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回家
「真的不能在一起嗎?」她沒有轉頭,甜美的聲音不斷顫抖。
「不可以。」默默看著她的長髮也掩飾不住的糜爛傷口,「我得回家。」
仔細看了幾遍,我拿下眼鏡擦一擦,又仔細看了看。唔。
今天的陽光很美好,樹影下像是有千百個光影在追逐,一陣陣的嘩笑。是個適合
出門的好天氣。
反正我還有幾本書想買,那罐骨灰也不能夠一直擺在我的房裡…若不是我大吼大
叫的從浴室裡衝出來--狼狽的只穿條短褲,打掃房間的阿婆可能把那個罐子給
扔了。
地基主被我嚇哭,說我怒吼的嘴拉到耳邊,眼睛噴著鬼火。這根本是胡扯…只是
嚇暈的阿婆馬上回家養老,不幹了。
這到底是醫院…這罐骨灰一不留神就被清掉了。我知道我寫作寫到一個程度根本
就是三重苦,有眼無視、有耳無聞、有口無言。在這種時候骨灰被送到焚化爐我
也不會知道。
天氣很好。很適合出門。我的身上也不是沒有錢…雖然我被認定為無行為能力,
但是上回編輯來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跟他打劫了五千塊,叫他從我的版稅扣。
他糊塗了,我也糊塗了。
說不定就是為了這個明媚的晴朗吧。
列了一下,多多少少還是有幾條瑣事。老讓出版社幫我跑腿也實在抱歉,我自己
去辦好了。
「小司。」
他嘩的往牆上一貼。這個小陰差年紀最小,當陰差還沒多少時間。所以修煉還不
夠,得多受些陽氣才能夠冒充成陽人。他無處可去,前輩又勸他在這陰地足以聚
形的地方留下來,多晒點陽光,他才留在我這兒不走。
「別、別過來!」他拼命搖手,「我告訴你喔,我什麼也不會幫你的!你不要過
來,不要過來!我好不容易聚一點點陽氣起來…媽的,你真是人嗎?為什麼你的
鬼氣比我重啊~救命啊~」
我蹲在他面前,看著他涕淚泗橫的臉,有些許悲傷。被陰差這麼講,真是…
「好吧,我不過去。」定定的望著他,「你變成我的樣子,我要出門。」
「…不要!」他想都沒想就回絕了,「你出去幹什麼?吸引更多的妖魔鬼怪嗎?
這醫院還不夠鬼氣森森?真奇怪這裡的瘋子怎麼沒逃走啊~」
逃得走還叫做精神病院嗎…?
「變成我的樣子,你可以用我的電腦,還有網路線。」
他不但馬上變成我的樣子,而且還很興奮的開了個門讓我悄悄離開。「有錢能使
鬼推磨」好像可以改成「有電腦能使鬼推磨」…
換上簡單的衣服,我出了醫院,招了計程車。結果計程車司機在我前面停下來…
撒了一把冥紙,加速逃逸。
無言的看著燦爛的陽光,和我身上的白襯衫牛仔褲、球鞋。難道看起來這麼像鬼,
連陽光都不能幫我加分嗎?
正在冥想時,一部計程車倒退著停在我旁邊,臉色發青的計程車司機看了我很
久,又看看我地上的影子。
「對不起對不起…」他再三道歉,還下車開車門,「真的很抱歉,大白天的,把
你誤認成…」他勉強嚥下一口口水,「那個。」
把肩膀黏著的冥紙拿下來,我坐進後座,「現在開計程車要隨身帶冥紙?」
「唉,我們這行也不好幹啊…」他發著牢騷,「昨天七月十五,我們天天路上跑,
什麼怪事沒有?帶一些也比較安心…」
「哦。」其實人類生存的本能也頗靈敏呢…咯咯咯咯。
「冷氣開太大了?」司機撫著手臂,將冷氣關小一點,「怎麼越來越冷…」
等到了目的地,凍得直打哆嗦的司機接過我的車錢,逃命似的呼嘯而去。
…大概會感冒幾天吧?我默默的把沾在袖子的冥紙扔了。
當初要出版社幫我在靈骨塔買個位置時,編輯差點被水嗆死。我猜他是想叫醫生
吧,如果不是稿子實在太趕了,他非叫醫生來好好幫我整治一下。為了要命的稿,
他足足跟我講了一個小時的勵志哲學,我還偷偷地抄筆記。
「不是我要用的。」淡淡的說,「我要安置一個孩子。」
不過他也真的幫我買了,一臉古怪的給我單據。
到了靈骨塔,我拒絕工作人員的好意,親自抱著她,放進去。可憐,什麼都沒有
了,又沒有足夠的靈識了解自己的死亡。到這種地步,只能依附著自己的屍骨。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突然滿感慨的。
好心的工作人員幫我叫來倒楣的計程車司機。然後這個都市不幸感冒的人又多了
一個。
其實說感冒不太正確,正確的說法是,「風邪」。不過醫生不會在意當中的差別。
在久違的繁華逛了逛,我買了想買的書,搭著捷運到淡水。不是假日,街道空曠。
我隨便挑了一家咖啡廳,婉拒了優雅的廳內,我選了可以照到陽光的陽台。
「…但是,裡面有冷氣…」服務生大為訝異,畢竟在盛暑的正中午,硬要待在室
外的客人頗奇怪吧?
「我抽煙。」亮了亮預備好的香煙,服務生才恍然大悟,馬上體貼的送上煙灰缸。
其實這煙是我拿來當幌子的。對別人來說,八月的陽光可能很毒辣。但是對我這
樣被鬼氣浸潤遍了的人,如此的陽光才可以晒暖我傷痕累累的靈魂。
而且,海風這樣的清新,在這樣的晴朗中閱讀,真的是一大享受。
喝著咖啡,閱讀「龍槍傳奇」,安靜的午後,只有獵獵的風呼嘯,吹著口哨。沈
浸在閱讀中,我也是純粹的三重苦狀態:無視、無聞、無言。零零落落的客人,
有人進來有人出去,我完全沒有察覺。
「你…你是夜書吧?」驚喜交織的聲音,帶著一點點的顫抖。
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才茫然的抬起頭。聲音的主人已經拉開我身邊的椅子,坐
了下來。「你…你變得我快不認得了!當初我就叫你減肥麼…減完變成帥哥了!」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直直的望著喋喋不休的女孩。很可愛,很甜,個子小小的,
完全是我過去喜歡的那種典型。
不過是過去了。現在想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這種泡泡糖似的女孩。
她曾經是我的女朋友,雖然時間很短。分手的時候我多麼痛苦…但是現在我卻想
不起她的名字。看到她也沒有高興的感覺,反而有點不悅--打擾我看書。
「嗨。」我淡淡的笑,瞥見映在落地窗的面容,不禁苦笑了一下。長久的厭食和
鬼氣的侵蝕,我的面容顯得秀氣而軟弱。自己覺得不男不女,卻可以吸引世人的
眼光。
這個世界的審美觀真的病了。
我若還是過去那個粗笨、微胖的模樣,她大概會裝著不認識趕緊跑了吧。
「我就說嘛,網站的消息不可靠!」她還是那樣沒大腦的樣子,「都是亂講的!
他們神經兮兮的跟我講,我就說哪有可能?我可是很了解你的…」
「是真的。」我漠然的說,低頭翻書頁。
她尷尬的住嘴,小心翼翼的打量我。「…夜書,是我害你的嗎?…」
抬頭看她,除了懊惱內疚外,還有一點點竊喜。真是無言。有個男人愛她愛到發
瘋,大概是種光榮?而且還是個網路知名作家呢。
我相信她愛過我,就跟愛她的LV包包一樣。
「不是。」我對著她盡量陽光的一笑,不過鬼火效果比較強。
真有點本能的人類大約跑光了吧。但是她雖然開始發抖,卻滿眼興奮黏得更緊一
點。「那…你的故事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有…陰陽眼?」
無聲的嘆口氣。就算怕,也覺得刺激。摀著眼睛看恐怖片,尖叫得最大聲的最愛
聽鬼故事。她怕我,但也覺得很特別。
越危險越有趣,這樣嗎?
試著把我自己的手臂拔回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整個人僵硬了。
「有什麼?你看到了什麼?」她尖聲叫起來。
「什麼也沒有。」我的目光回到書頁。
「不!你一定看到什麼?!」她拼命抖,「是不是有什麼…有什麼纏著我?」
「沒有。」我抬頭望望天空,有點雲了,陽光弱了些。我身邊的溫度又開始降低,
「不過妳若不離開的話…」
她跳了起來,像是看到鬼一樣狂奔而去。
…其實我只是幫她拍頭皮屑,需要這麼害怕?
看完了那本書,雲多了起來,看看錶,快三點了。再拖下去不是辦法,還是去赴
約吧。結了帳走出大門,一個女孩緊跟著我走出去。
她滿臉的害怕,緊緊的握著裙子,「請、請問…你真的有陰陽眼嗎?」
回眼看她,她抖得更厲害。我相信她是害怕的,不管我裝得多正常,但是我也沒
辦法把鬼氣收乾淨。正常人會盡量迴避我這樣陰陽怪氣的人,靠近我都會覺得冷。
「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偷聽。」她的眼淚快奪眶而出,「只是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該跟誰求救…我沒有發瘋,請你相信我…」
她一定遇到很嚴重的事情,嚴重到求助無門,才會去跟一個可怕的人說話吧?
「妳的眼睛沒有狂氣。」我沒有笑,這是地基主的建議。她說我不笑看起來比較
友善,「有什麼困擾呢?」
她明顯鬆了口氣,「請問、請問…真的有…」聲音越來越小,帶著嗚咽,「真的有
嬰靈嗎…?」
我皺起眉,看到她腳邊有著隱約的黑影。
「沒有嬰靈這種東西。」我很誠實的回答她,「這是日本那邊流傳過來的,還算
是新名詞呢。不然妳去各大辦事處…我是說,正統的佛寺道觀問看看,師父一定
會笑的。」
她似信不信的,滿臉恐懼,「但是但是…我、我…」她哭了起來,聲音是那樣的
心碎。壓抑著,不敢哭出聲音,充滿愧疚和痛苦。
我說過,我的心靈滿是縫隙,所以許多負面情緒無法抵擋。我很怕這樣的感染,
但好像來不及了。當她叫住我,而我也給她回應的那一刻,就已經來不及了。
「我問妳,妳認為還沒出世的孩子有罪嗎?只有妳一個人可以懷孕嗎?」我的聲
音變得細軟,顯得很陌生。
她愣愣的看著我。
「胎兒還沒來得及有罪,為什麼要那麼倒楣,綁在妳身邊作祟呢?當然是早早的
投胎轉世了…如果妳拿掉孩子有罪,就算有,妳的罪也只有一半。讓妳懷孕的男
人哪裡去了?他難道不該扛起另一半的罪孽嗎?」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講,但都不是我自己想說的。像是周邊蒙著迷霧,神智清明
的地方只剩下一小角,腦海裡翻滾了許多痛苦的情緒和破碎的畫面。
勉強奉子女之命成婚的人,被經濟和生活壓垮,然後毒害自己的幼小的孩子。畏
懼嬰靈這種莫須有的報復,卻毫不在意的笞打、甚至殺死自己的孩子,這是什麼
道理?那不如一開始放了那孩子,讓他去已經準備好、成熟的家庭,不要製造更
多無辜的幼小亡靈。
或者是長大起來,心卻墜入鬼道的孩子。
我的頭好痛、好痛好痛…好像有著什麼用斧頭劈我的頭顱,痛得我幾乎快要昏過
去。
「他在哪裡?」淒厲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會是我發出來的,「他在哪
裡?!讓妳懷孕又不能生下來的男人,他在哪裡?!妳知道將來可能會因此不能
生育嗎?這才是那個男人給妳的毒咒,不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從來沒有恨過
妳、傷害過妳!妳怎麼可以怕他?妳怎麼可以污蔑…」
妳該馬上去找到那個男人,殺掉他,好讓這種毒咒可以解消才對…
我愣愣的看著被我緊緊抓住的女孩,她的手上被我抓握過的地方,出現了烏黑的
爪痕。
原來是這麼回事。幸好我沒把那句說出來,沒有唆使她去殺人。語言有著特別的
力量不是嗎?我的語言對人類沒有那麼強烈,但也有一定的影響。
「妳都讓陰差帶走了,又何必把恨意留在我這裡?走開吧…」我喃喃著,頭痛和
巨大的壓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像是被蠱惑的女孩,呆呆的望著我。她沒喊痛,雖然鬼爪的痕跡這麼深。
「沒有嬰靈。」我找回自己的聲音,柔和的,「真的讓妳疑神疑鬼的是妳的內疚。
拿掉小孩是很傷身的,妳若是希望將來還有自己的小孩子,就別再這樣了。至於
那個讓妳痛苦不已的男人…忘了他吧。妳會找到愛護妳的人,會認真的去防護,
不讓妳受到這種身心雙重的痛苦。」
我鬆開她的手,她像是大夢初醒。「我覺得…很輕鬆。」她笑著,雖然還在流淚,
「我還有幸福的可能吧?」
「一定會的。」我肯定。
我知道一定會的,因為她腳邊的黑影,虎視眈眈的跟在我後面。這就是多管閒事
的下場。仔細的看著他,我知道,這是很古老的妖怪,一種叫做魍魎的小東西。
他會附身在女性身邊,將女性的生氣吸乾,病衰而死。
從來都沒有什麼嬰靈。只有這種小妖物,依附著嬰靈莫須有的傳說,驚嚇著女人,
拿走她們無辜的生命。
不過,我是男人。他們想要啃噬我,得花相當的力氣。
很想說故事給他們,讓他們離開。但是我覺得心煩意亂,文字完全無法組織起來。
四點多了,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得趕緊去赴約,然後回醫院。不然滿是縫隙的心
靈,沒辦法抵禦這些外來的侵蝕。
被鬼氣浸潤透的魂魄,在黑暗那邊的眷族看來,應該是閃閃發光的吧。黑暗造成
的創傷,是永遠不會痊癒的。
走進捷運的瞬間,我發現,我迷路了。在錯綜複雜的地道裡來去,但是一個人也
沒有。
我沒說什麼話,魍魎依舊如影隨形。腳步聲漸漸的多了起來,一隻手拍了拍我的
肩膀,我卻沒有轉頭。
「哎,怎麼這麼無情?」那個活潑的女孩快走幾步,抱著我的胳臂,「你也是去
聽演唱會的吧?」她仔細看了看我,驚喜起來,「你是姚夜書!我看過你書裡面
的照片!」
我想說話,魍魎突然發出「哇哇」的嬰兒啼聲,我的聲音,被鎖住了。唯一的武
器就這樣被剝奪。
女孩親熱的偎著我的手,她很年輕,嬌嫩的像是初綻的花朵。留著一頭很長的頭
髮,指甲俏皮的畫了好多小花。
「我也很崇拜你呢!你的每一本書我都有買喔…」她嬌笑,「當然我更喜歡他…
他唱得好棒,我愛死他了!每一場的簽名會、見面會,我都有去喔!他好帥好
帥…」
她喋喋不休的說著,神采飛揚的。旁邊的人群也開始應和,嗡嗡的讚美和渴望,
充塞在整個地下道,間雜著幾聲興奮的尖叫。
「他是誰?」我在束縛稍微輕一點的時候開口了。
女孩露出迷惘的神情,我猜她也不記得那是誰了。我們兩個人站定,她努力回憶
著,而我,又在魍魎的兒啼聲中,失去了我的聲音。
如潮水的人群中,我們兩個像是擋路的石頭,不時被推擠著,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他是誰呢?」女孩喃喃自語,「他是誰呢…真奇怪,我那麼喜歡他,現在我卻
想不起來。我好喜歡他啊,每天都聽著他的歌,看他演的電視劇,房間貼滿他的
海報…」
像是想起什麼,她從口袋掏出隨身聽,「你聽,他唱的歌…」她很慷慨的分了一
個耳機給我,但是我只聽到一片寂靜。
「奇怪,為什麼壞了呢?」她很苦惱,「我好喜歡他…天天都希望可以跟他在一
起,甚至和他結婚呢。為什麼我記得你,卻不記得他?」
我默默的被擠著往前走。現在我只希望,那隻魍魎可以被人潮衝散,但是那隻魍
魎卻緊緊的跟在後面。
「為什麼呢?為什麼…」她望著我,「是不是我比較喜歡你,所以才想不起他的
名字?」
不是的。我在心裡無奈的反駁。每個時代都有偶像,也有為了偶像而死的少年或
少女。我覺得,我好像陷入一個龐大而精巧的詭計中,策劃的,是叫做「命運」
的詭笑者。
在鬼門開的第二天,誤蹈這些狂熱崇拜者的行列。他們依舊在尋找當初為之殉死
的偶像,但是他們再也找不到了,因為死亡的洗禮,他們什麼也想不起來。
原本只是苦悶的青春中投射的虛影,遺忘也是應該的。
人潮開始騷動,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裡。我依舊被鎖住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這種狂烈的氣氛中,魍魎陰惻惻的「哇哇」兩聲,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一起
盯著我。
「是你吧?事實上,我們在找的,就是你吧?」女孩滿臉夢幻,牢牢的看著我。
我絕望的望著這群狂熱的…鬼。
被推入冷冰冰的水裡,連呼救都不能。迷霧又來了,但是蒙蔽得住大部分的清明,
卻沒辦法蒙蔽痛苦的感受。成百成千的鬼魂試圖侵入我的身體裡,那種寒冷到極
致的痛苦,像是火燒一樣,他們在我身體裡翻滾、吞噬,互相撕打。
這樣痛、這樣的難受,但是我連昏過去都不能。我看得到月光蒼白的在遙遠的水
面,像是一朵蒼白的山茶花,幽藍蕩漾。但是我卻溺水而窒息。
或許是太荒繆太痛苦,我居然想起一道叫做泥鰍鑽豆腐的菜。將活泥鰍和豆腐放
在一起蒸煮,因為越來越熱,耐受不住的泥鰍就往豆腐裡鑽。這還有個好聽的名
字,叫做「草船借箭」。
現在我就是那塊倒楣的豆腐,讓無數的鬼魂穿刺侵蝕,破碎的靈魂更加粉碎。
說不定,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一直躲在精神病院,就是尋找一個穩定安全的環
境。但是今天…今天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出來。
今天可是,可是我媽媽的忌日。姊姊趁著爸爸出門,要我五點半的時候,回去替
媽媽上香。
哪怕我瘋到什麼程度,我還是希望可以,可以為母親上一柱香。
「媽媽…」我喊了出來,緊緊跟著我的魍魎突然游開,還沒來得及逃離,已經四
分五裂。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一隻有力的大手將我從水裡提了出來。
無數的鬼魂從我的身體裡逃逸出去,在朦朧的眼睛裡看起來,像是鋼青色的煙火。
「姚小哥,你還好吧?」我看到一張蒼老的臉孔,這不是跑去賣大腸麵線的陰差
嗎?
我還活著。咳了很久,一陣陣的發虛。被迫再次面對自己的無能,我喘著,並且
苦笑。
「喂,饒了你們就很好了,還在這兒裝模作樣?」老陰差吆喝著,「快滾!」
我這才看到,那個女孩還抱著我的腿,長髮覆面。她讓陰差罵得畏縮起來,轉身
要離去,又戀戀不捨。
「真的不能在一起嗎?」她沒有轉頭,甜美的聲音不斷顫抖。
「不可以。」默默看著她的長髮也掩飾不住的糜爛傷口,「我得回家。」
她掩著臉消失了。
後來我有回家嗎?其實我不記得。我只記得昏過去的時候,聽到低低的哭泣。那
哭泣的聲音…真的很熟悉。從小聽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聲音。
我問老陰差怎麼知道去救我,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這…當然是有人通風報信。」
會是誰呢?「…怎麼還不投胎去?」難道是因為我吃了她的心臟?我還她,我可
以還。
「心裡擱著事情,怎麼走得開。」老陰差發著牢騷,「當人子女的自己保重,別
讓父母放不下,那就是盡孝了。」
不知道是魂魄受了重傷,還是因為受寒,我生了場大病。但是再怎麼痛苦,我都
沒有流一滴眼淚。
不能讓她,再有什麼掛心的了。
醫院開出來的診療書說,我病情惡化。
其實也真的是惡化了。被陰鬼這樣穿刺,我癒合的不太好的靈魂,又千創百孔,
在發冷發熱之餘,連連暴吼,好幾次短暫的清醒時,發現自己被綁在床上。
但是我沒有流半滴眼淚。
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但是家人深恨我的畜行,不會讓我回去上香的。懷
著絕望的鄉愁,和被鬼蝕傷的靈魂,我只能用淒厲的慘叫抗議,一聲又一聲,一
聲又一聲。
但我還是,沒有流半滴眼淚。
在痛苦莫名的瘋狂中,我半昏半醒的夢見那個滿天流星雨的夜晚,和那杯甜美至
極的水。我好想喝,好想喝…
上弦月像是一抹傷痕,蒼白的透過雲層看著我。我在昏沈中,看到楊大夫身後有
著極大的翅膀,雪白的三對羽翼,將乾淨的水放在窗邊,曬著月亮的幽微光芒。
「喝罷。」他將水湊在我嘴邊,「本來我也很猶豫要不要救你…但是你也奇怪,
既然那麼多眾生都屈服在你的魔力下,你的故事是他們的罌粟…為什麼不叫他們
救你?」
我喝下了那杯讓月光晒透的水,迷霧被驅散開了,腦海中的清明擴大許多。
「…他們不是我的奴隸。」叫喊過度的聲音嘶啞,「他們跟我什麼關係?只是我
的讀者。」
我說過,我性格軟弱。我沒辦法去利用別人…尤其只是幾本破書,和幾個漏洞百
出的故事。精神上的潔癖太過,我甚至無法承受他們為我做的任何事情。因為我
比誰都知道,我完全不值得尊敬和愛戀這種高貴情緒。
我不知道怎麼還,我也可能永遠還不起。
他幫我解開繩子,我呆呆的望著牆壁上的抓痕。那是我痛苦莫名的時候,拼命在
牆上抓爬,將水泥牆壁挖出一條條小小的溝渠。
楊大夫沒有說話,若有所思的望著我。
「你要不要轉院?」他提議,「換個環境。而且,我所在的醫院比較『乾淨』,甚
至可以給你某種程度的自由。」他頓了一下,「如果你還真的想繼續寫下去。」
「…讓我想想。」我訝異了。我相信楊大夫並不太喜歡我,就像我不太喜歡他。
或許,因為他不會被我的故事入魔,我反而相信他。
那杯月光水讓我的魂魄傷痕漸漸痊癒,雖然是這樣疲憊欲死,但我真的好起來,
而且可以坐在電腦前面寫我的故事。
若不是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修到有點神經的散仙硬把「肉芝」血淋淋的塞進我
的嘴裡,而其他眾生包括地基主都默許他的行為,我可能還舉棋不定。
不管怎麼嘔吐,我就是不能把那種血腥味吐出來。那是一個小人兒騎著馬,雖然
小得只有食指高,但是他卻這樣暴力的逼我吃下去。
就怕我早早的死了,故事來不及寫完。
就算這種「肉芝」可以長生不死又怎麼樣?我真的心灰了。果然,我跟讀者不該
混太熟。他們眼中的「對我好」,只是讓我更痛苦。
我又吃了人了。
吐到膽汁和血都跑出來,虛弱的倒在洗手間,我沒有落淚,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
力氣。
「喂!」小司從外面走進來,嚇壞了,「你是怎麼了?沒個人扶你嗎?發生啥事
了?」他將我拖起來,粗魯的扔在床上,隨便拉了條布在我臉上亂擦。
雖然知道那條是抹布,我也沒糾正他。「…他們逼我吃了肉芝。」
「噁。」他皺緊眉,像是也想吐,「怎麼逼人吃那個?多噁心。」
我笑了。當一個人不能哭的時候,也只能笑了。
「小司,你喜歡我嗎?」我拉著他的手,輕聲的問。
他唬的一聲往後跳,「你幹嘛用那種娘們的語氣和模樣問人?」他拼命的撫著雙
臂,「我只喜歡看你的小說,可一點都不喜歡你這個陰陽怪氣的傢伙!」
「那好。」我點頭,「我要轉院,你跟我來吧。」
「我?為什麼是我?」他大嚷大叫,「我有那麼倒楣嗎?我相信別人會更想去吧?
為什麼是我啊~」
呵呵,因為你不喜歡我。更不會逼我吃下任何東西,你是個…非常單純的讀者。
我是個卑鄙的人。既然我沒有能力對抗這個世界,我需要一個人擋在我前面,而
他,不喜歡我。
最後我轉院了。也告別了這邊的眾生讀者,說我不告而別也是正確的,只是臨行
前我說了一個故事,讓他們再也不能去找我。
後來我轉院了,當然也又發生了一些故事。有些時候楊大夫會默許我到處亂走,
小司是最可憐的,可以化為人形的他,苦著臉跟著我到處亂竄,還得負責保護我
這個脆弱而鬼氣森森的人。
當然,我也還在寫作。至於鬼魅,也沒有放棄過將我拖入黑暗中。
我凝望著深淵,而深淵也用綠汪汪的眼睛,凝望著我。
咯咯咯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