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納悶,但申訴越來越多,就算打工也是有責任的,我更勤於巡邏,尤其是男
生宿舍,奇怪的是,原居民亦步亦趨的跟著。
「你們跟著我做什麼?」我問。
「保、保護妳的安全啊!」「沒錯沒錯!」「月黑風高,難保那些血氣方剛的男
生做出什麼苟且之事!」「是呀是呀…」
幾時又這麼照顧我了?再說,哪個不想活的傢伙敢對靈異少女林默娘下手?
「我要叫荒厄來逼供囉。」我威脅他們。
明明嚇得發抖,他們卻很堅決的搖頭說就是這樣而已。
我更納悶了,把在外瘋的荒厄喚回來,請她明察暗訪。但她讓原居民簇擁著去老
大爺那兒喝了一夜的酒,回來打著酒嗝,說啥事都沒有。
「你們是什麼事情瞞著我?」我狐疑的想探問,她卻築起有史以來最堅硬的城牆
讓我撞個半死。
「就說沒事了。」然後逃之夭夭。
他們打夥兒瞞著我什麼呢?但若老大爺也有份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吧?
悶悶的,我放棄了。但校長卻把我叫去,十萬火急的。
我們校醫和一個先生都凝重的看著病歷,校長跟我介紹,那位先生是山下醫院皮
膚科主任。
主任先生說,我們學校的男學生許多人去求醫,結果卻很令人驚愕。
他擦了擦汗,「這實在是…很奇怪。這算是一種皮膚病,但只有長期接觸腐爛屍
體的人才會有。」他沈吟片刻,「不太科學…但老一輩的人說這是屍毒。」
我們學校沒有醫學系呀!?更不要提什麼屍體。
我拿病歷看了看,是看不懂,但這些人的名字我都看熟了。來申訴的學生就是這
些,都住在男生宿舍。
「林默娘同學…我是說,林蘅芷同學。」校長哀求,「妳想想辦法吧!這事情若
傳出去…」
「…我盡量。」
這邊的事情還沒鬧清,我又撞見唐晨一大清早的提了一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
「…這是什麼?」我皺緊眉。
「生雞肝呀。」他平靜的回答。
「…你要吃?」我更不解了。唐晨雖然沒持素,但吃得清淡,更不要提吃動物內
臟。
「給貓吃的。」他笑。
「關海法只吃貓食呀。」
「不是關海法吃的。」他把那袋雞肝密密包好,發動機車,「咱們學校來了隻野
貓。等妳巡邏回家的時候,牠常來找我玩。」
「我怎麼沒看到過?」
「牠很怕妳。」唐晨大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怕,也說不定是怕荒厄。」
我突然覺得很哀傷。荒厄整天在外瘋,最近更是跑得不見人影。說來說去,那隻
貓是怕我…的妖氣。
連野生動物都怕我,我這個身為人的立場…
「早就沒什麼人的立場了。」荒厄不知道幾時冒出來,大聲嘲笑,「妖怪的立場
倒是滿堅定的。」
我想揍她,唐晨抱住我,又笑又勸的上了機車。
不是因為他勸我,而是他這麼一抱,我的蕁麻疹長到臉上去了。
他忍了忍,「對不起。」但也沒忍多久,就放聲大笑。
…我交這個生死至交是交來作什麼的呢?好讓我生蕁麻疹?我的頭真疼的厲害。
我還是沒找出事情的真相。
但我那個直屬學弟,屍毒卻比任何人都嚴重,整個人都花了。而且發生了好幾次
的意外,成天跑醫院。
我真的不能坐視不管了,所有的人都瞞著我,讓我又急又悶。看我急得這樣,老
魔看不過去,要我去拿件學弟的事物給他瞧瞧。
我跟學弟借了本書,老魔嗅了嗅,「這小子早死了,實歲十九,活不到二十,這
是命裡註定的。」
「他可還活蹦亂跳的呢。」我沒好氣,「只是常常出意外而已。」
「出意外?這可不對啦。」老魔抓抓頭,「不可能。這種命格是一點傷病都沒有
,一睡而終的。有了傷病就…」他仰頭想了起來,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可
能,我再聞聞…」
他又發呆了很久,「…小丫頭,妳考倒老夫了。」
「我猜,有種死掉的東西在他身邊轉。」我思考了一會兒說,「老魔先生,我不
能看這孩子死掉,非把那東西抓出來不可。但大夥兒都瞞著我,您能不能有什麼
辦法?」
「我關在這兒,能有什麼辦法?」老魔咕噥著,「…人間的辦法是有,妳試試看
好了。」
他的方法很奇怪,也很簡單。但內容我就不想詳述了。總之,是個對死物來說香
噴噴的陷阱。老魔還傳了一道黑符(我邊畫他邊罵,說那是什麼鬼畫符…),讓
我隱蔽行蹤和氣息。
我叫唐晨先回家,又在樓梯間將陷阱設好,將黑符放在懷裡,屏息靜氣的等待「
獵物」。
等到午夜,我看到牠了。
那是一隻,很可怕的貓。皮肉破敗腐爛,肋骨都露出來。但心臟還在一鼓一鼓的
跳。臉孔爛得只剩下一點點皮肉,牙齦外露,耳朵都沒了一隻。
牠警戒的四下張望,嗅了嗅空氣,小心翼翼的接近陷阱裡的生雞肝。一咬下去,
牠發出一聲慘嚎,被陷阱的咒束縛住了。
還在腐爛眼眶的眼睛轉向我,露出兇殘的精光。心頭一緊,我撕掉黑符,拉滿彈
弓…
一道黑影擋在牠前面,發出絲絲的恐嚇聲。
…關海法?
這麼一遲疑,樓梯間馬上被塞得滿滿的,原住民摟手拉臂,髮撕頭撞,打夥兒鬧
起來,齊齊哀求我饒牠一命。
…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還在發愣,唐晨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擋著我,「蘅芷不要!牠是挺乖的貓,千
萬不要啊~」
「你…」我張目結舌,指著那隻殭屍貓,「牠…這就是你每天餵的…野貓?!」
我說你會不會太世界大同呀?!
「是看起來有點可怕啦,」唐晨急著叫,「但牠真的很乖、又有禮貌。雖然我不
知道牠逗留在這兒有什麼緣故…但一定是有什麼心願的。我從來沒聽過牠說話,
但牠剛剛絕望的跟我道別…」
這下子,我真的生氣了。
「來個人跟我說清楚!」我吼起來,「荒厄回來!」
我才不管她在赴什麼宴會,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瞞我?!
結果這起死傢伙(他們的確是死人…),你看我我看你,連荒厄都把頭別開,沒
個人講話。
結果一個挺漂亮的姑娘排眾而出,拭著淚,「都統領巫且勿發怒,請聽小神上告
。」
我是認得她,她是咱們學校的地基主,嫻靜寡言的。她這麼一說,害我也尷尬起
來,趕緊回禮,然後撤掉陷阱。
那隻殭屍貓狼狽的爬起來,蹲在一旁。
「…仁王,當初就跟你說過,跟我一起來這兒,你就不聽。」地基主哭起來。
殭屍貓居然垂淚,開口說,「慈娘,我自格兒要選這條路的。都統領巫且饒我,
請聽我上告。」
墳山的另一頭,原是木業興盛之地,曾經非常繁華熱鬧,聚集好幾萬人口。當地
的土地頗有靈驗,香火鼎盛,當時仁王是祂案下虎爺。
古來有認虎爺當契子的禮俗,當時祂名下不少契子。
但日後木業蕭條,居民漸漸搬走了,土地爺讓人請走了,卻沒遷移到虎爺。
當時村子還有五六戶人家靠山吃山,雖然土地爺走了,但虎爺還在,逢年過節,
還是持禮虔敬,這位名為仁王的虎爺,也盡足了自己的力量,讓地方安靜順利。
只是漸漸不流行拜契父的禮俗,祂也就沒有契子了。
但時代變遷,這五六戶人家也還是搬走了,只剩下一戶守山員。那個守山員生了
個孩子,卻向晚就開始哭到深夜。夫婦束手無策,鄰村的老奶奶跟他們講,這是
「哭暗烏」,讓他們抱著孩子去認虎爺當契子。
隔了許多許多年,仁王又有了一個契子了。
「那孩子眼淨,看得明,不免遭驚嚇。」仁王哭著說,「我收過成千上萬的契子
,這孩子…恐怕是我最後一個,難免破格偏憐了些…」
那孩子,看得到祂。話還說不清呢,就會喊虎爸。原本以為可以看著他長大…但
外地人造路,一看沒有土地公,就把祠毀了,連祂的金身都不存。
「那孩子…那孩子…」仁王哭出兩行血淚,「那孩子大哭大叫的衝到怪手那兒,
一面喊著虎爸虎爸…真不知死,危險呢。五六歲大的孩子,讓人怎麼放得下…」
毀了金身,他只剩下一縷精魄。但當天契子就發起高燒,嘴裡就是嚷著祂。開了
道路,就歸別人管了。老大爺聽說了這事,請他們去那兒存身,慈娘也勸祂,但
祂就是放不下那稚嫩的呼喊。
「沒了金身,你能做什麼呢?」慈娘愁眉說。
但那孩子快驚風死了。祂一咬牙,「管顧不得那麼多了,慈娘,妳去吧。最少可
以看顧他長大…」
祂當晚就奪舍到一隻出生不久的小虎貓身上,不管大人怎麼罵、怎麼趕,都躲在
床下替契子趕走邪祟,差點餓死。大人這才心軟,又看祂來了孩子就退燒,這才
養下來。
我聽得全身發冷。祂居然放棄神格寄生到畜生道!就為了一個人類病兒。
「我自格兒選的,算什麼?」祂短短的笑了一下,「神明啊,壽命也不是無窮無
盡的。我的壽算也差不多了…而且我又不是什麼高尚的神格。這是我最後一個契
子了…也不過是早些時候死。但貓的一生實在太短,我終於一病而亡。」
祂又哭了起來,血淚闌珊,「這孩子才剛上大學呀,都統領巫。怎麼能夠不活過
二十呢?所以我才苟且偷生,從墳裡爬出來,用這樣羞恥的模樣出現。傷這孩子
我比誰都疼,但我沒辦法呀。災厄自有定數,我只能把大厄化整為零,成為小災
。求您饒了我吧!明天他過了最後一災,就可以活下來了。求妳可憐我這片苦意
吧!」
他放聲大哭,原居民同聲悲泣,荒厄早就飛遠了,躲在角落,肩膀不斷顫抖。
眾生有情,我們拿什麼回報他們?我們人類…拿什麼回報他們?
我的眼淚不斷的滾下來,連應該聽不見的唐晨都哭了。我想,他是被深染了吧…
「…你們把我想得太不堪!」我氣極了,「我若知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撒手不
管…」
仁王泣訴,「老土地容我在此,就是說好不讓妳知道。正因為妳不會撒手不管…
妳連罪貫滿盈的老魔都憐憫,是絕對不會撒手的…」
話還沒說完,祂就撲到我身上,然後跳到唐晨身上。
我只覺得腦筋一片空白,意識漸漸遠去。
「容我無禮…」祂低了低頭,就轉身出去。我想叫住他,卻已經昏了過去。
***
我和唐晨一大早就被發現,但昏到下午才醒。
醒來頭昏腦脹,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抓著護士猛搖,「我學弟呢?我是說…李
耀聲?」
她被我嚇個半死,卻被醒過來也抓著她猛問的唐晨嚇得更嗆。
還是來探病的同學跟我們講,學弟又出車禍了,但這次意外的只有擦傷,只是受
了不少驚嚇,神智不清的又哭又喊,剛剛打了鎮靜劑睡著了。
「他一直喊著虎霸虎霸,要人去救。」同學搔頭,「我們學校有人叫虎霸嗎?」
「他是一個人下山的吧?」
唐晨和我相視一眼,問明了出事地點,不管護士的叫喊,一起衝了出去。
出事地點在一個十字路口,現場已經清理過了。但有灘烏黑的血跡。
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麼…但我知道一定要找到。
「這裡!」唐晨叫。
我趕到他身邊,眼淚奪眶而出。仁王的貓身支離破碎,已經開始僵硬。
人類、人類…究竟要用什麼來回報這種有情?
那隻死貓微微彎了嘴角,湧起一片金色的霧氣,非常稀薄。
我終於真正的見到仁王。
那是一隻金色的大老虎,斑紋粲然。額頭的花紋成一個「王」字。委屈祂在貓身
苦捱這麼多年。
祂向我低頭,仰天發出一聲喜悅的長嘯,就漸漸消失了。
不不不!我想替你做一些什麼,最少讓我作一些什麼啊!
我什麼都不能做,但唐晨卻伸出手。「有很多人掛念你呢,仁王。來吧…」他居
然徒手抓住金色的霧氣,漸漸縮小,成了他掌心一個金珠子。
「你也想看契子平安的大學畢業,娶妻生子吧…」唐晨慈愛的對那金珠子說,「
所以,還沒有了呢。」
他的神情和悲憫,害我差點跪下來。
後來我讓唐晨載著,越過我們學校,到另一邊的山去。找了兩天,才打聽到仁王
以前所在的祠。
但村子早就廢了,只有一條平坦寬闊的道路。
唐晨卻再次嚇到了我,他從齊腰草叢找到一個破片,看那虎紋應該是仁王金身的
一部份。
我拿著碎片,唐晨取出放在熱水瓶裡的金珠子,跟碎片融在一起。
之後世伯寄來了一個陶瓷燒出來的虎爺像,還沒有開眼。唐晨親手將碎片放在神
像裡,並且畫上栩栩如生的眼睛。
於是仁王抬頭看著我們。
這一刻,我哭得非常厲害。眾生有情,而身為人類的我們能夠用這種無用的能力
回報,真的是太好了。
我哭得這樣厲害,連唐晨抱住我都沒時間想到起蕁麻疹。
***
但我捧著仁王去塞到老大爺案下時…被罵得狗血淋頭。
仁王奪舍基本上就是一條罪,干涉人的壽命更是罪不可赦。但是唐晨出手救了,
老大爺不能對他發脾氣,只好把氣出在我頭上。
我只能低頭稱是,然後放上花了我一個月打工費的昂貴香檳。
「妳算算妳多少鬼使敗神!我是犯了什麼災星讓妳這樣添人口和添亂子?妳說啊
妳?!」
我搔了搔臉頰,「…緣份?」
「我跟妳只有孽緣有什麼緣份妳說!…」祂罵到口水噴星。
罵是這樣罵,但仁王要走,祂更暴跳如雷的吼了好一陣子,不准祂走。
我說我們這個傲嬌的老大爺…
唐晨做事都難免帶點尾巴,我是了解。但他這個前任貶神(還是天魔)親手開光
的虎爺,難免又更…你知道的。
所以傳說我們學校有隻大老虎出沒,還把一個外面來的小偷嚇得尿褲子。
至於我那個學弟嘛…我想他小時候的淨眼,現在早就沒有了吧,只剩下一點感應
。但有回我去上供,看到他痴痴的望著案下的虎爺,脫口而出,「…虎爸。」
後來初二十六都會遇到他,他總是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害怕,但都虔誠的朝著案
下燒香。
仁王很高興,卻也尷尬。「…長官,孩兒不懂事,不知道要跟您先打招呼。」
「我可不知道喔。」老大爺偷偷擦眼淚,還裝得一本正經,「他來跟契爹講話,
關我什麼事情。」
搔了搔臉頰,我趕緊拜一拜走人。
肩上一緊,荒厄總算知道回家,唧唧聒聒各路神明、大妖小怪的八卦。我是很高
興看到她,但實在聒噪得受不了。
「荒厄。」我說,「那天仁王說祂的故事時…妳哭了是吧?」
她全身的毛髮都豎起來,講話也結巴了。「我、我我我…我哪、哪有!妳胡說八
道!」她又怒又急得搧了我一翅。
沒理她搧翅,我抓著她獰笑,「原來荒厄也會感動哩,我們家的娘娘真是心腸越
發軟啦~」
「妳妳妳…沒有!才沒有!」她又羞又氣,乾脆滾地撒潑,「說沒有就沒有,哇
呀呀,偏妳賊眼亂瞄!誰哭啦!沒有沒有沒有~」
我大笑起來,俯身抱起那隻同樣傲嬌,也會掉眼淚的鳥王。
眾生有情,願我也能相等回報。
(仁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