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神寂 作者:滄月 這是實體書版,與網路版章節略有出入
目擊眾神死亡的原野上,終將開出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題記
一、訣別
夜色籠罩了雲荒,冷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漸至中天。
月影與白塔的投影在水面重疊。
「各部請就位,准備出發。」白瓔手握韁繩,抬頭看著頭頂的月影,吐出了命令。隨同出
發的冥靈軍團發出齊齊的呼應,紛紛翻身上馬,騰出水面。一時間,無數影子遮蔽了月光
,宛如夜幕裡騰起虛幻的雲團。
「太子妃。」一襲紅衣來到她的馬前,抬起頭仿佛要說什麼。
「赤王?」白瓔勒馬回頭,略微有些詫異,「此次赤之一部留守無色城,赤王不必跟隨。
」
「屬下知道。只是……」紅鳶點了點頭,眼神猶疑,欲言又止。
「怎麼?」白瓔敏銳地察覺出赤王有些不對,然而千軍待發,對方吞吞吐吐,她沒有時間
繼續詢問。
「等回來再說如何?」她對著紅鳶微一點頭,便絕塵而去。
赤王站在原地,望著白衣女子的背影,將緊握的手鬆開,嘆了一口氣。算了……算了,還
是等太子妃回來再說吧,此刻若說了,只會白白擾亂她的心神。她沉吟許久,直到那些人
馬都已經去得看不見蹤影,才轉過頭,悄然離開了無色城。
明月在頭頂蕩漾,水波瀲灩。
赤王走在鏡湖水底,看著水上影子一樣的人世,不由有些痴了。隔了萬丈的水面,上面的
一切都仿佛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世上的種種變遷,其實也就像浮雲在水面上投下的影
子那樣變換無定吧?忽然間,百年來的每一個細節都浮出了記憶,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
底,月光從頭頂射落,清冷的輝光穿透了她空無的身體。
在這樣的光與影中,她張了張口,一首多年未唱的歌,就這樣低低從唇中吐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乾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裡,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來了又去,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紅鳶。」一曲未畢,便聽到有人低喚她的名字——觸電般地回頭,看到的卻是俊朗的鮫
人醫者。海皇的巫醫不知為何離開的復國軍大營,來到了無色城外。自從在鏡湖大營出乎
意料的重逢以來,這些日子他們秘密來往,仿佛回到了熱戀的少年時。
歌聲還在水底回蕩,他靜靜凝望著她,仿佛是在凝望著許多年前那個美麗的赤族公主。
「治修。」她輕輕答應,伸手去和他悄然相握。
他右手虛握成拳,讓冥靈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著宛若真實的形態,眼裡復雜的情感如
同潮水般漲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後,他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了下去,為了
各自的信念,誰都不曾回頭。
但是,卻沒有想過在那樣長的道路之後,他們居然還能在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輝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靈女子靜靜依偎在鮫人醫者的懷裡,兩人的身
體都是冰冷的,然而卻有熱情仿佛地底的火一般噴發。赤王埋首於初戀情人的懷裡,無形
無質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
許久許久,各自無言。
「紅鳶,你告訴太子妃了麼?」終於是治修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紅鳶微微一震,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太子妃,今晚要帶兵前去葉城,將皇太子殿下
的最後一個封印迎回無色城——海皇病重垂危,這樣的消息若讓她得知必然會心神大亂。
我想還不如等她歸來,再找個機會婉轉告知。」
治修卻是苦笑了一聲:「算了,如今不說也罷了。海皇已經走了。」
「走了?」紅鳶大吃一驚。
「離開了。」治修抬頭看著極遠的方向,眼神復雜,:「我今晚特意來告訴你的也就是這
個——還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說海皇的病情了……因為今日傍晚,他已經和女祭離開了大營
,去了哀塔。」
「哀塔?」紅鳶詫異地抬頭,「就是你們一族的聖地麼?」
「是啊,怒海之上,號稱『轉生之塔』的哀塔。」治修仿佛也在回憶著什麼,喃喃,「居
然去了那麼遠的地方……」
那不僅是鮫人的聖地,也是上古雲浮人的聖地——傳說中,每一個雲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
,都會在儀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頂扔下。在急速的墜落中,讓凜冽的天風和心底的恐懼吹開
翼族少年背後的雙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飛起的,都成了真正的雲浮人。而那些無法完成
「展翅」過程的,就這樣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面上。
所以,這座見證過無數上古翼族第二次「誕生過程」的黑塔,就被稱為了轉生之塔。而在
雲浮人離開雲荒大陸後,哀塔卻保留了下來,成了海國鮫人的祭天場所,由女祭在塔內供
奉龍神。
「海天之戰後,哀塔不是已經荒廢了麼?」紅鳶不解,「你不是說海皇的身體已經極其衰
弱了麼?這個時候,他還去那裡做什麼?」
「不知道。」治修的眼神空茫起來,「紅鳶,我有一種預感……我覺得海皇不會再回來了
。或者說,回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海皇。」
「什麼?」紅鳶一震,「海皇會死?」
「天人尚有五衰,海皇有怎能永生不死?」治修搖了搖頭,嘆息,「何況這一次在白塔頂
上和破壞神交手後,海皇的傷勢非同小可,不過是在拖延時間罷了——以他的性格,又怎
能容忍自己躺在病榻上奄奄待斃?」
紅鳶愕然:「海皇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你能診斷麼?」
治修的雙手絞在一起,眼神變化,最終搖了搖頭:「不能。那是內外並發的可怕傷勢,外
部似乎是破壞神的力量造成的,而內部……內部,我也不清楚。」他頓了頓,「但是,海
皇稱身體內的那種黑暗力量為『阿諾』。」
紅鳶也覺得不安:「連你也救不了他?你是海國最好的醫生啊!」
「恩……」治修緩緩搖頭,「可是這樣的傷,已非針藥所能及——所以溟火女祭才會帶他
去往哀塔。」
「那他去了那裡,又准備做什麼?」紅鳶蹙眉,「那裡有更好的醫生?」
治修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前方戰況吃緊,龍神遠赴東澤率領族人戰斗,長老們和碧事
先都毫不知情。海皇離開得很突然,只有溟火女祭跟著。」
「真是任性……」紅鳶搖頭,「幸虧我們皇太子不像他。」
「海皇性格孤僻,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治修苦笑,仿佛忽地想起了什麼,「我在他
的掌心曾經看到過一個奇特的金色五芒星符號。但奇怪的是,僅僅過了一天,再去診脈的
時候,那個痕跡已經不見了。」
「怎麼?」紅鳶詫異,「你覺得那個東西有異常?」
「是啊……那個東西,仿佛是某個奇特法術留下來的。我懷疑海皇傷勢的起因可能與這個
有關。」
「與五芒星相關的法術有很多。」紅鳶沉吟道,「正位還是逆位的?」
治修努力回憶了一下:「逆位。周圍有一圈向著中心流動的『卍』字花紋。」
「『卍』字花紋……」紅鳶長久地沉吟,最終卻只是搖頭,「法術方面的造詣我遠不及皇
太子殿下,等回去請教他吧。」
治修輕嘆:「反正都已經走了,問又有何用?」
「就算走了,也未必不能重逢。」紅鳶輕嘆,想起同為貴族之女的太子妃一生的種種際遇
,不由心下黯然。
「是,就如你我,雖暌違百年,陰陽相隔,卻也終究還有重逢的一日。」治修將她攬在懷
裡,輕撫她虛無的紅色秀髮。
外面雖是戰火綿延,久別重逢的兩人卻就這樣在水底靜靜依偎,仿佛所有的時光都在身邊
停止了。
然而,一聲巨大的裂響忽然把這一刻的靜謐打碎了!
「看,那是什麼!」紅鳶抬起頭,指著頭頂忽然間變色的夜空,臉色大變,「那……那是
什麼?月亮呢?月亮沒了!」
一道巨大的影子,正在慢慢地橫亙過他們頭頂的水面,仿佛一片可以遮蔽天空的烏雲。水
上傳來低沉的鳴動,仿佛雲荒大地上正有什麼東西在暗夜裡起飛,扶搖直上,震動天地。
「伽樓羅!」治修的臉上瞬間全無血色,「是伽樓羅出動了!」
冷月下的伽樓羅,仿佛一只可以吞食天下的巨鳥,在瞬間脫離的白塔頂端,振翅飛起,迎
向了北方的冥靈軍團。
它一動,那些從帝都地面升起,逐漸向艙底收攏的紅線瞬間斷裂。
「主人,內丹煉制還只有九成,」在驅動伽樓羅的剎那,金座上的瀟開口道,語氣中帶著
猶豫,「現在就出發迎敵,是不是太……」
「瀟,來不及了,」然而黑暗的艙室內,那雙金色的眼眸卻是直直盯著北方的盡頭,看向
那裡悄無聲息飄來的一片灰白色雲層,「空桑人已經來了——瀟,這將是你第一次真正作
戰。調試機器,進入全面的戰斗狀態!」
「是。」瀟的聲音微微顫抖。伽樓羅金翅鳥隨即發出了一陣奇異的鳴動,金色的波光一掠
而過,仿佛有極大的力量無聲無息地開啟了。
那片從北方九嶷騰起餓雲霧迅速彌漫過來,灰白的一片,其中隱隱浮現出無數沒有面目的
冥靈戰士。似乎也不想打草驚蛇,那一支死去的軍隊在離開無色城後迅速掠低,在為首的
白衣女子的帶領下,如風一樣地貼著水面席卷而來,悄無聲息。
整個帝都的軍隊,居然無一人發覺。
「右舷攔截——出發!」雲煥低喝一聲,金翅鳥化成一道閃電,在冷月下迅速地掠出——
沒有人能形容它的速度,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便從帝都上空消失,緊接著出現在百丈外
的鏡湖上,貼著水面迅速地迎上來襲的軍隊。
如果說和裝備精良的滄流軍團相比,空桑冥靈軍團的最大優勢在於魂魄移動的輕靈和無所
拘束,那麼在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面前,他們卻毫無優勢可言——伽樓羅完全突破了「實
體」的限制規則,將速度提高到了驚人的、接近虛無靈體活動的極限!
「伽樓羅!」看到金色的閃電滾滾逼近,白瓔脫口低呼了一聲,卻並不慌亂——出發之前
他們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藍夏,你帶領他們去葉城迎接殿下!」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冥靈如同虛無一般,白瓔在隆
隆巨響裡回頭,迅速下令,「我來阻攔它!」
「可是,太子妃……」藍夏也看了呼嘯前來的伽樓羅,微一遲疑。
「走!」白瓔厲叱,反手拔出了光劍,手腕一轉,銀白色的劍芒便吞吐幾達十丈。她握著
光劍,直視著逼來的可怖巨物,語氣不容置疑,「你們先走,我斷後!」
「是!」軍令如山,藍夏無法違抗。一揮手,那些漫天的冥靈戰士的身形便隱沒在夜幕裡
,轉頭繞開了伽藍帝都,向著葉城飛奔而去。
「咦?」伽樓羅裡,發出了詫異的聲音,「他們的目標……不是帝都?」
葉城?雲煥的目光隨著那些冥靈的走勢,投向了遠處的城市——副都葉城正處在炮火的硝
煙中,赫然成為了海岸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破軍心裡一動:難道,這些空桑人是為了……
「主人,小心!」瀟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被精確控制著,巨大的伽樓羅在千鈞一發之際
反轉,貼著水面呈螺旋形後退。整個機械發出了巨大的轟鳴,仿佛有什麼割破了外殼。
「主人小心,對方很強!」瀟厲聲警告。
金光散開之後,夜幕裡一襲白衣浮動,獵獵如風。
「你的對手是我,師弟……哦,不,雲少將。」白衣女子手執光劍,攔在伽樓羅前方,聲
音冷定。浮雲和冷風從她身側掠過,新一任的女劍聖銀鞍白馬,長發在風中如雪飛揚,宛
如神仙中人——那一瞬間,伽樓羅裡的人眼神微微出現了一絲變化。
空桑這一次的將領……居然是白瓔?
夜空中新一代女劍聖風采逼人,凌厲中帶著無限的溫柔——很多年以前,那個馳馬仗劍行
走於雲荒的前代劍聖,應該也是這般風采吧?事到如今,劍聖門下還是避免不了同門相殘
?
瀟詫異與雲煥在這一刻的沉默,但卻不敢催促,只是下意識地將周身的殺氣散開。真是反
常……主人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有遲疑的時候。
她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女子,臉上的表情復雜變幻著。
——短短數月前,葉城的西市裡,自己還曾被這個人和海皇所救。不料到了今日,她們卻
要成為生死相搏的對手!
「瀟,」短暫餓失神之後,雲煥終於開口,「開始。」
金座上的傀儡遲疑了一下,低語:「主人,瀟請求你,就由瀟來完成這次的攻擊吧。」
「哦?」雲煥微微詫異,「為何?」
瀟微微顫了一下,輕聲道:「主人心裡有猶豫……瀟能感覺出來。所以,還是請讓瀟來吧
——空桑的太子妃,當代的女劍聖,足可擔當伽樓羅的第一個對手!」
雲煥低下頭去,眼神在手腕上游移,許久才無言點了點頭。
白瓔已經逼近了伽樓羅,她全身仿佛籠罩在一層極其明亮純白的光芒下,右手上的戒指發
出奇異的光芒,那種光芒注入了手裡的光劍,劍芒凌厲吞吐而出,宛如閃電一般驟然劃破
了黑夜,幾乎達到了十丈!
「啊?後土!」瀟大驚,伽樓羅緊急拉起了右翼,幾乎成直角側身退避。
白色的閃電從不到一丈之處掠過,強大的力量逼得伽樓羅外層的金色殼子劇烈戰栗,宛如
一陣細碎的波浪延展。瀟隨即迅速放平了機翼,伽樓羅一狂風一樣的速度回翔於九天之上
,金光從內射出,呼卷而來。
白瓔急速勒馬,掉轉劍芒——今光和光劍相擊,發出了轟然的巨響。
好陰毒的力量!只是一擊,便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血腥怨氣,白瓔愕然低叱,眼裡露出殺
氣。隨著心意的轉變,後土的光芒在她指間大盛,她執劍飛向了空中的金色巨鳥,下手不
再留情。
伽樓羅巧妙地回閃,移動速度甚至在天馬之上。然而,仿佛對於白瓔手上神戒的光芒幽邃
顧忌,瀟始終不敢操縱伽樓羅過分逼近。她被固定在金座上,眼睛緊閉,然而臉上的表情
卻在不停地變化。幾番短兵相接後,雙方相持不下。
後土的力量融合在光劍裡,護之力量和劍聖一門自古相傳的精神寸寸融合,發揮出了從未
見過的強大力量,令伽樓羅裡的破軍都悚然動容。這樣的白瓔……恐怕瀟未必是對手。
瀟操控伽樓羅回翔與夜幕,仿佛下了什麼決心,刺入她眉心的金針微微一動,伽樓羅一個
轉折,金光忽然大盛,仿佛旭日瞬間燃燒。
金光散開後,夜空裡赫然出現了九個太陽!
「九分身?」白瓔失聲,看著一剎那將她保衛在其中的九個一模一樣的伽樓羅。
——從比翼鳥開始,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便有了分身攻擊的方法,但僅僅限於兩重分身而
已。然而她卻沒有想到,伽樓羅金翅鳥居然可以一次性分裂出那麼多的分身!
一聲呼嘯,九個伽樓羅展開了雙翅,從不同的角度凌厲地撲了過來,每一個的體內,都吐
出了一道強烈的光!
白瓔整個人從天馬上凌空飛起,宛如一縷變幻不定的白風,在強烈洶湧的金光裡閃電般飛
翔。很快,她的身形就被雷霆般到來的金光淹沒無蹤,只有白色閃電般的劍光不斷割裂黑
夜,從中四射而出。
劍聖一門最高劍技:擊鋏九問。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情為何物?輪回安在?宿命安有?蒼
生何辜?
——九招直可驚動天地的劍術,被空桑當代女劍聖手執光劍當空而舞,揮灑凌厲,割裂了
伽樓羅的金色光芒。
「叮叮叮……」幾聲長短不一的金鐵交擊聲之後,金色的雲轟然散開。
伽樓羅四分五裂,失去了控制,在也止不住去勢地直跌下雲霄!
「主人!主人!」金座上被固定的傀儡竭盡全力想平衡機械,然而九個分身卻還是急速墜
落。她的臉色灰白,嘴唇劇烈地顫抖——伽樓羅的力量過於巨大和詭異,即使是人機合一
的她,還是無法在首戰中獲勝。
整個雲荒大地都被驚動了,無數人從夢中驚起,仰望夜空——
「九個太陽!夜裡有九個太陽!」
「天啊……太陽墜落了!」
「雲荒的末日到了麼……」
傾盡全力發出九問之後,白瓔力竭,也向著大地墜落,連控制自己身體都已經做不到了。
幸虧天馬機靈,展翅一個回翔,急速沖向地面,將墜落的女子負起。
她匍匐在馬背上不停喘息,回顧直墜鏡湖的四分五裂的伽樓羅。
——很奇怪,雖然方才一擊使出了全力,她卻感覺到後土的力量有些衰竭。完全不如前段
日子,在神廟之上對抗破壞神的時候強大。
這……究竟是為什麼?明明在那一戰裡,自己並未受傷!
然而喘息未平,眼角余光裡,她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在分裂成九塊墜向鏡湖的剎
那,在湖水上方不及一丈之處,那架被擊潰的伽樓羅忽然又重新發出了盛大的光芒!
水上之日,耀眼無比。仿佛被某種強大的力量重新控制,裂成九塊的伽樓羅在同一時間停
住了去勢,在水面上不足一丈之處停了一瞬,忽然間齊齊反彈,如同九輪旭日迅速升向夜
空——只是一彈指的工夫,便升到了伽藍白塔的頂端,從新合為一體!
然而,重新凝聚成形的伽樓羅,卻有些奇怪——那些原本四射的光芒,仿佛都被什麼力量
控制著,向內反吸而入。那種力量是如此邪異,甚至連伽樓羅金屬的外殼上都無法反射出
此刻高空冷月的光輝。
「瀟,」端坐在金座上,軍人的臉色冷肅,聲音低沉,「還是我來吧。」
鮫人傀儡臉色蒼白地坐在他背後,臉上的神色羞愧而復雜。
方才一瞬連出九劍,已然差不多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白瓔伏在天馬的背上喘息,暗自握緊
了光劍,手上的後土神戒在不安地鳴動,仿佛提醒著她某個可怖的東西正在接近。這種感
覺……這種感覺,實在太過於詭異。到底是什麼?
「匡!」輕輕一聲響,懸浮於高空的伽樓羅忽然打開了——巨大的平台緩緩升起,一個戎
裝的年輕將領出現在金色巨鳥的頭頂上。
「白瓔師姐的劍技,實在令人佩服。」雲煥現身於夜色中,浮雲從他身側掠過,他的聲音
卻比風更冷,「難怪師父會選擇你做新劍聖。」
再度於同門面前說起師父,他的聲音卻平靜而漠然。他的眼眸也已然變成了璀璨的金色—
—那一瞬,白瓔根本無法把眼前這個握有毀滅天地力量的冷酷軍人,和沙漠裡那個跪在墓
前哭泣的同門聯系起來。
雲煥的變化如此巨大而深遠,令人一眼看去隱隱驚駭——難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內而
外地侵蝕了他的心?
「你,你用什麼來驅動伽樓羅的?」白瓔勉力從天馬上撐起身子,眼裡露出憤怒的光芒,
「居然驅使如此陰毒可怖的力量!」
雲煥俯視著腳下的萬丈大地,漠然答道:「驅動伽樓羅的,是數十萬帝都新死的冤魂——
可惜,似乎還是不大夠,等回去還要……」
「住口!」白瓔厲叱,眼裡露出了殺氣,「我要替師父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也對,我都忘了現在你和西京才是當代劍聖。」雲煥的唇角忽地浮起一絲笑
意,側目看著這個純白的女子,「不過……師姐,你所具有的,無非是後土和劍聖雙方的
力量,算起來只是和我勉強相當而已——如今伽樓羅已經極大地損耗了你的靈力,你以為
現在和我交手會有勝算?」
他的聲音輕慢而冷酷,眼裡的金光逐漸蔓延,雙眸璀璨那如金:「我方才念著師父臨終前
的囑咐,才對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棄劍投降,否則少不得我要再違背一次師父
的意願了!」
白瓔勉強凝聚起體內的力量,傲然抬頭:「做夢!」
雲煥不再說話,只是低低冷笑了一聲,緩緩抬起了手——黑色的閃電在他掌心凝聚,仿佛
吸取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漸漸凝聚成了一把黑色之劍。雙眸的金光越發璀璨,那種金色
的光芒仿佛從他體內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裡都透出了金光,那種光在身體上織成了一套
金色的光之盔甲!
雲煥點足,整個人凌空而起,疾風一樣向著白瓔掠了過來!白瓔也是一聲輕叱,拔劍躍起
,劍芒吞吐而出。
疾風閃電般,各自掌握著神魔兩種力量的劍聖門人於夜空中相遇。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
的身形忽然變得極其緩慢,仿佛時空在這一點上短暫地停住了。力量在貼身的距離內完全
釋放,可怖的沖撞令天地間的一切瞬間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閃電縱橫交錯,密布了夜空。
雲煥站在金色機翼的尖端,整個人仿佛要凌空飛去,他的肩上貫穿著白色的光劍,手卻停
頓在半空——黑色的劍和夜幕融為一體,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後,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息靜氣中,半空裡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折,仿佛一枝忽然折斷
的花兒,凌空轉折,向著鏡湖急墜而下!
白色的光墜入了湖中,隨即湮滅,連一聲呼喊都沒有發出。
光劍一抽出,雲煥的肩上有血洶湧而出。仿佛身體內某種黑暗殺戮的欲望已經被激發出來
,他只是回手一按傷口,便追擊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襲白衣剛剛墜入水中,他一揮
劍,黑色的劍芒徒然暴漲,眼看便要將重傷的女子碎裂在劍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劇痛卻忽然從手腕蔓延到了心髒!手上凝結出的黑暗之劍在瞬間消
失。不知道是否因為剛才的那一擊用力過度,手腕上那個結疤已久的舊傷忽然又裂開了,
血洶湧而出,熾熱而鮮豔,仿佛一道烈火的符咒。
雲煥定定地看著那個傷口,無法相信那麼長久的傷口居然還回字此刻裂開:就是因為這一
剎的刺痛,令他的劍在最後一刻偏開了一分,斜斜切過白瓔的身體。雲煥低頭凝望著自己
的左手,漸漸發抖。
——是師父麼?是師父麼?是師父的在天之靈在他要攫取白瓔性命的最後關頭,阻止了他
?她即便是死了,也不願看到如今的場景?
一瞬間,他忽然間失去了殺戮的欲望,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荒涼如死。他反身掠過伽
樓羅,用右手用力捧住左手手腕,一個踉蹌,在伽樓羅機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
的空寂之山隱約可見,山上無數冤魂的哭聲依舊響徹雲荒,冷月依然照耀著大漠上的那些
紅棘花……一切都仿佛沒有改變,宛如許多年以前。
然而,曾經存在於多年前哪個畫面中的人們,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個在地窖裡拼命舔舐著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個於冷月之下苦
練劍術的少年早已不再,那個野心勃勃試圖打破門閥樊籬的年輕軍官也早已不再——而凝
視著他一路成長的那個人,更是早已不再。
可是為什麼他還活著呢?活著的他,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耳邊有翅膀撲簌的聲音,伴隨著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聞到血腥味雲集
而來的鳥靈,在帝都享用著百年罕見的盛大宴席。
獲勝的人跪在伽樓羅上,臉上沒有分毫喜悅,雙眸失去了金色,只余空洞如死——最後出
劍的一瞬,在劍刺入白瓔的身體的瞬間,她望向他,眼裡卻沒有恨,有的只是悲憫,只是
自責——是那種眼睜睜看著惡行發生於天地之間,卻竭盡全力也沒能阻止的悲哀和無奈!
那種眼神,令他充滿了殺戮狂暴的心忽然一冷,變得寂靜下來。
即使在牢獄裡,被辛錐拷問折磨的時候,他不曾動搖——他曾有翱翔天宇的夢,試圖憑著
能力躋身於門閥階層,成為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即使是無法達到最高處,即使是半空
折翅而墜、被螻蟻所食,他還是能保持傲然不低的頭顱。
然而,在姐姐來到獄中對著那個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對方的侮辱和蹂躪時,隔著
一層鐵壁的他,將這一切清晰聽入耳中——就在這一刻,他決定要復仇。哪怕成為厲鬼,
哪怕萬劫不復,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他都要復仇!
那種仇恨仿佛是從地獄裡冒出的火,灼烤著他的心,沸騰著他的血,時時刻刻煎熬著他,
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鮮血來把它澆滅——可是,為什麼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進行了成
千上萬倍的報復,卻始終無法沖洗掉心中的黑暗和絕望?
血的澆灌,只是讓那種火越燒越烈,幾乎把他僅剩的東西付之一炬!
雲煥跪在機翼上,捧著流血的手腕,看著白瓔從萬丈高空墜落湖面。
「不,不!」他突然用力將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這隻染滿了鮮
血的惡魔之手徹底摧毀。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徹底被魔物吞噬,消弭
了自我!
「主人!」感受到了機體的震動,瀟的聲音焦急而關切,「你怎麼了?」
「我沒事……」他躍入艙內,將身體放進了金座,疲憊無比,「我贏了,不是麼?」他舉
起了手,目光閃爍——剛才的自殘,將雙手弄得鮮血淋漓。然而奇異的是那些傷都迅速地
愈合了,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保護著他。他看著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心情無法平靜。
「主人,」瀟輕聲道,「是屬下無能。」
「這是你的首戰,與這樣的對手對陣,難免。」雲煥的聲音疲憊不堪,「早知如此,我一
開始就應該和你聯手殺了她,而不必讓你受到傷害。」
呵呵呵……內心有個聲音發出了無聲的冷笑。
雲煥,要知道一旦退讓了第一次,就必然會有第二次!既然在成魔的時候你就已經放棄了
堅守的底線,如今再做出這樣的姿態,實在是有點兒可笑——難道你還想當一個好徒兒麼
?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麼樣子……你,現在是一個連身心都已經被祭獻給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脫口怒叱,那個聲音冷笑著沉默了下去。
雲煥在金座上劇烈地喘息,平復著情緒,眼睛也慢慢恢復為冰族應有的湛藍色。他回頭看
了看瀟,她依然是那樣的溫順而安靜,仿佛一個白玉雕刻的睡美人。
「瀟,」他忽然抬起手,輕輕觸摸她冰冷的面頰,低聲,「你看,現在你和我都成了怪物
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你,想過以後會怎樣麼?」
「以後?」瀟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轉到了那裡,「瀟以後還是和您在一起
,無論怎樣都是如此。」
沒有想到回獲得如此簡單的答復,破軍在一瞬間沉沒了下去。
「是的。」他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反正無論怎樣過,也都是一生。」
雲煥不再多話,重新陷入沉沒。然而此次的沉默卻預示著完全相反的結局:情緒迅速穩定
下來,軟弱和動搖再也不見。坐在伽樓羅金座上的帝國主宰恢復了一貫的冷漠,堅定如鐵
。他的眼神忽然間又變得雪亮,直視著西方。
那是什麼?黑夜裡從葉城出發、悄無聲息向著西方飛行的,又是什麼?
「瀟!」他忍不住開了口,「截住他們!」
伽樓羅隨聲向著葉城方向飛去,然而剛剛掠出不到十丈,便是一陣劇烈的戰栗。金色的外
殼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裂響,仿佛有一連串的鞭炮貼地連綿而響。
「主人……伽樓羅損壞了!」瀟的聲音略顯驚慌,「無法再追。」
「哼……」雲煥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瓔的一擊之下,尚未完全煉成內丹的伽
樓羅已經再度受到了損害,只得怒道,「返回!」是!」瀟隨即轉動了側翼,伽樓羅重新
緩緩啟動。
「不,我下去。」雲煥卻打開艙門躍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提煉力量!」
葉城裡,一片兵荒馬亂。
外圍滄流同族的攻擊仍很猛烈,甕城裡的守軍頑強抵抗——然而,冥靈軍團卻又在此刻從
北方攻入,在瞬間突破了葉城的防線,長驅直入。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計劃,恐怕無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衛默帶著征天軍團先走!」風隼已經啟動,編隊完畢,飛廉在亂兵中下令,
「你們去空寂大營那邊!」
「少將,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這裡。甕城的鎮野軍團不能沒有統領,不能扔下他們!」飛廉舍棄了比翼鳥,躍
下地面,「我去組織外城的軍隊,向西突圍——我們在空寂大營會合!」
「做夢吧,你!」然而,狼朗一聲厲喝,「你以為你能帶著陸軍軍隊殺到空寂大營?你以
為你可以穿越博古爾沙漠行軍?別做夢了!」
飛廉怔了一下,看到那個來自空寂大營的軍人伸出古銅色的雙臂,話語干脆:「走!跟我
們一起撤退!今晚之後,葉城肯定保不住了!這裡所有的軍隊和百姓,明日便要被雲煥清
洗,留在這裡只是等死!」
飛廉卻搖了搖頭,翻身上了一匹馬:「不,我不能扔下它們——鎮野軍團的兄弟至今還在
甕城苦守,只為讓我們這邊可以從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羅,但決不能扔下他們!」
飛廉的眼神是如此堅定,讓狼朗不由自主地收回了雙臂。
「也罷……既然你是這樣的人,我不勉強你。」他低低嘆息,「這樣吧,我在巫羅的府邸
後院留一架比翼鳥給你——這是我們僅有的三架比翼鳥之一,希望你運氣好,能在空寂大
營再會。」
「好,再會。」飛廉策馬衝入了人群,對著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結集待發的軍隊微微致意,
舉起一隻手,「各位,全力出征,向西方出發!」
在征天軍團向西方撤退的同時,天馬的雙翼掠過了夜風,在戰火中悄然降臨。
「哎呀,你們可來了!」在冥靈軍團降落的瞬間,那笙推開地窖的門跳了出來,歡喜萬分
地迎了上去,把手裡的東西遞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東西帶回去——這下我可算功
德圓滿,全部封印都解開了!」
「多謝那笙姑娘。」藍夏翻身下馬,率領戰士齊齊躬身,「空桑上下感激不盡。」
「不用謝了不用謝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維就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模樣,連連擺手,「你
們快點把它帶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們就回不去了。」
「是。」藍夏伸過手,想接過那笙手裡的匣子。
「不,」然而斷手卻忽然動了起來,拍開他,「我不跟你回去。」
「殿下你說什麼?」所有血戰前來的冥靈戰士都齊齊吃了一驚。
「炎汐,你帶著我從鏡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亂,水道把守不再嚴格。」真嵐的聲音
像起來,鎮定而不容置疑,「藍夏,你帶著這個空匣子原路返回無色城——小心一些,路
上必然會遇到滄流軍隊的攔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陳倉之計,藍夏連忙領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來,連忙跟緊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開後她會被這群
人拋棄,「不許扔下我!」
「好,你跟著炎汐。」斷手做了一個同意的手勢,然後指向了紅衣的葉塞爾,頓了頓,「
葉塞爾姑娘……接下來你准備帶著族人去那裡?」
葉塞爾怔了一下,隨即單膝下跪:「我們當然追隨您!」
真嵐苦笑:「可你們進不了無色城,也去白怒了復國軍大營,又怎麼追隨呢?」
葉塞爾長跪不起:「霍圖部的子民們為了復族,推翻冰族人,已經等待了幾十年!請神賦
予我們戰斗的權利,否則,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在葉城殺敵至死!」
「好吧……」斷手做了一個無奈的姿勢,「交給你們一個任務。」
「聽憑吩咐!」葉塞爾一行大喜。
「霍圖部的各位,」斷手指向了西方,聲音鎮定:「請你們替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面
見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少主,告訴他,當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鷹之羽許諾,在我需要的
時候他將不計代價地助我一臂之力——而如今,到他實現諾言的時候了。」
真嵐一字一字地吐出最後個字:「請他聯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顛覆滄流帝國!」
「是!」葉塞爾等人只聽得熱血沸騰,斷然領命。
「去吧……」斷手擺了擺,看著霍圖部一行人轉身離去,忽地開口,語氣中帶著不同尋常
的關切,「葉塞爾姑娘,請務必保重自己。」
「是。」葉塞爾有些意外,頓了頓,才翻身上馬。
「請神放心,我們會誓死保護族長的!」旁邊,人高馬大的奧普揮舞著拳頭,「霍圖部的
兒女,每一個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麼,再會了,英雄。」真嵐的聲音裡帶著笑,做了個送別的姿勢。
馬蹄如雷,西荒人轉眼消失在混亂的城市裡。
「我們也該走了。」斷手喃喃,躍入了炎汐的懷抱,「還有一個多時辰天亮。藍夏,你趕
緊率隊先返回,吸引各處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機從水路離開。」
「是,屬下告退。」藍王率領冥靈軍團領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斷手遲疑
地發問:「怎麼不見太子妃?」
藍夏躬身:「稟殿下,太子妃留下斷後,在與伽樓羅戰斗。」
「什麼?」真嵐的聲音轉為驚駭,「她,她一個人在與伽樓羅——」話音未落,只聽見半
空中雷霆般的一聲巨響,金色的光芒如同閃電一般照徹了整個雲荒!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仰
頭,卻看到虛空裡九輪烈日直墜而下,帶著某種末日的恐慌和錯覺。
斷手迅速抓緊了炎汐胸口的衣服,聲音急促:「快!快帶我出葉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隻折翼的鶴,從萬丈高空墜入鏡湖。
方才雲煥的那一擊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劍被震飛,整個人剎那間失去了知覺。甚至沒
有發出一聲呼喊,就這樣直直地墜入了水裡,向著深不見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紅
色的血霧籠罩,拖出一縷紅色的煙霞。
鏡湖多異獸,聞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
後土神戒微弱地閃著光,試圖驅散這些魔物——然而,此刻的白衣女子卻已經沒有了絲毫
防護的力量。就這樣禁閉著眼睛,沉向了漆黑的水底,一路上無數怪獸尾隨而至。
——只等她一斷氣,便群起而上。
她卻全不知道這一刻的可怖,只是臉色蒼白地閉著眼睛,宛如一朵隔著血霧的純白色花朵
,不停地下沉,,下沉……仿佛就要沉入一個永遠不會再醒的夢境。
黑暗的水底,忽然有一點藍瑩瑩的光亮起來了。那一瞬間,所有尾隨的怪獸悚然一驚,舍
下血食,紛紛掉頭而去。水流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瓔的軀體無意識地隨之轉向,
朝著最深的某處漂去。
今日並非開鏡之日,然而蟄伏在鏡湖最深處的蜃怪卻被這個不尋常的血食所吸引,竟破例
睜開了眼睛!
水流越來越急,卷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重傷的女子朝著黑洞裡席卷而去。
「嘩啦!」忽然間一道黑影急掠而來,闖過了激烈的水流,一個俯身,將那個即將葬身與
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奪了下來!
水底深處發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觸怒了,整個鏡湖瞬間顫抖。
披著黑斗篷的人在水裡疾行,然而身形卻漸漸凝滯,身後激流急卷而至,將他連著白衣女
子一起重新包圍。
「蜃,閉眼吧!」一個紅影飄然而至,揮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隨著
她的聲音,法杖上忽地冒出一點奇異的火光,一揮而落,悄然落在激流的中心——那是非
常奇異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燒!
水仿佛被這一點奇怪的火點燃了,瞬間發出了沸騰的聲響。仿佛怕燙一樣,那些水急速地
退卻,宛如千萬條透明的蛇,向著鏡湖的最深處收回。只是一個瞬間,水底那隻藍瑩瑩的
眼睛就悄然閉上了。
握著法杖的紅衣女祭輕輕松了一口氣,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剎,她幾乎都無法相信
這個衰竭到那種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迅捷地從蜃怪手裡奪走那個女子。
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正將懷裡的女子輕輕平放在鏡湖的水草裡,俯身在她周身畫下一個驅逐
魔物的符咒,然後試圖為她身上的傷口止血。然而不知是不是被她那樣的傷勢震驚,那雙
枯瘦的手始終未能結出完整的手印,血還是霧氣一樣地不停擴散。
「海皇,您不能再動用靈力了,」溟火嘆息了一聲,阻攔了他,「否則,您可能都無法抵
達哀塔——讓我來吧。」
蘇摩退開了一步,看著紅衣女祭揮舞法杖,輕輕點在白瓔的傷口上。
一點紅色的火落在了傷口上,一下子燃燒起來。然而那道火卻仿佛和方才灼燒蜃怪的火大
不相同,火焰轉瞬即滅,被灼燒過的傷口只留下淡淡的紅印。
「多謝。」蘇摩嘆了口氣。「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體表上的傷。」溟火蹙眉搖頭,「那
一劍太過可怕,橫貫她的身體,震得她體內經脈俱斷,靈力四散,恐怕需要很久的時間才
能恢復。」
蘇摩長久地沉默下去,坐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視著水草裡那張蒼白的臉,眼裡露出復雜的神
情。手指微微地探出,似想觸碰她冰冷的臉頰,卻終於還是停住了。
決心是在昨日剛剛下的,卻在看到她的一剎那再度動搖了。
本以為此去萬裡,離開雲荒,離開一切,便永不回來。卻不料尚未離開鏡湖,卻看到她渾
身是血地落入湖中。那一刻他完全忘記了一去不回頭的信念,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迎了上去
,將她從激流中拉出。
她還在重傷裡昏迷,眼角眉梢卻依舊帶著決絕和無畏——如今的她已經有了戰士的風采,
和百年前那個嬌怯怯的貴族小姐判若兩人。然而,無論在以前還是以後,都需要一個人在
她身邊。愛惜她,保護她,讓她歡喜無憂。
那個人……可以麼?
「不如就不去哀塔了吧。」溟火趁機再度勸阻,「你放心她麼?」
海皇的神色有略微的松動,然而忽地察覺到了什麼,唇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不,我很放
心……會有人來守著她的。我們該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輕輕吻住她的眉心,然後起身決然離去。溟火愕然,只
好扔下了昏迷中的女子,連忙跟上,兩人轉瞬間消失在鏡湖深藍色的水底。
轉頭之間,遠處的水底已經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趕來。
「哎呀!這,這不是太子妃姐姐麼?」苗人少女佩帶著避水珠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忽地
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來,聲音差異而響亮,「天啊……臭手,臭手!快來看!太子妃姐姐
居然躺在這裡!」
白瓔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時空仿佛是混亂的,她一生都在不停地下墜:從伽藍白塔的頂端,從蒼梧之淵的結界,從
鏡湖上空的戰場……她不停地從一個時空墜入另一個時空,始終處於失重的飛墜中,一次
又一次,周而復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張被塵封在記憶中的臉,近在眼前。
鮫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暗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見底,他走近來,用雙臂擁抱她,吻
在了她的眉心,陰柔而強悍、帶著不容拒絕的誘惑——她沒有掙扎,只是宿名般地閉上了
眼睛。交出了初吻的瞬間,充滿了祭獻般的苦澀和肅穆。
他要她的證明,所以她只能獻出自己。然而,接下來的,卻是被欺騙、被背叛、被所有人
指責、被全族人唾棄——一切終結於那一場盛大奢華的婚禮。她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
而他在一旁看著,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後悔麼?」恍惚中,卻又聽到他的聲音——轉眼間,他已經是俊朗的成年男子,十指
上戴著牽引傀儡的戒指,在鏡湖上空攔住了她。
她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後悔。」
冰冷的唇重重壓了上來,仿佛要掠走她的靈魂。那個吻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仿佛
有著熔化岩石的溫度,她感覺到他開啟了她的唇齒,似乎有什麼東西那注入了她的嘴裡,
迅速溶去。
那是……鮫人冰冷的血!
她驚惶地抬起眼,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雙深碧色眼睛裡。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戰栗起
來。只是一瞬間,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面將她猝然擊倒。
蘇摩,蘇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墜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終於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視著她,冰冷修長的手指劃
過她的臉頰——然而,黑色斗篷下的那張臉卻是陌生的:如此蒼老不堪,曾經湛藍的長發
已變得灰白無光,深碧的眼眸深陷暗淡,處處透出死亡來臨的頹敗氣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麼會是他?
是幻覺麼?她想睜大眼睛分辨,然而身體裡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一劍所斬短,恍惚中無
法掙扎分毫。那個蒼老的人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臉上有著熟悉的表情。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俯下身將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後離去。這一吻,落在眉心的
同一個位置,呼應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場緣起,仿佛是一場輪回的終結。結束了,記得要忘
記。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向她傳話,如此的冷靜而滄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在她從白塔上一躍而下之前……蘇摩!蘇摩!是你
麼?你要去哪裡?
看著那個模糊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竭盡全力想要大呼,喉嚨裡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顧
一切地掙扎,想要喚回他,然而,那兩個字仿佛被詛咒了,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急怒交
加中,胸中忽然一陣劇痛,一口血從口中噴出。
「白瓔,白瓔!」耳邊有人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
意識漸漸轉醒,努力撐開眼簾裡,映入一頂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雙布滿血絲的
眼睛。
「你已經不在是冥靈,」他的聲音焦急而低啞,「和普通人一樣的身體,你要小心。」
清醒後的一瞬,夢裡的那一句呼喊被凍結在喉嚨裡。她勉強轉過頭,看著身畔的人,遲疑
了許久,終於還是吐出了另外一個名字:「真嵐?」
「恩。」他用右臂將她抱起,左手用銀匙盛了藥過來,「你總算醒了……快喝吧。」
她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人,一陣恍惚——原來,一切都是幻覺麼?原來是真嵐救了她,一直
照顧著她?她全身忽然放松,靠在了那個溫暖堅實的臂膀裡,乖乖地張開了嘴,吞下了苦
澀的藥。
「白瓔,你看,」她聽到他低聲道,同時雙臂緩緩收緊,聲音裡帶著許多年未見的真正發
自內心的喜悅和滿足,「如今我終於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也終於,可以擁抱你了
。」
第六個封印終於合並完畢,回復了原貌的空桑皇太子在光之塔下舉起了雙手,緩緩擁抱自
己的妻子,在她耳邊溫柔的低低微笑——白塔的倒影在頭頂蕩漾,光影從高空落入水中,
仿佛給這個重生的帝王披上了一件輝煌奪目的長袍。
「白瓔,不要擔心,好好養傷吧……外面的事情有我來擔當。我已經和慕容修擬定了新的
計劃,等這個計劃施行完畢,便能有效的遏止破軍。」
「我以我血發誓:空桑必將重生!」
二、群雄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葉城之戰終於以飛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終。
據說,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親眼看到了破軍少帥來到葉城,和試圖帶兵撤離的飛廉少將
交手。軍中雙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鋒,依舊還是以雲煥佔絕對上風而告終 ——據目擊者說
:那一戰裡,雲少帥以個人之力、幾乎將葉城裡的鎮野軍團消滅殆盡,一個個戰士都如砍
掛切菜般地被殺死在統帥的面前,而雲煥卻偏偏不殺作為統帥的飛廉。
到了最後,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勢若瘋狂,完全不顧什麼章法、不顧一切地殺向破軍。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軍相比無疑螳臂當車,雲煥的黑暗之劍幾次切過他的身體,然而仿佛
有意容情、每次都沒有深入要害,只是盡多的給予痛苦。不一會,飛廉身上已有十數處大
小傷口,整個人仿佛血池裡出來一樣可怖。
甕城裡的軍隊已經奔逃一空,剩下滿地屍首狼藉。雲煥站在一地的屍首之中,掉轉劍鋒、
架在了最後一名少年戰士的咽喉上,定定看著同僚,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飛廉踉蹌著站住,滿臉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變得頹敗而絕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聲吼了起來,「雲煥,你這個瘋子!殺這樣的無名小卒,不嫌污了
你的手麼?放了他,來殺我吧!」
然而,雲煥根本沒有理睬他,只是帶著殘忍的笑意,將劍鋒一寸一寸的割入那個少年戰士
的咽喉,看著一旁臉色慘白的飛廉,眼裡充滿了陰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殺你
……如何?」
「瘋子!」飛廉厲喝一聲拔劍刺去,全身空門大露、竟似已不顧生死。
「真的想死麼?」雲煥看著他,低低吐出幾個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還沒
體會夠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著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裡殺氣充盈:「
廢了你的手,就不會總想充英雄了吧?」
兩人的身形,在瞬間交錯。
飛廉踉蹌而過,只覺膝蓋再無力氣,低下頭就看到血從左臂直流下來。
雲煥站定,施施然轉過身:「接下來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裡忽地風聲大起,一道黑影從巫羅府邸後院無聲騰起,壓頂而來
,銀色的閃電細細擊下,轉瞬抵達雲煥的後心!
破軍根本不為所動,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劍,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
屬撕裂的響聲,那架銀色的機械在一擊之下便被摧毀,隆隆墜地,化為一團火光。
「愚蠢。」雲煥唇角浮出一絲冷笑,然而眼神忽然變了——仿佛鏡像,天空中出現了另一
隻一模一樣的銀色機械!
「走!」另一道銀色的飛索從天而降,精確地卷住了飛廉的腰,在瞬間將那個陷入絕境的
人救走。
雲煥大怒,手心黑暗之劍化為閃電,向著那架比翼鳥投擲而出。然而對方在空中以不可能
的角度折轉,動作精確而迅捷,竟然能和瀟媲美!光劍只損傷了一翼,比翼鳥一個踉蹌,
卻很快重新穩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過了葉城的外牆,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
居然有人、駕駛著比翼鳥從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飛廉!
眼角余光裡,他看到了駕駛著比翼鳥的傀儡。那個傀儡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
、他就從那熟悉的眼神裡認出了對方——
湘!居然是湘!那個鮫人,居然還活著!
那一瞬,殺氣從心中再也無法控制的湧起,目眥欲裂。
太陽躍出慕士塔格的時候,宣告了一夜的激戰終於結束。
那一戰慘烈異常:外有鐵桶似的包圍,內有強敵入侵,為了掩護同僚從空中撤退,駐守甕
城的鎮野軍團浴血奮戰,直至天亮。
然而,最終能成功逃離葉城進入博古爾大漠的,不過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這個雲荒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為了廢墟。外城、甕城裡
層層疊疊都是軍人的屍體,城內街道上也是蕭條無比,到處都有空戰後墜毀的風隼殘骸,
一些繁華的街坊被戰火燒成了一片白地。
當迦樓羅緩緩盤旋於葉城上空,巨大的雙翼遮蔽住日光時,幸存的百姓們紛紛從地窖裡走
出,在被戰火熏得烏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將雙手舉向上天。
破軍少將始終不曾走下迦樓羅,只是在半空裡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僅剩的巫羅繼續成為葉城的負責人——這樣的決定多少讓人有些吃
驚,然而,在列隊進入葉城的帝國將領們見過巫羅後,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羅坐在
府上,眼神卻是呆滯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說出來的話都刻板如鸚鵡學舌。
在看到巫羅身側站著的那個帝都密使時,所有將領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羅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個被傀儡蟲控制的傀儡!
葉城重新落入了破軍的控制,扼守的門戶被打開了,帝都從此不再孤懸一地。經過一輪血
腥的洗牌後,新十大門閥誕生——那些少壯派的年輕人掌握了帝都的軍權和政權,列隊跪
於迦樓羅下聽命,有著不同於昔日舊門閥的勃勃野心。
講武堂開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門第的界限遴選精英、培訓新的戰士。十大門閥在平定
了族內的紛爭後,為了在新政權裡出人頭地、紛紛開始積極表現自己,主動請纓出征,試
圖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四月開始,帝都的調令一道道簽發,十大門閥依次被派往雲荒各地,分別和冰族亂黨、鮫
人復國軍和空桑人作戰。
那一群年輕的虎豹,被一只充滿毀滅力量的巨手從牢籠裡釋放出來,撲向了四方。
而另一群魔物:鳥靈,則雲集在了帝都破軍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聽從調遣。每一次都跟
隨這些軍隊出擊,然後在戰後狂歡地享用著血肉的盛宴。
——在帝國創立後的百年裡,它們還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無忌憚。
整個雲荒都在戰火中燃燒,局勢錯綜復雜。
在東澤,龍神帶領復國軍和空桑的西京將軍一起作戰,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出謀劃
策,幾次戰役下來局面暫時佔優。北方九嶷郡的局勢也比較穩定,青塬雖然年紀尚小,卻
控制住了屬地的局面。
到了晚上,則更加有利——空桑的冥靈軍團在皇太子的帶領下每夜從無色城出擊,在夜色
的掩護下飛馳各地,對滄流帝國的軍隊進行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然後天亮之前在陸地上友
軍的掩護下撤退,弄得滄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憊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為缺乏空桑和復國軍的兵力安排,帝都的軍隊卻長驅直入,追擊從葉城
撤退的部隊,深入大漠上千裡,幾乎將其一舉殲滅。
然而在關鍵的時刻、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忽然帶著人馬出現,突襲了帝都的軍隊,瞬間打亂
了追兵的步調。狼朗和衛默趁機帶著軍隊突圍,帶兵連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將其團團
包圍,背暈空寂之山排出陣形,對著天空裡密布的軍隊發出了開戰的訊號。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麼命令,帝都的軍隊居然不再追擊,反而受命齊齊撤退了一百
裡。
一時間,天下群雄並起,各路烽煙燃遍。
戰鬥進入了相持階段,數月之中,整個雲荒都籠罩在戰火中。
滄流歷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
冷月下,砂風呼嘯過耳,狼朗帶領戰士在古墓前長久地守著,日復一日。
冰冷厚重的玄武岩將這座墓封死,宛如一顆完全封閉的心。他抬起手,輕輕放在冰冷的石
頭上,仿佛感覺著什麼似的閉上了眼睛:只不過半年不到,從帝都重新回到這裡,卻已經
恍如隔世。
他閉上眼睛,回憶起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素淨的笑顏,臉上的神色復雜無比。墓中人
啊,原諒我們驚擾了你的長眠……但是,能讓這一片土地免於戰火,對你來說、應該也是
欣悅的事情吧?所以,請寬恕如今我們的不敬。
「隊長,到底這裡頭有啥?」旁邊的戰士等了很久,忍不住低聲。
狼朗不出聲地回頭,看向了東南方密布的戰雲——那是帝都派出來的軍隊,已經壓到了博
古爾沙漠的邊緣,只等一聲令下就飛撲而來。縱然是遠隔百裡,他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
肅然殺氣。
「唉,老大,我他媽的真想看看這座墓裡到底有什麼!」副隊長大惑不解,頓足,「那天
帝都的軍隊都快要打到空寂大營了,可是一道命令下來,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頭!——
難道這裡真的有什麼女仙不成?」
「你難道忘記了麼?——當日雲煥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爾戈人躲入古墓,他卻始終不
敢攻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長,「別問原因,反正,只要守著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將訥訥領命。
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祈禱聲,轉頭看去,卻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牧民。仿佛是害怕有軍隊
駐守,這些牧民們拖兒挈女的趕來,遠遠跪著,對著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誦。
「又是這群殺不盡的沙蠻子!」副隊長不耐煩,啪的一聲抽了個響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攔下了他,搖頭嘆息:「算了,讓他們也來這裡躲躲吧……現在到處都在打仗
,各個部落都沒地方可去,也只能來這裡祈禱了。」
「聽說還有很多暴民投奔了烏蘭沙海的銅宮,裡頭還有霍圖部的余黨,」副隊長蹙眉,語
氣憤怒,「時局一亂,這些家伙都無法無天了,公然招兵買馬,再這樣下去西荒都要變成
那群強盜的天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點頭嘆息,「百年積怨,一朝爆發啊。」
一隊人便各自無語,蒼天瀚海,冷月下寂靜無聲,只聽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鐵甲上的聲音
,長短不一,錚然有聲。
半晌,副隊長忽地一拍腦袋:「對了,老大,幾天後宣武將軍成親,你准備送什麼?」
「成親?」狼朗一怔,才想了起來,有些愕然,「是和那個帝都逃出來的巫即一族小姐?
聽說她不是瘋了麼?那家伙,還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家伙有什麼不敢的。」副隊長冷笑,「在空寂城同事那麼多年,他的德行
大家都知道——那個小姐如今落了難,逃到這裡投奔遠親,雖然驚嚇過度變得瘋瘋癲癲,
但還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過才有鬼了。」
「破軍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撐破了肚子。」
副隊長搖頭:「據說是破軍不要的女人,想來撿了回來也不打緊——何況破軍還放了她一
馬,顯然還是有點顧惜這女人的。宣老二算盤打得精呢,抓住了這個女人,將來無論帝都
贏還是飛廉少將贏,他都摸了一張好牌在手裡。」
狼朗蹙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飛廉也肯麼?」
「飛廉少將沒什麼立場反對吧?」副將啐了一口,吐出被風吹到嘴裡的黃沙,露出輕蔑的
表情,「那個女人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實在對他不起——如今大敵當前,忙的要死,那裡
還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頭看著帝都上空的冷月。
迦摟羅懸浮於九天,遠遠看去就如一片烏雲籠罩。在迦摟羅的映襯之下,那月光、看上去
竟也是血色的。
亂世裡,人命如草芥,身世如飄萍,如明茉這樣出身貴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這
樣的亂世急流裡,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罷了。可憐朱門繡戶的王侯之女,到最後卻
被這種庸人所欺凌。
「說起飛廉少將,也是命大啊,」副隊長因為無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斷後,外城的鎮野
軍團損失了十之八九,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知道竟然還被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了回來
!」
狼朗點了點頭:「是命大。」
「聽說救他回來的是個鮫人?」副隊長好奇,抓了抓頭髮,「那麼赤膽忠心,倒是和破軍
的那個瀟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爛掉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傀儡。」
狼朗無語。比翼鳥分裂後,一半墜毀於雲煥手裡,另一半卻帶著飛廉少將穿越了一路烽火
,千裡來到空寂大營。在最後脂水燃盡迫降在沙漠時,重傷的鮫人從比翼鳥裡爬出,冒著
大漠熾熱的風砂拖著受傷的冰族軍人行走了上百裡,送到了空寂大營。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歸來的飛廉時,他身旁的鮫人已經因為脫水和衰弱而昏迷。她傷得那
樣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飛廉恢復,她還是處於深度的昏迷中。醒來飛廉少將長久地
站在那個鮫人病榻前,神情復雜,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軍中大夫好生照看。
「飛廉少將向來善待鮫人,當有此報。」狼朗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便再也無語。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耳畔忽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馬嘶,城上士兵大聲歡呼。
「怎麼了?」閒談中的將官們齊齊抬頭,卻看到空寂城下煙塵飛揚,似有大隊人馬趕到,
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飛廉少將,但他身後帶著的隊伍卻是黑壓壓一片,在夜
色裡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軍隊。
飛廉抬頭對城上高聲吩咐:「開城!」
隨著一聲命令,沉重的門閂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達十丈的城門緩緩打開。
人似虎、馬如龍,一行人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馬蹄翻飛。
「不對!」狼朗身邊的副將忽地驚呼起來,「這、這……是盜寶者啊!看他們的馬,上面
都有銀色的薩朗鷹標記!」
狼朗也是一驚,瞳孔驟然收縮——不錯,他也認出來了:這一支飛廉少將星夜帶回的隊伍
、居然是縱橫大漠的盜寶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聲吩咐副隊長,「你好生看守這裡。」
不出所料,飛廉少將將西荒盜寶者迎入空寂大營的做法遭到了過半將士的反對——特別是
那些從帝都千裡血戰而來的門閥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絕不肯和這些賤民同處,如果少將
非要安排這些人作為戰場上的搭檔,他們寧可放棄戰鬥。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卻更明白飛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托,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入
衛默少將的房間,去游說那個帝都來的門閥子弟。然而,自從他一走進門口開始,那個貴
族少年就對這個同僚冷言冷語。
「唉,請你們也體諒一下飛廉——他是在竭盡全力為平叛而奔走,」他看著臉色鐵青的衛
默少將,搖頭嘆息,「破軍力量太強,我們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如今盜寶者願意和我們
合作,也是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衛默倔強地仰著下頷,冷笑:「鳳凰與野鳥,怎可同槽而食?」
「那麼,你是寧可死了,也不願意接受異族人的幫助?」狼朗神色漸漸嚴肅,看著這個帝
都裡來的驕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麼多人的血,難道
還比不上你們的臉面和驕傲?!
衛默冷哼一聲側過臉去,不屑:「你這個被流放西荒的賤民,也配和我說這些?」
狼朗眼裡亮光一閃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殺人的沖動——這些帝都的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
前,他也曾經是十大門閥之一,甚至比這些人身份更是高貴顯赫。
「你引以為傲的是什麼?血統?門第?還是那一堆堆寫在紙上的譜牒?」狼朗冷笑起來,
決定不再給眼前這個家伙留面子,「衛默少將,我想你該清醒一下了——如今風水輪流轉
,這裡不是帝都,沒人會買血統的帳;這裡是西荒、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驚訝於對方驟然強硬的語氣,衛默詫然轉頭,卻看到一隻被太陽曬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過
來,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領,用力之大幾乎把他從地面上提起。
「幹嗎?快把你的髒手拿開!」貴族青年驚怒交急,卻掙扎不脫。
「血統?血統算個屁!雲煥血洗帝都後,現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說自己不是貴族,你卻還
在這裡做夢!」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齒森冷如狼,看著手裡粉團也似的貴公子,「告訴你
,如果你死在了這裡、巫謝一族便是徹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讓巫謝一族的血脈在這裡
斷絕,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麼?」
「咳咳、咳咳……」衛默劇烈地掙扎,卻無法掙脫那只鐵一樣勒緊的手臂。
「明白麼?」狼朗再度逼問,眼神狠厲。
那一瞬,衛默明白只要他不點頭屈服,那個野蠻的同僚只怕要將自己勒死——而在這一天
高皇帝遠、風砂酷烈的西方大營裡,只怕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在意。
「明白了麼?」狼朗第三次開口,手指越來越緊,「帝都來的少爺?」
咽喉幾乎要被捏斷,在巨大的恐懼之下他頹然點頭,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著他發青的臉,眼裡露出譏誚的光:「聽清楚,並永遠記住——決定
一個人是否高貴的不是門第也不是血統,而是他自身的品質。明白麼?」
衛默連連點頭,只痛得眼淚都沁出。
「所以從這個標准來看、你還遠遠不合格。」狼朗譏誚,鬆開手,看著癱倒在地的公子—
—真是欺軟怕硬的家伙,平日裝出那麼一副趾高氣昂的**樣,結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嚨就
軟成這樣?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衛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將軍的大喜日
子,飛廉也會去——到時候你要帶頭出來,當眾表示對西荒盜寶者們加入的支持——知道
麼?」
衛默微微一愕,露出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緊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覺得氣短,連忙回答。
「還算是個知道好歹的家伙。」狼朗冷笑轉身,喃喃,「我也該去准備一下了……賀禮還
沒打點好呢,真是令人頭痛。」
大概因為是在戰時,空寂城裡那一場婚禮進行的悄無聲息。
宣武副將出身於巫即的遠房,算不得顯貴,戍邊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
逃過了這一場大劫。在如今十大門閥嫡系幾乎為之一空、庶出弟子紛紛佔據高位之時,這
個遠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