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慧日
其實，很久以前……他不叫方生的。
方生是一個乞丐的名子，一個外地乞丐。
他叫柳慧日，無垢清淨光，慧日破諸闇的柳慧日。
他是個不一般的孩子。
他是個不會哭的孩子。
生下來那天，他就知道，降世是為了歷劫，歷劫是為了磨難，磨難是為了頓悟
，頓悟即可成佛。
就像有人這樣同你說吧！這條路一直走，最後就會抵達所謂的極樂。途中大興大落大起
大衰荊棘遍布都是為了考驗你……
可是汝怎知，當下的抉擇哪項是那條通往對的道路呢？
佛曰︰不可說。
怎麼都無人想過，早慧如廝，自然會質疑……
煙火人間熱鬧多姿彩，何需要直達涅盤渾沌。
在他週歲那日，一個女尼托缽，給他賜名。
『施主早慧，不如給他取個單字，慧吧！』
沉吟半晌，女尼又說。『無垢清淨光，慧日破諸闇。施主日後必歷多劫多難，不如
叫慧日吧！』
是慧日，不是慧目。既無慧目，誰鑑是非。
於是，他笑。
笑個半吊子在他跟前擺弄。
笑他的人生，連個選擇都無。
『施主的人生，不是大起即是大落。不是成佛就是成魔。』
女尼贈完字就走了，可餘下的波瀾萬丈呢！
人生平順無波，自然是每個人的希望。雖然無趣乏味，卻可免驚濤駭浪裡打滾
，死裡求生。
不平凡的孩子總是惹眼，同時也惹厭。
他的母親生怕會辱了他的慧根，戰戰兢兢，每日起早言談舉止問安，必是琢磨再琢磨思
量又思量。字字句句在心裡滾過千百次，才吐出來。
繞過千千轉的句子不是句子，是累贅。
於他來說，母親的話辭不達意，百思不得其解。日子久了，便無法與言了。
他益是懶得說話，別人益發覺的他高深莫測、玄奇。
這就是人性。
他的父親很早就疏離他兩母子，光是看著那他的眼睛，曖曖藏光，便覺得汙衊。
汙衊什麼呢？同他說話污衊了他，同他共桌汙衊了他，同他……
所以他父親在外頭另起爐灶，生的孩子也不敢姓柳，怕會辱了門風，只好拐著彎姓劉。
他在鄉里間的聲勢也隨著他的年歲，日益增長。
大家都知道這個孩子不是一般般，將來定是和那些村裡的阿虎阿狗不一樣。
不一樣？自然不一樣。
同個娘胎生的孩子都兩款了，還有什麼是能相同的麼？
他母親愛他恨他也敬他，愛是因為母子天生，恨是因為這個孩子，讓他失去他的家庭
，敬是因為，他總有一天成佛。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大家都巴望著柳慧日悟道的那天。
雞犬都昇天了，何況是鄉里呢！
他質疑︰為何我要如此孤獨？
佛曰︰不可說。
要善要慈要悲要憫。
他說︰成佛有止境嗎？
成佛後沒有“止境”。
他說︰五蘊皆空，一切無常，還有什麼是不滅的？佛是不滅的嗎？
法身不滅，因果不空。
他說︰修行之人無我無求，但欲成佛以擺脫六道輪回之苦，以己之力回向普度眾生
，這不也是一種欲求？
欲度彼岸需乘舟，欲求就是舟，但要記住上岸後就不用舟了。
他說︰悲天憫人，不也是一種情感或欲望？
自悲自歎是欲壑難平，悲天憫人是三界種性，只有將它擴大到〝眾生無邊誓願度〞才是
大慈大悲。所謂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佛菩薩是最大的有情人。
於是他困惑了，成佛之後要修到涅盤渾沌，逐道的日子太久長而生命太短。
他開始悲憫，佛見眾生苦難，而無以為力。
他開始可憐佛。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開始閉關離群遠居日日誦經抄書，儘管他認為裡頭還是有錯漏。
鑽研抄寫修繕佛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願眾生皆成佛。
菩薩發願渡眾生，眾生不盡，誓不成佛 。另是亡失正知見的一闡提，不得成佛，
但佛不舍一個眾生，所以沒有一個眾生不得成佛。
所以眾生皆可成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做人苦，成佛更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一日，
他坐在石頭上抄寫經文，就這麼不經意抬起頭，就看到個粉團團的姑娘巧笑倩兮。
夕日的餘暉鍍一層黃亮，那個姑娘就像蛋黃般溫潤。
這是他渴望過的人間煙火。
執念扎了根就入魔，多麼嚴苛呀！所謂的求佛之道，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他回到他生長的村子，衣不蔽體，蓬首垢面。
可他那雙亮晶晶的紅眼睛騙不了人，鄉里看一眼就知道了，柳慧日成魔了。
他只消走過去就明白，鄉民們起了殺意。
他們眼裡紅通通的業火燒得比他更熾。
他不過捨不得這個人間煙火。
人有了殺意就不是人，是鬼。
他們小心翼翼的匍匐著，仔細屏住呼吸。只騰剩手裡笨重的農器，耒耜連枷鐮刀鋤或是
其他。此刻他們都無分別，不過是用來除魔的道具。
柳慧日默默的看著，看著鄉里跑進他故居，血刃裡頭的柳氏一家。還有那個，
他臨時找到的外地乞丐，套著他的衣服，興許連個全屍都無。
沒有哀號，沒有呼救，村民麻利的殺盡他一家幾十口，然後足不點地的離去。
他聽著一家子血流滴滴答答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
就誠如他在郊野日日聽著流水落珠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
柳慧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