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魅生-涅槃卷:洞冥

作者: dnahwen (qoo)   2008-06-14 16:23:02
  
  春日的京城,花光獨好。
  河邊桃花如繡,柳煙輕飄,眼望去儘是柔黃嬌綠的麗景。年青男女珠翠錦衣,騎寶馬
駕香車結伴而過,小販攜了琳瑯貨物在街巷中巧言吆喝,又有妙舞清歌爭春鳴奏。
  紫陌塵香紛紛,簷間燕語聲聲,這是京城最好的時光。
  群芳樓上,一群皓齒明眸的歌伎正在玩骨牌。不遠的琉璃榻上倚了個身穿石青色錦袍
的中年男子,雙眼緊閉背脊微躬,對豔妝女人們的喧鬧渾然不覺,像一隻溫馴入睡的豹子
。及幾局終了,一個華衣豔飾的女子悄移纖手,想去捏那男人的鼻子,旁觀的眾女皆吃吃
發笑。
  她的手即將碰著男子,他忽然半睜開惺忪睡眼,眯著一絲縫兒茫然地道:「你們都好
了嗎?」那女子嬌媚一笑,「我們可都好了,猜誰贏得最多?」男子的睡意立消,一雙眼
如點亮漆,溜溜轉了個圈,「自是採薇你拔頭籌,雪梅第二,月香壓尾。」
  眾女吃驚地看他,笑道:「大人睡了一覺,竟比我們醒的還明白。」
  「倒也不難。月香眼在笑,嘴角卻有怨氣,想是輸得不服氣。雪梅向來灑脫,不在乎
些許輸贏,反而有好手氣。至於你……」男子點了點採薇的俏鼻,「這般得意,定是贏了
個痛快。否則,只怕我睡到日上三竿,你尚在生悶氣哩。」
  採薇嘟起嘴唇,眾女皆大笑。男子長眉一展,拉了採薇的袖子道:「叫廚房送些吃的
,肚子餓得緊。」
  「整日除了睡就是吃,也不知大人來群芳樓是為了什麼。」
  男子悠悠一笑,撫著她的髮絲道:「有你們陪我吃了睡,睡了吃,豈非最大的樂事?

  少頃,小婢端來四碟精巧的點心。採薇為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唇邊,看他啜了
,又問:「看中哪個?」他盯了金黃的一碟努嘴,採薇笑盈盈掰下一口大小,放入他嘴裡
。另一邊雪梅見了,輕擺腰肢走到琴案前,「大人既然醒了,聽首曲子解乏罷。」
  琴音泠泠而起,喧囂街市頓成隔世的所在,眾人如置身靈山妙境,怡然忘我。男子微
微搖頭合拍,採薇依然奉茶敬食,身畔若有竹濤起伏,天籟和鳴。月香與玉蝶相視而笑,
翩然起身到了他面前,雙雙舒展水袖,穿花繞樹般遊走。
  採薇見男子聽到醺然,起身走到一邊洗手燃香,翻動一隻金猊香爐,取了芸香熏著。
香氣宛如琴聲迤邐而瀉,男子猛然瞪眼,厲聲道:「哪裡來的香?」被他嚇了一跳,採薇
顫聲道:「是留香坊……」
  男子面容稍豫,在香氣中柔聲道:「京城有家蘼香鋪,那裡賣的香料如何?」眾女神
采飛揚,像記起泛了沉香的舊事。月香道:「媽媽以前每月從那裡進貨,我最愛她家的熏
陸香,可惜去年突然關了門。」雪梅插嘴道:「不對,明明是前年冬天,你忘了,我們為
黛兒辦嫁妝……」
  「對對!想去買那味叫別離的香。」
  男子微笑,「聽說那家店有些奇香別處皆無,店主是個奇人吧?」
  「是個小姑娘。」月香肯定地說,「不知從哪裡進貨,有幾分手段。大人想要她家的
香?」
  「正因蘼香鋪今日重新開張,我才提起,既然你們有興致,不如一起去逛逛——看中
什麼,就算我一點心意。」
  眾女歡喜不迭,稍事梳妝後逐個坐上小轎,那男子騎馬相隨,一齊到了鳳簫巷中。蘼
香鋪外掛了一排繡燈,白日裡亦燒著,麗若星雲。入門後霧闌雲窗,群香如沾衣冷露拂身
而來,眾女身心一爽,搜覽描金多寶?子上陳列的各式香盒,流連讚歎。
  唯獨那男子逕自走向鋪中挽了雙髻的少女,細縫眼中神光熠熠,「你是店主姽嫿?」
  少女抬頭,吹氣若蘭,笑道:「正是。客官如何稱呼?」
  「敝姓林。」
  「想要什麼香?」
  「你看何香能配我?」男子宛如伺機而動的熊,閒適地趴在高高的櫃檯上,狡猾地笑
著。
  姽嫿隨意掃他一眼,「客官衣物用的是沉檀腦麝之屬,有沒有嘗試過龍涎?」
  「龍涎雖好,火候未到則有羶氣,區區素來愛潔淨。」
  
  「蘼香鋪的龍涎無不過足一百年,雜味消除,僅有香陳。」姽嫿纖手輕招,從身後藏
香格子中拈出一塊,放在瓊脂雲液琉璃熏爐上。輕撥炭火,不多時氤氳香起,爐上彩雲裊
裊升騰。這一燃起碼燒去百十兩銀子,眾女知是名貴難得之物,連忙深嗅一口,心神皆醉
,將四萬八千個毛孔沉浸在襲人香氣中。
  龍涎香氣味濃醇,蘼香鋪內轉眼芬芳滿室。那林姓男子不領情,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
欠,搖頭道:「是三百年的龍涎沒錯,可惜產自蜃島,海水腥氣依舊未褪。」
  姽嫿輕笑,知道來人有點斤兩,或來砸場也未可知,當下朝眾人欠了欠身,「稍候片
刻,容我入內為客官配一丸好香。」
  她進內室良久,再出現時手捧了紅玉盤,呈上一粒暗紅色的合香圓丸。熄了龍涎香,
把香丸放在薄銀碟子上,埋入香灰中,須臾有一股奇異的清香如風馳近,將先前龍涎之味
悠然掃去。那香氣繚繞身際,活潑地扭動纏繞,撩起春日情思。
  眾女齒頰生香,不覺叫好,那人面上依然是莫測高深的笑容,彷彿無所用心的樣子,
淡然說道:「這香可是合了春蕪、玉髓、月麟、龍華、紫茸諸香?」姽嫿微微一怔,像聽
見奇怪的話語,定睛看了他一眼。若非他始終懨懨無神地坐在椅子上,細看去實非凡俗之
流。
  「你舉止嫻熟,可惜於香道才剛入門。」那人一錘定音,揮了揮手,「你不是老闆,
叫真正的姽嫿出來見我。就說,我要買一品特別的香。」
  香氣寂寞地流過庭院。
  洗去易容,尹心柔疑思滿腹,穿過香綰居的繁蔓藤陰,停在鞦韆架下。姽嫿正靠了架
子小憩,腳邊一地落花。尹心柔折了一枝粉色桃花,遞到姽嫿鼻端,清幽到無的淡香驚醒
了制香師。姽嫿秀睫閃動,睜目嗔怪道:「說好讓我歇一陣的,怎麼,來了你應付不了的
主顧?」
  尹心柔無奈,「那人眼界甚高,連龍涎香和師父的鎮店之寶都看不上,我壓不住他。

  姽嫿拿了錦帕替她拭去殘妝,見她眼角怯怯的,不由笑道:「是他看破了你的易容,
你心虛了吧?」
  「紫先生的易容術,豈有破綻?想是我舉止露了餡。」尹心柔想了想,「那人說要買
特別的香。」
  姽嫿沉吟,「他什麼樣貌?」
  尹心柔大致描述了一番,又道:「這人察人入微,心細如髮,是個難纏的主顧。」
  姽嫿從鞦韆架上躍下,「我去瞧瞧他到底是何心思。」
  蘼香鋪裡香花如繡,眾女迷亂了眼,又見獵心喜被吐煙的香獸、鏤空的熏籠吸引。一
時美人綺羅珠翠,香器金玉生輝,那男子時夢時醒,張眼時看得賞心悅目,唇邊蘊笑,可
沒多久又兩眼一閉大夢周公。
  採薇搖醒了他,微嗔道:「大人,世上能在這種地方睡著的,只有大人了。」男子睏
倦地道:「我看你們言過其實,這間鋪子無非多了幾樣難得的香材,並無出奇。既然沒有
值得把玩的寶物,我又豈會不困?」
  他說完凝目看去,姽嫿娉婷而來,紅青敷金夾紗衣,髻上簪了金步搖,一雙瞳清麗不
可方物,點得整個人宛如游龍飛鳳,稍不留神就要夭矯飛去。
  一見到來人,姽嫿曼聲道:「客官從南方來?」
  「煙雨瀟瀟,江海為家。」
  「客官是否幼時陰虛體弱,常年咳嗽,有血虛之症?」
  「何以見得?」那人半張睡眼。
  「客官身上有仙茅丸的氣息,雖年已不惑,至今鬚髮皆黑耳健目明,就是明證。」
  那人浮起笑容,又將眼睛眯成了如絲縷香菸的小縫,道:「你怎知我不曾易容?」
  眾女聽了二人對答,詫異不已,放下手中珍玩,聚到那男子身邊。他撫了採薇耳畔青
絲,笑道:「幾時等你看膩了這張臉,我換張新的可好?」
  採薇小聲道:「大人無論是何面目,妾身都是一樣心愛。」
  男子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姽嫿瞥了眼爐中的香,冉冉燒去五分之一。她紅袖微招,
香如驚弓之鳥倏地逃入她懷中,整間鋪子驟然一空,眾女沒了魂魄般失望地嘆息。
  姽嫿回首,靜靜注目那人,道:「客官今早可是食了四樣小點?」
  「不錯。若能說出是哪四樣,我會更為驚奇。」
  姽嫿蹙眉,眾女見她當真要說,驚奇地望過來。此刻蘼香鋪裡一片清明,萬千漂浮在
空中的微細塵埃如精靈起舞,姽嫿嗅著它們紛繁獨特的氣息,數了指頭道:「金粟酥、溫
玉卷、棗泥糕、粉香團。」
  眾女驚呼,雪梅怔怔地道:「錯了一樣,是粉香餑餑,不過食材是一樣的。」
  那人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深知她有這手段,「還有呢?」
  姽嫿黛眉輕攢,彷彿在搜尋恍如雪花的記憶,它們旋轉落下,片刻消融。那點滴微小
的味道,在尋獲後像一幅圖徐徐在眼前展開,彷彿繚繞的晨霧散卻後,露出歷歷分明的景
緻。
  「客官喝過碧芽清茶,熏過留香坊的杏園名香,自右春坊、菱園巷,穿過融蓮齋,到
了蘼香鋪。我說的可有錯?」她說得紋絲無錯,眾女訝然,那人淡然地說道:「她認得你
們,自然知道你們來自群芳樓,不必驚訝。」
  「想是客官沒留意騎馬時,衣上留了臨街各種香氣。右春坊左氏墨園的墨香,許家鋪
子的餅香,還有菱園巷販賣的米粉丸子,含了去年桂花的幽香,巷子口犀皮鋪的漆工,用
的石黃和生漆氣味濃烈嗆人。至於融蓮齋新蒸出籠的白饅頭,熱騰騰的素樸香氣,就藏在
你的袖口。」
  那男子終於動容,靜默半晌,回首含笑問眾女:「你們可選好了心愛的香料?」
  眾女圍了姽嫿,問她有何妙香可選。姽嫿恢復了老闆的作派,言笑晏晏談起生意經。
那男子漠然地瀏覽熏香器具,雙眼似斷了發條,險險又要閉攏。雪梅察言觀色,示意眾女
趕緊挑選。
  採薇指了兩個香盒道:「我要那兩盒……其他的也很好,真是挑花了眼,不若你幫我
選。」男子隨意拿了幾盒,像打發玩鬧的孩童,塞在她手裡。眾女見他似有不耐,忙挑了
數品香料,找姽嫿結算。那人道:「一併由我付,你們先回去。」採薇仍想留下,被雪梅
扯了衣袖,拽出門去。
  姽嫿也不阻攔,等閒人退去,引他往裡屋走去。那人半躬了身尾隨,一雙眼轉來轉去
,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隨意的一眼像是搜去了蘼香鋪的精髓,將秘藏的香意納入了心胸

  靜室點塵不生,當中一張戧金填漆矮幾,放了一柄芙蓉石如意,有微茫的淡香飄拂。
那人除去靴子,套上香薰過的素襪走了進去。姽嫿施施然跪坐在緙絲繡墊上,取來杯盞倒
了兩杯茶,纖指玉腕凝香,鐲上暗香宛轉,茶湯也是雪般顏色。
  那人雙眼稍稍撐開,攬盡美色後,又眯成了一線。
  「客官想是有特別的話要說。」姽嫿敬上香茶。
  「你的道行足夠深嗎?」他抬袖,想從中嗅出姽嫿說過的諸般氣味,神情迷醉蠱惑,
視線詭異莫明,彷彿正用意念的刀將她的血肉之軀大卸八塊,仔細洞悉。
  姽嫿被浮塵蕩漾的光色環繞,紗衣朦朧閃爍,聞言珠眸一轉,狡黠地笑出聲道:「我
為客官燃一丸香如何?借了香氣說話,人也精神。」那人像是祈盼已久,欣然點頭。
  姽嫿起身拿來一隻仙嶠煙霞三足小鼎,添香埋火,慢慢燃起香來。那人閉目享受,良
久不出聲,竟猜不出香氣是何物匯聚。姽嫿知其心思,道:「熏香本是雅事,客官不必費
神猜度香料,安心品鑑即可。」
  那人心頭一鬆,嘴上應承著,心下倦意襲來,眼皮兒越發沉了。沒多久,端坐的身子
一歪,竟自睡去。
  姽嫿走到靜室門口,拉開門。尹心柔過來相迎,見到那男子恬然入睡的模樣,憂心地
問道:「這人是什麼來頭?」姽嫿道:「怪可憐的,從小就沒睡過安生覺。你取那件玉毫
繡緞披風來替他蓋上,午時再來叫他。」尹心柔蹙眉道:「他不像好人。」
  姽嫿笑嘻嘻看她眉尖憂色,調皮地道:「你呀,早早放下什麼好人壞人的規繩,我們
做生意的,單憑看不順眼就拒之門外,買賣可就虧大了。再說,配香的分寸在你我,不賣
毒藥給他,怕什麼呢?」
  尹心柔喃喃地道:「這可難說。」注視沉睡中的男子,就像一塊擦不去的胎記,總有
陰影在眼前晃動。
  一個多時辰過去,男子做了個悠長的夢,掠過燈火樓台,終於清醒過來。他驚出一身
汗,從未睡得這般踏實香甜,懷了一顆毫無戒備的心。以往他彷彿睡著,心眼始終炯炯睜
開,怕漏了絲毫緊要的事。這是什麼地方?他慢慢回想起,從燃盡的香灰裡找到了自己軟
弱的證據。
  香盡了,夢便醒了。他浮起淡淡笑容,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制香師。如此,他沒有白來
一趟。
  當姽嫿再度端坐在他面前,男子換上了帶敬意的笑,鄭重說道:「我要花重金選一款
好香,讓人將過往塵煙悉數記起。」
  不知怎地,姽嫿從這句平淡的話裡,嗅出了不祥的氣息。
  當夜清月朗輝,紫顏獨自出了府,沿了青石板小徑走近蘼香鋪。自北荒返京後不多久
,他知會姽嫿歸來,一別經年,終於又可對了門兒守望相助。
  彷彿從未離開過鳳簫巷,腳下的每塊石頭都有熟稔的紋路,猶如掌紋斑痕書寫各自命
運。足音輕輕在巷子裡迴蕩,一聲聲傳遠了,像是因了重逢發出的喟嘆,雜了久別的欣然
,玲瓏地響著。
  鋪子外的繡燈明麗地燃燒,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顏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時分,尹心
柔應聲開了門,烈烈的香氣如水銀瀉地,婉轉地貼身過來。
  「先生稍坐,師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個花髻,眉宇間少了先前的雍容華
貴,添了勁拔爽落的英氣。
  將紫顏引至香綰居的內室,紅紗燈罩內燭火緩燒,案上放了只玉製的香匣子。
  「這倒奇了。她約我來,人卻不在。」紫顏踏步進屋,初嗅便欣喜說道,「又配了一
道好香。」
  尹心柔面露憂容,將匣子收起,轉身嘆道:「這香差了幾味,師父出外搜尋去了。可
惜這香不是配給先生的,師父還說,這香千萬莫進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顏笑容不減,輕聞空中曳過的淡淡清香,「你不必過多煩惱,她幾時會害
我呢?」挑了張紫檀圍榻舒服地斜倚著,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
  「這一年與師父走了不少地方,霽天閣更是個好去處,若不是先生回京,我們一定不
會回來。」尹心柔端來香茗倒與紫顏。
  紫顏笑了搖頭,「是你流連忘返,姽嫿最怕憋在那裡。對了,蒹葭大師雲遊到了何處
?」
  「她偶有書信,天南地北的。聽說常去無垢坊,皎鏡大師每年有極品香料供奉。」尹
心柔忍俊不禁地道,流露淡淡的豔羨之意。
  「你們沒去無垢坊?」紫顏想起卓伊勒,隨口問道。
  「師父想和蒹葭師祖較量,故這一年東奔西走,無不在孜孜求香。無垢坊既是師祖的
兵糧庫彈藥房,我家師父自然避而遠之。」
  尹心柔與紫顏靜靜閒聊,心底有句感謝未說出口。她曾是深宮裡被鎖的金絲鳥,斷了
兩足,折了雙翅,不知天高海闊。紫顏容她寄身姽嫿之側,窺見江湖上別樣風光,霽天閣
、無垢坊這般逍遙世外的去處,如今成了她能盡情遨遊之所,沒有比這更絕妙的再世為人

  紫顏端詳她若有所思的臉,問:「你有事瞞我?」
  尹心柔想了想,微笑道:「我想起先生騙人的事。」
  「哦?」紫顏端起茶抿了一口,「我幾時不騙人,你們倒要小心。」
  尹心柔噗哧一笑,「記得先生說過,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後來我問過姽嫿師父,她
說你們是十師會前才相識。」
  紫顏嘆氣,「我這人喜說假話,可惜你們都愛當真。我以為你會親耳聽傅傳紅說出真
相……莫非這一年來,姽嫿沒見過他?」
  尹心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師父的行止,不便透露。」
  紫顏掐動晶指,笑道:「偏偏我會神算,知道他倆不但有來往,還時常背後說我閒話
。」
  眼前掠過一道風,一個清朗的聲音大笑接口,「對極了!誰讓你不來看我?」那人一
襲素練衣衫,飄若白雲,正是丹青國手傅傳紅。
  紫顏意態疏懶,斜睨了一眼,道:「整日流連宮闈,人也練得油滑。」
  傅傳紅一把按住他的肩,歡喜地道:「我又不是御用畫師,偶爾應召入宮,終有出來
透氣的時候。倒是你上回得罪了太后,叫我很是擔憂。」
  紫顏推開他,摸了摸鼻子,嘴角漾出淺笑。尹心柔見兩人相見甚歡,為傅傳紅倒茶後
悄然退下。
  「姽嫿連你也召來,可見今次無甚好事。」紫顏搖頭嘆氣。
  傅傳紅不理他抱怨,逕自走到畫壁前觀看一幅山水。香綰居里多有畫作,一半是他的
傑作,這一幅是個半遮面的仕女,團扇上有蝶飛舞,依稀能聽見美人在扇後的輕笑。
  「你仿我的畫,如今有九成肖似。」傅傳紅對了紫顏嘖嘖讚歎。
  「誰說是仿你?」紫顏說完大笑,想起屢對人說某某畫是傅傳紅的手筆,便道,「說
起來,我府裡到處是『你』的畫作,他日有人問起來,你都要認下為好。」
  傅傳紅蹙眉,「你為人易容也就罷了,我的畫還能幫你騙人不成?」
  紫顏狡猾地道:「這是仙家妙處,不可多說。你名氣越大,越能唬住尋常人。」
  傅傳紅正在喝茶,聞言一口嗆住,咳了數聲。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今日就算她
不找你,我也想見你,你可知皇上為什麼沒治你的罪,准你回京?」
  「聽說太后病了。」紫顏漠然說道。
  「不但如此,你的名聲已傳遍京城,如今天下易容師,莫不以贏過你為敲門磚。」傅
傳紅一臉苦色,替紫顏發愁道,「你清閒不了幾日,也許回府就會有人上門挑戰。」
  「那又如何?」紫顏愜意地抿了一口茶。
  「據說太后時睡時醒,醒時常喃喃自語『易容師』三字,御醫束手無策。幾十日下來
,皇上食不知味,病急亂投醫,本想宣召天下易容師進宮。後來英公公提起你來,皇上就
說,既然此人如此了得,不如以他為準,贏過他便可入宮面聖,到御前救治太后。」
  紫顏失笑道:「這算什麼狗屁法子?」
  當時傅傳紅只想到,這是能讓紫顏早日回京之法,如今細細推敲,皇帝救母心切,必
會允那些易容師接連找紫顏比試。如此一來,太后病體一日未癒,紫顏就要多受一日騷擾
之苦。
  思及此,他無奈地聳肩道:「說來奇怪,皇上未提及請你入宮的事。」此事並無成例
可循,但既欽點了紫顏,卻又一不召見,二不頒旨,而坊間百姓之口卻流傳聖意,個中種
種值得玩味。
  紫顏一派雲淡風清的神情,不以為意地道:「那年熙王爺叛亂,皇帝想是對我心存芥
蒂,不召見不足為奇。這趟渾水我不想沾,傳紅,你看我要不要再次出京?」
  傅傳紅笑罵道:「你居然問我?定是自個兒早拿了主意。上回有侍衛監視你都出得去
,何況今朝?隨便易容成誰,城門口不會有人攔你。說是問我,其實是等我出了餿主意,
好一一反駁,是不是?」
  紫顏忍不住掩口而笑,與當年相識時比較,傅傳紅那畫呆子的憨氣少了許多,多年來
禁錮在規矩森嚴的宮廷中,起碼學會了觀人形色,體言察意。如此,面對古怪精靈的姽嫿
,大概不會再如從前般手足無措。這是漫漫流年在眉梢眼角留下的痕跡,就像泛黃的絹畫
,起毛的筆鋒,總有那麼一點與以往不同。
  「你這張笑臉,我看不慣呢。」傅傳紅突然怔怔地說,手指了紫顏的臉,在離了三寸
處停下。他曾看過紫顏多張面孔,那時會認了其中一張,作為這千變人兒原有的模樣。如
今多時不見,要驟然對了陌生的面容無遮攔地傾談喜怒,不免費力。
  「我的容顏難入你這畫師之眼。」紫顏含笑,移目向他身後,「你百看不厭的人來了
。」
  人未到,香先至。傅傳紅心神幽蕩,見到姽嫿從容而來。她雙眸中煙花流離的彩光在
他身上逗留了片刻,短短一瞬,傅傳紅已離魂出竅,兀自愣神。姽嫿微顯倦態,向三人點
了點頭。尹心柔從她手中接過一個香盒,向紫顏、傅傳紅欠身離去。
  紫顏道:「看來找到了你要的香。」
  姽嫿不安地瞥他一眼,傅傳紅心中暗奇,她似有無法對紫顏明說的心事,便道:「你
約我們來,是為了皇帝的事?」
  「皇上畢竟不曾對外宣旨,你來得及走。」姽嫿鄭重地道。傅傳紅越發訝異,她從未
對紫顏失過信心,怎會說如此重話?
  紫顏撫了腿,可憐地叫喚道:「呀——好容易從北荒長途跋涉回來,你又要趕我走。
」姽嫿「哼」了一聲,「這回你樹大招風,不知惹了多少紅眼賊想踩了你往上爬。我想了
想,他們早晚會找上我,不如先打發走你。」
  「我要不走呢?」
  「又不是迷不倒你。」姽嫿瞪眼看著他。傅傳紅在一旁微笑,眼裡唯有她一人,再不
管紫顏死活。
  紫顏懂得姽嫿之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是非之地久留,還會害了身邊人。他沉吟
半晌,姽嫿忽然嘆道:「我說說而已,你往後小心門戶,有些人心狠手辣,殺了你贏得這
比試也未可知。」
  紫顏嗤笑一聲,並不在意。姽嫿略覺安慰地想,皇命國法全不在他眼中,或許他早有
自保的法子。瞥了傅傳紅一眼,嗔道:「喂,太后得病,你怎麼不去請皎鏡?讓他出手救
她也好。」
  傅傳紅搔頭道:「我想過,可他和令師一同出了遠門,我又不是神仙。」
  姽嫿聞言說道:「唉,幾時叫那個妖怪來幫我們,老是提心吊膽。」她不願紫顏涉險
,又拼不過這一場劫數,紫顏心中溫暖,指了新制的容顏道:「放心,如今這一張是長壽
相,活到九十九不說,子孫滿堂,多福多壽,簡直福氣到家了。」
  三人相視而笑。
  穿堂而過的溟溟晚風,終多了分淡定,悠悠地去了。
  次日。
  紫顏正在瀛壺房,一隻金色篆香旋旋燃燒,落燼拼出一幅仙雲福山圖。長生推門時掠
進一絲風,兜轉間揚起了香塵,繚繞的畫登即散亂。他瞥了一眼直叫可惜,紫顏淡淡地道
:「這世上朝生夕滅的好東西多了去,絢爛過了,也就夠了。」
  長生本有急事,聽了這話心如餘燼,剎那變得寂寥,默默怔了半晌。
  紫顏手邊堆了一些瓶罐器皿,長生進屋沒留意,此時匆匆掃了眼,都是北荒一行蒐羅
來的奇物,隨口說道:「少爺這些物件,要是能湊出個大玩意,就有趣了。」
  「咦,你說到點子上了。」紫顏晶瞳一亮,玉指撥弄盛放不謝花的水晶盒子,「前去
北荒這一趟,我本想找尋一套易容的神器,最終未能如願,幸好有了這些,不算一無所獲
。」
  長生完全忘了來的本意,入神地道:「那神器是什麼?」
  「傳說是易容一業祖師爺所留的工具藥物,可活死人,回青絲,返童顏。」
  長生目瞪口呆,「這不是神仙之術嗎?世上真有神仙……」
  紫顏聳肩,「應該是好用的東西,只是說得天花亂墜,無非炫人耳目,不值深信。不
過沒事搜尋一下,聊勝於無。」
  長生靠近紫顏,凝看那些辛苦得來的珍奇,「那套神器有何物件,當真曾經流傳到人
手?少爺去北荒,莫不是有了線索?」他暗想,縱然覓不到那套神器,以紫顏之能,也會
打造出一套前無古人的利器。
  紫顏笑望他,「你急急地尋我,是為了閒聊麼?」
  長生猛地想起,臉色煞白地道:「少爺,城裡到處在傳你的事,巷子外想見你的人擠
得跟韭菜茬似的。要不是太后以前的懿旨尚在,他們不敢擅自靠近,這府門口怕是要塌了
。人人都說少爺是天下第一易容師,連我出門想買個茶葉都叫人圍住,看星星望月亮地瞧
著。我看今後出門,只能走暗道。」
  紫顏笑道:「你扮青衣童兒也不成?」
  長生恨恨地,一臉不情願地嚷嚷:「別說青衣,女裝我也穿了,少夫人親手替我打扮
,還是逃不過。」他哀怨地嘆氣,「得想個法子才好。不如把螢火放出去,扮成少爺你的
模樣在城裡溜躂……」
  「我有固定的模樣麼?你去雇十個人,蒙了眼從薜蘿洞偷偷進來,尋幾身華服穿了,
隔一個時辰放一人出府。」紫顏悠然說道。
  「好,我這就去辦。我看十個不夠,索性花筆大錢,雇他一百個來。」長生笑得打跌
,躊躇滿志地握拳,「我去找螢火商量。」
  「他出門辦事去了。」紫顏盈盈笑望。
  「少爺早知道這事了?螢火……」長生霍然醒悟。
  紫顏無辜地道:「府裡的耳報神不只你一個。他打聽消息去了,你只管僱人。」
  長生頗感無奈,不服氣事事落於人後,想起他和少爺間尚有師徒名份的縈系,那是螢
火無從比較的。偷偷在心底得意了,他恭謹地朝紫顏俯身一鞠,道:「從北荒回來後歇了
好些時日,不知道少爺幾時再教我易容術?」
  紫顏瞥他一眼,看出眼角眉尾暗藏的心思,順了他的話道:「既是有人想尋我比試,
有膽你就替我去了。」長生一怔,慌不迭搖手道:「這如何使得,不是給少爺丟人麼。」
  紫顏淺笑道:「你呆站在這裡做什麼,快去辦好了事,到時我會在你的雅荷水榭放上
十數隻人偶,你先學會給它們扎眉毛頭髮,從基本功再練起。」
  長生暗自叫苦,偌大一間紫府,他的住處平素就已空曠幽僻,如今要多出一堆沒面目
的人偶,大白天活見鬼就算了,入到晚間得了陰氣,豈不是要生生被這些傢伙嚇死。他不
敢違逆,苦了臉應了,發愁地往屋外打點去了。
  午時,螢火帶回了消息,此時眾人剛用罷午膳,在菊香圃的拂觴橋邊散步。側側捏了
點心碎屑,丟到水裡餵魚,長生拍了手招呼魚兒游過來。紫顏斜倚了漢白玉欄桿,聽見螢
火的腳步傳來,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照浪包下了玉觀樓,據說想找先生比試的可住在樓內,吃住全免。皇帝下旨由他評
判高下,只要是照浪認定堪與先生匹敵之人,就能入宮。依我看,那人勢必會給先生惹來
不少麻煩。」螢火軒眉緊蹙,說話時語氣滿是嫌惡,炯炯的目光盯住紫顏,似乎只要先生
一聲令下,他就會衝去玉觀樓撕了照浪。
  側側眼中瑩光流轉,笑了對紫顏說:「你放水便是,讓那些庸才入宮去救治太后,到
時,皇上自會要他好看。」
  長生道:「天底下,真有那麼多易容師?再說,上哪裡找那些想改換容顏的人?」
  側側笑眯眯地回道:「天下想換臉的人多了去,只你是個例外。有大夫的地方,自然
會有病人,易容也是如此。」靠近長生的臉龐看去,見他膚如瑩玉,比平常更添丰姿,不
由指了他臉問,「你莫非抹了粉?」
  長生吞吞吐吐地道:「少夫人瞧出來了?」
  紫顏在旁淺笑,長生一臉胭紅,慢慢掩到螢火身後。側側瞥了紫顏一眼,長生終於如
他所願,在易容之路上漸行漸遠。今趟易容師齊聚京城,對長生而言正如紫顏當年遇上十
師會,倘若把握了機緣,未嘗不可如紫顏般一步登天。
  那時,也許紫顏可不再受長生的牽絆。
  側側低下頭,這是她小小的心事,她期盼將來的長生能對紫顏有所助力,免去他一人
孜孜求索之苦。爹爹已經不在了,紫顏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此次他把天下易容師
視若等閒,但並不曾拒絕與人相鬥。十師會上那個想著要爭奇鬥豔的少年,有初出茅廬的
熱忱。她喜歡泰山崩於面前而不驚的紫顏,但更愛敢於直面挑戰、笑看雲起的紫顏。
  「螢火,我且問你,這些易容師要如何和少爺比試呢?」
  「這……聽說由挑戰者選擇法子。照浪說先生手段通天,自不會被這點小事難倒。」
  側側咬牙道:「呸,這人想方設法要折磨我們,必有刁難的法子讓人受苦。皇上也是
個昏君,居然由了他擺佈。」
  紫顏笑了安撫她道:「他有心慢慢折騰,總比提刀殺過來強,和他較量至今,我們也
未輸過,你放寬心便是。」抬頭叫長生,「和我去玉觀樓走走如何。」
  長生看了一眼螢火,道:「要易容去?」
  「嗯,隨便找兩張面具,我們去瞧個熱鬧。」
  長生躍躍欲試,返回瀛壺房取了他一直喜歡又不肯戴的兩張面具。這回是有正事外出
打探,不是他刻意易容,長生這般安慰自己,就當是多塗了脂粉。
  兩人自薜蘿洞暗道而行,出口是鳳簫巷外一處偏僻的宅院,長生想起一年前逃亡的景
況,嗟嘆不已。紫顏領了他緩緩走在路上,指了四周的店舖給他看。
  長生猛然發覺,他很少陪少爺在京城裡流連,於都城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他是再渺小
不過的匆匆過客。偶爾少爺差他做事,無非在紫府附近走走,這會兒要尋玉觀樓他才明白
,他不比外鄉客更瞭解這裡。
  如此,勾起了久久徘徊在他心中的疑問。他到底從何處來,遇上紫顏前是什麼人。孤
苦如卓伊勒尚明白來歷去處,他錦衣玉食地活著卻懵懂不知過去。他默默凝視紫顏的背影
,如果似少爺那般通曉了天理命途,是不是就能尋回往昔之路?
  玉觀樓在海棠巷子口,原是個買賣古物的店舖,後來出了個恣意豪賭的子孫,欠債無
數,樓閣收歸官府所有,改作酒樓,成了宦僚雅集之地。
  玉觀樓形制富麗,飛簷重樓有若鳳之翔翼,此時樓內外多了鋪翠疊香的百盆蘭草,遠
望去生了綠煙也似。往日的喧騰化作了沉寂,一柄綢面彩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細看去,
朱底墨線繪了一張眉眼皆笑的人臉。
  長生眺望了半晌,被招幌上寫意的面容弄得悚然心驚,撇頭對紫顏道:「少爺,這張
臉有鬼氣。」紫顏道:「這是易容師掛出的招牌,各人畫的面貌不同,和大夫在家門口寫
某某藥鋪是一樣道理。這裡既掛出了一面,該是某個有道行的人到了吧。」
  長生心道,紫府門前幸好沒掛這玩意,有股妖邪之氣,主顧哪裡敢來。他一邊偷覷樓
內的人影,一邊道:「看上去怪荒涼的,沒幾個人入住吧。」想到有膽挑戰紫顏的人畢竟
不多,微微一笑。
  海棠巷周圍茶館食鋪密佈,往來行人甚多。紫顏眉尖稍蹙,像見到美人唇邊多沾了胭
脂。長生怔了怔,知少爺從尋常街景裡看出了異樣,輕聲問道:「有事麼?」
  紫顏淡淡一笑,細若吹雪的聲音飄入他耳中,「你可數得出這街上有多少易容師?」
  長生頓覺涼意掃過脊樑,雙眼定定望了販夫走卒、紗帽羅衫,一時難辨異貌殊顏。紫
顏笑了笑,「罷了,仔細記著這些人的身形音容,你終有再見的時候。」
  長生注目凝望,休說此刻川流而過的人有百多個樣貌,就算都記下了,易容師轉頭就
換一張臉,豈不是白費功夫?他稍一遲疑,又覺紫顏交代的,對修煉之道總有裨益,當下
耐心將目光掠過每一張面孔,將其整個舉止印在腦中。
  「用心,莫用神。」紫顏再度提點,音如涓流緩緩匯入他耳中,「過度用神,對方便
看穿了你的身份,要若無其事方好。」
  說也出奇,長生這一掃視之後,隱隱對幾個路人上了心。或絳裳霓帔,粉黛眩目,或
蓬頭垢面,衣飾雜詭。
  「少爺,確有幾人不對勁。只是,對方能看穿我們的身份麼?」
  紫顏微笑,電目斜射,對麵茶樓上一個俯身下望的麗顏女子縮回了身。
  兩人往玉觀樓走近了幾步。紫顏的織金雲雁錦緞明珠袍很是奪目,長生所穿的鬥牛織
金緞袍亦是風流蘊藉,路人紛紛投以豔羨目光。長生只覺不妥,小聲道:「我們是不是太
張揚?」紫顏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長生便見照浪的身影在樓內晃了一下。
  驟然回身躲過則太刻意,紫顏與長生默契地走向茶樓底層,叫了兩碗熱茶。
  照浪徑直朝兩人走來,長生慌不迭地凝視手中的茶水,聽到那城主在紫顏耳畔笑曰:
「竟穿了我當年送的料子。」
  長生顰眉一想,果然是照浪所贈的衣料做的衣裳,大為懊惱。少爺若每每這般招搖過
市,別說易容手段高明的照浪能看破,就是引車賣漿之流也知道他不是常人。
  紫顏並不尷尬,笑道:「你從城主降格為樓主了?」照浪回望玉觀樓一眼,輕蔑之意
溢於言表,紫顏便窺見了不羈的游龍,被纖細的鎖鏈困住了首尾,卻依然騰躍於雲端天上
,有弒神的傲氣。
  這是他和照浪即使敵對也惺惺相惜的原由。
  「玉觀樓是做什麼的,想來你已聽聞。如今你名揚宇內,依舊在天子腳下,九重天忽
有君恩,少不得要承情給面,莫要辜負才好。否則……」照浪的笑容裡夾雜幾分陰險,末
兩字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既然來了,不想去見見你的對手麼?」
  長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拉了拉紫顏的衣袖。紫顏甩開手,長生看到那個瑰麗的身影
飄然進了玉觀樓,連忙跟在後面。
  樓內四根楠木金柱通天而上,周圍又有十二根柱圍成一個整圓,長生仰頭看了眼,只
覺氣象莊嚴。幾張泥金彩畫圍屏將底層劃為幾塊,依稀有人聲自樓上傳來,為偌大空間添
了一筆生氣。站在樓中央彷彿乾坤在心,油然生出一擲千金的豪情。
  「你久在家裡憋屈,不妨過來小住。」照浪指點樓內,侃侃而談,「此處每間佈置各
有風情,樓上更有數千冊醫書,都是以往蒐羅而來,想看就來走動走動吧。」
  「是你以前殺人時,順手打劫的吧?」紫顏不為所動。
  照浪恍若未聞,指了圍屏後面道:「外面掛的,就是這位先生的招牌。」
  紫顏與長生走近,一男子安坐在紅木嵌螺鈿靈芝椅上,手中捏了一塊名貴的黃蠟石。
從身後看,他衣飾華麗講究,手指修長白皙。長生好奇地踮腳探看,紫顏瞧了那人的背影
神色微變,很快又如清風掠過,不起波瀾。
  照浪朗聲道:「你不是想見紫先生嗎?人已經到了。」
  能在未明端倪時第一個挑戰紫顏,長生暗想此人勇氣可嘉。又恨恨地將照浪看好戲的
神色收於眼底,努力維持紫顏那般不動聲色的神態,平平遞出視線,看椅上那人有何反應

  那男子拱起的背顫了顫,像是忽地從睡夢中醒來,哈哈大笑:「我是老熟人了,紫先
生一定記得我。」他回過頭來,赫然是眾人在北荒所遇的左格爾,體態更為富態,養得白
白胖胖。他周身多了股囂然之氣,彷彿出籠的猛獸,自有狂妄的本錢。
  長生想起舊怨,耳目齜裂,恨不能一腳踹過去。
  紫顏無動於衷地點頭,猶如陌路。照浪在旁冷笑,見多了他這副冷面,只怕刀架在脖
子上,也看不到紫顏的驚恐。嘆了口氣,一心期盼玉觀樓裡能出一個讓紫顏束手無策的易
容師。
  只要一個就好。
  左格爾一笑,知他不告而別,又盜走了紫顏的相思剪,與這家人的關係由熱轉冷,實
是咎由自取。若不是贏了紫顏就能躍上龍門,他也舍不得拋頭露面,將到手的寶貝吐出去

  「如先生能允我挑戰,一旦在下輸了,自當奉上相思剪。」左格爾閒淡說道,有勝券
在握的篤定。與方河集上相遇時一樣,他要的無非功名利祿,長生不屑地想,這樣的人不
配做少爺的對手。
  紫顏不作理會,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竟踱到圍屏邊欣賞錯彩鏤空的人物畫作。他在樓
內緩緩走動,步步生蓮,引得餘下兩人的視線跟了他轉動,左格爾頓如黯然失色的塵埃,
墮入了泥土。
  左格爾大聲地指了長生道:「我就以長生的面容和先生一試高下。」照浪認真地看著
紫顏,嘴角浮起詭譎的笑容。
  彷彿有細小的波紋漾起在心間,紫顏的步子凝空一滯,繼而略快了半分,踏在地上。
他始終默然不語,長生嗆聲道:「什麼雞鳴狗盜之徒,敢在小爺臉上動刀?」
  左格爾毫不理會,兀自眯了眼對紫顏道:「先生在害怕什麼?」長生被他這一問,情
不自禁摸了摸面皮,隱約想到模糊的過往。他擔憂地望瞭望紫顏,少爺的眉眼一如平時,
有若玉石的鎮定。
  照浪悠閒地捏了只酒杯,緙絲鑲金的袖口張揚地盤了一條螭龍,他閒閒望向紫顏,笑
道:「幾曾見你怯過場?難得你也會怕事。」袖一揮,往雕花座上大喇喇坐定。
  紫顏目不轉睛盯了圍屏,懶散地答道:「我有三不易。心情不好不易容,報酬太少不
易容,脾性不合不易容。今次三不易全佔,我為何要動手?」
  「如果有刀架在脖子上,你更不會出手,是不是?」照浪的左手緩撫杯沿,如橫過刀
鋒,眼中殺氣縱橫。
  「一刀砍下就到了陰曹地府,想易容也不成啊。」紫顏鳳目迎上了他,兩人對峙地望
著。
  風起雲湧,玉觀樓依稀有了戰火紛飛的意味。
  左格爾苦笑,「咳咳,原來大人與紫先生有過命的交情。」
  照浪笑道:「是要命的交情,我最想要的就是他這條命,不用擔心我會偏袒他。」
  左格爾忙欠身行禮,道:「大人公正嚴明,在下怎會多言。」見紫顏事不關己遠遠站
了,冷冷笑了笑,對照浪續道,「是否大人允了,這場比試便可如期進行?」
  他始終不為偷去相思剪道歉,長生氣憤已極,照浪偏偏有意袒護左格爾,似笑非笑瞥
著長生,彷彿看透了他們之間的糾纏,道:「話雖如此,紫先生若不肯出手,你也無法盡
興。」
  「這卻無妨,在下自有法子。」左格爾胸有成竹地道。
  被那城主瞧了幾眼,長生驀地記起紫顏前年為照浪易容的事。他覺得自己應承過少爺
,卻又想不起少爺是否為他下過刀。腦海裡似有羽毛在撩動,偶爾掠過一個影像,卻抓不
住。只餘一雙幽幽的眼從黑暗裡探出,牽魂動魄地在心頭印下粗淺的痕跡。
  他不明白那是什麼,很重要,但終究在漫漫時光中無聲消退。他是那樣抗拒在臉上易
容,因此無法詢問紫顏是否有過約定。
  左格爾見他們主僕均不開口,又道:「那相思剪聽說是先生必得之物,在下不明白,
難道長生臉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致先生寧願放棄寶物?」長生聽了,跳將起來罵道:
「你偷了少爺的東西,還敢在這裡說得好聽?我這就去報官。」
  照浪饒有興趣地凝視紫顏,他不在意左格爾和他們之間有何糾葛,意外的是紫顏一直
未曾應聲。他是在以此牴觸皇上的安排,還是他迴避的正如左格爾所說,是長生這張面容
後隱藏的過去。
  左格爾按捺不住,忽然走至長生面前,捏起少年的臉,「這真是你出生時的面皮?」
長生想起卓伊勒,當年想必遭受過如此輕慢肆虐的對待,憤然打掉左格爾的手,叫道:「
滾開!」戒備地退開幾步盯緊了他,眼裡有難見的狠絕。
  「哎呀,是我看錯了麼?你家先生一路來對你的呵護提攜,特別的緊呢。」左格爾不
耐煩地張開眼,對了紫顏叫嚷,「你看,我若沒有說中要害,何以紫先生一言不發,連相
思剪也不要了!夠膽子,三日後看我如何在他臉上翻雲覆雨,就知道先生和我誰更勝一籌
。」
  他越說越大聲,眉毛劇烈地抖動,失卻了先前的安閒洞明。
  照浪冷眼旁觀,這亦是他心中的疑團,不想左格爾能蛇打七寸,捏住了紫顏的要害。
按規矩,長生起碼要自願成為被施術者才行,但照浪此刻卻不想阻攔左格爾的妄為。
  紫顏冷淡地回瞥他一眼,左格爾微微揚起了盼望的笑,迎來了宛若清風的一句話。
  「你想輸,三日後就等在這裡。」
  說完,紫顏向照浪輕輕頷首,瞥見對方眼中的兩簇火光,當下做了個抹脖的姿勢,玉
手橫過頸間。小心引火燒身,他這樣冷冷地提醒照浪。
  長生為紫顏散發的傲睨之態欣然,無論是何樣對手,終將捏不到少爺的一片衣角。
  宛如不可捉摸的雲彩,紫顏回到府中即鑽進披錦屋,許久不見出來。
  因深恨左格爾,長生這回有了鬥志,請來側側和螢火,將玉觀樓的事說了。
  「不能叫那混賬傢伙騎到頭上,我非要好生教訓他不可。」他信誓旦旦,將左格爾翻
來覆去罵了一陣。
  一聽對手是左格爾,側側也不憂心,隨意玩著繡針道:「你是被他擺弄的道具,又能
如何?」長生振振有詞地道:「他給我易容時,我偏就擠眉弄眼,要他好看。」側側戳他
額頭,笑道:「笨死了,受苦的是你,易容師要整你多容易。隨便劃傷一刀,再為你補救
,痛的又不是他。」
  長生心道果然如此,犯起難來,煩躁地道:「沒法子整他不成?」轉頭看螢火悶聲不
語,用手肘撞他。
  門外腳步輕響,閃進一個青衣童子,遞上一張灑了薔薇露的粉箋。側側接了,打開後
從椅中躍起,百褶裙上蝶舞花飛,轉瞬從兩人面前消失。長生一驚,拉了螢火的袖子問:
「她怎麼像火燒了裙子,跑這麼快。」
  螢火挪開他的手,「姽嫿遞信過府,想是與先生三日後之戰有關。」
  長生汗顏,能以價值不菲的薔薇露熏染信箋,又使側側這般鄭重的,確實只有那個奇
怪的老闆。姽嫿一向為少爺配香,去年他們身在北荒,紫顏只佩了香囊,不會份量不足出
事了吧?這一想慌了神,急急對螢火說了。
  螢火搖頭,「如果香出了問題,我們一回京城她就會來,何必等到如今?」
  兩人猜測良久。側側自紫顏處轉回,笑道:「咦,你們像柱子杵著作甚?不是說要好
好鬥鬥左格爾,不能滅了我們自家威風。長生,你去打點少爺易容的器具物品,有短缺的
即刻備齊。螢火,你去查查這人是何來歷,查不出也不緊要,京城裡他見過的人對他有何
描述,都給我記下。」
  長生道:「少夫人為少爺準備什麼?有沒有要我幫手的?」
  側側嫣然一笑,優雅地拔下藏在髮髻裡的一根長針,「我自然要給你們少爺縫一身光
簇耀眼的錦繡衣裳,這種萬人矚目的比試,要先聲奪人才好。」說完,撇下傻愣愣的長生
往朵雲小築去了。
  她絕口不談那封信,長生越發在意,螢火死沉了臉領命而去,他無人商量,決定往紫
顏屋外窺探。悄然掩身靠近披錦屋,從打開的窗望進去,紫顏焚香靜坐,盤腿在花梨木雕
龍小榻上冥想。細看少爺的神情從容靜雅,長生的心隨之安靜,如嗅到香裡安神的氣息,
有置身世外的超脫。
  「既然來了,就進屋吧。」紫顏一睜雙目。
  長生低了頭走進。案上攤了熏香的信箋,長生偷覷了一眼,箋上細密地寫滿了香料藥
材,他微微一愣,側側看出了什麼?
  「要在你臉上動刀,怕不怕?」
  長生哎呀叫喚一聲,他擔憂的是如何贏過左格爾,把皮肉受苦的事忘了。紫顏噗哧一
笑,淡漠的面容上浮現憐恤之意,嘆了聲道:「今次易容師齊聚京城,是你修煉易容的好
時機,切不可多生懈怠,錯過了機緣。你瞧我易容已經瞧得夠多,是時候親身體會一番。

  「會痛麼?」
  紫顏沉吟半晌,指了指心口,「府裡有醉顏酡,你若害怕,喝了再去。你向來抗拒易
容,也許這回會禁不住往事之痛。」
  長生瞪大眼,彷彿被利劍穿身,驟然劇痛。他顫聲道:「少爺說什麼,我不明白。」
他不記得的往事,會隨了易容的推進而慢慢呈現?他心中冷笑,左格爾的易容術怎會有此
境界,漸漸平靜下來,朝紫顏笑道:「少爺故意唬我,我卻不怕,既然要學盡少爺的本事
,不能半途而廢。」
  紫顏凝視他良久,比預想的日子提前了,或許並不是壞事。如今的長生與初見時不可
相較,若他能借此凝鑄沉著的魄力,便可練就一顆易容師的心,真正登堂入室。
  長生暗忖,為何少爺會說「往事之痛」,他記不起的過往是令人痛苦的?紫顏是否對
此瞭如指掌?他想開口相詢,又怕三日後再獲一次傷心。可是,少爺提醒了,說他會禁不
住,豈不是叫左格爾佔了便宜去?
  「你去吧,我要靜一靜,你最好回房去看書。今趟比試你出不了手,改日或有機會,
不要事到臨頭無法承擔。」
  「是。」長生釋然地退出了屋,是的,高遠的抱負怎能止步於這一回?若學會了少爺
的平常心,未來的風雨不過是耳邊呢喃的絮語,即使偶爾驚眉動心,也將化作繞指溫柔。
  約定日子的前夜,螢火一身風塵回到了紫府。
  長生沒想他一去就是兩日,見他平安回來,去廚房多加了幾個菜。晚膳時分,難得紫
顏也出了屋,四人圍坐在方桌邊,銀獅駝水火爐溫了燒春酒,黃花梨鑲雲石面的桌面上,
珍果、野蔬、香花、茶點極豐渥。
  側側撥亮了燈芯,回首笑道:「人齊了。」
  長生正待為螢火倒酒,卻見他取了四隻晶瑩的紫玉杯,從腰間的一隻皮囊裡倒出色如
純漆的黑酒。香氣肆意在席間遊走,紫顏讚了一聲,螢火恭謹地道:「紅豆生了一對龍鳳
胎,艾冰特意託人捎來的龍膏酒。」將第一杯端與了紫顏。
  側側喜道:「她真是有福氣。」紫顏接過酒,遞到側側面前,「波斯的名酒呢,你且
嘗嘗,沾沾喜氣。」
  酒色流光溢彩,側側微抿一口,「葡萄釀的?」紫顏點頭,轉頭對螢火道:「你累了
,明日在家歇著,不必陪我去。」長生吞下一大口,酒味醇厚,沁入心脾,倒像是飲了甜
漿,濃烈的香甜盤踞在喉舌,被辛烈酒氣一衝,囫圇嚥下了肚,唯留一抹澀中帶苦、甜中
有酸的滋味綿長迴蕩。
  「好喝,可惜我們不在蒼堯。」長生多喝了幾口,為艾冰夫婦歡喜,閒下來又問,「
螢火你怎麼跑了兩日?莫非到了關外?」
  螢火眼中精芒一閃,道:「說到關外,玉翎王起兵了。」
  玉翎王即北荒蒼堯國國王千姿,與紫顏等人打過交道,長生想到那人的手段,心有餘
悸道:「千姿野心真大,連北荒這種地方也要打打殺殺。」
  「北荒對中土而言是荒僻之地,對他來說卻是馳騁的天下。」紫顏淡淡地道,「戰禍
既起,關內是否駐紮了精兵?」
  「先生料事如神。早在千姿出兵前,關內已屯兵五萬遙相呼應,受此震懾,旒密、帕
亞、塞克普里、西嵐等七個小國率先投降了蒼堯,臨近諸國戰事頻起,想聯軍對付玉翎王
的不在少數,可惜……」螢火似乎不忍再說下去,仰了脖子灌酒。
  兵貴神速。紫顏嘆息,那人真動手時如風馳電掣,席捲萬里河山。唯有如此氣魄,才
配得上稱霸三十六國、一統北荒的雄心,也唯有這等殺氣,會令他的親生母親亦深深畏懼
。無數白骨累積的功名戰績,千姿走出了他的第一步。
  倘若霸業最終有成,後世的百姓將稱頌千姿的功德,而他試圖建立的不朽帝國將徐徐
散發大國的魅力,與煌煌中土鼎足而立。但此刻能看到縹緲未來的人萬中無一,世人對他
的口誅筆伐將永不停止。
  斷不了功過是非,能評說的只有史書。千姿明白,因而無視任何人的阻擋,恣意地要
闖出他的天下。紫顏當時就看見,那秀絕的皮囊下藏了一頭域外雄獅。從在天泉山相遇時
起,他漸漸洞悉了千姿與關內的交易,這位一幫之主買賣的是疆土社稷,竭力討好當今太
后,為的即是此刻的聲援。中土無須真正出兵,只要在關內駐紮大軍,就可令北荒大多數
小國疑神疑鬼,膽顫心驚。
  螢火道:「艾冰傳信說,玉翎王百忙中給了無數賞賜,這都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長生想起驍馬幫那些人,微微感到寂寞,悶頭又喝了幾口酒。
  「鞘蘇國戰況如何?」紫顏問道。
  螢火遲疑了一下,「方河集已關閉,就在十日前王城被佔,國王不知所蹤。」
  側側在意地凝視紫顏,鞘蘇國有他故人的後代,多少與他處不同。隔了千山萬水,知
道了又能如何?她輕嘆一聲,為紫顏將酒滿上。對酌杯中物,難消許多愁。紫顏默默飲了
忽道:「這酒,為姽嫿她倆留一點送去。」
  螢火應了,長生惦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爾的來歷,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只知多次收購幼童,買過大量藥材。好在那時在蒼堯,他偷走剪子
後艾冰即繪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這一路進京有跡可循。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點。」螢火
奉上一張地圖。
  有艾冰夫婦在關外蒐集情報,加上玉狸社舊部殘留的勢力,整個江湖彷彿又在他的掌
控之中。螢火在這刻微微感到了驕傲。
  「特意折去了尼衛……」紫顏沉吟。那裡是波鯀族可能出沒的地方,左格爾是去追捕
逃走了的卓伊勒,還是要去蒐集魚人淚?無論如何,當日他是刻意親近他們,未必不知魚
人淚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爾的易容術怕有幾分斤兩。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龍膏酒鬱結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處,有一簇燈焰般的亮
光在跳動,等待燎原。
  三日後的玉觀樓,聞訊前來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群被照浪的屬下盡數擋在樓外。紫
顏穿了側側親裁的一件紫丁香閃色五彩錦衣,和往昔一樣花光耀目,照浪遙遙見了,立即
迎了過來。長生捧鏡奩入內後,紅漆大門即在身後關上,聽到吱呀聲響過心頭,他猶疑地
回頭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卻難。他強自鎮定,不時流出的不安,像蟲蟻癢癢地爬過心頭。
  此刻樓內除了幾個侍奉的黑衣童子外,只有照浪和左格爾在等候。兩張黑漆夔龍紋高
案上陳列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爾的一邊放了一隻茜色瑪瑙小櫃。四周圍屏俱已撤去,當
中留了一張黃花梨扶手椅,鋪了芙蓉翠鳥繡墊。長生留意到椅子邊安置了玫瑰紫熏爐,心
想照浪真是周到,轉頭見紫顏眼角有淡淡隱憂。
  他認識少爺多時,懂得如何分辨笑意裡絲縷的異樣,當下心中一緊。
  紫顏瞥見姽嫿屋裡那隻玉匣被左格爾抱在手裡,視線不曾停留一分,對了照浪道:「
出題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遲。」引他到另一邊高案旁入座。長生本想跟隨
,照浪搖了搖頭,指了當中的扶手椅,左格爾笑眯眯地望著他。
  長生哼了一聲,坐在椅上,四面的金柱恍若鐵牢欄桿,將他禁錮其中。
  「這回他想為長生卸去易容,還其本來面目,不知你可願比試?」照浪居心叵測地朝
紫顏道,「如果你答應了,他又有本事還原舊貌,就算你輸了。」
  長生高聲接口道:「笑話,我有沒有易容,自己會不知道?再說,我家少爺連個出手
的機會也沒有,算得什麼比試?」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試?我若還原不了,就是我輸,相思剪也當拱手奉
上。至於紫先生,高手過招未必要真的動手,靜待結局也是一種樂趣。」左格爾挑釁地道

  長生滿腹狐疑,他這兩年來多少知曉了易容術的手段,每日洗臉敷面照鏡,從未發覺
有半點易容痕跡。左格爾號稱是易容師,說下這等看似十拿九穩的話,莫非易容一道里尚
有紫顏未透露過的玄機?
  「既然來了,就依你說的辦。」紫顏事不關己地說道,悠然地翹起一隻腳,靴子輕輕
地上下晃動。照浪皺了皺眉,深恨他這種萬事在握的悠閒。
  長生見紫顏竟然允了,失望地看了他求助,紫顏冷然不顧,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長生
心想這是少爺的試煉,要不動心,須先挺過此關。既然走到這步,他一咬牙,毅然對照浪
說道:「罷了,他要用我的臉去驗證謬論,只管請便。不過,我若有半點損傷,別攔著我
揍他。」狠狠沖了左格爾道,「連同少爺和卓伊勒的份。」
  左格爾嘿嘿一笑,「易容要動刀,豈有不受傷的,我定會還你一張好好的面容,想要
什麼模樣都成。」
  「不必。有少爺在,哪有你班門弄斧的地方。」長生冷哼一聲,依然氣不打一處來。
憑什麼這混賬能用他的面皮?他越想越氣,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聲,怨氣滿溢。
  左格爾暗自得意。他找出了人心的縫隙,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穫,發覺了這對主僕
間隱秘的縈系。長生總有半日的記憶不復存在,幾次留意他的行蹤,每與紫顏在一起。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爾從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鋪的老闆說,它最能讓人
記起塵封的往事。」
  長生臉色煞白,姽嫿為紫顏的對手制了合香,才會有那張寫滿用料的信箋。他真的要
直面過去了?這是期盼多時的際遇,可偏偏此刻的他覺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
中微微地呻吟。少爺,如果姽嫿輕易就能讓我想起,又是誰要讓我忘記。
  是你,還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長生胸口發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他回首,驚覺身畔的熏爐裡,香氣裊裊升起。就
要洞悉被偷去的歲月,長生在香味中若憂若喜,如聽見錚錚琵琶響徹雲霄,心弦隨聲而動

  洗淨了長生的面皮,左格爾發覺掌下是一張無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針頭線腳留下的破
綻。這讓身為挑戰者的他微覺受挫,撥動爐灰,讓火燃得更旺,雲母片上的香丸受驚似的
顫抖。
  一時滿目杏黃在眼前堆砌。那是濃筆渲染的黃色,勾起長生深埋內心的恐懼。香氣環
繞相纏,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長生感到了些許安慰,又再度嚮往事的虛空裡抬眼,搜尋
記憶裡被遮掩的痕跡。
  左格爾從瑪瑙櫃裡摸出一把鬱黑色的剪刀。這是割破肌膚也不會流血的相思剪,他這
樣說,長生似乎聽見了,又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昏沉不語。左格爾回望紫顏,見他捧了
香茗與照浪閒聊,連看一眼的耐心亦闕如。
  左格爾大感受辱,狠下心腸,用剪子一側的刀鋒,對準長生臉上劃下。一旁觀看的黑
衣童子駭然掩面,長生只察覺輕微的癢意,自額上緩緩到了耳前,又往下頦轉去。照浪回
想起當年初見紫顏的情形,同樣的刀法,同樣的圓弧,在臉上劃過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
的面皮。他知道這對易容師要求極高,講究巧勁分寸,微妙到毫釐之間。
  今次長生臉上全無血光,奇異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氣,冰寒的刀鋒鎮住了噴薄欲
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時光的香中,靜靜地接受刀光。
  照浪雙目掠過驚異的光,「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顏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來,冷
淡地道:「換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氣又好笑,不知紫顏為何對長生的死活和輸
贏結局毫不在意,分明與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動,這姿態亦是紫顏的易容麼?模糊人心,
混淆視線,紫顏能如此篤定,左格爾一定討不了好去。
  長生的身子劇烈抖動,香氣壓制不住他內在的暴烈情緒,驚恐地逃逸開來。左格爾見
狀,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動爐火猛烈燃燒。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顏,他人已不在座
上,再看,二樓走道上施施然走過一個身影,他竟尋醫書去了。
  左格爾顧不得其他,睜大一雙眼在那半開的臉面上尋找。半張臉皮被他掀起在手中,
週遭的黑衣童子無不心驚膽顫,不敢直視。照浪看了一眼便覺無趣,長生確有幾分像當今
皇上,可世上人千千萬,有個一點半點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見左格爾割去少年的面皮
,他微微動了惻隱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這張,他也造不出所謂的本來面目吧。
  此時裊繞在空中的香氣,以獨步傾城的姿態越過長生,往整間廳堂裡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爾幾乎生生割下長生的面皮,想尋的易容痕跡卻瞭然無蹤
。面皮下是與常人無異的血肉筋脈,他以為會隱藏的刀口、異物,都不在這張臉上。如果
說少年真的曾經易容,又是何樣神靈抹去了那些影跡?
  如今的長生,有清清白白一張臉。
  左格爾頹然地望向他買來的香。這是能破解過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鑰匙
。他放下剪刀,搖著長生的身子,厲聲道:「你記起來了,對不對?你是不是易過容?記
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嗎?」
  長生被他從遙遠的夢境中搖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才回魂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左
格爾一怔,全神貫注凝聚在長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渙散了,腦海裡紛紛揚揚閃過很多片段。
  一個個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無聲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
用來易容的獵物們,買來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擺佈,而他一步步踏碎他們的淚水,練就
嫻熟的技藝。左格爾冷笑著,在記憶的長河裡繼續向前。穿越灰濛濛的雲霧,他記起了不
願重現的往昔,沉渣畢現地體味蒼涼。
  他總是睡眼朦朧,此刻又彷彿身處暗無天日的黑色裡,一次次打著瞌睡,一次次被皮
鞭抽醒。
  左格爾腳下一軟,踉蹌地往旁邊跌去,勉強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猙獰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兩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緒複雜地望了那爐神秘的香。
  幾個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誰都有刻意想放下的過往,而今被殘忍地從記憶的深淵裡打
撈出來,驟然直面之下,能釋然笑對的人絕無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於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
,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
緒,紫顏才會遠遠避開了去?
  長生仰望虛空,神色漸漸平靜。他奇怪地發覺,在最初的陣痛後,他突然能跳脫出往
事,以一種悲憫的心注視從前。
  黑衣童子們低聲的啜泣漸高,左格爾掛了灰黑的一張臉,呆呆盯了長生,手中剪刀無
力落地。紫顏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挪去雲母片上的香丸,又將爐火熄滅。照浪精神一
振,看他從鏡奩裡取了針,纖細瑩潤的朱弦在指尖閃亮。
  紫顏推開左格爾,用心地為長生修補臉上的刀傷。他的姿勢依然美妙,彷彿有耀眼的
金色光芒托著他,舉手投足如歌弦聲動,香雪百回。雲袖飄拂之處,一簾殘夢在他手下復
原。霜結露凝,斂肌收骨,左格爾留下的創傷被逐一消去,點金的生氣在長生的臉上慢慢
化開。
  照浪推敲兩人的手法,左格爾下刀極淺,看似鮮血淋漓拉開一張皮,並未傷筋動骨。
紫顏的針法則更為出神入化,運針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朱弦絲線巧妙地連接起分開的面皮
,幾無痕跡。
  「這一場,是紫先生贏了。」照浪難得歎服地說道。
  左格爾一個激靈,衝到長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嗎?他費心
掩蓋你的過去,是為了什麼?」
  「我的過去平淡無奇,勞你費心。你毀我的臉,給你一拳報答如何?」長生咬著牙,
一字字說到最後,一拳砸在左格爾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來。
  這一拳打去了殘留的幻想,左格爾沒有還手,苦笑了盯緊長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沒有
畏懼,沒有遲疑,有的只是對紫顏交託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謂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
,無法割斷冥冥中維繫這兩人的命運之線。
  那是比朱弦更微細更精巧的線索。
  縱有最鋒利
作者: pmdc2   2008-05-23 23:29:00
好好看喔!!
作者: marcoboy (馬可男孩)   2008-06-14 16:32:00
天哪我等了八百年了~~~~~~~~~~~~~~~~~
作者: iamwho (小花)   2008-06-14 16:42:00
推推推
作者: tpd (chester)   2008-06-14 16:50:00
天哪!!!!!!!這等好久了!!!!!
作者: sonyE (sony)   2008-06-14 17:03:00
有得看了 大感謝
作者: ccjjea (冰月)   2008-06-14 17:20:00
等的我都忘光了
作者: luga   2008-06-14 18:35:00
天哪!!!終於等到了。
作者: smokeblue (藍菸)   2008-06-14 19:07:00
推推推!!!等好久了!!!
作者: angelluna (嚕啦喵~喵~喵~)   2008-06-14 19:50:00
推推推~~~ 超感動的 >////<
作者: papilio   2008-06-14 20:22:00
推這系列好看!
作者: dream0208 (嘩啦啦)   2008-06-14 20:36:00
推推~終於看到新的了XD
作者: endflower (endflower)   2008-06-14 21:22:00
我以為要斷頭了~~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6-14 21:36:00
推推
作者: ten1986 (.........)   2008-06-14 23:50:00
終於又出現了@@ 推推推
作者: snowphase (snowphase)   2008-06-15 00:25:00
推 終於又出新的了!!
作者: pickyeater (pickyeater)   2008-06-15 22:54:00
推推推推推 有沒有第一集漏掉的可以補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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