閃動,紫顏低聲道:「不怕,不是衝你來的。」當下言笑晏晏,指向獅子
門外的馬市問他道,「給你買什麼馬兒好呢?純白的?還是小馬?」
卓伊勒驚見紫顏的雙瞳綠如春水,換過顏色,聲音則是北荒通用土語的腔調,心下嘆
服,便沉聲道:「誰說個子小只能騎矮馬?我偏要高頭大馬!」紫顏呵呵笑道:「好,依
你便是。」兩人談笑自如,渾不顧守衛上下打量,紫顏更朝他們略一頷首,悠然踱過獅子
門。
卓伊勒的心跳個不停,緊緊握住紫顏。先前千戶府外的兩個守衛攔下他們,朝紫顏道
:「你們從哪裡來?」紫顏面不改色,立即答道:「安亞國。」安亞是西北方一個多族雜
居的小國,尤多混血,紫顏與卓伊勒兩人的眼珠或綠或藍,守衛們看了半天,就用安亞語
問話。卓伊勒傻了眼,紫顏咕嚕著答了一句,輪到守衛不知如何應對,擺手放他們過去。
卓伊勒走出十來步,「你真厲害,連安亞語也懂。」
紫顏搖頭,「我隨口亂說的,估計他們也只懂一句。」
卓伊勒哈哈大笑,眼裡的藍色輕盈地閃動,像蝴蝶揚起翅膀。那是紫顏頭回聽見他的
笑聲,清澈得想用勺盛了他的笑,舀一口品嘗。卓伊勒笑過兩聲,停了,克制地咬了唇,
信步走到一匹紅色的馬前,撫摸它的鬃毛。那匹馬乖順地任他擺弄,紫顏便詢了價格,買
下它來。
卓伊勒也不客氣,拉馬到了空處,一個飛躍上了馬,銀紅的身段配了紅馬,煞是搶眼
。紫顏選了一匹純白的雪羽驄,寸長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時飄然若在雲端。兩人順了
馬道,漸漸行到外市的盡頭,再往前,就是荒涼野外,極少有行旅商人從那裡走過。
「看到那片黃色的山嶺了麼?翻過那裡,就算是左格爾,也找不到你。」紫顏抬起馬
鞭,「走——」他一鞭打在卓伊勒股下紅馬上,馬兒驚嘶一聲,撒蹄跑去。紫顏的馬隨後
跟上,與它並肩向了風波嶺沖去。
卓伊勒輕松地拉住韁繩,懸起身子夾在馬背上,對紫顏喊道:「你走,我不要你送!
我自由了,你也是!」他解開束髮的金帶,茶褐色的長髮順風飛蕩,如他驟然解放的心。
紫顏一把抓去臉上那個老實的面容,鬼鬼地一笑,「難得被綁架,正好散散心,別太
快丟下我。」看似柔弱的他,身手十分矯健,駕馬緊隨卓伊勒。無論卓伊勒如何催趕紅馬
快跑,也無法甩下紫顏。相反,他悠閒的話飄進卓伊勒的耳朵,「你的馬叫秋楓火,跑得
雖快,卻不耐久,差不多到那邊山腳,就要讓它喝水休息。」
卓伊勒將身伏向馬頸,人和馬都不再孤單,流星般飛馳,在大地上燒出一道殷紅的火
。縱馬疾行,上下顛簸,拋卻了前塵往事,像吹過荒原的一陣風。俯瞰綿綿雜草無限延伸
,遠處山嶺上黃綠成片,斜陽輕撫,蒼茫生煙,竟如天堂般自在。紫顏的雪羽驄如飄逸的
白雲飛翔在後,與秋楓火隔了一個馬身,不離不棄。他身上有股特別的香氣正緩緩散逸,
偶爾,紫顏回望方河集,唇角流出詭譎的笑。
跑至山嶺下,地勢漸高,極細的溪水淺淺流過。馬兒的步子變慢,卓伊勒跳下來,牽
引它走去飲水。紫顏的馬甚是安靜地在一旁候著,前蹄碎步輕踏,絲毫不見疲憊。
卓伊勒喝了一口溪水,扯下面具,拿在手裡發愣。不過是一塊無生機的死皮,僵滯得
宛如棄物,可置於臉上竟是玉顏清芳,溫瑩絕豔,化腐朽為神奇。他回眸偷覷紫顏,神儀
如月,令人既敬且畏又極欲親近,凝望中仿佛沐浴在潔淨的月光下,心境平和似水。
如果能跟隨紫顏一生,是不是勝過一個人海角天涯?
卓伊勒猛然一驚,不,他要自由,波鯀族的人不是誰的奴隸僕傭,他不能讓心靈屈從
在任何人之下。卓伊勒狠狠收住目光,用力地一拉韁繩,粗聲粗氣地招呼道:「喂,我要
趕路,你不許再跟來。」
「你要去哪裡?」
「與你無關。」卓伊勒低頭瞥到手裡的面具,走過來還給他。靠近了,蹙眉脫口而出
,「你身上好香。」濃烈侵人的香氣,從紫顏的衣衫裡不斷滲出。卓伊勒狐疑地看他,搖
了搖頭,
「你收著,或許有用,佩戴的法子也簡單。」紫顏不管他伸直了的手,兀自交代面具
的用法,又叮囑他,「如能改變眼珠的色澤則更佳,喏,這就是用你們的淚制成的銀海珠
。」
兩顆宛若水珠的薄片,迎了太陽閃動光芒,輪廓是染過後的琥珀色,中心透明。紫顏
又從自己眼眶內取下兩片碧綠的銀海珠,一齊遞給卓伊勒。
「戴上它們,天下不會有人再知道你原來的身份。」
初次見到波鯀族眼淚的妙用,卓伊勒有一點感動,它們像是有生命,輕輕地一碰,會
柔軟地彈起。想到所謂靈丹妙藥不過是虛妄的謊言,他心裡說不出是怎樣的感嘆,喃喃地
道:「我們的眼淚只有易容的功效……如果其他人像你一樣明白,我的族人……」
憤恨、苦悶、怨懟、心酸、不甘,卓伊勒的血脈裡孕著躁怒。他多想有一柄利刃大刀
,像惡狼的嘹牙,供他縱情揮舞,砍盡那些屠殺族人的貪婪魔鬼。眼前又浮現痛苦的過往
。黑市上,波鯀族的眼淚能賣出驚天高價,他們不是人,是獵物和貨品。每個月,他的部
族不停地遷徙,無論東躲西藏逃到哪裡,黑暗中殘忍的狩獵者會突然出現,奪去他們珍惜
的一切。年幼的孩子被拐賣,手無寸鐵的女人被搶走,若有健壯的年輕人反抗,會遭遇到
全副武裝的獵人,把他揍得遍體鱗傷,逼他流淚。甚至老人也逃脫不了被捕捉的厄運,他
們居住的帳篷外充滿了陷阱,一旦陷落被捕,獵人們會想盡辦法敲詐他最後一滴眼淚,然
後棄之荒野不顧。
卓伊勒不敢再想。他從小就不知爹娘是誰,跟了唯一的堂兄弟和其他族人一起疲於奔
命,直到喪心病狂的捕獵者害死了他們所有人。左格爾救了他,收留他,要他流淚賣錢,
他認命。哪天左格爾為了眼淚要打死他,也覺得沒什麼,權當和族人們死在一處。
可最欲哭無淚的是,他們的眼淚,根本不昂貴,卻用那麼多人的生命換取。
「死者已矣,你要代他們好好活下去。」
卓伊勒抬頭望天,他一個人自由了又如何?幸存在世上波鯀族其它部落的人們,依然
會遭受流離追捕之苦。僅僅代死去的族人仰望天空是不夠的,如果可以,他想改變波鯀族
不公正的命運。
風吹草浪,一抹翠色由方河集疾速而來,卓伊勒猶自恍神,紫顏眯起眼會意微笑。沒
過多久,馬蹄聲橐橐近了,卓伊勒驀地清醒,收起銀海珠,電目一掃遠處,拔出匕首指向
紫顏,「你用香引人追蹤我?你們……你們沒一個是好人!」他大聲吼完,快步飛身跨上
秋楓火,不顧坡陡路窄,強行沖入山嶺的茂林間。紫顏阻攔不及,眼睜睜看他離去,在叢
林裡消失了顏色。回眸遠望,來者漸漸近了,竟是長生,小小的身軀在馬上搖搖欲墜。
長生一路追來,本沒了信心,等嗅到熟悉的香味,大喜過望,循香追尋到風波嶺下。
他馬術不精,幾次險些墮地,靠了心中拗著的一股勁,硬是強留在馬背上。秋風呼嘯,過
耳如刀,長生的腿股間被狂行的馬磨震得吃痛,他越是驚惶,越是死死摳緊韁繩,拼命張
望搜索紫顏和卓伊勒的蹤影。
終於,長生遙遙看見兩人的身影,如開在遠處的兩朵小花。他有心趕來驗證,縱馬更
急,等到了紫顏面前,長生驚喜地揮手,馬兒受了驚,一個趔趄急收四蹄。長生來不及反
應,身子凌空飛出,「啪」地落地,跌得四肢百骸一齊散架。
「你太心急,慢慢趕過來就是。」紫顏衝到長生身邊責怪地說道,抬起他手腳查看,
見不曾骨折,方嘆了口氣,為他拍去雜草浮塵。
「少爺,我沒事,你平安就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