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海岸救難隊的隊員。當初竟會選擇這份工作,連我自己也大惑不解,
因為我其實非常畏懼海洋。尤其暴風雨的時候,看見原本湛藍的海水變得漆黑如墨、
像沸騰一樣地翻滾著,或是目睹巨大的浪從海面上瞬間矗立起來,
變成一座高聳入雲的堅硬岩山時,我總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我覺得海洋是有生命的,海水有自己的意志,而且毫無疑問地憎恨人類,
特別是憎恨我們。因為我們的工作正是和它爭奪,從它手上搶走原應屬於它、
原應為它所吞噬的生命,也因此它有充分的理由憎恨我們。
它一定怒氣沖沖地想要粉碎我們,就像它粉碎那些我們來不及伸出援手的船隻和船員一樣
。那些船隻,無論在豔陽下身形看來是如何雄偉如何堅固,都被海水以超乎人類想像極限
的駭人力道輕易撕碎。有時候我們也必須協助打撈船隻的殘骸,見到那些難以辨認的船身
和人身的破片,每每讓我思索起來:究竟海有多恨我們呢?
身為必須成日與海洋為伍的人,卻只感受到海對人類的仇恨,以及自己對海的恐懼,
我畢竟是不適合這份工作。事實上,我也已經決定要離職。由於工作性質,
我的薪水還算不錯,幾年下來也存了一筆錢,我和一位朋友談好了,
要接手他開設在市街上,漁會商業辦事處旁的小餐館,那裡離碼頭有一大段距離,而
且無法直接看到海。去用餐的人多半是辦事處的職員,他們很少人會出海,
也就不會在我的餐館裡邊吃飯邊討論驚險的行船。雖然我無法離開自小出身的這處漁港,
但至少可以遠離那些令我恐懼的風浪。
但在成為安穩的小餐館老闆之前,還有一個週末得熬過去。三個小時前,強烈颱風警報已
經發佈了,天空現在是一團渾沌黏稠的暗灰色,厚重的雲層背後不時放出陣陣青綠的閃光
,但不知為什麼並沒有雷聲。海面像微滾的沸水,無數細碎而稠密的氣泡聚合在一起
掀動著跳躍著,擺盪的幅度越來越大,像是宗教祭典上的舞者已快要壓抑不住入魔的狂喜
。那畫面事後回想,有如一齣陳舊的默片,無聲,因而不祥。
我和同伴駕著快艇,在港區附近水域巡視了一遍,然後回到碼頭邊,把船停妥。
上級已經好幾次通知我們,巡視完後務必盡速上岸。據說這次的風暴極強,我經驗不深,
但看著眼前海面越來越劇烈的高低起伏,也明白這個風暴非同小可,恨不得能快點踩在不
會有任何波動的陸地上,因此不等同伴把東西收拾好,我就匆匆忙忙地起身想要離船。
同伴是個比我還要資深也比我更有責任感的人,沈默寡言的他喜愛海多過喜愛陸地與人群
,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其實不需要我這個夥伴,只要有海陪著他就夠了。我們並不很熟識
,甚至現在我也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我站在艙門邊,看著他一絲不苟地按照工作規定
收拾船艙,心裡不知為什麼越來越焦躁,忍不住出聲催他:
「快一點,風浪越來越大了。我不想待在這裡。」
他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手邊動作。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說:「好了。走吧。」
聽到這句話我如獲大赦,正要跨出艙門口時,突然從我們兩人背後傳出一個清脆的聲音:
「有誰在嗎?」
我嚇了一跳,同伴也是。我們連忙轉頭去看,發現聲音是來自於無線電。我半是疑惑半是
驚懼地看著同伴,發現同伴的表情也顯得迷惘,我知道他應該已把無線電關掉了才是。但
聲音仍繼續傳來:
「有誰在嗎?哈囉?」
同伴有點遲疑地看看我,又看向身後,但責任心終究壓過了疑懼。他立刻回過身去迅速地
抄起話機:「這裡是XX區救難XX小隊XX,請說。」
但對方彷彿沒有聽見,持續著說:「有人在嗎?哈囉?」
我不喜歡這個聲音。這個聲音聽上去非常稚嫩,因為無線電的雜訊和背景的風浪聲,無從
細判是男或女,只能推測是個絕不會超過十歲的孩子。但他的語調卻毫無生氣,缺乏那個
年紀的童音應有的甜美,這使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這裡是XX區救難XX小隊XX,我們聽見你了,請說。」同伴大聲說道。
「我好像迷路了。」對方說。
「請通報你的船名和方位。」同伴說。
「我不知道。」對方說:「我不知道,我好害怕。」聲音真的非常童稚,似乎開始有點哽
咽起來,感覺是無助的幼兒。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有個什麼地方不對勁。
「沒關係,不要害怕,我們都在這裡。」同伴說:「小朋友,你旁邊有大人嗎?你請他來
跟我說話好嗎?」
「沒有了,我旁邊沒有別人了。」
「沒關係。你一個人嗎?」
「對。」
「你在船上嗎?」
「對。」
「那你知道你在哪裡嗎?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看見附近有哪些東西嗎?」
「我不知道。」對方說,「我只有看到海。」
「你更仔細一點看你的旁邊,看更遠一點的地方,你有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風浪越來越強了,我們的船顛動得非常厲害。現在我得用手扶住艙門邊的把手才能穩穩站
著。我抬眼看向港口外,能見度很差,濃厚的烏雲和翻騰的海水彼此交纏,不懷好意地相
互追逐,最後在天際盡頭端交合成一道完全看不透的黑暗,此起彼落的閃電照亮海面
又熄滅,水上沒有任何船隻的蹤影。
「沒有,我旁邊只有海。」孩童的聲音從無線電裡傳來,我突然發現到,他的音質現在變
得極為清晰,甚至連一點無線電應有的背景雜訊也無。我覺得很不舒服,但我不確定是因
為他的聲音,還是因為海,也或許兩者都是。
「你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嗎?你仔細看看,有沒有燈塔或是浮標之類的?」同伴邊說邊望了
我一眼,他的神情很著急。在他的認知裡,這肯定是有個孩童不知何故,被遺棄在風暴來
臨時的海上,身為救難隊員,他無法坐視不管。
「沒有,我旁邊什麼都沒有。」孩童說:「都是灰色的,什麼都沒有。」
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竟感覺到孩童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離我們越來越近,尤其是最後一句
話,簡直就是緊貼在我們耳邊,拖長語音說出的「 什 麼 都 沒 有」。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欸……」我哆嗦著:「我看……算了,我們快點走吧。」
其實我想說,我覺得這通無線電的來源根本不是我們所在的港區,甚至不是來自我們所在
的這個世界。這應當是另外一個世界裡的聲音,但我害怕到幾乎開不了口。
同伴看我的眼光先是訝異,旋即變得嚴厲,我知道他是在斥責我怎能這樣不負責任。接著
他又轉回頭去:「小朋友,我們得知道你在哪,才能去找你。你一定得告訴我們,你看到
了什麼?」
「我不知道。」孩童的聲音現在已經清晰到不能再清晰,那根本已經不是無線電裡傳來的
聲音了,而是近在我們身旁:「你們不要再問我這個了,好無聊喔,」說著,突然就笑了
起來:「嘻嘻,嘻嘻嘻 ……」
他的笑聲彷彿是用擴音器擴大般在狹小的船艙裡迴盪,同伴驚得呆了,手上還握著無線電
,再也說不出話來。我則感覺自己抓住艙門邊握把的手變得極僵硬,從掌心、指尖、額頭
、背上不斷沁出冷汗,而且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冰冷的電流,從腳底直竄至腦門。但那個聲
音仍不停止,他還在笑、還在說,
「嘻嘻…嘻嘻…我好無聊喔,這 裡 什 麼 都 沒 有,你們來陪我嘛!來陪我玩呀!」
我一定要快點離開這裡,我心想,這絕對不是人類的聲音,我得快點離開,否則會太遲了
,可能也已經太遲了。我想鬆開牢牢抓住門把的手,立刻逃離船艙,可是無法移動自己
的身體分毫,這身體好像已經不是我的了。我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固定在現在的位置上,
看見遠方海面上倏地出現一堵極巨大極巨大的水牆,立成一排莫測高深的山脈,完全遮蔽
住天際線,山頂繚繞閃著青光的雷雨雲,以及若隱若現的漩渦狀黑色氣流;半山腰上,
嵌著無數艘殘破的貨櫃船、郵輪,還有不知道是哪座城市的殘骸——斷成數截的摩天大樓
、車輛、飛機、房屋、以及密密麻麻成千上萬的人類屍骸,都鑲在渾濁的水牆中,一邊
旋轉著嬉戲著,一邊呼嘯著朝我直奔過來。我驚駭地無法移離視線,連閉起眼睛不去看
也做不到。而那個聲音卻還在笑,笑得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放肆,那瘋狂的笑聲甚至
鑽進我耳中,震得我耳膜發痛,我動彈不得,只是瞪大雙眼,全身不斷發抖發抖……
「喂,喂。」女友用力地搖著我:「你醒來,醒來!」
「啊?」我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昏暗:「啊,什麼?怎麼了?」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女友說:「有一個聲音。」
「沒,沒有啊,」我從黑暗中漸漸辨認出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書桌、
窗外鄰棟大樓的燈光,才安心起來,說:「什麼聲音?我睡著了,沒有聽見。」
「有一個聲音啊,」女友說:「我本來也睡著了,可是被那個聲音給吵醒。」
「是什麼聲音?」我問,同時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睡衣都給浸溼了。
「不太會形容,」女友思索著:「好像是笑聲,笑得很開心,聽起來很像……
很像是小孩子的笑聲。」
我呆了呆,過半晌才說:「你聽錯了吧?」
「不,我沒有聽錯,」女友堅持道:「是小孩子的笑聲,很大聲,所以我才被吵醒的。」
「大概是我做夢,說了夢話。」我說:「我很常說夢話。」
「不是,是笑聲,小孩子的。」女友說:「不是你的聲音。」
「那大概是哪家的孩子晚上不睡在玩吧。」我說道:「你不要神經質啦。」
「我才不是神經質!」女友微慍了起來:「我就是覺得這個聲音是在我們房間裡,
就在我們旁邊笑,我才醒來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默默躺在被窩裡。雖然渾身汗溼,但一時間竟不敢起身擦拭。
已經是夏天的開端,深夜裡天氣仍舊悶熱,但我卻只覺得冷。我茫然地盯著幽暗的天花板
心想或許,這房間裡存在著我所不知道的什麼,它企圖透過夢境呼喚我。但我拒絕知道。
我寧願永遠都不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