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1-2) ◎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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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涉千里來向你道別
在最初和最後的雪夜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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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章
雪是不知何時開始下的。
如此之大,彷彿一群蝶無聲無息地從冷灰色的雲層間降落,穿過茫茫的冷杉林,鋪天
蓋地而來。只是一轉眼,荒涼的原野已經是蒼白一片。
等到霍展白喘息平定時,大雪已然落滿了劍鋒。
紅色的雪,落在純黑色的劍上。血的腥味讓兩日一夜未進食的胃痙攣起來,說起來,
對於他這個有向來手不沾血習慣的人來說,這次殺的人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他劇烈地喘息,身體卻不敢移動絲毫,手臂僵直,保持著一劍刺出後的姿式。
那是一個極其慘烈的相持:他手裡的劍貫穿了對手的胸口,將對方釘在了背後深黑的
冷杉樹上。然而同時,那個帶著白玉面具的殺手也刺入了他的身體裡,穿過右肋直抵肺部
——在這樣絕殺一擊後,兩人都到達了體力的極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動一下,立即便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荒原上,一時間寂靜如死。
雪還在一片一片落下,無休無止,巨大的冷杉樹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蒼穹。他
和那個銀衣殺手在林中沉默地對峙著,保持著最後一擊時詭異的姿態,手中的劍都停留在
彼此的身體裡。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覺胸臆裡擴張著的肺葉幾乎要觸到那柄冰冷的劍。
他竭力維持著身形和神智,不讓自己在對方倒下之前失去知覺。而面前被自己長劍刺
穿的胸膛急也在促起伏,白玉面具後的那雙眼睛正在緩緩黯淡下去。
看來,對方也是到了強弩之末了。
儘管對方幾度竭力推進,但霍展白右肋上的劍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葉之前終於頹然
無力,止住了去勢。帶著面具的頭忽然微微一側,無聲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畢竟還是贏了!
那樣寒冷的雪原裡,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雙方都會被凍僵吧?他死死地望著咫尺外
那張白玉面具,極其緩慢地將身體的重心一分分後移,讓對方的劍緩緩離開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來。
那樣嚴寒的天氣裡,血剛湧出便被凍結在傷口上。
他花了一盞茶時間才挪開這半尺的距離。在完全退開身體後,反手按住了右肋——這
一場雪原狙擊,孤身單挑十二銀翼,即便是號稱中原劍術第一的霍七公子,也留下了十三
處大傷。
不過,這也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吧?
不趕緊去藥師谷,只怕就會支持不住了。
劍抽出的剎那,那個和他殊死搏殺了近百回的銀衣殺手失去了支撐,靠著冷杉緩緩倒
下,在身後樹幹上擦下一道血紅。
「嚓」,在倒入雪地的剎那,他臉上覆蓋的面具裂開了。
霍展白驟然一驚,退開一步,下意識地重新握緊了劍柄,仔細審視。然而這個人的生
氣的確已經消散,雪落到他的臉上,也不會融化。
「唉,那麼年輕,就出來和人搏命……」他嘆息了一聲,在那個殺手倒地之前,劍尖
如靈蛇一般探出,已然連續劃開了對方身上的內外衣衫,劍鋒從上到下的掠過,靈活地翻
查著隨身攜帶的一切。
然而,風從破碎衣衫的縫隙裡穿出,發出空空蕩蕩的呼嘯,繼續遠去。
什麼都沒有。
霍展白一怔,頓時感覺全身上下的傷口一起劇痛起來,幾乎站不住身體。
怎麼會這樣?這是十二銀翼裡的最後一個了,祁連山中那一場四方大戰後,寶物最終
這一行人帶走,他也是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下來的,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人應
該是這一行人裡的首領,如果那東西不在他身上,又會在哪裡?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單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這最後一味藥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兒的身體卻眼看一日比一
日更弱。自己八年來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齊了別的藥材,怎可最終功虧一簣?
他埋頭翻找。離對方是那麼近,以至於一抬頭就看到了那一雙眼睛——死者的眼尤未
完全閉上,微微闔起,帶著某種冷銳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露出的眼白
裡泛出一種詭異的淡藍。
那種淡淡的藍色,如果不是比照著周圍的白雪,根本看不出來。
只是看得一眼,心就猛然一跳,感覺有一種力量無形中騰起,由內而外的約束著他的
身體。那種突如其來的恍惚,讓他幾乎握不住劍。
不對!完全不對!
本能地,他想起身掠退,想拔劍,想封擋周身門戶——然而,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
身體在一瞬間彷彿被點中了穴道,不要說有所動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轉動半分。
怎麼回事?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身體和視線一起,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的「釘」在那裡,無法挪開。
然後,他就看到那雙已經「死亡」淡藍色的眼睛動了起來。
那雙眼睛只是微微一轉,便睜開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對。那樣的清淺純澈卻又深不見
底,只是一眼,卻讓他有刀槍過體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內心叫了一聲,卻無法移開視線,只能保持著屈身的姿態跪在雪中。
比起那種詭異的眼白,瞳孔的顏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極濃,濃得如化不開的墨和斬
不開的夜。然而這樣的瞳映在眼白上,卻交織出了無數種說不出的妖異色彩。在那雙琉璃
異彩的眼睛睜開的剎那,他全身就彷彿中了咒一樣無法動彈。
那一瞬間,霍展白想起了聽過的江湖上種種秘術的傳說,心裡驀然一冷——
瞳術?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瞳術?!
雪一片片落下來,在他額頭融化,彷彿冷汗涔涔而下。那個倒在雪中的銀翼殺手睜開
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眼神極其妖異。雖然甦醒,可臉上的積雪卻依然一片不化
,連吐出的氣息都是冰冷的,彷彿一個回魂的冥靈。
「這是懾魂。」那個殺手回手輕輕按住傷口,靠著冷杉掙扎坐起,「鼎劍閣的七公子
,你應該聽說過吧?」
霍展白驀然一驚:雖然他此行隱姓埋名,對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殺手淺笑,眼神卻冰冷:「只差一點,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劍下了。」
霍展白無法回答,因為連聲音都被定住。
攝魂……那樣的瞳術,真的還傳於世間麼?不是說…自從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於拜
月教風涯祭司之手後,瞳術就早已失傳?如今天下武林中,竟還有人擁有這樣的能力!
「沒想到,你也是為了那顆萬年龍血赤寒珠來……我還以為七公子連鼎劍閣主都不想
當,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殺手吃力地站了起來,望著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
,「只可惜,對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轉身,伸掌,輕擊身後的冷杉。
「喀嚓」一聲,蒼老的樹皮裂開,一顆血紅色的珠子應聲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聲,卻依舊無法動彈。
就是這個!萬年龍血赤寒珠——剛才的激鬥中,他是什麼時候把珠子藏入身後樹上的
?秋水她、她……就等著這個去救沫兒的命!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死在這裡。
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身體還是被催眠一樣的無法動彈,有強大的念力壓制住了他。
在那樣陰冷黑暗的眼光之下,連神智都被逐步吞噬,眼神漸漸渙散開來。
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妖術?
這個殺手,還那麼年輕,怎麼會有魔教長老才有的壓迫力?
銀衣殺手低頭咳嗽,聲音輕而冷。雖然佔了上風,但屬下傷亡殆盡,他自己的身體也
已經到了極限。這一路上,先是從祁連山四方群雄裡奪來了龍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斷遇到
狙擊和追殺。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這樣一位幾乎算是中原裡首屈一指的劍客!
他急促的呼吸,腦部開始一陣一陣的作痛。瞳術是需要損耗大量靈力的,再這樣下去
,只怕頭疼病又會發作。他不再多言,在風雪中緩緩舉起了手——
隨著他的舉手,地上的霍展白也舉起了同一隻手,彷彿被引線拉動的木偶。
「記住了,我的名字,叫做『瞳』。」面具後的眼睛是冰冷的。
瞳?魔教大光明宮排位第一的神秘殺手?
魔教的人,這一次也出現在祁連山爭奪那顆龍血珠了!魔教修羅場三界裡殺手如雲,
數百年前鼎劍閣的創始人公子舒夜便是出自其門下,百年來精英輩出,一直讓中原武林為
之驚嘆,也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而眼前的瞳,是目下修羅場殺手裡號稱百年一遇的最頂尖人物。
那一瞬間,霍展白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意的失誤!
瞳的手緩緩轉動,靠近頸部,琉璃般的眼中煥發出冰冷的光輝。
霍展白的眼神表露出他是在多麼激烈的抗拒,然而被瞳術制住的身體卻依然違背意願
地移動。手被無形的力量牽制著,摹擬著瞳的動作,握著墨魂,一分一分逼近咽喉。
雪鷂,雪鷂!他在內心呼喚著。都出去那麼久了,怎麼還不回來?
「別了,七公子。」瞳的手緩緩靠上了自己的咽喉,眼裡泛起一絲妖異的笑,忽然間
一翻手腕,凌厲地向內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不由自主地,墨魂劃出凌厲的光,反切向持有者的咽喉。
「嘎——」忽然間,雪裡傳來一聲厲叫,劃破冷風。
瞳脫口低呼一聲,來不及躲開,手猛然一陣劇痛。殷紅的血順著虎口流下來,迅速凝
結成冰珠。
一隻白鳥穿過風雪飛來,猝及不妨地襲擊了他,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手。
然後,如一道白虹一樣落到霍展白的肩上。
是……一隻鷂鷹?儘管猝及不妨的受襲,瞳方寸未亂,劇烈地喘息著捂著傷口,目光
卻一直沒有離開對方的眼睛。只要他不解除咒術,霍展白就依然不能逃脫。
但,即使他從未放鬆過對霍展白的精神壓制,雪地上那個僵硬的人形卻忽然動了一下
!
彷彿體內的力量覺醒了,開始和外來的力量爭奪著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霍展白咬著牙
,手一分分的移動,將切向喉頭的墨魂劍挪開。
這一次輪到瞳的目光轉為驚駭。
怎麼可能!已經被懾魂術正面擊中,這個被控制的人居然還能抗拒!
來不及多想,知道不能給對方喘息,殺手瞳立刻合身前撲,手裡的短劍刺向對方心口
。然而只聽得「叮」的一聲,他虎口再度被震出了血。
墨魂劍及時地格擋在前方,攔住了瞳的襲擊。
地上的雪被劍氣激得紛紛揚起,擋住了兩人的視線。那樣相擊的力道,讓已然重傷的
身體再也無法承受,眼裡盛放的妖異光芒瞬間收斂,向後飛出去三丈多遠,破碎的胸臆裡
一股血砰然湧出,在雪裡綻放了大朵的紅,隨即不動。
龍血珠脫手飛出,沒入幾丈外的雪地。
霍展白踉蹌站起,滿身雪花,劇烈地喘息。
雪鷂還站在他肩膀上,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井穴,扎入了寸許深。也就是方才這只
通靈鳥兒的及時一啄,用劇烈的刺痛解開了他身體的麻痺,讓他及時格擋了瞳的最後一擊
。
終於是結束了。
他用劍拄著地,踉蹌走過去,彎腰在雪地裡摸索,終於抓住了那顆龍血珠。眼前還是
一片模糊,不止是雪花,還有很多細細的光芒在流轉,彷彿有什麼殘像不斷湧出,紛亂地
遮擋在眼前——這、這是什麼?是瞳術的殘留作用麼?
他握緊了珠子,還想去確認對手的死亡,然而一陣風過,衰竭的他幾乎在風中摔倒。
「嘎!」雪鷂抽出染血的喙,發出尖利的叫聲。
明白了——它是在催促自己立刻離開,前往藥師谷。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要把拄劍勉強站立的他吹倒。搏殺結束後,滿身的傷頓時痛得他
天旋地轉。再不走的話……一定會死在這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原冷杉林裡吧?
他不再去確認對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轉過身,朝著某一個方向踉蹌跋涉前進。
反正,從十五歲進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將對手趕盡殺絕的習慣。
大片的雪花穿過冷杉林,無聲無息地降落,轉瞬就積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純潔無暇的
白色將地上的血跡一分一分掩蓋,也將那橫七豎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屍體埋葬。
巨大的冷杉樹林立著,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白。白。還是白。
自從走出那片冷杉林後,眼前就只餘下了一種顏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齊膝深的雪地裡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裡,只是一步一步朝著
一個方向走去。頭頂不時傳來鳥類尖利的叫聲,那是雪鷂在半空中為他引路。
肺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彷彿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來,一片片旋轉的
雪花彷彿都成了活物,展開翅膀在空中飛舞,其間浮動著數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師兄,我在這裡呢!」
雪花裡忽然浮出一張美麗的臉,有人對他咯咯嬌笑:「笨蛋,來捉我啊!捉住了,我
就嫁給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聲音?……她、她不是該在臨安麼,怎麼到了這裡?
難道是……難道是沫兒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個雪中的紅衣女子,然而膝蓋和肋下的劇痛讓
他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只是一轉眼,那個笑靨就湮沒在了紛繁的白雪背後。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在三步後頹然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裡,卻一直緊緊握著那一枚捨命奪來的龍血珠。
「嘎——嘎。」雪鷂在風雪中盤旋,望望遠處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幾聲,又俯
視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傷痕纍纍的肩,試圖用劇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只是顫了一下,卻再也不能起來。
連日的搏殺和奔波,已然讓他耗盡了所有體力。
「嘎嘎!」雪鷂的喙上鮮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著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
然而在發現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應時,躊躇了一番,終於展翅飛去,閃電般地投入了前
方蔥蘢的山谷。
冰冷的雪漸漸湮沒了他的臉,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裡依稀有人在歡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從來沒認識過你。」
忽然間,雪中再度浮現了那個女子的臉,卻是穿著白色的麻衣,守在火盆前恨恨盯著
他——那種白,是喪服的顏色,而背景的黑,是靈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哀痛徹骨
,冰冷得接近陌生,帶著深深的絕望和敵意。他怔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時候我捉住了你,便以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為何……你又要
嫁入徐家呢?那麼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諒了我?
他想問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淚光,然而在指尖觸及臉頰前,她卻在雪中悄然
退去。她退得那樣快,彷彿一隻展翅的白蝶,轉瞬融化在冰雪裡。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沒,感覺自己的過去和將來也逐漸變得空白一片。
他開始喃喃念一個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的拯救。
但是,那個既貪財又好色的死女人,怎麼還不來?在這個時候放他鴿子,玩笑可開大
了啊……他喃喃唸著,在雪中失去了知覺。
來不及有覺察在遠處的雪裡,依稀傳來了悉索聲。
——那是有什麼東西,在雪地裡緩慢爬行過來的聲音。
「叮玲玲……」
雪還是那樣大,然而風裡卻傳來了隱約的銀鈴聲,清脆悅耳。鈴聲從遠處的山谷裡飄
來,迅疾地幾個起落,到了這一片雪原上。
一頂軟轎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銀鈴在風雪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咦,沒人嘛。」當先走出的綠衣使女不過十六七歲,身段裊娜,容顏秀美。
「綠兒,雪鷂是不會帶錯路的。」轎子裡一個慵懶的聲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個使女悄無聲息地撩開了簾子掛好,退開。轎中的紫衣麗人擁著紫金手爐
取暖,發間插著一枚紫玉簪,懶洋洋地開口:「那個傢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
總是讓我們出來接,實在麻煩啊——哼,下回的診金應該收他雙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還不是以身抵債?」綠兒掩嘴一笑,卻不敢怠慢,開始在雪地
上仔細搜索。
「嘎——!」一個白影飛來,尖叫著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準確地抓出了一片衣
角。用力往外扯,雪撲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個僵臥在地的人形。
「咦,在這裡!」綠兒道,彎腰扶起那個人。
「……」那個人居然還開著一線眼睛,看到來人,微弱地翕動著嘴唇。
「別動他!」然而耳邊風聲一動,那個懶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側,一把推開使女
,眼神冷肅,第一個動作便是彎腰將手指搭在對方頸部。
怎麼?
綠兒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一些藥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狀先吃了一
驚。跟隨谷主看診多年,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那些大大小小傷口遍佈全身,血凝結住了,露出的肌膚已然凍成了青紫色。
這個人……還活著麼?
「還好,脈相未竭。」在風中凝佇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個滿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彷彿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誰,露出一絲笑意,
嘴唇翕動著,吐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息:「啊……是、是你來了?」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膽地昏了過去。
「倒是會偷懶。」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傷者的左手緊緊握著,她皺了皺眉,伸
手掰開來,忽地臉色一變——一顆深紅色的珠子滾落在她手心,帶著某種逼人而來的凜冽
氣息。
這、這是……萬年龍血赤寒珠?!
原來是為了這個!真的是瘋了……他真的去奪來了萬年龍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顆用命換來的珠子,咳嗽了幾聲,抬手招呼另外四個使女:
「幫我把他抬到轎子裡去——一定要穩,不然他的臟腑隨時會破裂。」
「是!」顯然是處理慣了這一類事,四個使女點頭,足尖一點,俯身輕輕托住了霍展
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穩地將凍僵的人抬了起來。
「咳咳……抬回谷裡,冬之館。」她用手巾摀住嘴咳嗽著,吩咐。
「是。」四名使女將傷者輕柔地放回了暖轎,俯身靈活地抬起了轎,足尖一點,便如
四隻飛燕一樣托著轎子迅速返回。
風雪終於漸漸小了,整個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滿了冰冷得讓人窒息的空氣。
「咳咳,咳咳。」她握著那顆珠子,看了又看,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悲哀
。
這個傢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小姐,你幹嗎把轎子讓給他坐?難道要自己走回去麼?」她尚自發怔,旁邊的綠兒
卻是不忿,嘟囔著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個惹人厭的傢伙啊,手裡只拿了一面回天令,
卻連續來了八年,還老欠診金……小姐你怎麼還送不走這個瘟神?」
「咳咳,好了好了,我沒事,起碼沒有被人戳了十幾個窟窿。」她袖著紫金手爐,躲
在猞猁裘裡笑著咳嗽,「難得出谷來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綠兒擔憂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體禁不起……」
「沒事。」她搖搖手,打斷了貼身侍女的嘮叨,「安步當車回去吧。」
然後,逕自轉身,在齊膝深的雪裡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臉上,天地蒼莽,一片雪白。極遠處,還看得到煙織一樣的漠漠平林。
她呼吸著凜冽的空氣,不停地咳嗽著,眼神卻在天地間游移。多少年了?自從流落到藥師
谷,她足不出谷已經有多少年了?
多麼可笑……被稱為「神醫」的人,卻病弱到無法自由的呼吸空氣。
「小姐!」綠兒擔憂地在後面呼喊,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來,「你披上這個
!」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頓住了腳步,抬手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瞬間雪亮
。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側頭傾聽著風雪裡的某種聲音,她喃喃,霍然轉身,一指
,「在那裡!」
「唰」,話音方落,綠兒已然化為一道白虹而出,懷劍直指雪下。
「誰?」她厲喝。
一蓬雪驀地炸開,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動,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劍!
然而,應該也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那人勉強避開了那一擊後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
重重地摔落在雪地裡,再也不動。綠兒驚魂方定,退開了一步,拿劍著對方的後心,發現
他真的是不能動了。
「是從林裡過來的麼……」小姐卻望著遠處喃喃,目光落在林間。
那裡,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跡從林中延出,一路蜿蜒著灑落依稀的血跡,一直延伸過來
。顯然,這個人是從冷杉林裡跟著霍展白爬到了這裡,終於力竭。
「小姐,他快死了!」綠兒驚叫了一聲,望著他後背那個對穿的洞。
「嗯……」小姐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麼?」
「沒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綠兒氣餒。
看來這個人不是特意來求醫的,而是捲入了那場爭奪龍血珠的血戰吧?這些江湖仇殺
,居然都鬧到大荒山的藥師谷附近來了,真是擾人清靜。
「那我們走吧。」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捧著紫金手爐,「虧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這個武林向來不太平,正邪對立,門派繁多,為了些微小事就打個頭破血流——這種
江湖人,一年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個,如果一個個都救她怎麼忙得過來?而且救了,也未必
支付得起藥師谷那麼高的診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綠兒居然沒聽她的吩咐,還在那兒猶豫。
「可是怎麼?」她有些不耐地駐足,轉身催促,「藥師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這是
規矩——莫非你忘了?」
「綠兒不敢忘。」那個丫頭絞著手站在哪裡,眼光卻在地上瞟來瞟去,唇角含笑,「
可是……可是這個人長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麼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氣的。
除了對錢斤斤計較,谷主也是個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現多個病人,她總是
毫不猶豫地先挑年輕英俊的治療;比如,雖然每次看診都要收極高的診金,但是如果病人
實在拿不出,又恰好長得還算賞心悅目,愛財的谷主也會放對方一馬。
——例如那個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麼?」
「嗯。」綠兒用劍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比那個討債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麼?」薛紫夜終於回身走了過來,饒有興趣,「那倒是難得。」
她走到了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身側,彎腰抬起他的下頷。對方臉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
玉的碎片——她的臉色霍地變了,捏緊了那個碎片。這個人……好像哪裡看上去有些不尋
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塊碎片,擦去對方滿臉的血污。凝視著。
面具裂開後露出的那張臉,竟然如此年輕。
的確很清俊,然而卻孤獨。眼睛緊緊閉著,雙頰蒼白如冰雕雪塑,緊閉的眼睛卻又帶
著某種說不出的黑暗意味。讓人乍然一見便會一震,彷彿喚醒了心中某種深藏的恐懼。
「啊……」不知為何,她脫口低低叫了一聲,感覺到一種壓迫力襲來。
「怎麼樣,是還長得很不錯吧?」綠兒卻尤自饒舌,「救不救呢?」
她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對方閉闔的眼睛上。
——這裡,就是這裡。
那種壓迫力,就是從這一雙閉著的眼睛裡透出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居然讓能讓她都覺得驚心?
「還沒死。」感覺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轉動,她喃喃說了一句,若有所思——
這個人的傷更重於霍展白,居然還是跟蹤著爬到了這裡!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力?
她隱隱覺得恐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指,退開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垂死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發出了妖異的光,一瞬間照亮了她的眼眸。那個人似乎將所有殘餘的力
量都凝聚到了一雙眼睛裡,看定了她,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了兩個字:「救……我…
…」
她的神智在剎那間產生了動搖,彷彿有什麼外來的力量急遽的侵入腦海。
妖瞳攝魂?!只是一剎那,她心下恍然。
來不及想,她霍地將攏在袖中的手伸出,橫擋在兩人之間。
「啊。」雪地上的人發出了短促的低呼,身體忽然間委頓,再也無聲。
她站在風裡,感覺全身都出了一層冷汗,寒意遍體。
手心裡扣著一面精巧的菱花鏡——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妝品。
方才妖瞳張開的瞬間,千鈞一髮之際,她毫不猶豫地出手遮擋,用鏡面將對方凝神發
出的瞳術反擊了回去。
——那,是克制這種妖異術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脫困後,她卻有某種強烈的恍惚,彷彿在方才對方開眼的一瞬間看到了什麼。
這雙眼睛……這雙眼睛……那樣熟悉,就像是十幾年前的……
「谷主,你沒事吧?」一切兔起鵠落,發生在剎那之間,綠兒才剛反應過來。
「好險……咳咳,」 她將冰冷的手攏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點著了道。」
綠兒終於回過神來,暴怒:「過分……居然敢算計小姐?這個恩將仇報的傢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劍,微微搖頭,「帶他走吧。」
「啊?」綠兒驚訝地張大了嘴。
這種人也要救?就算長得好,可還是一條一旦復甦就會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發劇烈了,感覺冰冷的空氣要把肺腑凍結,「快回去。」
「噢……」綠兒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將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腳上頭下地拖了起來,一路
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裡,風掠過耳際。
寒意層層逼來,似乎要將全身的血液凍結,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經有過的溫暖,何時才能重現?
「雪懷。」她望著虛空裡飄落的雪花,咳嗽著,忽然喃喃低語。
雪懷……是錯覺麼?剛才,在那個人的眸子裡,我居然……看到了你。
二.雪·第一夜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過來時,外頭已經暮色籠罩。
映入眼中的,是牆上掛著的九面玉牌,雕刻著蘭草和靈芝的花紋——那是今年已經收
回的回天令吧?藥師谷一年只發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價看十個病人,於是這個玉牌就成
了武林裡人人爭奪的免死金牌。
不過看樣子,今年的十個也都已經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轉頭,然而脖子痛得折斷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鷂正站在架子上垂著頭打瞌睡,銀
燈上燒著一套細細的針,一旁的銀吊子裡藥香翻騰,馥郁而濃烈。
他忽然覺得安心。
那樣熟悉的氛圍,是八年來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殺裡,唯一可以停靠的港灣。
「真是耐揍呢。」睜開眼睛的剎那,第一時間聽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費力地轉過頭,看到燒得火紅的針轉動在紫衣女子纖細的手裡,靈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間,他唇邊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
那個女子挑起眉梢,一邊挑選著適合的針,一邊尤自抽空譏誚:「我說,你是不是賴
上了這裡,想繼續以身抵債啊?十萬一次的診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死女人。他動了動嘴,想反唇相譏,然而喉嚨裡只能發出枯澀的單音。
「哦,我忘了告訴你,剛給你喝了九花聚氣丹,藥性干烈,只怕一時半會沒法說話。
」薛紫夜看著包得如同粽子一樣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譏誚的笑意,「乖乖的給我
閉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著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燈上淬過的銀針,不自禁喉頭咕嚕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識的動作,她笑得越發開心。
沒有任何提醒和徵兆,她一個轉身坐到了他面前,雙手齊出,一把二十四支銀針幾乎
同一時間閃電般地刺入他各處關節之中!她甚至沒有仔細看上一眼,卻已快速無倫地把二
十幾支針毫髮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認穴之準,令人歎為觀止。
那種襲擊全身的劇痛讓他忍不住脫口大叫,然而一塊布巾及時地塞入了他嘴裡。
「別大呼小叫,驚嚇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緩緩捻動銀針,調節著針刺入的
深度與方位,直到他銜著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給
你的臉換一下藥,等下再來包紮你那一身的窟窿。」
劇痛過去,全身輕鬆許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裡的布,眼睛跟著她轉。
奇怪,臉上……好像沒什麼大傷吧?不過是擦破了少許而已。
「喂,不要不服氣。身體哪有臉重要?」看出了他眼睛裡的疑問,薛紫夜拍了拍他的
臉頰,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實說,你欠了我多少診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卻來
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這張臉還有些可取,早一腳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邊嘮叨,一邊拆開他臉上的繃帶。手指沾了一片綠色的藥膏,俯身過來仔仔細細
地抹著,彷彿修護著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他盯著咫尺上方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勃然大怒。
「咦,這算是什麼眼神哪?」她敷好了藥,拍了拍他的臉,根本不理會他憤怒的眼神
,對外面揚聲吩咐:「綠兒!準備熱水和綁帶!對了,還有麻藥!要開始堵窟窿了。」
「馬上來!」綠兒在外間應了一句。
「死?女?人。」他終於用舌頭頂出了塞在嘴裡的那塊布,喘息著,一字一字,「那麼
凶。今年……今年一定也還沒嫁掉吧?」
「砰!」毫不猶豫地,一個藥枕砸上了他剛敷好藥的臉。
「再說一遍看看?」薛紫夜摸著剛拔出的一把銀針,冷笑。
「咕嚕。」架子上的雪鷂被驚醒了,黑豆一樣的眼睛一轉,嘲笑似地叫了一聲。
「沒良心的扁毛畜生。」 他被那一擊打得頭昏腦脹,一剎被她的氣勢壓住,居然沒
敢立時反擊,只是喃喃地咒罵那隻鷂鷹,「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嚕。」雪鷂發出了更響亮的嘲笑聲,飛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準備好了!」外間裡,綠兒叫了一聲,拿了一個盤子托著大卷的繃帶和藥物
進來,另外四個侍女合力端進一個大木桶,放到了房子裡,熱氣騰騰。
「嗯。」薛紫夜揮揮手,趕走了肩上那隻鳥,「那準備開始吧。」
啊……又要開始被這群女人圍觀了麼?他心裡想著,有些自嘲。
八年來,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這種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開了被子,看著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綁帶,眼神沒有了方才
前的調侃:「阿紅,你帶著金兒,藍藍,小橙過來,給我看好了——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
,上下共有大傷十三處,小傷二十七處,任何一處都不能有誤。」
「是!」侍女們齊齊回答。
他太熟悉這種療程了……紅橙金藍綠,薛紫夜教出來的侍女個個身懷絕技,在替人治
療外傷的時候,動作整齊得如同一個人長了八隻手:一隻手剛切開傷口,另外幾隻手就立
刻開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脈、清洗傷口、縫合包紮。
往往只是一瞬間,病人都沒來得及失血,傷口就處理完畢了。
可是……今天他的傷太多了。八隻手,只怕也來不及吧?
然而剛想到這裡,他的神智就開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藥力開始發揮了。」藍藍將藥喂入他口中,細心地觀察著他瞳孔的反應。
「那麼,開始吧。」
薛紫夜手裡拈著一根尖利的銀針,眼神冷定,如逆轉生死的神。
那樣長……那樣長的夢。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無邊無際的深黑色裡,有人在歡笑著奔跑。那是一個紅衣的女孩子,一邊回頭一邊奔
跑,帶著讓他魂牽夢縈的笑容:「笨蛋,來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給你!」
他想追上去,卻無法動彈,身體彷彿被釘住。
於是,她跑的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再也抓不到那個精靈似的女孩兒了。
「求求你,放過重華,放過我們吧!」在他遠行前,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從來不認識你。」披麻戴孝的少婦摟著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我
的一生都被你毀了!」
每一個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劍,體無完膚。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想大呼,卻叫不出聲音。
怎麼還不醒?怎麼還不醒!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麼了?」綠兒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藥湯裡的人忽然呼吸轉急,臉
色蒼白,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轉來轉去,眼睛緊閉,身體不斷發抖。
「出了什麼問題?」小橙嚇壞了,連忙探了探藥水——桶裡的白藥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卻只是輕輕搖頭,將手搭在桶裡人的額頭。
「沒事。」她道,「只是在做夢。」
只是在做夢——如果夢境也可以殺人的話。這個全身是傷泡在藥裡的人,全身在微微
發抖,臉上的表情彷彿有無數話要說,卻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說什麼,卻只是反覆的喃喃地唸著那個名字。
她嘆息了一聲:看來,令他一直以來如此痛苦的,依然還是那個女人。
——秋水音。
離她上一次見到那個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繼承藥師谷,立下了規矩:憑回天令,一年只看十個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風塵僕仆地抱著沫兒,和那個絕色麗人來到漠河旁的藥師谷裡,拿
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個未滿週歲的孩子。當時他自己傷得也很重——不知道是擊退
了多少強敵,才獲得了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擁有的免死金牌。
兩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急切,幾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來換孩子的命。她給那個奄奄
一息的孩子搭過脈,剛一為難地搖頭,那兩個人一齊跪倒在門外。
那時候,她還以為他們是沫兒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個月,她還是無法治癒那個孩子的病,只好將回天令退給了他們。
然而抵不過對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強開出了一張藥方。然後,眼前的這個男子就開始了長
達八年的浪跡和奔波。
八年來,她一次次看到他拿著藥材返回,滿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為他會中途放棄——因為畢竟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賭上了
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於刀鋒之上,去湊齊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
然而,她錯了。
為什麼呢?……她搖了搖頭,有些茫然,卻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劇烈發抖。
「秋水……不是、不是這樣的!」那個人發出了昏亂而急切的低語。
不是怎樣的呢?都已經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麼曲折,也該說清楚了吧?那麼聰明
的人,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樣呢?她搖了搖頭,忽然看到有淚水從對方緊閉的眼角沁出,
不由微微一驚:這,是那個一貫散漫厚顏的人,清醒時絕不會有的表情。
她嘆了口氣:是該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將手按在他靈台上,有節奏地拍擊著,將內力柔和地透
入,輕聲附耳叫著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彷彿被從噩夢裡叫醒。
「嘩」,水花激烈地湧起,濕而熱的手忽然緊緊拉住了她,幾乎將她拉到水中。
「幹什麼?」她嚇了一跳,正待發作,卻看到對方甚至還沒睜開眼睛,不由一怔。
那個人還處於噩夢的餘波裡,來不及睜開眼,就下意識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東西。他
抓得如此用力,彷彿溺水之人抓著最後一根稻草。她終究沒有發作,只是任他握著自己的
手,感覺他的呼吸漸漸平定,身上的顫慄也開始停止,彷彿那個漫長的噩夢終於過去。
有誰在叫他……黑暗的盡頭,有誰在叫他,寧靜而溫柔。
「呃……」霍展白長長吐了一口氣,視線漸漸清晰:蒸騰的湯藥熱氣裡,浮著一張臉
,正在俯身看著他。很美麗的女子——好像有點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脫口,「怎麼是你?」
發現自己居然緊握著那個凶惡女人的手,他嚇了一跳,忙不迭甩開,生怕對方又要動
手打人,想扶著桶壁立刻跳出去,卻忽地一怔——
雙手,居然已經可以動了?
「披了袍子再給我出來,」他扶著木桶發呆,直到一條布巾被扔到臉上,薛紫夜冷冷
道,「這裡可都是女的。」
綠兒紅了臉,側過頭吃吃地笑。
「死丫頭,笑什麼?」薛紫夜啐了一口,轉頭罵,「有空躲在這裡看笑話,還不給我
去秋之苑看著那邊的病人!仔細我敲斷你的腿!」
綠兒噤若寒蟬,連忙收拾了藥箱一溜煙躲了出去。
在她罵完人轉頭回來,霍展白已飛速披好了長袍跳了出來,躺回了榻上。然而畢竟受
過那樣重的傷,動作幅度一大就扯動了傷口,不由痛得齜牙咧嘴。
「讓我看看。」薛紫夜面無表情地坐到榻邊,扯開他的袍子。
治療很成功。傷口在藥力催促下開始長出嫩紅色的新肉,幾個縫合的大口子裡也不見
血再流出。她舉起手指一處處按壓著,一寸寸地檢查體內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這一
回他傷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隨意打發。
「唉。」霍展白忍不住嘆了口氣。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麼了?」
「這樣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負責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復了平日一貫的不
正經,涎著臉湊過來,「怎麼樣啊,反正我還欠你幾十萬診金,不如以身抵債?你這樣又
凶又貪財的女人,除了我也沒人敢要了。」
薛紫夜臉色不變,冷冷:「我不認為你值那麼多錢。」
「……」霍展白氣結。
「好了。」片刻複查完畢,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傷還需要再針灸一
次,別的已無大礙。等我開幾貼補血養氣的藥,歇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兩個月?」他卻變了臉色,一下子坐了起來,「那可來不及!」
薛紫夜詫異地轉頭看他。
「沫兒身體越來越差,近一個月全靠用人參吊著氣,已經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
地抬起頭看著她,「龍血珠我已經找到,這一下,藥方上的五味藥材全齊了,你應該可以
煉製出丹藥了吧?」
「啊?」她一驚,彷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齊了。」
居然真的給他找齊了!
拜月教聖湖底下的七葉明芝,東海碧城山白雲宮的青鸞花,洞庭君山絕壁的龍舌,慕
士塔格的雪罌子,還有祁連山的萬年龍血赤寒珠——隨便哪一種,都是驚世駭俗的至寶,
讓全武林的人都為之瘋狂爭奪。
而這個人……居然在八年內走遍天下,一樣一樣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著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去拼搶去爭奪?
「那麼,能否麻煩薛姑娘盡快煉製出來?」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禮
,臉上殊無玩笑意味,「我答應了秋水,要在一個月拿著藥內返回臨安去。」
「這個……」她從袖中摸出了那顆龍血珠,卻不知如何措辭,「其實,我一直想對你
說:沫兒的那種病,我……」
「求求你。」他卻彷彿怕她說出什麼不好的話,立刻抬起頭望著她,輕聲,「求求你
了……如果連你都救不了他,沫兒就死定了。都已經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緊了那顆珠子,從胸臆中吐出了無聲的嘆息。
彷彿服輸了,她坐到了醫案前,提筆開始書寫藥方,霍展白在一邊陪笑:「等你治好
了沫兒的病,我一定慢慢還了欠你的診金……我一向說話算話。你沒去過中原,所以不知
道鼎劍閣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帥劍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寫著藥方,眉頭卻微微蹙起,不知有無聽到。
「不過,雖然又凶又愛錢,但你的醫術實在是很好……」他開始恭維她。
她將筆擱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開始寫第二張。
「我知道你要價高,是為了養活一谷的人——她們都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或是孤兒吧
?」他卻繼續說,眼裡沒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雖然對武林大豪們收十萬的診金,
可平日卻一直都在給周圍村子裡的百姓送藥治病——別看你這樣凶,其實你……」
她的筆尖終於頓住,在燈下抬眼看了看那個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詫異。
——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養傷,」最終,她只是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會設法。」
霍展白長長舒了一口氣,頹然落回了被縟中。
畢竟是受了那樣重的傷,此刻內心一鬆懈,便覺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
覺四肢百骸都痛得發抖,卻撐著做出一個憊懶的笑:「哎,我還知道,你那樣挑剔病人長
相,一定是因為你的那個情郎也長得……啊!」
一枚銀針釘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顫動。
「就算是好話,」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會言多必失。」
霍展白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眼皮終於不可抗拒地沉沉墜
落。
「唉……」望著昏睡過去的傷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嘆息,俯身為他蓋上毯子,
喃喃,「八年了,那樣的拚命……可是,值得麼?」
從八年前他們兩人抱著孩子來到藥師谷,她就看出來了:
那個女人,其實是恨他的。
值得麼?——她一直很想問這人一句,然而,總是被他憊懶的調侃打岔,無法出口。
那樣聰明的人,或許他自己心裡,一開始就已經知道。
離開冬之館,沙漏已經到了四更時分。
綠兒她們已經被打發去了秋之苑,館裡其他丫頭都睡下了,她沒有驚動,就自己一個
人提了一盞風燈,沿著冷泉慢慢走去。
極北的漠河,長年寒冷。然而藥師谷裡卻有熱泉湧出,是故來到此處隱居的師祖也因
地制宜,按地面氣溫不同,分別設了春夏秋冬四館,種植各種珍稀草藥。然而靠近谷口的
冬之館還是相當冷的,平日她輕易不肯來。
迎著漠河裡吹來的風,她微微打了個哆嗦。
冷月掛在頭頂,映照著滿谷的白雪,隱約浮動著白梅的香氣。
不知不覺,她沿著冷泉來到了靜水湖邊。這個湖是冷泉和熱泉交匯而成,所以一半的
水面上熱氣裊裊,另一半卻結著厚厚的冰。
那種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來,她再也忍不住,提燈往著湖上奔去。踩著冰
層來到了湖心,將風燈放到一邊,顫抖著深深俯下身去,凝視著冰下:那個人還在水裡靜
靜的沉睡,寧靜而蒼白,十幾年不變。
雪懷……雪懷……你知道麼?今天,有人說起了你。
他說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現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總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層下面,無論我怎麼叫你都不答應。我學了那麼多的
醫術,救活了那麼多的人,卻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對著冰封的湖面說話,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從眼裡連串墜落。
雖然師傅對她進行過平復和安撫,有些過於慘烈的記憶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記得摩
迦一族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被追殺逼得跳入水裡時的那種絕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殺戮者從後面追來,帶著猙獰的面具,持著滴血的利劍。雪懷牽著她,荒不擇路
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間冰層喀喇一聲裂開,黑色的巨口瞬間將他們吞沒!在落下
的一瞬間,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順著冰層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裡唯一的溫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個下雪的夜裡,都會忽然的驚醒
,然後發了瘋一樣從溫暖的房間裡推開門衝出去,赤腳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個
荒僻的小村,去尋找那一夜曾經有過的溫暖。
然而,那樣血腥的一夜之後,什麼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懷。
冰下的人靜靜地躺著,面容一如當年。
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彎著身子,雙手虛抱在胸前,輕輕地浮在冰冷的水裡,沉睡。她
俯身冰面上,對著那個沉睡的人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你再不醒來,我就要老了啊……
不遠處,是夏之園。
值夜的丫頭捲起了簾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對著身後的同伴嘆氣:「
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對冰下的那個人說話了。」
她們都是從周圍村寨裡被小姐帶回的孤兒,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為貧寒被遺
棄——從她們來到這裡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經存在。寧嬤嬤說: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
一起順著冰河漂到藥師谷裡的人。
那時候,前代藥師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這個心頭還有一絲熱的女孩,而那個少年卻已
然僵硬。然而十幾年了,谷主卻總是以為只要她醫術再精進一些,就能將他從冰下喚醒。
「那個人,其實很好看。」小晶遙遙望著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沒有理會,將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側,忽地驚訝的叫了起來:「你看,
怎麼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鬧了起來?有誰在打架?快去叫霜紅姐姐!」
秋之苑裡,房內家具七倒八歪,到處是凌亂的打鬥痕跡。
綠兒喘著氣: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過重傷啊?連著六七劍沒有碰到對方的衣
角,綠兒一時間有些發呆起來,不知道怎麼才好。
對方身形都不見動,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銀刀抵著小橙的咽喉:「去叫那個
女的過來,否則我殺了她。」
綠兒跺了跺腳,感覺怒火升騰。
——早就和小姐說了不要救這條凍僵了的蛇回來,現在可好了,剛睜眼就反咬了一口
!
「你有沒有良心啊?」知道和對方差的太遠,她立住了腳,怒罵,「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個女的過來。」對方毫不動容,銀刀一轉,在小橙頸部劃出一道血痕
。
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淺淺一刀,當即嚇得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谷主她在哪裡?」無奈之下,她只好轉頭問旁邊的丫頭,一邊擠眉弄眼地暗示,「
還在冬之館吧?快去通告一聲,讓她多帶幾個人過來!」
最好是帶那個討債鬼霍展白過來——這個谷裡,也只有他可以對付這條毒蛇了。
然而那個丫頭不開竅,剛推開門,忽地叫了起來:「谷主她在那裡!」
所有人都一驚,轉頭望向門外——雪已經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騰著白霧,宛
如一面明亮的鏡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靜靜望著湖下。她身旁已經站了一個紅衫
侍女,赫然是從秋之苑被驚動後趕過來的霜紅,正在向她稟告著什麼。
她抬起頭,緩緩看了這邊一眼。
雖然隔了那麼遠,然而在那一眼看過來的剎那,握著銀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陰影裡,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內心卻是劇烈一震。怎麼回事……怎麼回
事?那樣遠的距離,連人的臉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過來,怎會會有這樣的感覺?難道…
…這個女醫者也修習過瞳術?
腦中劇烈的疼痛忽然間又發作了。
——可能是過度使用瞳術後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導致引發了這頭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過來!」他澀聲道,保持著冷定。
「小姐!」綠兒見她注意到了這裡,忍不住高聲大呼,「病人挾持了小橙,要見你!
」
冰上那個紫衣女子緩緩站了起來,聲音平靜:「過來,我在這裡。」
他猛然又是一震——這聲音!當初昏迷中隱約聽見時,已然覺得驚心,此刻冷夜裡清
晰傳來,更是讓覺得心底湧出一陣莫名的冷意,瞬間頭部的劇痛擴散,隱隱約約有無數的
東西要湧現出來。這是……這是怎麼了?難道這個女醫者……還會惑音?
他咬緊了牙,止住了咽喉裡的聲音。
像他這樣的殺手,十幾歲開始就出生入死,時時刻刻都準備拔劍和人搏命,從未片刻
鬆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內心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讓他違反了一貫的準則,不
自禁的想走過去看清楚那個女醫者的臉。
他拉著小橙躍出門外,一步步向著湖中走去,腳下踩著堅冰。
薛紫夜望著這個人走過來,陡然就是一陣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的全貌。
果然……這雙眼睛……帶著微微的藍和純粹的黑,分明是——
「把龍血珠拿出來。」他拖著失去知覺的小橙走過去,咬著牙開口,「否則她——」
話語凍結在四目相對的瞬間。
那一瞬間他的手再度劇烈顫抖起來,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無法挪開視線。並不是
因為這個女醫者會瞳術,而是因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裡……
腦部的劇痛再度擴撒,黑暗在一瞬間將他的思維籠罩。
他聽到那個冷月下的女子淡淡開口,無喜無怒:「病人不該亂跑。」
怎麼……怎麼又是那樣熟悉的聲音?在哪裡……在哪裡聽到過麼?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開始模糊。
視線凌亂的晃動著,終於從對方的眼睛移開了,然後漫無邊際的搖著,最終投注在冰
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驚叫出聲。那裡,是什麼?
一張蒼白的臉靜靜浮凸出來,隔著幽藍的冰望著他。
這、這是——他怎麼會在那裡?是誰……是誰把他關到了這裡?
瞳驚駭地望著冰下那張臉,身子漸漸發抖,忽然間再也無法支持地抱著頭低呼起來,
手裡的銀刀落在冰上,發出苦痛淒厲的叫喊。
「谷主……谷主!」遠處的侍女們驚呼著奔了過來。
剛才她們只看到那個人拉著小橙站到了谷主對面,然而說不了幾句就開始全身發抖,
最後忽然大叫一聲跌倒在冰上,抱著頭滾來滾去,彷彿腦子裡有刀在絞動。所有侍女都仰
慕地望著她:是谷主用了什麼秘法,才在瞬間制服了這條毒蛇吧?
然而薛紫夜的臉色卻也是慘白,全身微微發抖。
沒錯……這次看清楚了。
這個人的一雙眼睛如此奇詭,帶著微微的藍和純粹的黑,蘊含著強大的靈力——分明
是如今已經滅絕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徵!
她將那個人不停淒厲號叫的人按住:「快!給我把他抬回去!」
為什麼還要救這個人?所有侍女在動手救治的時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然而谷主
的意思沒人敢違抗。
那個人的病看起來實在古怪,不像是以往來谷裡求醫的任何人。小姐將他安放在榻上
後,搭著脈,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沒有說話。
「你們都先出去。」薛紫夜望著榻上不停抱著頭慘叫的人,吩咐身邊的侍女:「對了
,記住,不許把這件事告訴冬之館裡的霍展白。」
「可是……」綠兒實在是不放心小姐一個人留在這條毒蛇旁邊。
「不要緊。」薛紫夜淡淡道,「你們先下去,我給他治病。」
「是。」霜紅知道谷主的脾氣,連忙一扯綠兒,對她使了一個眼色,雙雙退了出去。
侍女們退去後,薛紫夜站起身來,唰的一聲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間裡忽地變得漆黑,將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絕在外。
在黑暗重新籠罩的瞬間,那個人的慘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絲苦笑:是怕光麼?這個人其實身上的傷比霍展白更重,卻
一直在負隅頑抗,絲毫不配合治療。
她本來可以扔掉這個既無回天令又不聽話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驚——摩迦一
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場屠殺後已然滅門,她親手收斂了所有人的遺體,怎麼還會有人活著
?這個人到底是誰?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而且,他的眼睛雖然是明顯傳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徵,卻又隱約有些不一樣。
那種眼神有著魔咒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無法挪開。
往日的一切本來都已經遠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此刻乍然
一見到這樣的眼睛,彷彿是昔日的一切又回來了——還有倖存者!那麼說來,就還有可能
知道當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魔手將一族殘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夜將手伸向那個人的腦後,卻在瞬間被重重推開。
黑暗中,他忽然間從榻上直起,連眼睛都不睜開,動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將她逼到了
牆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終究抵不過腦中刀攪一樣的痛,他只維持了一瞬就全身顫抖地跪了下去。
她驚駭地看著:就算是到了這樣的境地,還有這樣強烈的下意識反擊?這個人,是不
是接受過某種極嚴酷的訓練,才養成了這樣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殺一切靠近身邊之人
的習慣?
「啊……滾……給我滾……」那個人在榻上喃喃咒罵,抱著自己的頭,忽地以頭搶地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間呆住,腦海裡有什麼影像瞬間浮出。
黑暗裡,同樣的厲呼在腦海中迴響,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一遍又一遍的撞擊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間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頭,感覺兩側太陽穴在突突跳動——
難道……是他?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