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的魔法師(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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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動並不能成事。面對魔法師,身為凡人的我始終區居下風。
我將左手伸進口袋裡,悄悄按下手機上的通話鍵。
「啪!」一條鞭索似的黑霧冷不防地一抽,痛得我甩手大叫。口袋
裡的手機飛了出來,在失去慣性作用的灰色幽化空間裡,那支老手機就
這麼停在半空中,諷刺似的橫亙在我和特拉瓦迪茲之間。
「你如果想找救兵,趁早打消了念頭。」他獰笑著說:
「奧菲麗娜的傷勢嚴重,她的人造人身體對治療魔法相當遲鈍,受
了那種程度的傷,除非換一個全新的身體,不然就只有等死而已。如果
沒有『三途交界』保護,我早殺了那個小婊子!」
——果然!特拉瓦迪茲也知道「月之子」的事。
目前為止,一切都符合我的推理。我決定更進一步。
「吸收我的朋友,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你需要的,其實是像奧菲
麗娜那樣的身體。」
黑色的霧狀觸手飛舞著,特拉瓦迪茲冷笑。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嘛!以一個凡人來說,算得上是魔法界的狗仔
隊了。」
「不僅如此,我也知道克雷烏瑟是怎麼死的。還有——」
我深吸一口氣。
「你們遭到背叛的始末。關於那個召集你們行動,最後又企圖滅口
的人。」
特拉瓦迪茲猛然一震。
還來不及反應,一根鉛筆粗細的黑刺已貫穿右肩,我痛得差點暈過
去,顫抖著身體動彈不得。這麼劇烈的反應,代表我的猜測已經很接近
事實——我忍著難以形容的劇痛,一邊希望痛楚能稍稍減輕,另一方面
又希望特拉瓦迪茲能夠失去冷靜。
「如果讓我知道你和那個人有什麼牽扯,」
他冷冷說著,口氣充滿憎恨:
「我保證你會死得比原先更痛苦一萬倍。」
我深呼吸幾口。被貫穿的傷口漸漸麻木起來,我盡量不看不想。
「你……你自己也說過了,我只是凡人而已。我所知的一切,都是
藉由各種資訊拼湊起來的,其中也包括你所提供的部分。」
黑刺倏地縮了回去,我眼前一黑,又差點失去意識。
勉強睜開眼睛,我握著玫瑰珠靠近傷口;雖然不懂治療魔法,但老
鋁說過,守序陣營的法器都有著「干涉自然」的法力特性,遇到破損會
導向修復,遇到傷口會導向治療。
我的傷口雖然沒有立刻復原,但出血的情況大為好轉,盈潤的水晶
念珠一靠近傷口,涼涼的感覺使疼痛大為減輕。這樣的效果我已經很滿
意了。
「說下去。」特拉瓦迪茲說。
「克雷烏瑟是在薩爾斯堡遇害的。身為『古神守護者』,她沒有離
開瑪格納的必要;而在瑪格納,神聖悠遠的古法守護之地、中立力量的
絕對領域裡,誰也傷害不了克雷烏瑟。因此,誘使克雷烏瑟離開瑪格納
的人,縱然不是主謀,也絕對是對克雷烏瑟懷有殺意的人,也是這個暗
殺行動的核心。」
事實上,這正是大馬士革方面的判斷。即使是像榭米雍這種,對鍊
金秘術「月之子」毫無興趣、並不想找個理由窺視魔女腦中秘密的旁觀
者,第一時間的直覺,也認定奧菲麗娜涉有重嫌。
即使由動機倒推,奧菲麗娜也絕對是頭號嫌犯。
克雷烏瑟死後,她就能毫無障礙地接收「古神守護者」的力量。古
神守護者雖然不能任意使用古法,但奧菲麗娜需要的並非力量,而是知
識——譬如說從「物質還原術」的咒式結構裡,卻推導出靈魂的真正成
分,進而使阿索斯的存在成為自然。
無論從任何一點推想,克雷烏瑟之死,魔女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除了她以外,別人並不能得到實質的好處。包括循環教派在內。
「但議會派來的使者,讓奧菲麗娜對月長石璽戒起誓後自白,她堅
持沒有殺害克雷烏瑟,對暗殺行動毫不知情;璽戒證明她所言為真。」
特拉瓦迪茲冷哼一聲。
我繼續說:「我認為,這個刺殺行動的主謀就是奧菲麗娜,雖然動
機不明,但從發起、策劃到執行,全部都是由她一手主導的。四月二十
號前,你們七人陸續抵達薩爾斯堡,著手準備布置;翌日,也就是四月
廿一號,克雷烏瑟依約前往荷耶赫姆家族的故居,刺殺行動於是展開。
「『古神守護者』雖然強大,畢竟不是專職的戰鬥法師,再加上突
然被襲擊,難免措手不及;即使如此,她還是殺死了三名刺客,不幸身
亡。」
「那個女人是很難纏的對手。」
特拉瓦迪茲冷笑著,殘酷的口吻裡不無敬意。
「行動成功,古法契約一瞬間轉換,奧菲麗娜成為新任的古神守護
者。我猜想她一定告訴你們,她必須花一點時間來適應新到手的力量,
於是由刺殺小組的成員之一、波魯達家族的高階魔法師亞歷山大陪同,
到一處安全隱密的地方休息,等到第二天,再來一一實現當初承諾你們
的事。」
從黑暗的角落裡,射來兩道冷冽銳利的寒光。
「你說的就像親眼見到一樣。你是怎麼知道的,凡人的少年?」
我不理會特拉瓦迪茲的嘲弄,毫不閃避的迎視他。
「你祈求的是什麼,特拉瓦迪茲?」
「是什麼讓你願意冒險,去暗殺古神守護者?」
特拉瓦迪茲咧開嘴,血紅色的口中,一顆顆黃裂的尖牙閃動著獰惡
的光華。
「我祈求讓月光消失。如若不能,就在滿月升起時,讓我的野性回
歸大地。」
說話之間,他的耳朵似乎越來越長,吻部也是;眼瞳發出琥珀般的
黃光,血紅口裡的尖牙似乎越來越明顯,身上濃密的體毛也是……我忽
然想起阿索斯提過的一個名詞,與惡魘、死族這些奇特的物種並列……
——變形人!
他那張人類的面孔,越來越像犬科動物。不全是型態的變化,而是
氣質的轉換,彷彿一瞬間揭去人類外皮的掩飾,變成一頭猙獰狂放的食
肉惡獸!
(特拉瓦迪茲,是一頭人狼!)
與人類一樣,經過了漫長的演化,人狼不再是電影「決戰異世界」
中巨大壯碩如金剛一般,有著恐怖狼頭的猙獰怪獸。特拉瓦迪茲來自東
歐波羅的海的愛沙尼亞,是歐陸以外地區少見的純血人狼——不是經由
其他人狼嚙咬而成的變形種,而是天生即為人狼的原生種。
原生種人狼比起牠們的祖先,已更趨於人類,無論外型抑或習性。
牠們的變身不受月亮盈缺控制,變身後的外型並不會呈現完全的獸
形,仍然保有類人的模樣;牠們保留了動物的敏捷,卻擁有人類的智慧
與理性,大部分時都能完全控制力量——只有滿月的時候例外。
阿索斯曾經說過,戰鬥法師的法力未必高強,但他們往往能根據自
身的特性,選擇適當的魔法鍛鍊成熟、用於戰鬥,甚至可以對強大的大
魔法師造成威脅。特拉瓦迪茲擁有人狼的強大生命力,自癒迅速、精力
無窮,配合無限延伸的附身術,既令人意想不到,卻又變化無窮。
若沒有人狼的頑強生命力,他絕不可能以一小片殘剩的肉屑慢慢再
生回來,得以佔據他人身軀、汲取營養,成為從地獄歸來的恐怖惡魔。
——而這樣可怕的他,卻深受滿月發狂的野性所苦,為了變成純粹
的人或狼,願意冒險刺殺極其強大的「古神守護者」!
特拉瓦迪茲冷冷注視著我。
「如果不能繼續說出吸引我的故事,就要殺你了喔!」
玫瑰珠的法力慢慢帶走疼痛,我定了定神,開口說:「但奧菲麗娜
並不打算遵守承諾。她找來了從父祖輩鑽研『靈魂轉移』——其實應該
說是『記憶轉移』——的專家亞歷山大,兩人花了一夜的時間,重新變
造過阿索斯的記憶,還有儲存在阿索斯的記憶當中、屬於她的『魂栽術
結晶』裡的備份記憶。
「第二天,奧菲麗娜出現時,她直接表明立場,甚至可能直接對你
們發動攻擊。面對『古神守護者』強大力量的艱苦戰鬥,在你們損失三
位同伴、身心傷害尚未恢復之前,毫無預警地再次展開。」
特拉瓦迪茲陷入了長長的沈默。
可以想像的是,如果不是還未能自在運用古神守護者的力量,再加
上前一天的戰鬥裡奧菲麗娜也可能遭受重創,這根本是一面倒的屠殺。
特拉瓦迪茲、來自克羅埃西亞的高階死族凡賽克爾,或許還要加上被蒙
在鼓裡的亞歷山大……那一天,這三個人必然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可
怕戰鬥。
「但奇妙的是,這場戰鬥的結果,卻是以奧菲麗娜的死亡收場。」
三人聯手打倒了奧菲麗娜,古神契約也隨之轉移;一瞬間,三人中
涉入最深的亞歷山大‧波魯達忽然明白了這整件陰謀的真貌。
奧菲麗娜需要古法,解決兩百多年來停滯不前的研究。暗殺克雷烏
瑟可能使她得取所需,但無法保有——大馬士革議會雖然古老,或許可
能守舊,但決不是一群顢頇無能的老笨蛋;覬覦古法的人將成公敵,很
快會被揪出來。
奧菲麗娜需要古法,更需要保住它,留在身邊進行研究。
而當奧菲麗娜死亡的瞬間,藏有「月之子」的容器立刻發動咒式,
把栽魂術結晶裡的記憶——修改過的,乾淨、沒有刺殺計畫的記憶——
注入人偶;於是,全新的奧菲麗娜誕生了,同時根據血緣判定,立刻成
為第一順位繼承的古神守護者。
新的魔女無論在肉體或精神上,都是無辜的,無論誰來調查,都無
法指控她涉案。
「奧菲麗娜的確是主謀,而現任的古神守護者也的確無辜。」我緩
緩說道:「現在的奧菲麗娜,是復活不到一個月的『月之子』。而真正
的殺人兇手奧菲麗娜早已經死了,就在克雷烏瑟遇害的第二天。」
◇ ◇ ◇
當我瞄到提琴盒上的托運標籤時,才忽然想到有這種可能。
提琴盒在四月二十號時抵達薩爾斯堡,廿一號就被託運回日內瓦;
克雷烏瑟死於廿一號當天,而魔女記憶中古神契約的移轉時間卻是廿二
號。在魔女不可能說謊的前提之下,這中間顯然發生了第二次移轉。
奧菲麗娜並沒有預期到自己會被殺死。
雖然她終須一死,才能使得新生的魔女「全然無罪」,我猜想她計
畫中的時間應該要再推遲幾天才對,好為已經回到日內瓦的月之子創造
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魔女一直以來,以為身體和記憶的不同步是因為「咬合脫落」的結
果,其實這是修改過的假記憶所致。真正原因恰恰相反:因為剛剛甦醒
過來、得到新生命的少女月之子,身體和記憶還處在彼此適應的階段。
「如果我的推理為真……」我在電話裡問過榭米雍:「新生的月之
子需要承擔奧菲麗娜所犯的罪嗎?這個奧菲麗娜……與那個殺人的奧菲
麗娜,會被當作是同一個人嗎?」
榭米雍沈默許久。
「我想不會。奧菲麗娜死亡之後,她生前訂定的魔法契約必須重來
一遍,無法省略這個過程,我想這就是最好的註腳。記憶並不是靈魂的
全部,不同的身軀而擁有極類似的記憶,並不代表兩個獨立的個體會因
此成為同樣的『存在』。」
「不得不說,奧菲麗娜把這個論證研究得十分透徹,議會法庭將無
法定新生月之子的罪——無論從理論或實際上來說,她真的是無辜的。
你的推理只有一個問題。」
榭米雍嘆了一口氣。「你無法證明。除非出現別的證據,否則證明
『阿索斯和月之子的記憶被修改過』,是唯一的辦法。她們非接受檢查
不可。」
◇ ◇ ◇
「我說的,與事實接不接近?」
「何止接近?簡直就是實況轉播。」特拉瓦迪茲大笑:
「亞歷山大‧波魯達那個膽小鬼,在奧菲麗娜死後,忽然發現我們
已經成為代罪羔羊,而真正的主謀卻能合法成為『古神守護者』,將不
受大馬士革議會制裁,絕望地跑去躲了起來。我和凡賽克爾吞不下這口
氣,決定到日內瓦去找小婊子算帳。
「剛甦醒的人造人弱得很,我一爪就能把她的小腦袋抓下來。偏偏
凡賽克爾那個笨蛋看上了一個凡人女孩,硬要去跟小婊子攪和在一起,
一不小心中了石化術,把自己給玩掉啦。哼,蠢貨一隻!」
他的目光倏然轉冷。
「以餘興節目來說,你的推理獨幕劇表演得還不錯。看在你逗得我
這麼開心的份上,我會把你和你媽媽、姊姊的碎片摻在一起的,這樣,
你們就永遠分不開了。」說著,黑色的霧絲忽然化作數不清的尖刺,颼
颼颼地向我飆射而來!
(完……完蛋了!)
我抱著媽媽緊閉雙眼,只聽見尖刺重重刺穿木板傢俱的「篤、篤」
聲響,身體既不覺得疼痛,也沒有死前天國打下一盞探照燈的感覺。張
開眼睛一看,一團像透明果凍似的光團罩住了我們,特拉瓦迪茲連忙將
黑氣收了回去,週身猙獰的黑霧蓄勢待發。
虛空中張開一面銀色鏡子,披著外套、汲著拖鞋的魔女手持匕首,
慢慢扶著牆壁走了出來;幾乎在同一時間,一條白色的人影「走」進佈
滿灰翳的幽化空間,榭米雍拿下帽子、拍拍灰塵,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幹得不錯啊,凡人少年。」
他手一揮,媽媽和梁克寧就像是被催眠了的魔術師女助手,身體穩
穩漂浮起來,倏地飛進了活化任意門裡。任意門另一頭連接著李珮嘉的
房間,我頓時鬆了口氣,肩上的傷口這才放心地大痛起來。
榭米雍張開五指,一陣低沈的「真理之問」從天而降;白色的光芒
閃過之後,我右肩的衣服破孔裡露出粉紅色的蒼白皮膚,微微泛著光滑
的潤澤,彷彿廣告裡的小嬰兒一樣。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時髦的金屬外殼手機,輕輕按下播放鍵,我和
特拉瓦迪茲之間的對話清晰地流洩而出。
「我的手機上附著了『幽』,只要撥通號碼,就能夠穿透幽化空間
進行聯繫。」他對魔女微微頷首:「有了這個,我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能
說服議會,您和神聖武器或許不需要接受記憶檢查。」
魔女冷冷搖頭,酒紅色的眼睛緊盯著特拉瓦迪茲。
「此時此刻,我比較想殺死他。我不想,再讓無辜的人犧牲了!」
「策劃陰謀又背叛的人,有資格說什麼『無辜』嗎?笑死人了!」
特拉瓦迪茲大笑:「應該要讓妳,也嚐一嚐被算計的滋味——『灰色魔
女』海爾!」
一瞬間,灰色的幽化空間突然劇烈晃動起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
適,魔女和榭米雍卻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魔女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榭米雍卻站著不動,咬牙側頭,伸出雙手向四周摸索著,睜大的瞳孔中
似乎有一層薄薄的白翳。
特拉瓦迪茲獰笑著。
「這是自然教派的高階結界魔法『森羅暗房』,跟幽化空間的性質
很類似,組成結構卻完全不同。一旦進入這個結界,五官和五感將會被
隨意重組,眼睛看見的是聲音的線條、耳朵聽見的是觸覺的顫動,鼻子
裡聞到的,卻是味道的濃淡強弱……一旦心臟的跳動變成聲音或針刺,
身體會覺得非常難受吧?」
在「森羅暗房」之中,似乎只有他的聲音是不透過聽覺,而是直接
傳到魔女和榭米雍的心裡,因此不受感官錯亂的影響。榭米雍緊閉著嘴
巴,結界空間裡卻發出了他的聲音:「你……怎……會使用自然教派的
高階魔法?」他抱著肚子跪下來,模樣十分痛苦。
特拉瓦迪茲哈哈大笑,將身體趨近凝滯在半空中的光源團塊。
在老鋁的肚子中間,赫然開了一個恐怖的大洞!一顆隆起的圓顱嵌
在血洞上,蒼白的皮膚宛若死屍,枯黃的落腮鬍彷彿烤乾的枯草。那是
一張男子的面孔,說是死屍完全不會有人反對,但恐怖的是:翻起白眼
的頭顱似乎還有生命,紫醬色的嘴唇不住淌出口涎,隔著這麼遠都能聞
到腐臭的氣味。
我認得那張臉,雖然已變形得非常嚴重。
——是波魯達家族的亞歷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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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