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
國三大考那年,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別人三五成群走著,獨自一人的我,顯得特別
突兀。就像班上同學輕鬆聊著的話題,半個字也插不進去。對資訊產品一竅不通,不過小
學書法和珠算倒是拿過冠軍和八段檢定…一點實用性也沒有。
想著想著,經過一家灰撲撲的中藥店。平時就到處抄小路回家,還真對這家破店沒有
印象。店裡一個糟老頭子,扳著石頭臉,站在櫃台把石缽裡的黑粒磨成灰粉。
因為對老東西(除了人)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愛好,我看了很久,天色都黑了。那個老
頭才抬起臉,用他和年紀不符的銳利眸子打量我整整一番。感覺真有點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
「老先生,你沒有請人幫你做事嗎?」我問。平常絕對不會隨便向陌生人開口,到現
在我還是覺得那時候一定中邪了。
「滾。」那個死老頭說話就是這麼欠人打。
「有沒有缺人?」再接再厲。就說當時的本人已經瘋了。
老頭不耐煩地揮手趕人。
我不死心,提著褪色的黑書包走進去,更清楚望見店內的擺設和那種上了年歲的味道
。不忘亮出書包上的校徽,好歹也是我拼死拼活考上的明星國中。
「我不要半調子的。」老頭還是跩個七八百萬,但態度隱約顯露出他真的欠人手幹活
。
「那我應全職。」眼也不眨。我做出讓這輩子翻盤的決定。
老頭哼了幾聲。說真的,正常人才不會輕易接受毛頭小子的臨時起意。「會寫墨字和
打算盤才行。」
我微笑。難得老天爺願意眷顧這麼一個庸碌的人。
沒有申報任何一所高中,我拿著國中畢業證書來了。老頭看了兩眼就扔進竹簍子裡,
叫我脫了礙眼的白底制服,趕緊著裝上工。
雖然薪水薄得驚人,但好歹包吃包住。回家打包一下,任憑兩個家長吵翻天花板,但
木已成舟,我感謝他們十五年來的照顧。
「你一定會後悔的!」爸爸媽媽嘶啞吼著,直到我走出高級大廈還是餘音裊裊。對,
就算後悔也是我的抉擇。到死也不會把選擇後的悔恨怪到他們頭上。
好在家裡還有一對天資優異的雙胞胎弟妹,他們很快把對我這個不肖子的憤怒轉移成
對他們栽培的心力,忘了我的存在。
不過,我還是認為我是對的。十七歲那年,父親母親雙雙過勞而死,遺產還完房貸就
空空如也。葬禮擠滿不知道哪來的親友,可能他們都不曉得死者投資失敗好幾次,拼命鼓
吹那兩個目光呆滯的小鬼和他們一起住。
我出現,大家的目光好像都認為這個人應該早化成灰了。一手一個拉著大概也不記得
我的弟弟妹妹,說:「別擔心,哥哥養你們。」
如此不顧我單薄月薪的結果,只好跟老頭簽下往後三十年的賣身契。雖然律法不承認
這種契約,但我覺得它有效,它就能綁住我三十年的人生。
如此這般,總算弄到讓兩個小鬼研究所畢業也不用去外頭乞討的數目。會這麼做純粹
因為我是他們血緣關係上的大哥,但絕對不是個好兄長。即使父母死後,我回去的頻率依
然少得可憐,他們也未必想見到當初讓他們爹娘氣得跳腳的孽子。
今個我快滿二十了,心裡早就四十好幾,在這間還是灰撲撲的中藥店,把黑色的砂磨
成細粉。
雖然嘴上抱怨死老頭連燈油錢都要省。但我喜歡這兒,整天做著一成不變的雜務,沒
有電,沒有外頭的紛擾,然後一生就在這裡和木樑一起腐朽殆盡。直到今天。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蓄髮辮的老生生。」外頭走進像是政商名流的男人,彬彬有禮
地問著。
「沒有。」眼也不抬,我繼續磨我的黑砂子。
「叫黃老馬上給我出來!」尖銳的女聲響起,男人後面蹦出全身貼金的千金小姐。
「他不在。」死老頭有很多奇怪的客人,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他老叫我去過濾他們,害
我常常莫名奇妙當上出氣筒。
很不幸地,和大多數的澳客一樣,他們聽了我的逐客令沒打算離開,而那個千金還把
注意轉到我身上,興味盎然地走向長木櫃台。
「黃老怎麼會選了這個東西當僕役?」千金小姐露出她自傲的笑臉,還有尖銳的小虎
牙。
是店員。我在心裡反駁著。但長年在那個老頭牙尖嘴利的調教下,已經不太有力氣跟
別人頂嘴。
「莢兒,別這樣。」男人低聲阻止千金不停往我身上靠過來。這位小姐散著某種香味
,剛好是讓我想吐的那種。「不好意思,我們是真的有急事要求助於黃老先生。」
不好意思,每個該死的客人都這麼說。我擺出和老頭子一樣欠扁的臉色,看他們修養
不算太差,應該不會真的出手揍我。
千金小姐對我拌了淘氣的鬼臉,我回了一雙白眼。男人皺起眉,從懷中抽出泛黃的紙
條,唸起上面的字句。「款冬夏枯雖有盡。」
我不甘願地放下石杵,要死不活地向他們屈身行禮。「兩位貴客,這邊請。」
一直送到老頭打瞌睡專用的裡室,兩位客人還是不停對我天上白雲和地下爛泥巴之別
的待客態度竊竊私語,真沒禮貌。雖然敝人完全沒有資格批評人家。
回到從來沒拿來招待客人的櫃台。裡頭馬上傳來老頭中氣十足的怒罵聲,表示小店的
主人已經醒了。以前吼個二三分鐘,客人就會摸著鼻子灰頭土臉走出來。但這次很不一樣
,老頭抓狂叫了半個時辰有餘。我都得注意外面行人會不會拿出手機報警。
聲音好不容易停了。然後,那兩個不速之客像風一樣,從裡面衝出店外,消失在我
2.0的視線中。不一會,我明白他們逃命的原因──死老頭拿著手腕粗的藤條追出來。
老頭咬著牙,轉頭看向無辜的我,整張猙獰的臉頓時升級成十殿閻王。
「你這死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頭拿起會死人的藤條,一肚子滿滿的火氣
直接往我身上發。
「是你自己說有上聯的就放人進來。」我理直氣壯應回去,一副事不關己。
「那是那些雜碎要我當替死鬼!蠢才!」老頭暴跳如雷。我做了快五年,真難得是他
自己氣成這樣,而不是他讓別人鼻孔噴火。
「我怎麼會知道?」托起下頜,我幽幽地嘆口氣。因為五年深受老頭的「照顧」,深
深覺得不火上加油讓他暴血管真是對不起我自己。
老頭閉上嘴,拿他充血的老眼瞪了我一會。「這是你自找的。」
不妙,我趕緊收起幸災樂禍的嘴臉,身心進入警備狀態。「老頭…不對,老板,既然
人都被你趕跑了,你就回去歇息吧!」
別看死老頭那張皺巴巴的死人臉,他動起來簡直年輕不只一甲子。舉起大藤條,就往
我身上掃來。我立馬跳上櫃台,狼狽閃過一棍又一棍。他一路把我打向右邊經櫃,到牆邊
,無路了,老頭陰惻惻笑著。我鹹魚翻身,落地,正想往自由的門口逃去,藤條如電一閃
,又把我困回灰抹抹店裡。
「死老頭,連我爸媽都沒打過我!」摀著發疼的尾錐,我發出垂死的抗議。
「臭小子,剛好我今天就一口氣把你打得做狗爬!」老頭晃了晃手中的兇器,我發現
那上頭竟然有刺,該死!
當我正用盡腦細胞思索保全生命的方法,偽裝成藤條的狼牙棒活活甩向來不及防禦的
小腿,痛到連牙根都在打顫。「媽的,沒人性!」
「原來你這小子還有知覺啊?」老頭總是說不出人話。手腕往內一拐,把藤條當劍使
,開始攻擊裸露的四肢。
我就在沒幾坪大的空間東閃西躲,七分袖下的瘀青沒有二十也有十八九道。直到攀上
老頭搆不到的懸空五斗櫃上,才有餘力對我十隻掛彩的手指吹氣止疼。
角落的大鐘就在這時候響起。老頭一臉納悶為什麼他的老古董又會轉了。沒辦法,誰
叫我太閒了,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別打了,我道歉行不行?」時間到,雙胞胎正要從學校宿舍散步回來。我跳下來,
拉開櫃台底層,也就是本人藏錢包的地方,拿起乾癟的布包,往店門口走去。
「去哪兒?」
「回家看弟弟妹妹。」都說了好幾遍,老人痴呆也別這樣。「你就把中午的剩菜熱一
熱,知道嗎?」
老頭鼻頭哼了幾聲,他本來就是那種一天吃不到兩頓,火腿炒飯會把米全部挑出來的怪胎
。他踏著木屐晃著藤條走回內室,而我拔腿就跑。
「臭小子,我的酒呢!」
「全扔了!」哎,我真是用心良苦。
過了近五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唯一能讓我離開破店和人類交流的地方屈指可數。其中
一個叫黃昏市場,這是不可抗力的結果,因為死老頭除了挖酒,天塌下來也不會踏進廚房
半徑十公尺內。冀望他照顧青春期發育中的店員,還不如把嘴張大,喝西北風乾脆點。
比起冷氣爆強的超級市場,傳統市場有幾個不大不小的好處,像是可以跟小販套交情
以博得一點蔥和大蒜,而且他們已經習慣某個年輕人的奇裝異服,還會可憐他年少失母(
我媽在世的時候其實連泡麵也不會),悄悄打點折扣給他。
如果這些菜販大叔魚販大嬸不要老是摸我的頭就更完美了。
提著荷葉包的鮮魚和抱著稻桿捆好的蔬果,知道菜市場的各位是為了響應環保,可是
每次都讓我更加受到大樓警衛的關心。對不起,其實我是從二百年前來的到府貨運人員。
每次被盤問都想這麼直接應回去,不過既然人家願意放行就算了。
我對電梯始終抱持某種程度的猜疑,可能和小學三年級被眼前這台關了一整晚差點天
人永隔有點關係。雖然說死人的壞話大不敬,不過哪有父母會把它當笑話跟親友到處宣傳
耿耿於懷?要不是戶口名簿鐵證如山,我實在不相信我是他們生的。
比起追打店裡奸詐無比的鼠輩,十二層樓的運動量不算什麼。正要打開比監獄還紮實
的重重鐵門,裡頭剛好走出濃妝艷抹的婦人。她看我就像看到七月半會出現的超自然現象
,低頭擦肩而過,急忙按下電梯鈕。
「姑姑慢走。」我對當初電梯事件笑得最大聲的親戚還有一點印象。她如果沒慌慌張
張關了電梯門,還可以留下來一道吃晚餐。
拉開大門,玄關擺了兩雙學生皮鞋。二隻整齊停在角落,二隻各散南北,一正一反配
成聖爻。低身放好所有鞋子,我踏上冰涼的原木地板,拐向右手邊,就是這個家寬闊的客
廳。橫亙在中央的長型餐桌放二具棺材都綽綽有餘,現在則堆滿了各家百貨公司的紙袋和
禮品。怎麼以前小姑姑沒這麼慷慨過?
我站在入口處,右邊窩在沙發上和筆記電腦交流感情的陰沉女孩是國二的妹妹,左邊
抓著手機吱喳不停的過動男孩是國二的弟弟。想要輕鬆自在打聲招呼,顏面神經卻跟我過
不去。
「等一下就能吃飯了。」我很快地放棄「溫柔兄長」的角色,要死不活走向客廳盡頭
的烹飪設備。
抽油煙機、切絲、爆香,現代廚具和店裡的爐灶相較之下,果然體貼人性許多,也不
會有老頭子在外面呦喝「酒多放點!」。當我想著死老頭怎麼為他的陳年佳釀哀悼,冒出
一個人影,害手裡的蛋花差點翻了。
「靠,怎麼都是素的啊!我不是說過我最討厭吃魚了!」小弟抓著染得蠻失敗的刺蝟
頭,充分表現出他對晚餐的不滿。
「剛好,過來洗手。順便叫你妹妹關機。」現在小孩子平時吃太好,我必須肩負起他
們排便順暢的責任。
「老哥,我們去外面吃啦!」小弟是我生平見過最愛撒嬌的男孩子,好在他長得不是
粗獷那型。
「哦,等我把湯煮完。」他們都只挑結帳上萬的高級餐廳,想都別想。
小弟嘟起嘴,又跟電話中的朋友囉嗦幾句才掛上。「你幹嘛那麼愛當賢妻良母!煮個
空心菜都有怪味,難吃死了!」
「那你就去死啊。」小妹突然幽幽地出聲。「喂,我要吃炸雞。」
「不好意思,今天只有青菜蘿蔔豆腐加清蒸魚一條,以後也是。」本人貧乏的性格造
就單調的菜單。「怎麼了?」小弟近距離投射過來詭異的眼神。
「哥,打個商量。」突然變得很諂媚的林蒼築小弟弟雙手合十,我不得不防備起來。
「你把頭髮放下來好不好?」
「想幹嘛?」每個人心裡都有塊禁忌之地。話說小一隔壁的女同學說什麼我的頭髮有
香香的味道,隨即拿起安全剪刀,手起刀落,髮絲在空中飛舞,然後我一拳揍斷她的鼻樑
,從此毀了小學六年的聲譽(打女生,羞羞臉!)。
好不容易挨到國中,髮禁,全校就我被抓去司令台當場理平頭,結果半個月後,變得更加
飄逸的瀏海再度和訓導主任正面摃上。主任熱心當了半年的理髮師,最後終於承認有人頭
皮毛囊就是特別發達。
結束學校生涯就沒事了嗎?那也要看店長是什麼人。那個死老頭第一次說要義務幫我
修剪愈來愈囂張的頭部角蛋白,他說他的技術全亞之冠。我說不用了,只要一口氣全部裁
掉就好。於是老頭興致勃勃拿了剃刀過來,漫長的下午過去,睜開眼竟然只少了零點五公
分,憑我頭髮堅韌的活力,睡一個晚上就長回來了!老頭手裡卻抱著滿滿一桶很像本人頭
髮的殘屍,喜滋滋拿去泡酒。
我就寧可被瀏海戳瞎眼睛也再也再也不去剪它。
「大哥,別那麼小氣嘛~,只要把橡皮筋拆下來就好。」小弟還是不死心地勸說。「
這比你穿襯衫牛仔褲還要簡單。」
真抱歉,我一年四季都是打雜專用的中國服,去怪那個老頭。
「少來,蒼蠅豬。」林白築小妹妹抱著筆電坐上餐桌。她對小弟說話的口氣一直十分
苛刻。「到處吹噓自己有個唸大學的女朋友。」
「什麼?」疑惑看著小弟不停對小妹比出噤聲的手勢。「那跟我有沒有綁頭髮有什麼
關係……」
「吼,白目豬,妳當妳的自閉症就好了!」小弟一整個的表現就是惱羞成怒。「大哥
,我只要照一張背影就好,拜託~」
「你去盛飯,妳去擺筷匙。」現在小朋友怎麼那麼無聊?成績卻沒道理地好?
「你。」小妹突然走到我面前,臉色凝重,雖然她都是這張表情。「手是怎麼回事?
」
「跌倒。」我也非常正經地含糊過去。老板的暴行沒必要和小朋友分享。
「太誇張了吧?你是從幾層樓滾下去啊?」小弟連忙衝過來扯住我重創的右手…讓我
一時之間很想宰了他。「妳去拿藥啦!」
妹妹皺起細秀的眉毛,看樣子她不知道。弟弟跟著蹙起濃一點但也很像的眉頭,很好
,他們都不曉得醫務箱在哪。
我脫下圍裙,重新給他們介紹一次家裡的滅火器、緊急照明手電筒、爸爸藏私房錢的
地方。那對夫妻好死不死,把生活白癡這點遺傳給他們。這樣說親生父母有點不孝,但他
們每次喝醉酒跑到隔壁敲門唱歌,都是我負責把人拖進屋子裡。
總算可以坐下餐桌享用不怎麼豐盛的晚膳。小孩子嘴上嫌歸嫌,但飯還不是一直扒個
不停。他們說學校的伙食實在無法遷就。看看兩隻小鬼怎麼也養不胖的體質,我對他們胃
口大小的真實性始終保持懷疑的態度。
「再來一碗!」雙胞胎同時把空碗遞到我面前。他們就這個時候感覺最可愛。
「自己盛。」比醉眼惺忪叫我上去跳脫衣大腿舞的死老頭可愛多了。
吃飽飯後,我洗著乾淨見底的碗盤。在這個家,不可以隨便差使晚輩幫忙家務。十歲
的我墊著小板凳站在流理台,還沒把洗潔精擠上菜瓜布,四歲的弟妹就在下面砸完所有待
洗餐具。我還一度懷疑他們是哪來的煞星轉世。
「大哥。」小弟在背後呼喚著。
「跟同學說你已經和女朋友分手了。」
「不是啦!你今天會留下來過夜嗎?」他提到我最擔心的一點。
「我要值夜班。」這是謊言。通常老頭一打呼,我就店門隨便關一關跟著跑去睡。「
你們兩個小心點,不要跑出去玩。」
「哦。」雙胞胎模糊地應了一聲。「零用錢!」
他們一起揪住我脆弱的心臟。「上上個星期不是才給過?」花錢如流水,和他們可惡
的爸媽一個樣。
「那一點連燒冥紙都不夠!」是嗎?這就是親生弟弟對我全部薪水的感想。
把碗盤晾好,打開擠不出油水的布包,閉上眼從裡頭抽出幾張大鈔。死老頭露出對待
傻子的笑容,說這些血汗錢要慢慢用,因為是用我的命當出來的。
「都給我?…什麼,我跟那女人一人一半!你這個窮酸的傢伙!」小弟憤怒大吼。對
,你哥哥的人生就是不值錢。
「小氣鬼,掉毛。」小妹走過來迅速從小弟手中抽走她的數目。「無恥之徒。」
根據小時候親戚們分家產的觀察資料顯示,錢財可以輕易讓血親反目成仇。看兩個小
鬼呲牙咧嘴瞪著我,這的確是真理。
「好好。我走了。」
「蠢才。」死老頭嗑著瓜子,突然對我有感而發。被他找到藏在浴室的酒甕是我今天
最大的遺憾。「你該感謝我這些年對你愛護有加。」
「噁。」我一邊切著牛蒡絲,一邊乾嘔。好像為了第一時間吃到新鮮的下酒菜,老頭
愛用的品酒矮桌就擺在廚房旁邊。「你該慶幸那個笨蛋半夜會爬起來幫你做宵夜…不准空
腹喝酒!」完全不聽人勸的老東西!
老頭瞇起眼,直對著我笑,笑到我毛細孔全部豎起來。「小子,自投羅網,可怨不得
我。」
日曆紙上雖然寫著諸事不宜,但又沒說今天最好別乖乖待著店裡站檯。
一如往常,我將磨得不能再細的灰粉往旁邊擱著,托起下頜看著沒幾隻貓的店門口發
呆。天氣有點陰,正適合把腦袋放空。路旁的水溝蓋突然彈跳起來,我揉了揉零近視零閃
光的雙眼,可是從水溝爬出來的異形幻覺還是沒有消失。
那團黑黑稠稠的不明物體,從一口麻糬疾速增加成三個老頭子的大小,活像蛞蝓一般
前進,前進的方向似乎是我正在顧的這家破店。
三二一,衝過去把門栓上。老頭說這兩扇門可是真材實料的檜木,驅趕蚊蟲、趨吉避
凶皆相宜。聽著門外劇烈撞擊聲響,只希望死老頭最好不要唬我。這家店發生過太多報警
只會被警察拖去偵訊的怪人怪事,想要找個得道高人來鎮邪卻怕死老頭就是本店最大妖孽
。
好一會,聲音停了,正想鬆口氣卻被呼吸哽住。兩扇木門不斷冒出濁黑色的斑點,木
材即從斑點的中心脆裂。我努力讓腦袋冷靜下來,花了點時間,而老頭引以為傲的店門只
剩點點木屑,黑色如蛛網的絲條取代木門的位置。我深吸口氣。
「老頭,快走!」朝裡室大吼,吼完連通往後門的出入口也被黑絲佔據,完全見證逃
命真是分秒必爭的工作。
分散的黑絲再次聚成小一點的圓體,那顆黑球旋了一圈又轉橫軸三百六十度,最後把
焦點定在爬上長櫃的我。冷不防,背後織起天羅地網,一把從頭頂往下蓋。我隨手拿起本
店之寶──實重三斤的鐵算盤,狠狠把東西刮上藥櫃。
黑網散成小點,不約而同往我身上濺過來。後翻著陸,勉強閃過異形的親密接觸。這
樣下去,本人進到它肚子裡只是時間的問題了。想想想,把五斗櫃上的老酒罈抱下來,左
閃右偏怪物的夾擊。打開封蓋,一口氣往地上倒下去。嗯,老頭一定會殺了我。
成效顯著。濃醇的液體往哪裡流,黑絲網就裂出閃躲的空隙。我小心翼翼順著酒河
往門口走去,看看酒精的效力能不能破壞那張該死的黑網,讓我重獲自由去外面求救。
腳下一跘,整個人差點撲上去成為網上的小蟲。不知不覺,黑絲習慣了酒精的存在,
還一點一滴吸收起來,又壯大一些。
天要亡我。
黑絲纏住我的右腳踝,被當成大魚往黑球本體釣去。黑絲球把自己凹出一張與其說人
不如是鬼的臉孔,輕輕嗅著應該沒有味道的本人,從耳畔一直到眼睫,我擺出任它宰割的
順從模樣。
它把遠處的絲條收回身邊,拿來對我這個未成年人摸來摸去,不厭其煩,像是想確定
什麼。「別拉我頭髮!」這一點,絕對不許任何鬼東西越雷池一步。
(找到了。)為什麼突然聽懂異形充滿飢渴的語言,我不知道。
啪滋!原來白金水果刀貫穿異形腦袋是這種詭異的聲音。我眼也不瞬把身上拿來削粉
的匕首狠狠往地板壓下,黑絲球被剖成兩半,絲條全部萎縮不見。
「回去你該待的地方。」死老頭對許多找上門的「東西」都丟出這句。他說它們只是
走投無路。「我們沒有地方可以收容你。」老頭則是說:乖乖回家等死吧!
變成兩個半圓的軟黑質物體,從中空的眼流出汙臭的水,像淚。我收起皮革小刀,旁
邊響起酒罈碎裂聲,等我驚覺,那些碎甕片已經往這裡飛來。
手臂為了護住要害而剮出幾道血痕,重振雄風的黑絲一圈圈纏上發疼的手腕,然後一
點一滴從傷口滲進血肉裡,胸口冷得發寒。
「救命……」天曉得我是喊給誰聽的,氣力漸漸流失殆盡,而黑球迅速茁壯。扳開失
去聲音的嘴,強硬湧入乾澀的口腔。它肆意攪動五臟六腑,噁心至極,卻吐不出來。
不行,我還有兩個孩子要養,還有一個酒精中毒的老長輩…呸呸呸,為什麼死到臨頭
還得牽掛那個老酒鬼,反正,我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手已經僵直,但還能伸進嘴裡把
該死的入侵雜物拖出來。黑球劇烈顫動著。呵,我可是從出生到現在都沒享過福的油菜仔
命,沒這麼簡單。
當人類和異形僵持不下的時候,屋樑似乎搖動起來。人類覺得不過是個小地震做為死
亡插曲,但異形更緊張了,拼了命往我體內擠進去。晃動的強度到達極限,屋瓦隨之紛紛
落下。我真的不知道被妖怪吸了還是被破房子壓扁哪種死法比較好。
陽光刺得眼睛睜不開,我恍惚看著燦爛的晴空,要不是身體依然動彈不得,這根本是
一場夢吧?老頭從破洞跳下來,背了把古劍,一時我還把他灰白的髮辮看成金黃色的。
「都結束了。」老頭精力充沛,他隨手斬了半顆逃逸不及的黑絲球。不像我怎麼砍都
沒事,黑絲「滋」了一聲,消散在艷陽底下。「百年難得一見的替死鬼已經代替你們一族
去死了,該給的報償一分都不能少。」
我不知道他跟誰講話,我根本不了解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想明白為什麼喉嚨完
全發不出聲。那個東西,還有一半據在我身上啊,死老頭子!
老頭似笑非笑地看向癱死的我,蹲下身,用他粗糙結實的手,撫起我的臉龐,任我莫
名其妙地瞪著他。
「已經有人出高價買斷你三十年後的精魄。可現在卻壞了,可惜啊可惜。」
事發兩天後,我只記得那天後來去倉庫搬竹梯為了修老頭大破壞的老屋頂。修完就睡
死在上頭,好像是老頭子把我拖到煙囪扔進去,因為我的床就在爐灶旁邊。
昏昏沉沉,好不容易從草席上撐起身子又摔到床下,不會很痛,只是架上的鍋碗瓢盆
不停晃來晃去。聽見嘈雜的鈴聲,我努力直起腰,尋找鈴聲的源頭。店裡的確有支聯絡電
話,來歷不明,電信局從來沒來過帳單,每次出現的位置都不一樣。上次在藥櫃裡,上上
次在蒸籠裡。來電者必須有耐心等待有人找得到電話。
好了,這次在老頭房間的酒窖裡。我拉出會跑位的旋鈕式電話,今天話筒重了至少五
倍有餘。
「黃老!我們想借一下你的小寶貝兒~!」熱情十足,朝氣蓬勃的合音,和這家店格
格不入。
「沒這種東西。」我有些沙啞地應回去。
「各位!目標出現了!」在吵死人尖叫聲傳過來之前,我早一步把聽筒移開耳朵十公
分。「小生生,過來幫我們烤山豬!」
「不要。」這群該在急診室隨時待命的醫護人員怎麼會那麼閒?
「沒關係的,黃老一定能體諒你想和我們同樂的心情!」其中的大男孩熱烈邀請,完
全不顧對方意願。「新鮮豬肉喔!阿生。」
「我說不要了。」
「現在到處都是霧,很漂亮呢!」另外一個開朗的女孩子,對話筒開心吶喊。
「…你們不會又迷路了吧?」
「哈哈哈,怎麼可能?一直走就能出去了呀!」這個大笑的男人是主治醫師。
我突然覺得頭更暈了。
「不用擔心我們,大家都有辦法和熊徒手搏擊。」雖然這女聲聽起來如此溫柔,但我
煩惱的程度有增無減。誰擔心你們?我擔心的是野生動物!
「烤山豬~大腸包小腸~肉!」男孩子和女孩子一同唱起食物之歌。「我們抓到獵物
,但發現只有你會烤肉!來嘛來嘛~」
不,我才不可能有烤山豬的技能。「把豬放了,天黑前趕快下山,再見。」
「等一下!」男人和女人同時喝住我掛電話的動作。「你怎麼了?」
「沒事。」不要再囉嗦了,我都那麼拼命把聲音擠得像平常一樣,你們好好玩就好。
「黃老呢?」女人打贏男人,搶到手機發言權。那個死老頭扔下我一個人就不知道跑
哪去了?我想了很久,還是把話筒掛上去,把電話隨便泡進某桶酒裡。
讓我再睡一下就好。
「喂!有人在嗎!」
天不從人願。半扶半走拖著腳步出來櫃台見客,看到幾天前登門造訪的千金小姐,露
出小虎牙,雙手捧著紅紙包的禮盒,向我彎腰行大禮。
「謝謝你們幫了我們這個大忙,使我們百年都不用為那怪物擔心受怕。」
老頭說,那些黑絲總是吃了他們的後代,不然就是讓芽發臭腐化,古早以前從來沒有
那麼囂張的敵人。我看著她不說話,她卻毫不客氣走上前,就要握住我冷得發抖的十指。
「別過來!」體內的東西蠢蠢欲動,似乎我這個沒幾斤肉的食物根本不夠吃。
「怎麼會!」千金小姐看到我手背浮現的黑筋,嘶聲尖叫,我很怕這對剛砌好的破屋
頂造成二次傷害。「黃老怎麼捨得讓他身邊的…當容器!」
妳今天才聽說老頭無情無義的程度啊?本來好歹想撐到她離開才趴向地面,可是雙腿
卻不聽使喚。有點腦袋就別想不開來扶我,現在這個身體可是接觸性傳染帶原者。
我半跪在地,手臂被人強力拉起。老頭把禮盒扔向千金小姐,散開盒裡的千金萬銀,
她還真的哭著跑走。他看著我的狼狽樣,我甩開他皺巴巴的老手,扶著木櫃站起來。證明
本人還是很有精神,雖然搖搖欲墜。
「臭小子,不是早告訴過你,別想從我這兒妄想什麼親情的溫暖。你不過就是個給薪
的僕役。」老頭插著腰,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而這家破店也只有我能給他欺負。
「死老頭,我怎麼可能稀罕你五年來比紙還薄的關心?」我就算咬緊牙掐緊指節都要
嗆聲回去,然後一陣天旋地轉,後腦勺往大地撞去…真糟,已經兩天沒掃過地。
老頭又像拖屍體把我拉著走,撞上好幾個牆角,外傷加內傷,總算來到曬藥的後院。
他找了塊最沒有遮蔭的地方,大中午把我丟著做人乾。混帳,我最討厭戶外活動就是因為
大太陽和風不停吹來吹去。
「別抱怨,這能讓你多撐一些時候。」老頭搥著五十肩,蹣跚往屋裡走去。
「喂…我快死了嗎?」手上點點褐斑,不禁想起化成灰的店門。
背著艷陽,老頭咧出黃齒,笑了笑。真是,沒人跟他說過他笑起來真難看?「你的存
在本就是場謬誤,命定也。」
一連串吵死人的碰撞聲,大門卡著兩隻雙胞胎。他們推擠彼此的瓜子臉,互相賞了對
方右勾拳,最後在玄關扭打起來,打得不分勝負(真是白養我弟),弄到最後兩個都眼眶
紅紅。現在小孩子都沒學過要和另一個孿生子相親相愛嗎?
「又怎麼了?」我不得已,放下麵粉裏好的棒棒腿。一走過來,他們互瞪的目光馬上
轉移到我這裡。
「都是你啦!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小弟的吼聲都帶點鼻音。沒想到他們就為
這點蒜皮小事弄得你死我活。
「老板放假。」其實是員工蹺班。我一手拉起一副要我伸出援手的大小姐妹妹,看了
看扁起嘴的小少爺弟弟…你們到底是哪來的災星啊?…只好另一手抹乾淨,把男的也扶起
來,叫他們趕快去餐桌坐好。
「哦哦!大哥你今天發神經嗎?」小弟看見大魚大肉,雙眼立刻放亮十倍。
「最大塊的都是我!。」小妹馬上放出爭奪宣言,第一次看她那麼快擺好刀叉,但是
請不要用刀子敲桌角,那樣我也不可能煮得比較快。
「天啊!玉米濃湯竟然一點藥味也沒有!」小弟擠過來礙手礙腳就算了,但是別把湯
鍋搶了就跑,小妹直接把叉子射過去,完全不顧念一絲親情。
趁他們的注意放在湯鍋上,偷偷倚著流理台喘口氣。沒問題,老頭說我有一個晚上的
時間,已經足夠把剩下八道菜煮好。現在只要把兩個小鬼抓回椅子上坐好就可以了。
他們把飯盛了兩碗高,讓我不得不懷疑他們住得不是高級宿舍而是難民營,先扒了一
半才開始橫掃各盤熟食,今天的肉和青菜是九比一,非常不符合環保人士提倡的訴求。
「大哥,今天的飯好好吃喔!」我弟滿臉油汁地奉承著。
「好吃。」不知道為什麼,連我妹也加入拍馬屁的行列。
太好了,只有我覺得很想吐。「能吃就多吃點……」努力擠出笑容,頭太痛而失敗了
,好在他們只顧著埋首苦吃。
「唉,要是以後每一頓都一樣豐盛就好。」小弟打了個飽嗝,稍作休息。
「嗯。」小妹毫不停歇,又去打開電鍋。
可能因為六年的差距,兩個小鬼在我眼裡,總是小小的,長不太大。我第一次覺得自
己沒朋友真是該死,到底還能祈求誰來照顧他們?
「大哥,跟你打個商量。」小弟笑瞇瞇地貼過來,雙手合十,好不誠懇。我只好把頸
邊的髮束拆下來。
「呵。」小妹向小弟露出恥笑的表情。
「不是啦,我們想跟你拜託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小弟搖了搖手中的筷子。「把爸媽
的遺產交出來吧!」
「我查過了,他們遺囑是寫我們的名字,沒有你。」小妹低頭夾起一塊燒肉。
我靜靜地看著他們倆,不是很了解話裡的意思。
「別裝那種臉出來。姑姑叔叔,大家都這麼說。要是明年被你拿到監護權就糟了。不
要這樣嘛,你為我們做那麼多表面功夫,再加上又是親大哥,一定會留給你三分之一,就
拿出來吧!」
原來他們是這樣看我,原來如此。我拿出布袋,手有點不穩,把裡頭的房契和存摺小
心掏出來見光。
「哦耶,哥哥你真是太慷慨了!原本還以為你會囉嗦很久。」弟弟拿起三十年的存款
簿。「什麼!才剩了這點錢!你是敗到哪裡啊!」
我說不出話,全身冷得發痛。
弟弟哼了幾聲撇過臉,妹妹猛然丟下湯匙。「你臉色好難看。」
「騙人的啦…真的耶,大哥你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沒事。」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不想在這裡裝什麼可憐。「我走了,碗要記得
洗。」
我不記得怎麼走回店裡,只看到老頭提著白燈籠,一人一燈在門口陰森森地一明一滅
。他噙著嘲弄的笑,我翻個白眼回去。他說很冷是吧?冷得快發瘋對吧?來來來,跟爺爺
一起進屋裡取暖。
「少噁心了,死老頭……」連我自己都聽不見喉嚨的聲音。
「唉,你這小子就是不得人疼。」老頭用他皺巴巴的老手牽著我走進店裡,穿過黑漆
抹烏的櫃台,一路走向映著火光的廚房。他每次對我好,我都忍不住以為他真的是對我好
。
爐火暖暖燒著,我蜷坐在旁邊,感覺好了不少。比起瓦斯爐藍得冰冷的火焰,我偏好
被柴火烘得暖暖的灶磚。已經好幾個夜晚冷得不得入睡,好累,身體倒下去,頭髮被扯回
來。
「這顆蠢腦袋,燒成灰也好。」老頭攢著瀏海不放,我吃痛地把他揮開。「怎麼?不
是回家享受完天倫之樂?擺個哭喪臉回來?」
要笑就讓笑個夠,反正什麼都讓老頭說中了。不是我不要那個家,而是那裡從來沒有
我的位置。真令人發噱。
摸摸身上那把萬能匕首。老頭四年前送的,我看做獨當一面的象徵,挖栗子削皮驅逐
客人都很好用,把它當寶。四散的髮絲垂在眼前,枯乾有如其主。手一把抓住一把裁掉,
直到再也使不上力。
老頭拿酒來了,我把他當寶貝的髮捧到他面前。你看,我還是有辦法還清再也還不了
的債。曾經有瘋子出高價買我頭上三千絲,應該值三十年的賣身錢。
「蠢才!這些都是你的精氣所在!」老頭衝上來狠狠扭住我的肩,我已經不太感到痛
了。「你這小子就那麼想死嗎?」
眼皮愈來愈沉,就算老頭子扭起右耳把我拖開溫暖的熱源,也不構成睡眠品質的威脅
。我趴在有檀香味的矮木几,老頭把黑酒罈大力放上桌面,斟了二杯,深紅如血的酒精。
「來,給你餞別。」
「不用了。死了把我埋在後院當肥……」我的遺言真是對老頭仁至義盡。他那些怪花
怪草將來一定能長得不錯。
老頭子完全不顧病人的意願,一股腦把酒灌進我的嘴裡。
「噗!」我噴出大半,頓時渾沌的腦子清醒三分。「這是什麼鬼東西!」
老頭咂了幾聲舌頭,似乎怪我不懂欣賞他的珍藏。「十五年的參鬚酒,連我都沒沾上
幾口,渾小子!」
我從罈口拉起幾條黑絲,這個長度,這個觸感…頓時讓虛弱到不行的病人低下頭乾嘔
。「臭老頭子……」他把我的頭髮當葡萄發酵是吧?
「好了,還有什麼憾恨,要說快說。」老頭不耐煩地敲著桌緣。
「你不得好死,下十八層地獄。」說完,鬱積在胸口五年的不滿頓時雲消煙散,只可
惜閃不過老頭的鐵拳。
「不恨嗎?那些不顧親情,自私自利的血親?」老頭看起來想幫我捅親戚們幾刀洩憤
,順便收集人肉乾之類的。真的,不必麻煩了。
「應該先把門鎖好再走……」那兩隻小鬼有可能檢查完門窗再睡嗎?都是這個莫名奇
妙的絕症害的,我完全想不起來有沒有把廚房水龍頭關緊。
「他們哪裡值得你做到這種地步?」
「不要一直敲我的頭!」你這個無親無故也無血無淚的臭老頭怎麼可能明白?弟弟妹
妹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可是對我叫了十三年「大哥」。
「就說你沒救了。」老頭今天晚上真是特別囉嗦。
我已經半躺在地上,靠著小酒几,幾天下來的病痛好像突然間蒸發,感覺好上很多。
「黃老爺爺。」
老頭聽了,表情全縮在一塊,嚇得不輕。看他這樣,我還蠻開心的。
「雖然你嫌了我五年,卻也收留一無是處的我五年。」我很不擅長說漂亮話,只會損
人得罪人。把十九年惟一收到的生日禮物,那把小刀,還給死老頭子。「我很…感謝您…
…」
刀落在几上,撞出清脆聲響。眼睛睜不開,看不見老頭氣忡忡的嘴臉。
「真是蠢得徹底,傻子。」
「酒不要喝太多……」
意識消失之前,有雙大手輕輕搔著我的頭。實在太不合死老頭的個性,我絕對沒有希
望過他好歹偶爾像過世的爺爺把我當寶貝孫子捧在手心疼。
「走吧,你不適合這個險惡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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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因為愛與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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