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京城,花光獨好。
河邊桃花如繡,柳煙輕飄,眼望去儘是柔黃嬌綠的麗景。年青男女珠翠錦衣,騎寶馬
駕香車結伴而過,小販攜了琳瑯貨物在街巷中巧言吆喝,又有妙舞清歌爭春鳴奏。
紫陌塵香紛紛,簷間燕語聲聲,這是京城最好的時光。
群芳樓上,一群皓齒明眸的歌伎正在玩骨牌。不遠的琉璃榻上倚了個身穿石青色錦袍
的中年男子,雙眼緊閉背脊微躬,對豔妝女人們的喧鬧渾然不覺,像一隻溫馴入睡的豹子
。及幾局終了,一個華衣豔飾的女子悄移纖手,想去捏那男人的鼻子,旁觀的眾女皆吃吃
發笑。
她的手即將碰著男子,他忽然半睜開惺忪睡眼,眯著一絲縫兒茫然地道:「你們都好
了嗎?」那女子嬌媚一笑,「我們可都好了,猜誰贏得最多?」男子的睡意立消,一雙眼
如點亮漆,溜溜轉了個圈,「自是採薇你拔頭籌,雪梅第二,月香壓尾。」
眾女吃驚地看他,笑道:「大人睡了一覺,竟比我們醒的還明白。」
「倒也不難。月香眼在笑,嘴角卻有怨氣,想是輸得不服氣。雪梅向來灑脫,不在乎
些許輸贏,反而有好手氣。至於你……」男子點了點採薇的俏鼻,「這般得意,定是贏了
個痛快。否則,只怕我睡到日上三竿,你尚在生悶氣哩。」
採薇嘟起嘴唇,眾女皆大笑。男子長眉一展,拉了採薇的袖子道:「叫廚房送些吃的
,肚子餓得緊。」
「整日除了睡就是吃,也不知大人來群芳樓是為了什麼。」
男子悠悠一笑,撫著她的髮絲道:「有你們陪我吃了睡,睡了吃,豈非最大的樂事?
」
少頃,小婢端來四碟精巧的點心。採薇為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唇邊,看他啜了
,又問:「看中哪個?」他盯了金黃的一碟努嘴,採薇笑盈盈掰下一口大小,放入他嘴裡
。另一邊雪梅見了,輕擺腰肢走到琴案前,「大人既然醒了,聽首曲子解乏罷。」
琴音泠泠而起,喧囂街市頓成隔世的所在,眾人如置身靈山妙境,怡然忘我。男子微
微搖頭合拍,採薇依然奉茶敬食,身畔若有竹濤起伏,天籟和鳴。月香與玉蝶相視而笑,
翩然起身到了他面前,雙雙舒展水袖,穿花繞樹般遊走。
採薇見男子聽到醺然,起身走到一邊洗手燃香,翻動一隻金猊香爐,取了芸香熏著。
香氣宛如琴聲迤邐而瀉,男子猛然瞪眼,厲聲道:「哪裡來的香?」被他嚇了一跳,採薇
顫聲道:「是留香坊……」
男子面容稍豫,在香氣中柔聲道:「京城有家蘼香鋪,那裡賣的香料如何?」眾女神
采飛揚,像記起泛了沉香的舊事。月香道:「媽媽以前每月從那裡進貨,我最愛她家的熏
陸香,可惜去年突然關了門。」雪梅插嘴道:「不對,明明是前年冬天,你忘了,我們為
黛兒辦嫁妝……」
「對對!想去買那味叫別離的香。」
男子微笑,「聽說那家店有些奇香別處皆無,店主是個奇人吧?」
「是個小姑娘。」月香肯定地說,「不知從哪裡進貨,有幾分手段。大人想要她家的
香?」
「正因蘼香鋪今日重新開張,我才提起,既然你們有興致,不如一起去逛逛——看中
什麼,就算我一點心意。」
眾女歡喜不迭,稍事梳妝後逐個坐上小轎,那男子騎馬相隨,一齊到了鳳簫巷中。蘼
香鋪外掛了一排繡燈,白日裡亦燒著,麗若星雲。入門後霧闌雲窗,群香如沾衣冷露拂身
而來,眾女身心一爽,搜覽描金多寶?子上陳列的各式香盒,流連讚歎。
唯獨那男子逕自走向鋪中挽了雙髻的少女,細縫眼中神光熠熠,「你是店主姽嫿?」
少女抬頭,吹氣若蘭,笑道:「正是。客官如何稱呼?」
「敝姓林。」
「想要什麼香?」
「你看何香能配我?」男子宛如伺機而動的熊,閒適地趴在高高的櫃檯上,狡猾地笑
著。
姽嫿隨意掃他一眼,「客官衣物用的是沉檀腦麝之屬,有沒有嘗試過龍涎?」
「龍涎雖好,火候未到則有羶氣,區區素來愛潔淨。」
「蘼香鋪的龍涎無不過足一百年,雜味消除,僅有香陳。」姽嫿纖手輕招,從身後藏
香格子中拈出一塊,放在瓊脂雲液琉璃熏爐上。輕撥炭火,不多時氤氳香起,爐上彩雲裊
裊升騰。這一燃起碼燒去百十兩銀子,眾女知是名貴難得之物,連忙深嗅一口,心神皆醉
,將四萬八千個毛孔沉浸在襲人香氣中。
龍涎香氣味濃醇,蘼香鋪內轉眼芬芳滿室。那林姓男子不領情,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
欠,搖頭道:「是三百年的龍涎沒錯,可惜產自蜃島,海水腥氣依舊未褪。」
姽嫿輕笑,知道來人有點斤兩,或來砸場也未可知,當下朝眾人欠了欠身,「稍候片
刻,容我入內為客官配一丸好香。」
她進內室良久,再出現時手捧了紅玉盤,呈上一粒暗紅色的合香圓丸。熄了龍涎香,
把香丸放在薄銀碟子上,埋入香灰中,須臾有一股奇異的清香如風馳近,將先前龍涎之味
悠然掃去。那香氣繚繞身際,活潑地扭動纏繞,撩起春日情思。
眾女齒頰生香,不覺叫好,那人面上依然是莫測高深的笑容,彷彿無所用心的樣子,
淡然說道:「這香可是合了春蕪、玉髓、月麟、龍華、紫茸諸香?」姽嫿微微一怔,像聽
見奇怪的話語,定睛看了他一眼。若非他始終懨懨無神地坐在椅子上,細看去實非凡俗之
流。
「你舉止嫻熟,可惜於香道才剛入門。」那人一錘定音,揮了揮手,「你不是老闆,
叫真正的姽嫿出來見我。就說,我要買一品特別的香。」
香氣寂寞地流過庭院。
洗去易容,尹心柔疑思滿腹,穿過香綰居的繁蔓藤陰,停在鞦韆架下。姽嫿正靠了架
子小憩,腳邊一地落花。尹心柔折了一枝粉色桃花,遞到姽嫿鼻端,清幽到無的淡香驚醒
了制香師。姽嫿秀睫閃動,睜目嗔怪道:「說好讓我歇一陣的,怎麼,來了你應付不了的
主顧?」
尹心柔無奈,「那人眼界甚高,連龍涎香和師父的鎮店之寶都看不上,我壓不住他。
」
姽嫿拿了錦帕替她拭去殘妝,見她眼角怯怯的,不由笑道:「是他看破了你的易容,
你心虛了吧?」
「紫先生的易容術,豈有破綻?想是我舉止露了餡。」尹心柔想了想,「那人說要買
特別的香。」
姽嫿沉吟,「他什麼樣貌?」
尹心柔大致描述了一番,又道:「這人察人入微,心細如髮,是個難纏的主顧。」
姽嫿從鞦韆架上躍下,「我去瞧瞧他到底是何心思。」
蘼香鋪裡香花如繡,眾女迷亂了眼,又見獵心喜被吐煙的香獸、鏤空的熏籠吸引。一
時美人綺羅珠翠,香器金玉生輝,那男子時夢時醒,張眼時看得賞心悅目,唇邊蘊笑,可
沒多久又兩眼一閉大夢周公。
採薇搖醒了他,微嗔道:「大人,世上能在這種地方睡著的,只有大人了。」男子睏
倦地道:「我看你們言過其實,這間鋪子無非多了幾樣難得的香材,並無出奇。既然沒有
值得把玩的寶物,我又豈會不困?」
他說完凝目看去,姽嫿娉婷而來,紅青敷金夾紗衣,髻上簪了金步搖,一雙瞳清麗不
可方物,點得整個人宛如游龍飛鳳,稍不留神就要夭矯飛去。
一見到來人,姽嫿曼聲道:「客官從南方來?」
「煙雨瀟瀟,江海為家。」
「客官是否幼時陰虛體弱,常年咳嗽,有血虛之症?」
「何以見得?」那人半張睡眼。
「客官身上有仙茅丸的氣息,雖年已不惑,至今鬚髮皆黑耳健目明,就是明證。」
那人浮起笑容,又將眼睛眯成了如絲縷香菸的小縫,道:「你怎知我不曾易容?」
眾女聽了二人對答,詫異不已,放下手中珍玩,聚到那男子身邊。他撫了採薇耳畔青
絲,笑道:「幾時等你看膩了這張臉,我換張新的可好?」
採薇小聲道:「大人無論是何面目,妾身都是一樣心愛。」
男子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姽嫿瞥了眼爐中的香,冉冉燒去五分之一。她紅袖微招,
香如驚弓之鳥倏地逃入她懷中,整間鋪子驟然一空,眾女沒了魂魄般失望地嘆息。
姽嫿回首,靜靜注目那人,道:「客官今早可是食了四樣小點?」
「不錯。若能說出是哪四樣,我會更為驚奇。」
姽嫿蹙眉,眾女見她當真要說,驚奇地望過來。此刻蘼香鋪裡一片清明,萬千漂浮在
空中的微細塵埃如精靈起舞,姽嫿嗅著它們紛繁獨特的氣息,數了指頭道:「金粟酥、溫
玉卷、棗泥糕、粉香團。」
眾女驚呼,雪梅怔怔地道:「錯了一樣,是粉香餑餑,不過食材是一樣的。」
那人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深知她有這手段,「還有呢?」
姽嫿黛眉輕攢,彷彿在搜尋恍如雪花的記憶,它們旋轉落下,片刻消融。那點滴微小
的味道,在尋獲後像一幅圖徐徐在眼前展開,彷彿繚繞的晨霧散卻後,露出歷歷分明的景
緻。
「客官喝過碧芽清茶,熏過留香坊的杏園名香,自右春坊、菱園巷,穿過融蓮齋,到
了蘼香鋪。我說的可有錯?」她說得紋絲無錯,眾女訝然,那人淡然地說道:「她認得你
們,自然知道你們來自群芳樓,不必驚訝。」
「想是客官沒留意騎馬時,衣上留了臨街各種香氣。右春坊左氏墨園的墨香,許家鋪
子的餅香,還有菱園巷販賣的米粉丸子,含了去年桂花的幽香,巷子口犀皮鋪的漆工,用
的石黃和生漆氣味濃烈嗆人。至於融蓮齋新蒸出籠的白饅頭,熱騰騰的素樸香氣,就藏在
你的袖口。」
那男子終於動容,靜默半晌,回首含笑問眾女:「你們可選好了心愛的香料?」
眾女圍了姽嫿,問她有何妙香可選。姽嫿恢復了老闆的作派,言笑晏晏談起生意經。
那男子漠然地瀏覽熏香器具,雙眼似斷了發條,險險又要閉攏。雪梅察言觀色,示意眾女
趕緊挑選。
採薇指了兩個香盒道:「我要那兩盒……其他的也很好,真是挑花了眼,不若你幫我
選。」男子隨意拿了幾盒,像打發玩鬧的孩童,塞在她手裡。眾女見他似有不耐,忙挑了
數品香料,找姽嫿結算。那人道:「一併由我付,你們先回去。」採薇仍想留下,被雪梅
扯了衣袖,拽出門去。
姽嫿也不阻攔,等閒人退去,引他往裡屋走去。那人半躬了身尾隨,一雙眼轉來轉去
,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隨意的一眼像是搜去了蘼香鋪的精髓,將秘藏的香意納入了心胸
。
靜室點塵不生,當中一張戧金填漆矮幾,放了一柄芙蓉石如意,有微茫的淡香飄拂。
那人除去靴子,套上香薰過的素襪走了進去。姽嫿施施然跪坐在緙絲繡墊上,取來杯盞倒
了兩杯茶,纖指玉腕凝香,鐲上暗香宛轉,茶湯也是雪般顏色。
那人雙眼稍稍撐開,攬盡美色後,又眯成了一線。
「客官想是有特別的話要說。」姽嫿敬上香茶。
「你的道行足夠深嗎?」他抬袖,想從中嗅出姽嫿說過的諸般氣味,神情迷醉蠱惑,
視線詭異莫明,彷彿正用意念的刀將她的血肉之軀大卸八塊,仔細洞悉。
姽嫿被浮塵蕩漾的光色環繞,紗衣朦朧閃爍,聞言珠眸一轉,狡黠地笑出聲道:「我
為客官燃一丸香如何?借了香氣說話,人也精神。」那人像是祈盼已久,欣然點頭。
姽嫿起身拿來一隻仙嶠煙霞三足小鼎,添香埋火,慢慢燃起香來。那人閉目享受,良
久不出聲,竟猜不出香氣是何物匯聚。姽嫿知其心思,道:「熏香本是雅事,客官不必費
神猜度香料,安心品鑑即可。」
那人心頭一鬆,嘴上應承著,心下倦意襲來,眼皮兒越發沉了。沒多久,端坐的身子
一歪,竟自睡去。
姽嫿走到靜室門口,拉開門。尹心柔過來相迎,見到那男子恬然入睡的模樣,憂心地
問道:「這人是什麼來頭?」姽嫿道:「怪可憐的,從小就沒睡過安生覺。你取那件玉毫
繡緞披風來替他蓋上,午時再來叫他。」尹心柔蹙眉道:「他不像好人。」
姽嫿笑嘻嘻看她眉尖憂色,調皮地道:「你呀,早早放下什麼好人壞人的規繩,我們
做生意的,單憑看不順眼就拒之門外,買賣可就虧大了。再說,配香的分寸在你我,不賣
毒藥給他,怕什麼呢?」
尹心柔喃喃地道:「這可難說。」注視沉睡中的男子,就像一塊擦不去的胎記,總有
陰影在眼前晃動。
一個多時辰過去,男子做了個悠長的夢,掠過燈火樓台,終於清醒過來。他驚出一身
汗,從未睡得這般踏實香甜,懷了一顆毫無戒備的心。以往他彷彿睡著,心眼始終炯炯睜
開,怕漏了絲毫緊要的事。這是什麼地方?他慢慢回想起,從燃盡的香灰裡找到了自己軟
弱的證據。
香盡了,夢便醒了。他浮起淡淡笑容,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制香師。如此,他沒有白來
一趟。
當姽嫿再度端坐在他面前,男子換上了帶敬意的笑,鄭重說道:「我要花重金選一款
好香,讓人將過往塵煙悉數記起。」
不知怎地,姽嫿從這句平淡的話裡,嗅出了不祥的氣息。
當夜清月朗輝,紫顏獨自出了府,沿了青石板小徑走近蘼香鋪。自北荒返京後不多久
,他知會姽嫿歸來,一別經年,終於又可對了門兒守望相助。
彷彿從未離開過鳳簫巷,腳下的每塊石頭都有熟稔的紋路,猶如掌紋斑痕書寫各自命
運。足音輕輕在巷子裡迴蕩,一聲聲傳遠了,像是因了重逢發出的喟嘆,雜了久別的欣然
,玲瓏地響著。
鋪子外的繡燈明麗地燃燒,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顏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時分,尹心
柔應聲開了門,烈烈的香氣如水銀瀉地,婉轉地貼身過來。
「先生稍坐,師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個花髻,眉宇間少了先前的雍容華
貴,添了勁拔爽落的英氣。
將紫顏引至香綰居的內室,紅紗燈罩內燭火緩燒,案上放了只玉製的香匣子。
「這倒奇了。她約我來,人卻不在。」紫顏踏步進屋,初嗅便欣喜說道,「又配了一
道好香。」
尹心柔面露憂容,將匣子收起,轉身嘆道:「這香差了幾味,師父出外搜尋去了。可
惜這香不是配給先生的,師父還說,這香千萬莫進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顏笑容不減,輕聞空中曳過的淡淡清香,「你不必過多煩惱,她幾時會害
我呢?」挑了張紫檀圍榻舒服地斜倚著,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
「這一年與師父走了不少地方,霽天閣更是個好去處,若不是先生回京,我們一定不
會回來。」尹心柔端來香茗倒與紫顏。
紫顏笑了搖頭,「是你流連忘返,姽嫿最怕憋在那裡。對了,蒹葭大師雲遊到了何處
?」
「她偶有書信,天南地北的。聽說常去無垢坊,皎鏡大師每年有極品香料供奉。」尹
心柔忍俊不禁地道,流露淡淡的豔羨之意。
「你們沒去無垢坊?」紫顏想起卓伊勒,隨口問道。
「師父想和蒹葭師祖較量,故這一年東奔西走,無不在孜孜求香。無垢坊既是師祖的
兵糧庫彈藥房,我家師父自然避而遠之。」
尹心柔與紫顏靜靜閒聊,心底有句感謝未說出口。她曾是深宮裡被鎖的金絲鳥,斷了
兩足,折了雙翅,不知天高海闊。紫顏容她寄身姽嫿之側,窺見江湖上別樣風光,霽天閣
、無垢坊這般逍遙世外的去處,如今成了她能盡情遨遊之所,沒有比這更絕妙的再世為人
。
紫顏端詳她若有所思的臉,問:「你有事瞞我?」
尹心柔想了想,微笑道:「我想起先生騙人的事。」
「哦?」紫顏端起茶抿了一口,「我幾時不騙人,你們倒要小心。」
尹心柔噗哧一笑,「記得先生說過,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後來我問過姽嫿師父,她
說你們是十師會前才相識。」
紫顏嘆氣,「我這人喜說假話,可惜你們都愛當真。我以為你會親耳聽傅傳紅說出真
相……莫非這一年來,姽嫿沒見過他?」
尹心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師父的行止,不便透露。」
紫顏掐動晶指,笑道:「偏偏我會神算,知道他倆不但有來往,還時常背後說我閒話
。」
眼前掠過一道風,一個清朗的聲音大笑接口,「對極了!誰讓你不來看我?」那人一
襲素練衣衫,飄若白雲,正是丹青國手傅傳紅。
紫顏意態疏懶,斜睨了一眼,道:「整日流連宮闈,人也練得油滑。」
傅傳紅一把按住他的肩,歡喜地道:「我又不是御用畫師,偶爾應召入宮,終有出來
透氣的時候。倒是你上回得罪了太后,叫我很是擔憂。」
紫顏推開他,摸了摸鼻子,嘴角漾出淺笑。尹心柔見兩人相見甚歡,為傅傳紅倒茶後
悄然退下。
「姽嫿連你也召來,可見今次無甚好事。」紫顏搖頭嘆氣。
傅傳紅不理他抱怨,逕自走到畫壁前觀看一幅山水。香綰居里多有畫作,一半是他的
傑作,這一幅是個半遮面的仕女,團扇上有蝶飛舞,依稀能聽見美人在扇後的輕笑。
「你仿我的畫,如今有九成肖似。」傅傳紅對了紫顏嘖嘖讚歎。
「誰說是仿你?」紫顏說完大笑,想起屢對人說某某畫是傅傳紅的手筆,便道,「說
起來,我府裡到處是『你』的畫作,他日有人問起來,你都要認下為好。」
傅傳紅蹙眉,「你為人易容也就罷了,我的畫還能幫你騙人不成?」
紫顏狡猾地道:「這是仙家妙處,不可多說。你名氣越大,越能唬住尋常人。」
傅傳紅正在喝茶,聞言一口嗆住,咳了數聲。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今日就算她
不找你,我也想見你,你可知皇上為什麼沒治你的罪,准你回京?」
「聽說太后病了。」紫顏漠然說道。
「不但如此,你的名聲已傳遍京城,如今天下易容師,莫不以贏過你為敲門磚。」傅
傳紅一臉苦色,替紫顏發愁道,「你清閒不了幾日,也許回府就會有人上門挑戰。」
「那又如何?」紫顏愜意地抿了一口茶。
「據說太后時睡時醒,醒時常喃喃自語『易容師』三字,御醫束手無策。幾十日下來
,皇上食不知味,病急亂投醫,本想宣召天下易容師進宮。後來英公公提起你來,皇上就
說,既然此人如此了得,不如以他為準,贏過他便可入宮面聖,到御前救治太后。」
紫顏失笑道:「這算什麼狗屁法子?」
當時傅傳紅只想到,這是能讓紫顏早日回京之法,如今細細推敲,皇帝救母心切,必
會允那些易容師接連找紫顏比試。如此一來,太后病體一日未癒,紫顏就要多受一日騷擾
之苦。
思及此,他無奈地聳肩道:「說來奇怪,皇上未提及請你入宮的事。」此事並無成例
可循,但既欽點了紫顏,卻又一不召見,二不頒旨,而坊間百姓之口卻流傳聖意,個中種
種值得玩味。
紫顏一派雲淡風清的神情,不以為意地道:「那年熙王爺叛亂,皇帝想是對我心存芥
蒂,不召見不足為奇。這趟渾水我不想沾,傳紅,你看我要不要再次出京?」
傅傳紅笑罵道:「你居然問我?定是自個兒早拿了主意。上回有侍衛監視你都出得去
,何況今朝?隨便易容成誰,城門口不會有人攔你。說是問我,其實是等我出了餿主意,
好一一反駁,是不是?」
紫顏忍不住掩口而笑,與當年相識時比較,傅傳紅那畫呆子的憨氣少了許多,多年來
禁錮在規矩森嚴的宮廷中,起碼學會了觀人形色,體言察意。如此,面對古怪精靈的姽嫿
,大概不會再如從前般手足無措。這是漫漫流年在眉梢眼角留下的痕跡,就像泛黃的絹畫
,起毛的筆鋒,總有那麼一點與以往不同。
「你這張笑臉,我看不慣呢。」傅傳紅突然怔怔地說,手指了紫顏的臉,在離了三寸
處停下。他曾看過紫顏多張面孔,那時會認了其中一張,作為這千變人兒原有的模樣。如
今多時不見,要驟然對了陌生的面容無遮攔地傾談喜怒,不免費力。
「我的容顏難入你這畫師之眼。」紫顏含笑,移目向他身後,「你百看不厭的人來了
。」
人未到,香先至。傅傳紅心神幽蕩,見到姽嫿從容而來。她雙眸中煙花流離的彩光在
他身上逗留了片刻,短短一瞬,傅傳紅已離魂出竅,兀自愣神。姽嫿微顯倦態,向三人點
了點頭。尹心柔從她手中接過一個香盒,向紫顏、傅傳紅欠身離去。
紫顏道:「看來找到了你要的香。」
姽嫿不安地瞥他一眼,傅傳紅心中暗奇,她似有無法對紫顏明說的心事,便道:「你
約我們來,是為了皇帝的事?」
「皇上畢竟不曾對外宣旨,你來得及走。」姽嫿鄭重地道。傅傳紅越發訝異,她從未
對紫顏失過信心,怎會說如此重話?
紫顏撫了腿,可憐地叫喚道:「呀——好容易從北荒長途跋涉回來,你又要趕我走。
」姽嫿「哼」了一聲,「這回你樹大招風,不知惹了多少紅眼賊想踩了你往上爬。我想了
想,他們早晚會找上我,不如先打發走你。」
「我要不走呢?」
「又不是迷不倒你。」姽嫿瞪眼看著他。傅傳紅在一旁微笑,眼裡唯有她一人,再不
管紫顏死活。
紫顏懂得姽嫿之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是非之地久留,還會害了身邊人。他沉吟
半晌,姽嫿忽然嘆道:「我說說而已,你往後小心門戶,有些人心狠手辣,殺了你贏得這
比試也未可知。」
紫顏嗤笑一聲,並不在意。姽嫿略覺安慰地想,皇命國法全不在他眼中,或許他早有
自保的法子。瞥了傅傳紅一眼,嗔道:「喂,太后得病,你怎麼不去請皎鏡?讓他出手救
她也好。」
傅傳紅搔頭道:「我想過,可他和令師一同出了遠門,我又不是神仙。」
姽嫿聞言說道:「唉,幾時叫那個妖怪來幫我們,老是提心吊膽。」她不願紫顏涉險
,又拼不過這一場劫數,紫顏心中溫暖,指了新制的容顏道:「放心,如今這一張是長壽
相,活到九十九不說,子孫滿堂,多福多壽,簡直福氣到家了。」
三人相視而笑。
穿堂而過的溟溟晚風,終多了分淡定,悠悠地去了。
次日。
紫顏正在瀛壺房,一隻金色篆香旋旋燃燒,落燼拼出一幅仙雲福山圖。長生推門時掠
進一絲風,兜轉間揚起了香塵,繚繞的畫登即散亂。他瞥了一眼直叫可惜,紫顏淡淡地道
:「這世上朝生夕滅的好東西多了去,絢爛過了,也就夠了。」
長生本有急事,聽了這話心如餘燼,剎那變得寂寥,默默怔了半晌。
紫顏手邊堆了一些瓶罐器皿,長生進屋沒留意,此時匆匆掃了眼,都是北荒一行蒐羅
來的奇物,隨口說道:「少爺這些物件,要是能湊出個大玩意,就有趣了。」
「咦,你說到點子上了。」紫顏晶瞳一亮,玉指撥弄盛放不謝花的水晶盒子,「前去
北荒這一趟,我本想找尋一套易容的神器,最終未能如願,幸好有了這些,不算一無所獲
。」
長生完全忘了來的本意,入神地道:「那神器是什麼?」
「傳說是易容一業祖師爺所留的工具藥物,可活死人,回青絲,返童顏。」
長生目瞪口呆,「這不是神仙之術嗎?世上真有神仙……」
紫顏聳肩,「應該是好用的東西,只是說得天花亂墜,無非炫人耳目,不值深信。不
過沒事搜尋一下,聊勝於無。」
長生靠近紫顏,凝看那些辛苦得來的珍奇,「那套神器有何物件,當真曾經流傳到人
手?少爺去北荒,莫不是有了線索?」他暗想,縱然覓不到那套神器,以紫顏之能,也會
打造出一套前無古人的利器。
紫顏笑望他,「你急急地尋我,是為了閒聊麼?」
長生猛地想起,臉色煞白地道:「少爺,城裡到處在傳你的事,巷子外想見你的人擠
得跟韭菜茬似的。要不是太后以前的懿旨尚在,他們不敢擅自靠近,這府門口怕是要塌了
。人人都說少爺是天下第一易容師,連我出門想買個茶葉都叫人圍住,看星星望月亮地瞧
著。我看今後出門,只能走暗道。」
紫顏笑道:「你扮青衣童兒也不成?」
長生恨恨地,一臉不情願地嚷嚷:「別說青衣,女裝我也穿了,少夫人親手替我打扮
,還是逃不過。」他哀怨地嘆氣,「得想個法子才好。不如把螢火放出去,扮成少爺你的
模樣在城裡溜躂……」
「我有固定的模樣麼?你去雇十個人,蒙了眼從薜蘿洞偷偷進來,尋幾身華服穿了,
隔一個時辰放一人出府。」紫顏悠然說道。
「好,我這就去辦。我看十個不夠,索性花筆大錢,雇他一百個來。」長生笑得打跌
,躊躇滿志地握拳,「我去找螢火商量。」
「他出門辦事去了。」紫顏盈盈笑望。
「少爺早知道這事了?螢火……」長生霍然醒悟。
紫顏無辜地道:「府裡的耳報神不只你一個。他打聽消息去了,你只管僱人。」
長生頗感無奈,不服氣事事落於人後,想起他和少爺間尚有師徒名份的縈系,那是螢
火無從比較的。偷偷在心底得意了,他恭謹地朝紫顏俯身一鞠,道:「從北荒回來後歇了
好些時日,不知道少爺幾時再教我易容術?」
紫顏瞥他一眼,看出眼角眉尾暗藏的心思,順了他的話道:「既是有人想尋我比試,
有膽你就替我去了。」長生一怔,慌不迭搖手道:「這如何使得,不是給少爺丟人麼。」
紫顏淺笑道:「你呆站在這裡做什麼,快去辦好了事,到時我會在你的雅荷水榭放上
十數隻人偶,你先學會給它們扎眉毛頭髮,從基本功再練起。」
長生暗自叫苦,偌大一間紫府,他的住處平素就已空曠幽僻,如今要多出一堆沒面目
的人偶,大白天活見鬼就算了,入到晚間得了陰氣,豈不是要生生被這些傢伙嚇死。他不
敢違逆,苦了臉應了,發愁地往屋外打點去了。
午時,螢火帶回了消息,此時眾人剛用罷午膳,在菊香圃的拂觴橋邊散步。側側捏了
點心碎屑,丟到水裡餵魚,長生拍了手招呼魚兒游過來。紫顏斜倚了漢白玉欄桿,聽見螢
火的腳步傳來,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照浪包下了玉觀樓,據說想找先生比試的可住在樓內,吃住全免。皇帝下旨由他評
判高下,只要是照浪認定堪與先生匹敵之人,就能入宮。依我看,那人勢必會給先生惹來
不少麻煩。」螢火軒眉緊蹙,說話時語氣滿是嫌惡,炯炯的目光盯住紫顏,似乎只要先生
一聲令下,他就會衝去玉觀樓撕了照浪。
側側眼中瑩光流轉,笑了對紫顏說:「你放水便是,讓那些庸才入宮去救治太后,到
時,皇上自會要他好看。」
長生道:「天底下,真有那麼多易容師?再說,上哪裡找那些想改換容顏的人?」
側側笑眯眯地回道:「天下想換臉的人多了去,只你是個例外。有大夫的地方,自然
會有病人,易容也是如此。」靠近長生的臉龐看去,見他膚如瑩玉,比平常更添丰姿,不
由指了他臉問,「你莫非抹了粉?」
長生吞吞吐吐地道:「少夫人瞧出來了?」
紫顏在旁淺笑,長生一臉胭紅,慢慢掩到螢火身後。側側瞥了紫顏一眼,長生終於如
他所願,在易容之路上漸行漸遠。今趟易容師齊聚京城,對長生而言正如紫顏當年遇上十
師會,倘若把握了機緣,未嘗不可如紫顏般一步登天。
那時,也許紫顏可不再受長生的牽絆。
側側低下頭,這是她小小的心事,她期盼將來的長生能對紫顏有所助力,免去他一人
孜孜求索之苦。爹爹已經不在了,紫顏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此次他把天下易容師
視若等閒,但並不曾拒絕與人相鬥。十師會上那個想著要爭奇鬥豔的少年,有初出茅廬的
熱忱。她喜歡泰山崩於面前而不驚的紫顏,但更愛敢於直面挑戰、笑看雲起的紫顏。
「螢火,我且問你,這些易容師要如何和少爺比試呢?」
「這……聽說由挑戰者選擇法子。照浪說先生手段通天,自不會被這點小事難倒。」
側側咬牙道:「呸,這人想方設法要折磨我們,必有刁難的法子讓人受苦。皇上也是
個昏君,居然由了他擺佈。」
紫顏笑了安撫她道:「他有心慢慢折騰,總比提刀殺過來強,和他較量至今,我們也
未輸過,你放寬心便是。」抬頭叫長生,「和我去玉觀樓走走如何。」
長生看了一眼螢火,道:「要易容去?」
「嗯,隨便找兩張面具,我們去瞧個熱鬧。」
長生躍躍欲試,返回瀛壺房取了他一直喜歡又不肯戴的兩張面具。這回是有正事外出
打探,不是他刻意易容,長生這般安慰自己,就當是多塗了脂粉。
兩人自薜蘿洞暗道而行,出口是鳳簫巷外一處偏僻的宅院,長生想起一年前逃亡的景
況,嗟嘆不已。紫顏領了他緩緩走在路上,指了四周的店舖給他看。
長生猛然發覺,他很少陪少爺在京城裡流連,於都城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他是再渺小
不過的匆匆過客。偶爾少爺差他做事,無非在紫府附近走走,這會兒要尋玉觀樓他才明白
,他不比外鄉客更瞭解這裡。
如此,勾起了久久徘徊在他心中的疑問。他到底從何處來,遇上紫顏前是什麼人。孤
苦如卓伊勒尚明白來歷去處,他錦衣玉食地活著卻懵懂不知過去。他默默凝視紫顏的背影
,如果似少爺那般通曉了天理命途,是不是就能尋回往昔之路?
玉觀樓在海棠巷子口,原是個買賣古物的店舖,後來出了個恣意豪賭的子孫,欠債無
數,樓閣收歸官府所有,改作酒樓,成了宦僚雅集之地。
玉觀樓形制富麗,飛簷重樓有若鳳之翔翼,此時樓內外多了鋪翠疊香的百盆蘭草,遠
望去生了綠煙也似。往日的喧騰化作了沉寂,一柄綢面彩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細看去,
朱底墨線繪了一張眉眼皆笑的人臉。
長生眺望了半晌,被招幌上寫意的面容弄得悚然心驚,撇頭對紫顏道:「少爺,這張
臉有鬼氣。」紫顏道:「這是易容師掛出的招牌,各人畫的面貌不同,和大夫在家門口寫
某某藥鋪是一樣道理。這裡既掛出了一面,該是某個有道行的人到了吧。」
長生心道,紫府門前幸好沒掛這玩意,有股妖邪之氣,主顧哪裡敢來。他一邊偷覷樓
內的人影,一邊道:「看上去怪荒涼的,沒幾個人入住吧。」想到有膽挑戰紫顏的人畢竟
不多,微微一笑。
海棠巷周圍茶館食鋪密佈,往來行人甚多。紫顏眉尖稍蹙,像見到美人唇邊多沾了胭
脂。長生怔了怔,知少爺從尋常街景裡看出了異樣,輕聲問道:「有事麼?」
紫顏淡淡一笑,細若吹雪的聲音飄入他耳中,「你可數得出這街上有多少易容師?」
長生頓覺涼意掃過脊樑,雙眼定定望了販夫走卒、紗帽羅衫,一時難辨異貌殊顏。紫
顏笑了笑,「罷了,仔細記著這些人的身形音容,你終有再見的時候。」
長生注目凝望,休說此刻川流而過的人有百多個樣貌,就算都記下了,易容師轉頭就
換一張臉,豈不是白費功夫?他稍一遲疑,又覺紫顏交代的,對修煉之道總有裨益,當下
耐心將目光掠過每一張面孔,將其整個舉止印在腦中。
「用心,莫用神。」紫顏再度提點,音如涓流緩緩匯入他耳中,「過度用神,對方便
看穿了你的身份,要若無其事方好。」
說也出奇,長生這一掃視之後,隱隱對幾個路人上了心。或絳裳霓帔,粉黛眩目,或
蓬頭垢面,衣飾雜詭。
「少爺,確有幾人不對勁。只是,對方能看穿我們的身份麼?」
紫顏微笑,電目斜射,對麵茶樓上一個俯身下望的麗顏女子縮回了身。
兩人往玉觀樓走近了幾步。紫顏的織金雲雁錦緞明珠袍很是奪目,長生所穿的鬥牛織
金緞袍亦是風流蘊藉,路人紛紛投以豔羨目光。長生只覺不妥,小聲道:「我們是不是太
張揚?」紫顏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長生便見照浪的身影在樓內晃了一下。
驟然回身躲過則太刻意,紫顏與長生默契地走向茶樓底層,叫了兩碗熱茶。
照浪徑直朝兩人走來,長生慌不迭地凝視手中的茶水,聽到那城主在紫顏耳畔笑曰:
「竟穿了我當年送的料子。」
長生顰眉一想,果然是照浪所贈的衣料做的衣裳,大為懊惱。少爺若每每這般招搖過
市,別說易容手段高明的照浪能看破,就是引車賣漿之流也知道他不是常人。
紫顏並不尷尬,笑道:「你從城主降格為樓主了?」照浪回望玉觀樓一眼,輕蔑之意
溢於言表,紫顏便窺見了不羈的游龍,被纖細的鎖鏈困住了首尾,卻依然騰躍於雲端天上
,有弒神的傲氣。
這是他和照浪即使敵對也惺惺相惜的原由。
「玉觀樓是做什麼的,想來你已聽聞。如今你名揚宇內,依舊在天子腳下,九重天忽
有君恩,少不得要承情給面,莫要辜負才好。否則……」照浪的笑容裡夾雜幾分陰險,末
兩字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既然來了,不想去見見你的對手麼?」
長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拉了拉紫顏的衣袖。紫顏甩開手,長生看到那個瑰麗的身影
飄然進了玉觀樓,連忙跟在後面。
樓內四根楠木金柱通天而上,周圍又有十二根柱圍成一個整圓,長生仰頭看了眼,只
覺氣象莊嚴。幾張泥金彩畫圍屏將底層劃為幾塊,依稀有人聲自樓上傳來,為偌大空間添
了一筆生氣。站在樓中央彷彿乾坤在心,油然生出一擲千金的豪情。
「你久在家裡憋屈,不妨過來小住。」照浪指點樓內,侃侃而談,「此處每間佈置各
有風情,樓上更有數千冊醫書,都是以往蒐羅而來,想看就來走動走動吧。」
「是你以前殺人時,順手打劫的吧?」紫顏不為所動。
照浪恍若未聞,指了圍屏後面道:「外面掛的,就是這位先生的招牌。」
紫顏與長生走近,一男子安坐在紅木嵌螺鈿靈芝椅上,手中捏了一塊名貴的黃蠟石。
從身後看,他衣飾華麗講究,手指修長白皙。長生好奇地踮腳探看,紫顏瞧了那人的背影
神色微變,很快又如清風掠過,不起波瀾。
照浪朗聲道:「你不是想見紫先生嗎?人已經到了。」
能在未明端倪時第一個挑戰紫顏,長生暗想此人勇氣可嘉。又恨恨地將照浪看好戲的
神色收於眼底,努力維持紫顏那般不動聲色的神態,平平遞出視線,看椅上那人有何反應
。
那男子拱起的背顫了顫,像是忽地從睡夢中醒來,哈哈大笑:「我是老熟人了,紫先
生一定記得我。」他回過頭來,赫然是眾人在北荒所遇的左格爾,體態更為富態,養得白
白胖胖。他周身多了股囂然之氣,彷彿出籠的猛獸,自有狂妄的本錢。
長生想起舊怨,耳目齜裂,恨不能一腳踹過去。
紫顏無動於衷地點頭,猶如陌路。照浪在旁冷笑,見多了他這副冷面,只怕刀架在脖
子上,也看不到紫顏的驚恐。嘆了口氣,一心期盼玉觀樓裡能出一個讓紫顏束手無策的易
容師。
只要一個就好。
左格爾一笑,知他不告而別,又盜走了紫顏的相思剪,與這家人的關係由熱轉冷,實
是咎由自取。若不是贏了紫顏就能躍上龍門,他也舍不得拋頭露面,將到手的寶貝吐出去
。
「如先生能允我挑戰,一旦在下輸了,自當奉上相思剪。」左格爾閒淡說道,有勝券
在握的篤定。與方河集上相遇時一樣,他要的無非功名利祿,長生不屑地想,這樣的人不
配做少爺的對手。
紫顏不作理會,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竟踱到圍屏邊欣賞錯彩鏤空的人物畫作。他在樓
內緩緩走動,步步生蓮,引得餘下兩人的視線跟了他轉動,左格爾頓如黯然失色的塵埃,
墮入了泥土。
左格爾大聲地指了長生道:「我就以長生的面容和先生一試高下。」照浪認真地看著
紫顏,嘴角浮起詭譎的笑容。
彷彿有細小的波紋漾起在心間,紫顏的步子凝空一滯,繼而略快了半分,踏在地上。
他始終默然不語,長生嗆聲道:「什麼雞鳴狗盜之徒,敢在小爺臉上動刀?」
左格爾毫不理會,兀自眯了眼對紫顏道:「先生在害怕什麼?」長生被他這一問,情
不自禁摸了摸面皮,隱約想到模糊的過往。他擔憂地望瞭望紫顏,少爺的眉眼一如平時,
有若玉石的鎮定。
照浪悠閒地捏了只酒杯,緙絲鑲金的袖口張揚地盤了一條螭龍,他閒閒望向紫顏,笑
道:「幾曾見你怯過場?難得你也會怕事。」袖一揮,往雕花座上大喇喇坐定。
紫顏目不轉睛盯了圍屏,懶散地答道:「我有三不易。心情不好不易容,報酬太少不
易容,脾性不合不易容。今次三不易全佔,我為何要動手?」
「如果有刀架在脖子上,你更不會出手,是不是?」照浪的左手緩撫杯沿,如橫過刀
鋒,眼中殺氣縱橫。
「一刀砍下就到了陰曹地府,想易容也不成啊。」紫顏鳳目迎上了他,兩人對峙地望
著。
風起雲湧,玉觀樓依稀有了戰火紛飛的意味。
左格爾苦笑,「咳咳,原來大人與紫先生有過命的交情。」
照浪笑道:「是要命的交情,我最想要的就是他這條命,不用擔心我會偏袒他。」
左格爾忙欠身行禮,道:「大人公正嚴明,在下怎會多言。」見紫顏事不關己遠遠站
了,冷冷笑了笑,對照浪續道,「是否大人允了,這場比試便可如期進行?」
他始終不為偷去相思剪道歉,長生氣憤已極,照浪偏偏有意袒護左格爾,似笑非笑瞥
著長生,彷彿看透了他們之間的糾纏,道:「話雖如此,紫先生若不肯出手,你也無法盡
興。」
「這卻無妨,在下自有法子。」左格爾胸有成竹地道。
被那城主瞧了幾眼,長生驀地記起紫顏前年為照浪易容的事。他覺得自己應承過少爺
,卻又想不起少爺是否為他下過刀。腦海裡似有羽毛在撩動,偶爾掠過一個影像,卻抓不
住。只餘一雙幽幽的眼從黑暗裡探出,牽魂動魄地在心頭印下粗淺的痕跡。
他不明白那是什麼,很重要,但終究在漫漫時光中無聲消退。他是那樣抗拒在臉上易
容,因此無法詢問紫顏是否有過約定。
左格爾見他們主僕均不開口,又道:「那相思剪聽說是先生必得之物,在下不明白,
難道長生臉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致先生寧願放棄寶物?」長生聽了,跳將起來罵道:
「你偷了少爺的東西,還敢在這裡說得好聽?我這就去報官。」
照浪饒有興趣地凝視紫顏,他不在意左格爾和他們之間有何糾葛,意外的是紫顏一直
未曾應聲。他是在以此牴觸皇上的安排,還是他迴避的正如左格爾所說,是長生這張面容
後隱藏的過去。
左格爾按捺不住,忽然走至長生面前,捏起少年的臉,「這真是你出生時的面皮?」
長生想起卓伊勒,當年想必遭受過如此輕慢肆虐的對待,憤然打掉左格爾的手,叫道:「
滾開!」戒備地退開幾步盯緊了他,眼裡有難見的狠絕。
「哎呀,是我看錯了麼?你家先生一路來對你的呵護提攜,特別的緊呢。」左格爾不
耐煩地張開眼,對了紫顏叫嚷,「你看,我若沒有說中要害,何以紫先生一言不發,連相
思剪也不要了!夠膽子,三日後看我如何在他臉上翻雲覆雨,就知道先生和我誰更勝一籌
。」
他越說越大聲,眉毛劇烈地抖動,失卻了先前的安閒洞明。
照浪冷眼旁觀,這亦是他心中的疑團,不想左格爾能蛇打七寸,捏住了紫顏的要害。
按規矩,長生起碼要自願成為被施術者才行,但照浪此刻卻不想阻攔左格爾的妄為。
紫顏冷淡地回瞥他一眼,左格爾微微揚起了盼望的笑,迎來了宛若清風的一句話。
「你想輸,三日後就等在這裡。」
說完,紫顏向照浪輕輕頷首,瞥見對方眼中的兩簇火光,當下做了個抹脖的姿勢,玉
手橫過頸間。小心引火燒身,他這樣冷冷地提醒照浪。
長生為紫顏散發的傲睨之態欣然,無論是何樣對手,終將捏不到少爺的一片衣角。
宛如不可捉摸的雲彩,紫顏回到府中即鑽進披錦屋,許久不見出來。
因深恨左格爾,長生這回有了鬥志,請來側側和螢火,將玉觀樓的事說了。
「不能叫那混賬傢伙騎到頭上,我非要好生教訓他不可。」他信誓旦旦,將左格爾翻
來覆去罵了一陣。
一聽對手是左格爾,側側也不憂心,隨意玩著繡針道:「你是被他擺弄的道具,又能
如何?」長生振振有詞地道:「他給我易容時,我偏就擠眉弄眼,要他好看。」側側戳他
額頭,笑道:「笨死了,受苦的是你,易容師要整你多容易。隨便劃傷一刀,再為你補救
,痛的又不是他。」
長生心道果然如此,犯起難來,煩躁地道:「沒法子整他不成?」轉頭看螢火悶聲不
語,用手肘撞他。
門外腳步輕響,閃進一個青衣童子,遞上一張灑了薔薇露的粉箋。側側接了,打開後
從椅中躍起,百褶裙上蝶舞花飛,轉瞬從兩人面前消失。長生一驚,拉了螢火的袖子問:
「她怎麼像火燒了裙子,跑這麼快。」
螢火挪開他的手,「姽嫿遞信過府,想是與先生三日後之戰有關。」
長生汗顏,能以價值不菲的薔薇露熏染信箋,又使側側這般鄭重的,確實只有那個奇
怪的老闆。姽嫿一向為少爺配香,去年他們身在北荒,紫顏只佩了香囊,不會份量不足出
事了吧?這一想慌了神,急急對螢火說了。
螢火搖頭,「如果香出了問題,我們一回京城她就會來,何必等到如今?」
兩人猜測良久。側側自紫顏處轉回,笑道:「咦,你們像柱子杵著作甚?不是說要好
好鬥鬥左格爾,不能滅了我們自家威風。長生,你去打點少爺易容的器具物品,有短缺的
即刻備齊。螢火,你去查查這人是何來歷,查不出也不緊要,京城裡他見過的人對他有何
描述,都給我記下。」
長生道:「少夫人為少爺準備什麼?有沒有要我幫手的?」
側側嫣然一笑,優雅地拔下藏在髮髻裡的一根長針,「我自然要給你們少爺縫一身光
簇耀眼的錦繡衣裳,這種萬人矚目的比試,要先聲奪人才好。」說完,撇下傻愣愣的長生
往朵雲小築去了。
她絕口不談那封信,長生越發在意,螢火死沉了臉領命而去,他無人商量,決定往紫
顏屋外窺探。悄然掩身靠近披錦屋,從打開的窗望進去,紫顏焚香靜坐,盤腿在花梨木雕
龍小榻上冥想。細看少爺的神情從容靜雅,長生的心隨之安靜,如嗅到香裡安神的氣息,
有置身世外的超脫。
「既然來了,就進屋吧。」紫顏一睜雙目。
長生低了頭走進。案上攤了熏香的信箋,長生偷覷了一眼,箋上細密地寫滿了香料藥
材,他微微一愣,側側看出了什麼?
「要在你臉上動刀,怕不怕?」
長生哎呀叫喚一聲,他擔憂的是如何贏過左格爾,把皮肉受苦的事忘了。紫顏噗哧一
笑,淡漠的面容上浮現憐恤之意,嘆了聲道:「今次易容師齊聚京城,是你修煉易容的好
時機,切不可多生懈怠,錯過了機緣。你瞧我易容已經瞧得夠多,是時候親身體會一番。
」
「會痛麼?」
紫顏沉吟半晌,指了指心口,「府裡有醉顏酡,你若害怕,喝了再去。你向來抗拒易
容,也許這回會禁不住往事之痛。」
長生瞪大眼,彷彿被利劍穿身,驟然劇痛。他顫聲道:「少爺說什麼,我不明白。」
他不記得的往事,會隨了易容的推進而慢慢呈現?他心中冷笑,左格爾的易容術怎會有此
境界,漸漸平靜下來,朝紫顏笑道:「少爺故意唬我,我卻不怕,既然要學盡少爺的本事
,不能半途而廢。」
紫顏凝視他良久,比預想的日子提前了,或許並不是壞事。如今的長生與初見時不可
相較,若他能借此凝鑄沉著的魄力,便可練就一顆易容師的心,真正登堂入室。
長生暗忖,為何少爺會說「往事之痛」,他記不起的過往是令人痛苦的?紫顏是否對
此瞭如指掌?他想開口相詢,又怕三日後再獲一次傷心。可是,少爺提醒了,說他會禁不
住,豈不是叫左格爾佔了便宜去?
「你去吧,我要靜一靜,你最好回房去看書。今趟比試你出不了手,改日或有機會,
不要事到臨頭無法承擔。」
「是。」長生釋然地退出了屋,是的,高遠的抱負怎能止步於這一回?若學會了少爺
的平常心,未來的風雨不過是耳邊呢喃的絮語,即使偶爾驚眉動心,也將化作繞指溫柔。
約定日子的前夜,螢火一身風塵回到了紫府。
長生沒想他一去就是兩日,見他平安回來,去廚房多加了幾個菜。晚膳時分,難得紫
顏也出了屋,四人圍坐在方桌邊,銀獅駝水火爐溫了燒春酒,黃花梨鑲雲石面的桌面上,
珍果、野蔬、香花、茶點極豐渥。
側側撥亮了燈芯,回首笑道:「人齊了。」
長生正待為螢火倒酒,卻見他取了四隻晶瑩的紫玉杯,從腰間的一隻皮囊裡倒出色如
純漆的黑酒。香氣肆意在席間遊走,紫顏讚了一聲,螢火恭謹地道:「紅豆生了一對龍鳳
胎,艾冰特意託人捎來的龍膏酒。」將第一杯端與了紫顏。
側側喜道:「她真是有福氣。」紫顏接過酒,遞到側側面前,「波斯的名酒呢,你且
嘗嘗,沾沾喜氣。」
酒色流光溢彩,側側微抿一口,「葡萄釀的?」紫顏點頭,轉頭對螢火道:「你累了
,明日在家歇著,不必陪我去。」長生吞下一大口,酒味醇厚,沁入心脾,倒像是飲了甜
漿,濃烈的香甜盤踞在喉舌,被辛烈酒氣一衝,囫圇嚥下了肚,唯留一抹澀中帶苦、甜中
有酸的滋味綿長迴蕩。
「好喝,可惜我們不在蒼堯。」長生多喝了幾口,為艾冰夫婦歡喜,閒下來又問,「
螢火你怎麼跑了兩日?莫非到了關外?」
螢火眼中精芒一閃,道:「說到關外,玉翎王起兵了。」
玉翎王即北荒蒼堯國國王千姿,與紫顏等人打過交道,長生想到那人的手段,心有餘
悸道:「千姿野心真大,連北荒這種地方也要打打殺殺。」
「北荒對中土而言是荒僻之地,對他來說卻是馳騁的天下。」紫顏淡淡地道,「戰禍
既起,關內是否駐紮了精兵?」
「先生料事如神。早在千姿出兵前,關內已屯兵五萬遙相呼應,受此震懾,旒密、帕
亞、塞克普里、西嵐等七個小國率先投降了蒼堯,臨近諸國戰事頻起,想聯軍對付玉翎王
的不在少數,可惜……」螢火似乎不忍再說下去,仰了脖子灌酒。
兵貴神速。紫顏嘆息,那人真動手時如風馳電掣,席捲萬里河山。唯有如此氣魄,才
配得上稱霸三十六國、一統北荒的雄心,也唯有這等殺氣,會令他的親生母親亦深深畏懼
。無數白骨累積的功名戰績,千姿走出了他的第一步。
倘若霸業最終有成,後世的百姓將稱頌千姿的功德,而他試圖建立的不朽帝國將徐徐
散發大國的魅力,與煌煌中土鼎足而立。但此刻能看到縹緲未來的人萬中無一,世人對他
的口誅筆伐將永不停止。
斷不了功過是非,能評說的只有史書。千姿明白,因而無視任何人的阻擋,恣意地要
闖出他的天下。紫顏當時就看見,那秀絕的皮囊下藏了一頭域外雄獅。從在天泉山相遇時
起,他漸漸洞悉了千姿與關內的交易,這位一幫之主買賣的是疆土社稷,竭力討好當今太
后,為的即是此刻的聲援。中土無須真正出兵,只要在關內駐紮大軍,就可令北荒大多數
小國疑神疑鬼,膽顫心驚。
螢火道:「艾冰傳信說,玉翎王百忙中給了無數賞賜,這都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長生想起驍馬幫那些人,微微感到寂寞,悶頭又喝了幾口酒。
「鞘蘇國戰況如何?」紫顏問道。
螢火遲疑了一下,「方河集已關閉,就在十日前王城被佔,國王不知所蹤。」
側側在意地凝視紫顏,鞘蘇國有他故人的後代,多少與他處不同。隔了千山萬水,知
道了又能如何?她輕嘆一聲,為紫顏將酒滿上。對酌杯中物,難消許多愁。紫顏默默飲了
忽道:「這酒,為姽嫿她倆留一點送去。」
螢火應了,長生惦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爾的來歷,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只知多次收購幼童,買過大量藥材。好在那時在蒼堯,他偷走剪子
後艾冰即繪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這一路進京有跡可循。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點。」螢火
奉上一張地圖。
有艾冰夫婦在關外蒐集情報,加上玉狸社舊部殘留的勢力,整個江湖彷彿又在他的掌
控之中。螢火在這刻微微感到了驕傲。
「特意折去了尼衛……」紫顏沉吟。那裡是波鯀族可能出沒的地方,左格爾是去追捕
逃走了的卓伊勒,還是要去蒐集魚人淚?無論如何,當日他是刻意親近他們,未必不知魚
人淚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爾的易容術怕有幾分斤兩。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龍膏酒鬱結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處,有一簇燈焰般的亮
光在跳動,等待燎原。
三日後的玉觀樓,聞訊前來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群被照浪的屬下盡數擋在樓外。紫
顏穿了側側親裁的一件紫丁香閃色五彩錦衣,和往昔一樣花光耀目,照浪遙遙見了,立即
迎了過來。長生捧鏡奩入內後,紅漆大門即在身後關上,聽到吱呀聲響過心頭,他猶疑地
回頭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卻難。他強自鎮定,不時流出的不安,像蟲蟻癢癢地爬過心頭。
此刻樓內除了幾個侍奉的黑衣童子外,只有照浪和左格爾在等候。兩張黑漆夔龍紋高
案上陳列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爾的一邊放了一隻茜色瑪瑙小櫃。四周圍屏俱已撤去,當
中留了一張黃花梨扶手椅,鋪了芙蓉翠鳥繡墊。長生留意到椅子邊安置了玫瑰紫熏爐,心
想照浪真是周到,轉頭見紫顏眼角有淡淡隱憂。
他認識少爺多時,懂得如何分辨笑意裡絲縷的異樣,當下心中一緊。
紫顏瞥見姽嫿屋裡那隻玉匣被左格爾抱在手裡,視線不曾停留一分,對了照浪道:「
出題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遲。」引他到另一邊高案旁入座。長生本想跟隨
,照浪搖了搖頭,指了當中的扶手椅,左格爾笑眯眯地望著他。
長生哼了一聲,坐在椅上,四面的金柱恍若鐵牢欄桿,將他禁錮其中。
「這回他想為長生卸去易容,還其本來面目,不知你可願比試?」照浪居心叵測地朝
紫顏道,「如果你答應了,他又有本事還原舊貌,就算你輸了。」
長生高聲接口道:「笑話,我有沒有易容,自己會不知道?再說,我家少爺連個出手
的機會也沒有,算得什麼比試?」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試?我若還原不了,就是我輸,相思剪也當拱手奉
上。至於紫先生,高手過招未必要真的動手,靜待結局也是一種樂趣。」左格爾挑釁地道
。
長生滿腹狐疑,他這兩年來多少知曉了易容術的手段,每日洗臉敷面照鏡,從未發覺
有半點易容痕跡。左格爾號稱是易容師,說下這等看似十拿九穩的話,莫非易容一道里尚
有紫顏未透露過的玄機?
「既然來了,就依你說的辦。」紫顏事不關己地說道,悠然地翹起一隻腳,靴子輕輕
地上下晃動。照浪皺了皺眉,深恨他這種萬事在握的悠閒。
長生見紫顏竟然允了,失望地看了他求助,紫顏冷然不顧,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長生
心想這是少爺的試煉,要不動心,須先挺過此關。既然走到這步,他一咬牙,毅然對照浪
說道:「罷了,他要用我的臉去驗證謬論,只管請便。不過,我若有半點損傷,別攔著我
揍他。」狠狠沖了左格爾道,「連同少爺和卓伊勒的份。」
左格爾嘿嘿一笑,「易容要動刀,豈有不受傷的,我定會還你一張好好的面容,想要
什麼模樣都成。」
「不必。有少爺在,哪有你班門弄斧的地方。」長生冷哼一聲,依然氣不打一處來。
憑什麼這混賬能用他的面皮?他越想越氣,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聲,怨氣滿溢。
左格爾暗自得意。他找出了人心的縫隙,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穫,發覺了這對主僕
間隱秘的縈系。長生總有半日的記憶不復存在,幾次留意他的行蹤,每與紫顏在一起。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爾從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鋪的老闆說,它最能讓人
記起塵封的往事。」
長生臉色煞白,姽嫿為紫顏的對手制了合香,才會有那張寫滿用料的信箋。他真的要
直面過去了?這是期盼多時的際遇,可偏偏此刻的他覺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
中微微地呻吟。少爺,如果姽嫿輕易就能讓我想起,又是誰要讓我忘記。
是你,還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長生胸口發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他回首,驚覺身畔的熏爐裡,香氣裊裊升起。就
要洞悉被偷去的歲月,長生在香味中若憂若喜,如聽見錚錚琵琶響徹雲霄,心弦隨聲而動
。
洗淨了長生的面皮,左格爾發覺掌下是一張無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針頭線腳留下的破
綻。這讓身為挑戰者的他微覺受挫,撥動爐灰,讓火燃得更旺,雲母片上的香丸受驚似的
顫抖。
一時滿目杏黃在眼前堆砌。那是濃筆渲染的黃色,勾起長生深埋內心的恐懼。香氣環
繞相纏,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長生感到了些許安慰,又再度嚮往事的虛空裡抬眼,搜尋
記憶裡被遮掩的痕跡。
左格爾從瑪瑙櫃裡摸出一把鬱黑色的剪刀。這是割破肌膚也不會流血的相思剪,他這
樣說,長生似乎聽見了,又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昏沉不語。左格爾回望紫顏,見他捧了
香茗與照浪閒聊,連看一眼的耐心亦闕如。
左格爾大感受辱,狠下心腸,用剪子一側的刀鋒,對準長生臉上劃下。一旁觀看的黑
衣童子駭然掩面,長生只察覺輕微的癢意,自額上緩緩到了耳前,又往下頦轉去。照浪回
想起當年初見紫顏的情形,同樣的刀法,同樣的圓弧,在臉上劃過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
的面皮。他知道這對易容師要求極高,講究巧勁分寸,微妙到毫釐之間。
今次長生臉上全無血光,奇異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氣,冰寒的刀鋒鎮住了噴薄欲
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時光的香中,靜靜地接受刀光。
照浪雙目掠過驚異的光,「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顏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來,冷
淡地道:「換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氣又好笑,不知紫顏為何對長生的死活和輸
贏結局毫不在意,分明與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動,這姿態亦是紫顏的易容麼?模糊人心,
混淆視線,紫顏能如此篤定,左格爾一定討不了好去。
長生的身子劇烈抖動,香氣壓制不住他內在的暴烈情緒,驚恐地逃逸開來。左格爾見
狀,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動爐火猛烈燃燒。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顏,他人已不在座
上,再看,二樓走道上施施然走過一個身影,他竟尋醫書去了。
左格爾顧不得其他,睜大一雙眼在那半開的臉面上尋找。半張臉皮被他掀起在手中,
週遭的黑衣童子無不心驚膽顫,不敢直視。照浪看了一眼便覺無趣,長生確有幾分像當今
皇上,可世上人千千萬,有個一點半點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見左格爾割去少年的面皮
,他微微動了惻隱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這張,他也造不出所謂的本來面目吧。
此時裊繞在空中的香氣,以獨步傾城的姿態越過長生,往整間廳堂裡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爾幾乎生生割下長生的面皮,想尋的易容痕跡卻瞭然無蹤
。面皮下是與常人無異的血肉筋脈,他以為會隱藏的刀口、異物,都不在這張臉上。如果
說少年真的曾經易容,又是何樣神靈抹去了那些影跡?
如今的長生,有清清白白一張臉。
左格爾頹然地望向他買來的香。這是能破解過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鑰匙
。他放下剪刀,搖著長生的身子,厲聲道:「你記起來了,對不對?你是不是易過容?記
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嗎?」
長生被他從遙遠的夢境中搖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才回魂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左
格爾一怔,全神貫注凝聚在長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渙散了,腦海裡紛紛揚揚閃過很多片段。
一個個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無聲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
用來易容的獵物們,買來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擺佈,而他一步步踏碎他們的淚水,練就
嫻熟的技藝。左格爾冷笑著,在記憶的長河裡繼續向前。穿越灰濛濛的雲霧,他記起了不
願重現的往昔,沉渣畢現地體味蒼涼。
他總是睡眼朦朧,此刻又彷彿身處暗無天日的黑色裡,一次次打著瞌睡,一次次被皮
鞭抽醒。
左格爾腳下一軟,踉蹌地往旁邊跌去,勉強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猙獰可怖的面容
。
「不,不!」他高喊了兩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緒複雜地望了那爐神秘的香。
幾個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誰都有刻意想放下的過往,而今被殘忍地從記憶的深淵裡打
撈出來,驟然直面之下,能釋然笑對的人絕無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於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
,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
緒,紫顏才會遠遠避開了去?
長生仰望虛空,神色漸漸平靜。他奇怪地發覺,在最初的陣痛後,他突然能跳脫出往
事,以一種悲憫的心注視從前。
黑衣童子們低聲的啜泣漸高,左格爾掛了灰黑的一張臉,呆呆盯了長生,手中剪刀無
力落地。紫顏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挪去雲母片上的香丸,又將爐火熄滅。照浪精神一
振,看他從鏡奩裡取了針,纖細瑩潤的朱弦在指尖閃亮。
紫顏推開左格爾,用心地為長生修補臉上的刀傷。他的姿勢依然美妙,彷彿有耀眼的
金色光芒托著他,舉手投足如歌弦聲動,香雪百回。雲袖飄拂之處,一簾殘夢在他手下復
原。霜結露凝,斂肌收骨,左格爾留下的創傷被逐一消去,點金的生氣在長生的臉上慢慢
化開。
照浪推敲兩人的手法,左格爾下刀極淺,看似鮮血淋漓拉開一張皮,並未傷筋動骨。
紫顏的針法則更為出神入化,運針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朱弦絲線巧妙地連接起分開的面皮
,幾無痕跡。
「這一場,是紫先生贏了。」照浪難得歎服地說道。
左格爾一個激靈,衝到長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嗎?他費心
掩蓋你的過去,是為了什麼?」
「我的過去平淡無奇,勞你費心。你毀我的臉,給你一拳報答如何?」長生咬著牙,
一字字說到最後,一拳砸在左格爾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來。
這一拳打去了殘留的幻想,左格爾沒有還手,苦笑了盯緊長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沒有
畏懼,沒有遲疑,有的只是對紫顏交託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謂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
,無法割斷冥冥中維繫這兩人的命運之線。
那是比朱弦更微細更精巧的線索。
縱有最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