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牙齒有點酸酸的，可能是可樂喝太多，可是又累又渴好不容易能夠一個人休息時，你
不會想要來份又大又厚、熱呼呼灑上胡椒鹽和辣椒粉的脆皮雞排，配上冰涼沁透的可樂嗎?
我一年四季都可以這樣吃！
青都，真可惜你們那邊沒賣雞排，這是台灣的奇蹟發明，沒有它我會死。
對了，狐狸也刷牙嗎？你們都吃什麼？
阿德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對著浴室鏡子，用指腹按按犬齒，感覺到微微的搖動，牙齦也有點痛，
他自我安慰是錯覺，還有自己按太大力了。
阿德用舌尖頂頂某顆牙齒後面，皺了皺眉，最後還是決定先上工。
忙的時候很忙，清閒的時候很閒，阿德拿著天鵝絨布塊仔細地擦著燈先生的身體，還不忘
呵氣擦亮每片燈罩琉璃。
瑣事都做完了，阿德趴在吧檯上打了個大呵欠。
他以前最討厭整理房間了，誰曉得現在天天都在打掃衛生？
「店長，都沒有客人嘿？」阿德轉對不動如山的店長說。
有時候懶得回答的店長就直接無視阿德，相信他，被血精靈無視和被哥布林無視的感覺絕
對不同，前者會有微微的快感，後者會有濃濃的幹意。
「唉……」
無關統計的定理是，人不知足時，上天就會派下劫難來磨練你。
「叮咚～」
店長張開眼睛，阿德抬起頭。
此時大雨適巧落下，耳畔傳來一聲轟隆。
《象》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
以前中國人喜歡從萬物變化中推測過去未來真理，禍福吉凶的可能性，但阿德不懂也沒興
趣鑽研這種高深學問，他只覺得單純很吵，便心無罣礙地開門。
門外站著一對母子，母親約四十歲，穿著米黃碎花連身裙，在鄉下裁縫店才買得到的土氣
又合身的那種，兒子約十五歲，穿著印有饒舌歌手阿姆肖像的T恤加灰黑色垮褲，整個人
掛著叮叮噹噹的銀飾，他們肩膀讓雨淋得濕透，雖然觸動門鈴卻還是站在外面，阿德見他
們遲疑不敢入，連忙邀進兩人。
母親一直搓著手打量看得見的一切，也包括阿德在內，但阿德一轉身她就戒慎恐懼地低下
頭，至於那少年則一路吊兒郎當的模樣，嘴巴動來動去像是咬口香糖。
這次是兩個客戶一起？
店員用平常心開始和他們介紹起夢想交易所的種種好處，但母親似乎沒聽進去，表情甚是
著急，阿德看他們長得很相似，都有著虎背熊腰的壯碩身材，尖圓隆起的頭型，五官也很
威猛，阿德忽然一看還以為是原住民，但仔細想想台灣原住民好像不是長這樣，因為阿德
才到他們胸前而已。
「請問……這裏可以交易到想要的東西吧？」母親終於打斷阿德的說明開門見山，阿德點
頭卻不忘附加但書。
「不過須得是我們店裏有的商品，或由我們為您仲介擁有者，最無法的下下策，如果您無
論如何都要交易某樣本店沒有的東西，也可採預訂方式，本店不保證一定有貨，但會為您
優先服務。」
「我們是侜張先生介紹來的，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母親抽抽噎噎地垂淚。
「女士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雖然阿德擔心高腳椅無法負荷客人的身材，中年女性客
人的身材倒也不是說胖，一樣是凹凸有致，但就是強壯有力，雖然是包裹在碎花連身裙裏
依然有著凌厲的氣勢，不下呂布。
相比之下兒子就弱多了，有胖虎的Fu。
等等，侜張介紹來的？
阿德的思慮馬上急轉彎。
「你們是妖怪？」
又說錯了，面會講究禮貌或來歷不凡的妖怪是不能直呼對方妖怪的，最好說『異人族』或
簡稱『異族』會比較安全，更講究的還會根據特徵種族分類如『羽民』、『海旅』之類，
但這種說法很少見，原因就是這套主要給人類應對妖怪的禮儀，根本沒幾個人會用，甚至
早就失傳了，只是非人的壽命普遍比較長，人類失傳的典籍妖怪還記得的根本不稀奇，青
都自己就是管書庫的，更是涉獵廣博。
阿德也是和青都聊天時才知道，大部分妖怪還是習慣人類這樣叫他們，正如他們也很習慣
吃掉或捉弄人類，又或者冷眼旁觀不予應答，這是一種歷史悠遠的對立。
還好這對母子看來沒有動怒，也乾脆承認了。
「妾身是猩猩，我叫朱煙，這是吾兒震。」她把兒子往前推了一推，那魁梧的化人妖怪才
不甘不願地走到阿德面前，仍然不看阿德。
「震兒，乖，打聲招呼。」朱煙對貌似彆扭害羞的兒子說。
「呼──呼！咕哇──啡！咻！」
阿德確定制服不會翻譯猩猩語。
「為娘教過你人類的話了。」
「Oh ya? China pig?」
「……」
阿德只能說那一掌看起來很痛，因為那個叫作震的猩猩妖怪整個半跪在地上，連幻想交易
所的地板都下陷了，他抖了半天才縮著脖子站起來。
「抱歉，教導無方。」朱煙又罵了幾句，阿德這才發現，雖然他們盡量化成人類的模樣減
低衝擊感，但猩猩媽媽還是有著長又尖的黃亮獠牙，她似乎故意想收著，但說話激動的時
候難免露出來。
「你好。」震扁著嘴從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聽起來塞塞的。
朱煙和震這對猩猩，並不是動物園裏面那種會拉著飼育員手掌然後玩嘴唇的猩猩，而是棲
居在中國深山的某種妖怪，清人王廷鼎就曾說過，『山鬼』指的便是猩猩狒狒這類像人的
妖怪。
《說文解字注》裏也有提到疑似猩猩的妖怪外型描述，言其『鬼頭而虎爪』，會意可畏。
簡單來說是一種兇猛的，貌似也不可能吃素的妖怪。
阿德當然不知道他們實際住在哪座深山，畢竟妖怪不喜歡讓人知道自己的棲地，朱煙也沒
說，只道他們長途跋涉許多地方，都是為了解決一個嚴重問題。
朱煙漂亮地固定住兒子的脖子，不顧震想掙扎並且用他們自家語言哀哀抗議，硬是掰開了
少年的嘴巴。
頓時，幻想交易所的員工暨店長都知道問題出在哪了，那神話傳說裏據山啖人的兇猛野獸
，猩猩，居然有一口掉的掉爛的爛的蟲牙，阿德忍不住摸摸自己臉龐接近臼齒的位置，光
是看就有點痛。
朱煙痛心疾首地說，自家兒子在三十年前的某天看見一個水嫩嫩的四川姑娘，愛上了對方
，非但沒把她當成食物吃掉，還化人跟著對方下山，那好心姑娘以為震是孤兒，加上猩猩
對人類語言不熟，話也說得零零落落，只是笑起來毫無機心，兼力氣奇大無比，就當他是
智能遲緩的少年帶在身邊照顧。
那時文革剛結束沒多久，許多農民離鄉背井去城裏打工，四川姑娘也帶著震一起輾轉各個
正在復甦景氣的大城市，心裡多半也思量過自己一個柔弱女子，有個實心眼的『弟弟』陪
伴，既安全又不孤獨，而震只要填飽肚子就不要求其他了。
他們就這樣行走江湖了五年左右，四川姑娘找到了依靠終生的丈夫，夫家發現那弟弟居然
和姊姊沒血緣關係，孤男寡女就這樣起宿同行多年，氣得一度悔婚，引發不少風波。
後來發現震的確不正常，對男女之事也一無所知，這才解開誤會，但不許四川姑娘再和震
往來，他們就這樣分開了。
但離開四川姑娘的震並沒有回到故鄉，他還是在大城市裏打轉著，徒步或溜上火車換過一
地又一地，用人類的樣子在城鄉生活著，吃人類的食物也沾染了酒色財氣，等到朱煙找到
他時，發現自己的孩子已經衰弱無比又壞了一口賴以為生的狩齒，並且學會了人類諸多惡
性，又是氣憤又是心痛。
「我們猩猩只能吃沒被人類污染過的動物，才能保持體力和妖力，可現在獵物稀少，在我
族的棲地裏，自己能狩獵的份量受到嚴格控制，為了不與外族產生糾紛危及族群，也盡量
避免到其他地方搶奪別人的食物，可是人類的食物無法給我們任何力量，反而毒害甚重。
這孩子等於三十年來都飢餓著，而今卻不怎麼接受我們的食物，反而依賴人類的垃圾食品
！」
震張著眼睛看向母親，卻是一臉頑劣和煩悶。
「那現在呢？」阿德問。
「這孩子不聽話，也不去狩獵，我只得把自己的食物和他分著吃，好歹幫他續些體力。」
「但這一來妳不就也吃不飽了？」阿德又這樣說。
妖怪世界也有啃老族啊！
店員感慨地想。
「女士當下也可以先連貴子女的份量一起狩獵，先應急再說。」
「那是我族的禁忌。成年的猩猩若不能自己狩獵，就會被同族獵殺，以免弱勢血脈流傳出
去，但我……只剩下這個孩子了，我捨不得……倘若他無法自行狩獵的事實曝光，震……
他會被撕得四分五裂的！」朱煙說著又哭了起來。
「且此事恐瞞不了多久，我向信得過的耆老求助，長老願幫我暫時遮掩，惟今之計，只有
盡快幫震換牙，並讓他恢復一個正常猩猩應有的生活。」
有點難，他都在聽阿姆的歌了。
阿德在心裡補充，但他不敢直接說出來讓猩猩母親更傷心。
「具體來說，有哪些牙能用呢？」
「同族是最好的，但牙齒就是我們的生命，我們的信仰也不能褻瀆死者，已死的猩猩為了
保護遺體不被其他妖怪或野獸吞吃，同族會立刻火化並把遺骨搗成灰屑散在風中。」朱煙
說。
「就算有一副猩猩牙，我也沒臉拿給自己兒子使用。」
「離我們較近的人類勉強可用。本來就是人類欠我們的，從人類身上討回來有錯嗎？」她
用肌肉隆起的強壯手臂拭淚說。
「沒有。」阿德當然不敢說有。
「就叫妳不要管我了！我這樣也可以活下去，反正我就算死在哪裡也和妳無關！妳走啦！
回去妳那個鳥不生蛋又落後的深山裏！我不要妳管！」震忽然迸出一連串意見來。
「啪！」地上的凹洞又更深了。
「可是，普通人類牙齒太脆弱，根本無法作為替代之用。」朱煙擦擦眼睛說。
「我是聽說過有人用牙齒拉動一架小飛機呢！」阿德總是希望增加人類的正面形象。
「那樣還不夠！光是長度就差太多，起碼要兩吋三分。」猩猩母親似乎有完整詳細的Data
規劃。
「唔。」這要求也太高了。
「那你們想要交易的商品大概有什麼方向呢？」
「百年老屍的殭屍牙。」
「啊！莫非前不久大陸好幾個省分連續大規模盜墳案件是你們做的？」阿德還以為是某些
小說太流行了。
朱煙點點頭。
「店長。」阿德慢慢縮到哥布林店長旁邊，小聲說。
「這個我真的沒辦法。」
他不但是麻瓜，也沒有守護神啊！重點是殭屍片告訴阿德一個真理，除非你是武林高手，
否則你最好別降妖除魔，因為一捏就爆。
幻想商人橫了他一眼才懶洋洋地走到朱煙身前，這幅畫面的對比很強烈。
「好，我們接了，請回去等本店通知。」
「喂！」就算是故意的這麼乾脆也太超過了吧？
「還有，為了方便攜帶和移植，最好是整顆頭顱連牙齒，請千萬不要鋸傷商品，麻煩你…
…務必愈快愈好！」猩猩一手抓著兒子，一手撫著眼眶傷心地離去。
「店長──」阿德大聲發難。
不過店員忽然冷靜下來，覺得店長每天都在藐視他，應該不會覺得自己真的能和百年老殭
屍PK吧？
「該不會你要親自出馬？」
「怎麼可能？」店長嗤笑。
「區區地球人的牙齒，不過是長了點，硬了點，有什麼困難的？」
所以說，你們對地球人的定義到底有多寬？
吧檯接在地板上，燈先生也是無辜的不能拿他來摔，阿德開始覺得店長的眼神讓他感覺有
無數小蟲正順著皮鞋往他褲管上爬滿全身。
阿德和店長默默對峙二十秒以後，決定坦白說出自己的答案。
「我做不到。」
「哼，有什麼好怕的，娘娘腔！」店長這陣子因夢想交易所裡往來複雜也學會不少人類語
彙，原本他應該也知道涵義，就是習不習慣用的問題。
阿德瞪眼。
不敢去砍殭屍的頭，而且是牙齒已經長到兩吋三分長的百年老屍，就叫娘娘腔？
那找個不娘的男人砍給他看好了！
「不管怎麼說，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這太超過了，我是店員不是萬事屋耶！店長你如果啥
事都要叫員工去做，你就應該多聘一個外場的！叫他去找店裡沒有的商品就好啦！」阿德
誓死捍衛自己的人身安全！等等，這句話好像有點矛盾？
可是阿德小時候最怕看到的就是長髮女鬼和殭屍，這就和有人會怕蟑螂一樣，是一種頑強
的恐懼感。
「一句話，殭屍和無恥之口，你自己選。」店長用長爪子搔著嘴唇說。
「……這太不公平了！」
「我又沒說你不能找人幫忙。」店長打了個大呵欠，尖牙一覽無遺，瞬間讓阿德萌生敲幾
顆下來的惡心，可惜就是太短了。
「是這樣嗎？」
「再給你一百萬旅遊津貼。」
「提示，商品所在地在日本京都。」
要出國嗎？京都？不就有藝妓和楓葉？
「店長我恨你！」阿德往房間走，認命地收拾行李。
易經中的震卦有居安思危以備不時考驗之意，當然這時的阿德，還是對事物的徵兆毫無感
應，他只是阿Ｑ地安慰自己，殭屍不一定會動，說不定真的是殭透了，一把電鋸就能搞定
。
對了，阿德忘了問，是誰要付出代價？朱煙還是震？又將付出什麼代價？
※※※
阿德坐在商務艙靠窗的位置上，眼前是看起來頗不賴的飛機餐。
為啥演變到這個進展，其實有一連串合理又不合理的推動過程。
首先是店長運用他優於阿德三百倍的智商（註）告訴店員，猩猩們想找的殭屍牙就位在京
都大學附近的一間傳統和式建築裏，房屋的主人是一個老教授，他曾在京都大學的大學院
文學研究科裏教受歷史文化與思想文化學，之後以年紀甚大不堪負荷教學工作，轉而專心
投入學術領域，仍是其附設機構『靈長類研究所』的進化系統研究部門主持者，平常則隱
居在家宅之中，用高聳的圍牆隔絕鄰居好奇視線。
而且老教授還是名門之後，當地的望族，以他的專業加上他的老年研究方向，背地裡收藏
一具殭屍想解開生命之謎並不奇怪，畢竟研究鋼彈的都大有人在了。
據店長說，那具殭屍是老教授的祖父在日本扶植滿州國時，從東北帶回來的紀念品，簡單
說來也是強取豪奪的東西。
經店長這麼一說，好像說得通，又有哪裡怪怪的，總之阿德在店長面前，本來就少得可憐
的智商還要扣掉一半，因此阿德在筆記下殭屍牙產地的商品資料後，認命地自力救濟上網
查資料，看是黑狗血還是生糯米全給他搞起來，阿德搗鼓了半天，才終於想起一個重要的
前提。
心想事成房間的生成物不能帶出房門。
阿德最後的信心宛若夏天的霜淇淋般融化了。
別說他本來就討厭虐待小動物，這年頭虐狗可是會身敗名裂比過街老鼠還慘的，阿德也沒
膽子上拍賣網站徵求黑狗血，其他道具呢，零零碎碎弄到手恐怕就要幾個月了，而且一不
小心還可能損傷到珍貴的殭屍牙，結論也只能否定。
正當阿德要絕望地撞牆時，救星出現了。
不，根本不該稱為救星，因為他就是猩猩母子會找上夢想交易所的始作俑者，侜張！
狐仙大搖大擺地進來，拽出了阿德在夢想交易口大門外咬耳朵，言明願助他一臂之力，阿
德當下自然是無法反應，侜張才又解釋是青都的委託。
雖然覺得一直讓妖怪幫自己不是好事情，但阿德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店長除了砸錢以外沒
有給自己任何一種神兵利器，甚至連最基本的，怎麼鋸殭屍頭的工具也不見提供，有沒有
店員比狗還不如的八卦？
阿德想自己怎麼就鬼迷心竅答應？可能是金錢的誘惑加上無恥之口的脅迫吧？
超卑鄙的，這死哥布林！
因此不答應也沒辦法，店員這樣說服自己，良家婦女被高利貸逼債時也不是故意要出賣靈
肉的！
然後，不知怎地又被侜張說服搭飛機去日本了，好像是因為阿德雖然拿到地址，可是也沒
看過附近的風景，就和心想事成房間一樣，阿德也無法像店長或燈先生一樣精準控制店門
開在他想要的地段或世界，除非是阿德熟悉到刻印在心版上的風景，這次的目標住宅顯然
不是。
阿德也沒搭過飛機，不懂護照簽證那些麻煩的東西，不過侜張說那些都是小玩意，就很歡
樂地拉著阿德直闖機場了。
「所以說，你既然是妖……狐仙，乾脆帶我飛過去不是更省事嗎？」阿德截了一小塊鱈魚
排放進嘴巴裡，滿足地瞇起眼睛，把皮脆肉嫩的芳香鱈魚肉嚥下去後瞪了侜張一眼。
「哪有比較省力，飛過大海呢！人類就算了，要是被其他非人看到，我又得花心思應酬，
再說，現在這樣打個小盹，想吃想喝都愜意不好嗎？」阿德身邊的西裝男子說，他懶懶地
攤在坐位裏，一副能躺絕不站的樣子。
阿德本來想買把電鋸的，但想到電鋸沒辦法帶上海關，侜張又不願意帶他飛，只好被侜張
拖著走，反正他說要到京都就一定會把阿德帶過去。
此外一個現實的問題是，當初阿德也想過把門直接開在日本，再利用境內交通，可是第一
他是方向白癡，再來也不可能穿著這身制服拿著電鋸亂跑，雖然制服讓他不容易引人注目
，但不表示絕對沒人看到。
「可是找到了怎麼辦？我沒有工具啊？」阿德總不能用手刀吧？
「那種小事用符切一切就好啦！」侜張抬了下眼皮，似乎對阿德神經質的碎碎念有些不耐
煩。
「喔，都是你，我不出聲還好。」侜張忽然傾身貼向阿德，一下子兩人面孔貼得很近，阿
德立刻感覺雞皮疙瘩爬滿全身。
「狐主大人，此番遠遊東瀛嗎？」
一道沙啞難聽分辨不出男女的嗓音在阿德頭側響起，他本能轉頭看，一張青腫紅斑的大鬼
臉緊貼著機艙窗口，似乎有想要擠進來的衝動，阿德剛好夾在他們之間，進退不得。
「嗨。」侜張把阿德壓到椅背上放倒，自己探過上半身佔據多出來的空間，和那鬼臉交談
幾句閒話，鬼臉總算意猶未盡地飄走了。
阿德艱難地轉動眼球，發現週遭的乘客不是位置空著就是在睡覺，無人留意這兩個坐位發
生諸般怪事，又感到跟妖怪一起旅行的悲哀。
後來侜張打招呼的對象一個比一個巨大兼長相古怪，還有些沒有實體的水母生物就這樣飄
進來，纏到了毫無感覺的乘客頭臉頸項上，隨著客機不斷航行才逐漸脫離，阿德覺得自己
根本不是在坐飛機，而是在玩移動鬼屋。
好不容易脫離天上又換成地面的新幹線，抵達京都府時溫泉旅館老闆娘已經等待許久，對
兩人一身正裝照單全收，親切地引著阿德和侜張入內休息。
一直到泡進溫泉裡阿德都不斷吐著泡泡自怨自艾，白濁的泉色彷彿牛奶一樣，冒著蒸騰的
熱氣，愈來愈不像是來找殭屍牙了，阿德心裡焦急，但侜張要慢條斯理，卻是沒奈何。
雖然狐仙肯定是比他有辦法，阿德也知道欲速則不達，但是一想到朱煙還心焦如焚等著，
阿德就無法施施然地放鬆，就算這一次出國是真的搭飛機，也吃到鐵路便當，他的心情就
是輕鬆不起來。
之所以會半放棄地任由侜張擺布，也是阿德消極面對最後的必經關卡，也就是他不但要承
認世界上有殭屍存在，還得把它的頭砍下來，這些享受都是騙小孩的糖衣，最後中心還不
是包著苦得要命的藥！
一部分的阿德消極地想拖延，另一部分又想早死早超生，兩相矛盾的結果是阿德放棄再追
問侜張用意，反正侜張不打算說，阿德問也沒有用。
還有這家旅館的客人未免太少了，阿德拿著毛巾和浴衣打算去泡湯時，經過的木板走廊上
都沒人，靜悄悄地。
正趴在石頭邊百般聊賴地打瞌睡時，身後又一聲噗通。
「晚安呀！」霧氣間飄來一句讓阿德瞬間藏到水裡的問候。
「你不要過來！」現在阿德完全沒有遮掩，厲聲推拒，他只想快點安全撤退到置衣櫃裡的
制服旁邊。
「你幹嘛那麼緊張？」侜張明知故問。
「我、我……你……」阿德險些沒咬到舌頭，他抓狂地潑水。
「安心啦！我不會和你比身材的。」語罷霧氣中就浮出一張笑嘻嘻的臉，侜張一改白日搭
機的短髮造型，恢復原先的長黑髮，濕濕軟軟地盤在肩膀胸口，而他還頗古意地穿著一件
白襯衣下水，看起來基本上是很保守的。
雖然是畫家詩人眼中情艷橫流的男色入浴圖，但阿德既然把現在的狐狸預設為男人模式，
他就半點都沒知覺，還小鬆了口氣，除非侜張敢用這個樣子對他動手動腳，那阿德一定會
翻臉。
阿德怎麼敢答他擔心侜張又來上次在希華高中那招賤透了的美人計，喜歡看正妹是一回事
，阿德可不喜歡被狐狸變的女人玩弄，還有退一萬步說，男人當然也不喜歡！
不過侜張大概是對水溫很滿意，只露出一張臉，其餘部分都沉在水面下，瞇著眼細細微笑
的模樣也真有幾分狐狸樣。
「為什麼要來泡溫泉？」阿德問。
「你多久沒出去玩了呢？」侜張也問。
阿德別過臉，覺得手腳無處擺放。
「高中畢業找不到工作，我天天都在玩。」
「呵呵，不是問你閒晃，開心才能叫玩呢！」
「……」這是故意揭阿德瘡疤吧？誰會跟一個殘廢出門玩？
「為何老是愁眉苦臉？」
「你才為何一天到晚都在笑？」
「我不懂人類的煩惱嘛！」侜張含了口溫泉，很故意地噴向阿德，他的力道又巧又準，正
中阿德的臉。
阿德只剩單手仍能活動，他仍奮力舀水回擊，可惜侜張一瞬又不見了，然後又從別處冒出
來。
「可惡！你別跑！」阿德剩單手也游不起來，努力在水中移動。
「阿德……再問你一次，為何愁眉苦臉？」
「你忘了，朱煙和震的事情！」阿德抓到機會就侜張質問。
「我怎麼可能放心陪你玩啊！他們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所以呢？」
「你還問我『所以呢』？他們不是妖怪嗎？為什麼你看起來不痛不癢的！」
侜張聳聳肩。
「那你是人類激動什麼？」
「我──我同情他們不行嗎？」阿德差點語塞。
「你覺得店長為何要答應這件交易，還派你去找到那項商品？」侜張又說。
「蛤？」啥時又扯到哥布林？阿德忘了潑侜張水，呆立在溫泉裡。
「問題或許不在猩猩，而是在你。」
「你什麼意思？」
「阿德，雖然你是人類，但對同族的事情著急些還說得過去，連妖怪也這樣？就連這趟任
務，你要找殭屍牙，沒錯，但是為了朱煙和震，這樣對嗎？」侜張和緩地說給阿德聽。
「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單純的公務旅行，你卻搞得好像殺身成仁似，倘若我是店長，可不會
覺得這種自我滿足的員工適合待在自己的店。」
「你是說店長在測試我？」阿德在溫泉裡逼出一身冷汗。
哥布林給阿德的感覺，一直都有某種比例的生命威脅成分在。
「故意給我一個不可能任務，測試我會為了自己的想法不顧一切還是幻想交易所的員工，
認輸回去？」
「誰曉得呢？」侜張四兩撥千金地卸去了阿德的問題，但他天外飛來一筆的指點已經擾亂
阿德初衷，使他要懷疑的地方又加入店長的目的。
靠夭！愈聽愈像一回事了！
上次阿德還搞砸店長和惡魔的交易，哥布林的字典裡沒有『原諒』兩個字，但他對阿德一
直沒出現明顯的報復行為，因為平常就很機車了，阿德還是耿耿於懷。
原來就是這個！
「對了，明天你可以自己搭電車去市內吧？吾另有要事。」侜張又冒出一句晴天霹靂的臨
時動議。
「等一下！你不是要陪我嗎？不是答應青都說要幫我嗎？」
「有啊！我帶你搭飛機，過海關，買車票，轉車，還有訂旅館過夜。」侜張一邊扳著手指
數落。
關鍵呢？那隻關鍵的殭屍呢？
狐仙露出一個抱歉但不誠懇的微笑。
「我和稻荷他們約好了，咱們不同領地的狐族好久沒聯誼聚會。還有他們要舉辦比誰那根
最大的賽事呢！他們力邀唐土的狐狸擔任貴賓，我當然要為吾族爭光，就這樣。」
侜張的語氣聽起來很認真，阿德心涼了。
「那根？」難不成侜張的真實性別真的是他想的那樣？阿德臉色又青又白。
「尾巴啦！」
照例能由表情看出阿德想法的狐仙狂笑起來。
「先這樣，告辭。」
「等等！」阿德怎麼可能放他唯一的救星跑掉，自己去那種恐怖的地方挑戰生平最害怕的
東西，阿德抓住侜張飄在水裡的袖襬。
「唉呀，衣服被水流走了。」水蒸氣裡傳來笑意濃濃的嘆息，阿德只撈回一件空衣，偌大
的溫泉裡除了自己以外別無旁人。
「可惡……」瞧不起他？阿德絕對不會哭著喊這個沒良心狐狸的名字！
不過就是隻殭屍！保存期限過期久了點，牙齒長了點而已！
是男人的就該去砍個一顆兩顆殭屍頭當作工作能力的證明！五樓你說是吧？
※※※
不是妖怪無法相信，而是會去相信妖怪的人類，腦袋本來就有問題。
阿德痛定思痛地反省。
被侜張這樣一鬧，本來想穿浴衣打乒乓球的阿德，唏噓地回到房間裡，想要把制服晾起來
時才發現一個小東西從摺好的制服中掉到地上，撿起一看，是一把手掌長的符刀，看起來
是用書寫著密密麻麻符文的黃紙摺成的小紙刀，當然也是無鋒。
阿德有點感動，原來侜張還是記得自己單手連電鋸都拿不好的事情。
但是，他還是有點懷疑這把說很虛真的很虛的小符刀，該不會到時候也忽然失效，然後狐
狸愉快地告解那只是把展現他摺紙技巧的作品而已？
晾好制服襯衫和長褲，阿德滿足地拍拍布料，穿著浴衣躺在榻榻米上，望著從糊紙和氣窗
口透進來的月光，腿和胸口都有點冷，但是卻不想上蓋棉被保暖。
他拿起抄有地址和人名的便條紙看了看，將紙條壓在眼睛上，悶悶地，同時也要睡不睡地
休息到了拂曉時分，便早早穿妥制服告辭老闆娘，踏上冰冷的曙色離開這個考驗之前的中
途站，認真地尋找可以把自己帶到京都市的大眾交通。
沒有人看見自己，或者就算看見了也不聞不問，還未成為夢想交易所的員工前，阿德就已
經習慣這種對待，因此之後也不以為怪。
再怎麼說，只要人肯努力一點，總是會有收穫的，阿德東轉西轉還是在日落之前發現了那
個老教授藤村章的住處，真的是很像拍電影的日式建築。
兩扇木頭大門上還有獸銜樣的門環，旁邊有著只寫了家主人姓名的門牌，道路兩邊無人經
過，阿德想到裡面可能殭屍就吞了一大口冰冷的口水。
新的問題又來了，阿德又不是廖添丁，他也不會梯雲縱，因此要怎麼非法入侵？雖然電視
影片裡面的主角演得那麼神，但實際上要怎麼偷偷潛入一棟豪宅裡還是有許多現實的困難
點，特別是對阿德這既無身手又無工具和幫兇的人。
阿德不敢一口氣就走到門口，懊惱地在街邊判斷，薄暮滿天，太陽馬上要下山了，入夜以
後阿德真的死都無法麻痺自己的大腦摸進去，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不管成不成功，總得要實際付出行動去尋覓商品才能對店長交代過去，阿德還有這點常識
，每當這時候，阿德就對自己無法理智斷線去覓死覓活感到囧很大，當然，表面的理智…
…多數人把理智和風度搞混，那種好好說話、好好做事的『理智』阿德雖然很容易燒斷線
，可是關係生存的理智，卻是芯很粗的那一種。
曾經，他被串在樹上血流不止半天，所有的感覺都即將離去的剎那，阿德就只剩下清楚地
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空白，然後那道奇妙的刻印從此就留在阿德心裡。
面對這道焦黑的意識污痕，善惡或愛憎都要閃邊，因為他想活下去，他知道自己還存在，
這是阿德的底線。
因此阿德知道，他做出什麼事可以有助於自己在夢想交易所裡生存，但這是非常本能的部
分，平常阿德就看店長很不爽了，當然也不會刻意諂媚他。
為了自己，只要還跑得動，他就要跑，只要還有力氣舉手，他就不會把手縮在口袋裡，這
是阿德的思考方式，因此他不管多麼遲疑和抗拒，最後還是會行動。
阿德看見正門外還有一扇方便出入的小門，很多日本大戶人家都是這樣，能夠給車出入的
大門雖然很氣派，但是平常都鎖著，要讓佣人來打掃或者出去遛個狗之類就走旁門。
阿德一看那扇小門是用嶄新的霧面合金所製，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方才就繞了目標建築一
圈，藤村章的住宅四周也被其他民宅緊鄰包圍，因此出口除了大門以外確定只有旁邊的小
門了。
阿德湊近旁門，用袖子蓋住手掌試拉，居然沒上鎖？
難道是侜張的傑作？
對阿德來說難得要命的挑戰，在非人他們看來著真的有這麼無聊？無聊到感覺要幫個忙也
很隨便的樣子？
青都是很有禮貌的，一定不是他的錯，但是侜張……百分之百就是這樣！
阿德看到門戶已開，又增加了半分把握，但前方的未知已經沒有門板隔離，讓他的恐慌也
跳了刻度，無論如何，變涼的空氣提醒阿德，給他壯膽的白晝已經快消失，而他的單手其
實負荷不了砍人頭這種碎肉斷骨需要技巧與力氣的運動，更別提殭屍頭可能又更硬了，因
此得到一把符文刀的阿德應該要偷笑了吧？
為何他半點都開心不起來。
用力拍拍臉頰，阿德命令自己振作，為了朱煙和震也為了自己，總不能在門口就夾著尾巴
溜回去，於是他深呼吸，憋氣走進了旁門。
映入眼中的是美則美矣但除了『好看』以外阿德不懂得鑑賞的庭院，然後花木扶疏間有著
一棟雙層加閣樓的白色房子，反而是偏西洋的小別墅感覺，只是在東側加裝了落地窗的木
頭走廊，房子旁邊種了棵大樹，主幹筆直，伸出了無數細小枝枒，可能是秋天，葉子都掉
光了，倚著房子的樹影反而有點陰森，和周圍的庭院襯托，充滿優美事物的集合中又有些
不和諧。
魚池邊開了好幾叢火紅的彼岸花，阿德只瞄一眼就飛快轉開視線，在心中狂念『阿彌陀佛
』，反正他也算有見過別的佛了，心裡這才勉強穩下來。
其實就是這種快要看到又還沒看到的狀態最是折磨，阿德從走廊邊打開的缺口爬進房子，
經過起居室來到客廳，藤村教授家完全符合涉世未深的阿德對有錢人和知識份子結合的傢
伙，對自宅的布置方式，雅致且整潔，放的東西不多但看起來都價值不斐，房子採光很足
，完全無法和殭屍或阿飄劃上等號。
並且也看不出有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畢竟，總不會把殭屍放在自家的衣櫃裡吧？
阿德決定優先往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搜索，因為什麼都不做站著更毛，他要化被動為主動。
他就沒浪費時間到二樓或隔樓了，按照自己從小到大對殭屍傳說的印象，這種東西通常都
是放在照不到太陽的地方，比較可能是地下……地下室！
阿德拐進書房，略掃了一眼架上藏書，中文部分還佔了不少，但現在沒空留意藤村章看哪
些書，阿德不浪費半秒隨即開始搜索密室入口，賓果！
推開活動書櫃後，後方出現一扇門，阿德忽然發現自己說不定還蠻有廖添丁的天賦，他愈
發戰戰兢兢打開門，書櫃後的神秘門是喇叭鎖，從外面上鎖，換句話說，就是要讓內側打
不開，這個認知讓他小腿抽筋了一下。
打開以後是一道金屬骨架蓋成的迴旋梯，就這樣通往一片黑暗的地下室底。
還好門沒關上，透過書房透入的些許亮光，阿德發現迴旋梯入口扶手上有個小平台，上面
放著白色蠟燭台和火柴，阿德望了昏暗的地下室，畢竟他是第一次非法私闖民宅，根本不
知道電燈開關在哪？
但是，他要怎麼點火呢？打火機也就算了，火柴不是要一手拿著火柴盒，再一手劃亮它嗎
？還好急中生智，阿德把火柴盒咬在嘴巴裡，單手點亮火柴再將火焰移上蠟燭燭心。
夢想交易所的員工將符刀銜在嘴裡，右手拿著燭台，以沉重的心情開始探索地下室。
※※※
皮鞋底踩在金屬迴旋梯階面的聲音其實很響亮，阿德只能掩耳盜鈴，還好他剛剛潛入藤村
章庭院時，感覺外邊和裡面的房子都空空無人，稍微大聲的腳步應該還好，藤村教授應該
是去學校了吧？
蠟燭光很微弱，除了照亮胸口以外，連鞋子都看不太清楚，但等眼睛適應黑暗以後，還是
勉強能看到地下室的輪廓，足履平地時阿德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不過為何不放個手電筒之類或乾脆把電燈開關設置在密室入口？阿德更肯定這間地下室果
然有古怪。
阿德進入的地下空間就像另一個雜亂的研究室，隨意堆放在地上的紙箱，同樣放滿各種東
西的大書桌，好幾次都差點絆倒阿德。
然後是一面透明玻璃牆將地下室分為兩區，阿德乍見自己的倒影嚇了一跳，才想起是黑暗
加上玻璃產生了類似鏡子效果。
走向玻璃牆，阿德知道他已經接近這次旅行的最後答案。
這時候，擔驚受怕那麼久的神經也差不多麻痺了，阿德又輕抿了下嘴唇，確定符刀被自己
銜得夠牢，才高舉燭台走向玻璃牆的入口，見那還需要刷卡的自動門也開了，算侜張那狐
狸夠義氣！
裡面放著長方形的大石頭，阿德再一轉念，才能用正確的稱呼形容，石棺。
糟糕，大概是太害怕了，腦袋運作速率開始慢起來。
阿德努力保持蠟燭火焰的穩定，一種陰涼感在進入玻璃牆隔間後分外強烈，他終於走到石
棺邊，面對自己兒時幻想夢魘。
石棺裡躺著一個人，廢話！阿德在心底罵了自己。
一個死人。
看得出『它』生前是位男性，體形偏瘦，雙頰凹下，眼下有著摺痕和黑影，看上去宛若熟
睡，穿著一件白色單衣，並用腰帶打了個結固定衣物，就這樣躺著，但阿德知道，那東西
已經沒有呼吸了。
殭屍的牙尖微微凸出，刺在下唇上，感覺比想像中要短，不過和阿德看過的朱煙化人時的
獠牙差不多，二吋三分大概是幾公分呢？應該要把牙根算進去吧？所以朱煙也說過殭屍牙
千萬鋸不得。
好，阿德了解了。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正想找個地方放好燭台開始作業時，棺中死屍雙目赫然張開，瞳孔毫無
規律地亂轉，然後與阿德四目交對。
接著屍體伸出一手抓著棺邊，又一手，然後想要爬起，阿德大駭，急退兩步驚叫出聲。
這一叫卻壞了事，唯一的武器符刀從嘴間掉落，阿德在電光石火間本能選擇拋掉燭台右手
用力拍向胸口，千鈞一髮總算急時按住侜張給他的小符刀。
地下室又恢復先前的昏暗，阿德在看不清楚環境的半失明情況下立即陷入恐慌，他能感覺
前方那比自己還大的某種會動的影子已經從石棺裡站起來，並朝他的方向虎視眈眈。
「呼！」活動起來的屍體朝阿德撲去，阿德駭極不作他想，死抓著符刀往前一擋，卻沒想
到眼前割劃出星紅的傷口，符刀彷彿雷射一般燒開了觸及殭屍身體的任何地方並瞬間燒灼
，頓時殭屍發出了刺耳的叫聲，卻不放棄抓住阿德。
阿德胡亂揮舞著符刀，又是給怪物好幾道傷口，它的攻擊動作終於稍緩，阿德趁機轉身逃
出隔離室，並拼命穿過地上障礙物想找到迴旋梯入口，它又立刻跟了過來，一人一殭屍在
昏暗的地下室中瘋狂追逐。
阿德抬頭絕望地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了，但可能是從窗戶外透進來的街光，讓阿德從書櫃
後進入地下室的入口還微微發亮，有別於四週完全沉溺的黑暗。
阿德心跳如擂鼓，滿腦子只能想到逃！他一摸到迴旋梯的扶手，立刻發狂地往上爬，不管
姿勢有多醜，逃出生天才是最重要的事！
爬到一半殭屍用更迅速的動作抓住阿德的腳，阿德用符刀再度揮砍，才發現，那把侜張給
他的紙刀已經沾滿了殭屍的血液肉泥，不復第一下的鋒銳，阿德仍努力向上掙扎。
出口的弱光照亮了殭屍的臉，那已經恐怖到阿德叫不出來了，眼球翻成血紅，臉上胸前有
多道燒爛的傷口，發出刺鼻腐酸臭氣，它張著血盆大口露出尖牙，發出低沉的吼聲，彷彿
要把阿德撕成碎片。
阿德高舉符刀，用力刺進殭屍眉心，紙做的符刀在符文均被穢物遮蔽的情況下，竟能憑侜
張的法力穿透頭骨直透入腦，殭屍頓時抱頭呻吟起來，阿德連忙轉身連滾帶爬地上到密室
入口，狂亂地拉回門板上鎖，然後拼命把沉重的書櫃推回原位，靠著書櫃大口喘氣。
阿德又不安地貼著書櫃傾聽門後邊的動靜，發現門板後傳來微弱的爬抓聲，然後安靜了兩
秒，又聽見乒乒乓乓像是重物滾下迴旋梯的聲音，想是阿德孤注一擲刺進殭屍頭部的符刀
發揮效果，它不能再追殺自己了！
他活下來了！
額頭無力地抵著書櫃，阿德這才發現他已汗透襯衫，眼眶都是淚，嘴唇發麻顫抖不止。
雖然努力嘗試過，但果然自己還是不行……如果他刀法俐落些，不浪費那些揮砍動作，說
不定還是有機會，可是，現在唯一的法寶已經用掉了，而阿德根本連打開門檢查那殭屍死
透沒的勇氣都不剩下。
他真沒用！沒用！
阿德只能反覆無聲地譴責自己，差一點就是兩全其美的結果了，震可以拿到殭屍牙獲得重
生，朱煙不必傷心，阿德也可以做好夢想交易所店員的工作，現在就算那殭屍死透了，阿
德也沒辦法靠這房子有的普通工具砍下它的頭。
不要哭了！真的應了那死哥布林的廢話變娘娘腔！
阿德用袖子粗魯地抹著臉。
為什麼人類要管妖怪的事？
如果只是這句話，阿德說不出啥狗屁大道理，可是，阿德知道自己不安的原因。
因為朱煙會傷心，那個雖然是猩猩的母親，會很傷心很傷心，而且她和兒子都會陷入危險
。
阿德從來都沒有為父母做過什麼令對方感動的事情，出車禍時他才十五歲，十五歲的族群
裡必定有很孝順體貼又負責任的好孩子，但絕大多數都是沉浸在青春期的自己，那諸多煩
惱與叛逆裡，一心只想特立獨行掙脫牢籠。
父母嘮叨是一定的，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己都自顧不暇了怎麼有心情去注意他們的感
受？
阿德只是個普通的男生，直到意外發生之前，他都覺得那是『長大以後』才要煩惱的事情
，他只想享受父母的疼愛和容忍，這會讓他有安全感。
他覺得爸媽就是頭頂上的兩棵大樹，大樹永遠都會幫他遮風避雨，就算阿德不冷也要他添
衣服，就算阿德因為偷吃零食飽飽的沒有食慾，還是不厭其煩地勸他定時三餐。
那時覺得好煩，可是心裡某個地方也有小小的高興，因為，他只願意讓自己的家人煩呢！
而且他會原諒他們讓自己很煩，因為畢竟都是一家人，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阿德作夢也沒想到『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句老梗也會應到自己身上。
目送朱煙帶走震時，阿德忽然想起以前那個愚蠢的自己，怎麼會是他原諒爸媽？
應該是爸媽原諒他這個不事生產的麻煩才對！
雖然他們家從來沒把『我愛你』掛在嘴邊整天親親熱熱，但也是個平凡的小家庭，很多事
情，阿德只要稍微花點力氣，甚至無須金錢就能讓父母高興的小事，為何當時的他就是不
肯做呢？
抱著父母的骨灰甕時，阿德才清醒地意識到，那兩個小小的冰冷容器裡裝的就是生養他的
人。
他後悔了。
原本黑暗的書房忽然亮起，刺眼的燈光打亂了阿德的回憶，他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是什麼人？為何在這裡？」
※※※
阿德猛然轉身，打開書房電燈的是穿著斜格紋毛線背心的老人，他霜白的頭髮全部後梳，
身材高大眼神矍鑠，看上去很有威嚴。
阿德正是張口結舌，被抓包心中惶惶然時，眼前忽然一片白花花，瞬間反應過來被人用白
布蓋在頭上遮住視線，肩膀也被環抱著。
所以不是被人，是被一隻狐狸蒙了眼。
現在才出現，故意的嗎？
阿德又火大了。
但侜張隨及鬆開阿德往前走，僅管阿德因為角度與時機問題沒看清楚侜張如何現身，但在
老人眼裡，他卻是活生生自書櫃中走出的白衣美人，美得妖邪，卻又更勝妖邪，且非凡人
可比。
「你們……」老人顯然被侜張的神出鬼沒與非人風情弄得懵了。
從白布下緣阿德勉強還剩下狹隘低矮的視野，可以肯定侜張是以阿德見慣的白衣古裝現身
，但他發現侜張的衣服後擺似乎少了一塊，本來走路都會拖在地上的。
幹嘛拿衣服蓋在他頭上？
阿德完全搞不懂侜張到底想幹什麼？
「哦，吾等初來日本，不熟環境，借道貴戶請莫見怪。」
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老人的表情卻從家中被陌生人入侵的驚愕提升到強烈反應──驚喜的那一種，他顫抖著語
氣問：
「你們該不會是妖怪？」
「說我們是妖怪未免太失禮，吾等方與稻荷聚會歸來，一時懶得尋路罷了，誰教你們人類
在地上蓋這麼多房子。」侜張把妖怪特有的那種變幻不定口吻表現得十足十，遊戲意味居
多的敬語後面馬上續接挑剔句子。
「走了，阿德。」侜張拉著阿德的手大搖大擺就想離開。
「慢著！請你們暫時留下，我有許多疑問想請教你們。」藤村教授不愧是老學究，遇到超
自然生物還是好奇心凌駕恐懼。
「嗯？」侜張懶懶地應聲。
「既然你們都進到這間房子，怎麼說也是我的客人，請讓我招待你們吧！」老人的聲音聽
起來很熱切，阿德努力吹開布料好偷看，但侜張掛在他頭上的布片總是讓他只能看見鼻子
以下的東西，本來就夠矮了，這實在欺人太甚！
「咕嚕……」聲音從阿德肚子裡傳出來，讓店員尷尬得要死，只因一心尋覓殭屍牙確切位
置，他連中餐都忘了吃。
「好吧！那就卻之不恭了。」侜張又說。
「請問你們可吃人類食物嗎？」藤村教授又熱心好奇地問，妖怪的飲食習慣，聽起來也是
個有趣命題。
「吃得，吃得。」侜張漫不經心地應道。
「我一個人獨居很久了，平常都是在起居室用餐。」藤村教授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說。
「請你們跟我來，稍待片刻。」
小偷當得這麼華麗的經驗阿德是第一次，他也強力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有誰會在失風以後
還被主人請吃晚飯還很享受的？
坐在起居室和式矮桌旁的阿德痛苦地想，藤村教授興沖沖地埋首廚房奮力作業，恐怕他還
不清楚地下室自己的寶貝收藏品被阿德搞得亂七八糟的事實。
以一個年近七旬的老爺爺來說，他可說是相當幹練了，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居然
到處都有條有理，應該是有請鐘點女傭。
「為什麼留下來吃飯？」阿德用氣音質問侜張。
「乾脆催眠他然後動手了事。」這句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像壞人？
「阿德，你不是肚子餓了嗎？剛好他又喜歡我們。」侜張連坐直都懶，歪著身子托腮道。
「問題不是這樣！」阿德無力地說。
「對了，雖然覺得你應該知道，不過還是提醒你一下，如果這次拿到商品都是我在動手，
你打算要付給我什麼代價？不然這樣可說不過去。」侜張斯文地玩著髮尾說。
「蛤？」
「這是你們店裡的規矩吧？」
「所以我才想盡量讓你自己來，另外再畫張符也要時間。」
所以，先讓殭屍收藏家對他們放鬆戒心，再趁機行事，確實是目前最好的方法，阿德也無
法否定。
從藤村章居然把會動的殭屍放在地下室，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到妖怪還反過來熱心
好客，就知道他一定是所謂的發燒狂。
「好啦！你說的也有道理，但在我頭上蓋這個幹嗎？」一想到頭上這塊布平常被侜張拖來
拖去沾了多少灰塵，阿德就滿心不樂意。
「這樣才能說你是妖怪囉！不然一個陌生人類站在自己家裡，按照常理判斷不是小偷就是
強盜，再不然是情夫，所以現在都沒有聖誕老公公了。」侜張環抱雙臂信心十足回應。
「憑什麼頭上蓋塊布別人就會覺得你是妖怪？」阿德趁藤村教授還在準備待客晚餐，和侜
張的對話能較為放肆。
「唉呀！卡通不都那樣演嗎？那個在我們的圈子裡最近也蠻流行的，總是要與時並進，知
道人類怎麼想像我們囉？」
知道經典的《鬼太郎》還說得過去，但連這兩年才出的《夏目友人帳》都一清二楚是怎麼
回事？
阿德快要爆炸了。
「的確，沒寫字還是少了點味道。」侜張不知怎麼變出來的毛筆，已經沾好墨汁扣在指間
，一副書聖姿態。
「就讓我來寫個『囧』！形音義皆美。」
「你想都別想。」阿德努力撥開侜張企圖伸過來的魔手。
「古人有『漫寫羊裙』的典故，這是好事呢！你何必拒絕我，乖乖從了吧！」侜張露出了
邪惡的微笑，故意要鬧阿德。
之後又是一番打鬧，阿德還是被侜張的毛筆撇到幾下，但被勒令不可取下頭布的阿德最後
還是沒能驗證侜張撇了哪些鬼畫符，但他既然要阿德頂著這層遮掩，自有狐狸的道理。
接著侜張做起新的符劍來，不忌諱阿德就在他旁邊，那樣子倒像是學生做美工作業，但阿
德半分也不敢取笑，因為他親身體驗侜張那樣專心裁裁畫畫弄出來的摺紙，居然比雷射刀
還威，除了說『我還要』以外沒有第二種意見。
莫約三十分鐘後，藤村教授就用托盤端出豐盛的菜餚，讓這樣一位老人家給自己做菜送飯
還騙他，阿德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夢想交易所的員工本來就要置道德良知於度外，否則這工作根本就幹不下去。
藤村教授端上來的料理雖不能說豪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能做出這麼豐富的菜，阿德也
相當佩服了，他唯一會的料理只有泡麵而已。
托盤裡有味噌湯、白飯、幾樣灑鹽燙青菜、炸肉餅、加上躺在淺盤裡令人食指大動的焦香
烤雞肉串，阿德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雖然老人追著侜張詢問妖怪之事的模樣很像小孩子，但他端出晚餐的樣子還是洗練優雅的
銀髮單身貴族，阿德不禁想，這樣不求人的老年生活也挺不賴的。
「寒舍沒多少可供招待，不合口味處請見諒。」藤村教授就像普通的日本人那樣，說出制
式的客套話來。
「沒這回事，讓你費心了。」阿德真心地說。
「請用，我得先去找幾本書來查資料，你們是我難得的客人，請把這當成自己家一樣。」
藤村教授又興匆匆地往書房走了，阿德不禁祈禱他沒空去看地下室的慘況。
主人一走後，阿德正要放下客套假面狼吞虎嚥一番，卻發現侜張已經在吃了。
而且不愧是狐狸，他專門吃肉。
「喂！」阿德趕緊搶攻自己的份，但傻眼的事情發生了，侜張氣定神閒箸尖一撥，阿德的
筷子就這樣飛了出去，等阿德狼狽地撿回來，盤子裡的肉已經所剩無幾了，而那個掠食者
還一副很Nice的樣子，貌似小口進食有教養卻可怕地攻城掠地。
阿德是知道有種人對食物怨念特別大，但他沒想到侜張也是這樣。
「你怎麼可以搶我的份！」
「阿德，聽我的話，你最近多吃點疏菜會比較好。」侜張饒有深意地盯著阿德的臉，阿德
下意識摸摸嘴邊的皮膚，其實是按著口腔內部的牙齒。
不管！那炸肉餅和雞肉串看起來都很好吃！而且他兩天沒吃雞排了！
可是侜張還是擋著阿德，他擠擠漂亮的眼睛挑挑眉毛，告訴阿德要人幫忙總得拿出誠意和
應有的態度來，阿德只好氣苦地放下筷子，看侜張光明正大地把所有飄散肉香的盤子一掃
而空。
雖然肚子很餓，但看著空盤子、水煮青菜和白飯，一股無名火卻冒出來，他也知道在別人
家對著剩菜使性子很要不得，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其實不是菜的問題，而是阿德剛剛才從地下室九死一生逃出來，他只是想要一點安慰自已
的補償，這卑微的期待也被侜張奪走了。
見阿德放著筷子瞪著眼前的餐盤不語，侜張又輕笑起來。
「怎麼不吃了？這是主人的心意，浪費了可惜。」
這時藤村教授也匆匆帶著對照資料進來，看見裝肉的盤子都清空了，他泛出一絲喜色，但
阿德怎麼說得出口，那些都是侜張幹走的，他半口也沒吃到！
但侜張卻忽然起身，往阿德這邊走，也一把拉起店員，然後說：
「我這朋友食慾不振，還是早早帶他回去休息為上策。」
拖著阿德就往外走。
阿德不敢出聲以免露餡，但不是要留在這裡找機會再去砍那地下室裡的殭屍頭嗎？難道就
因為他沒有歡欣鼓舞地接受侜張的搶食並視為一種恩賜，這狐狸就不爽要用退場報復自己
嗎？
一晃神就被帶到玄關了，藤村教授還跟在後面契而不捨地挽留，阿德才要大聲抗議，侜張
忽然抱著他轉了半圈，把阿德壓在牆上，侜張的力氣有些大，速度又急，阿德被這樣毫無
預警的帶動撞得頭暈目眩。
「幹什麼！」阿德終於忍不住怒了，他不屑卑屈地求侜張幫忙，正要他滾蛋時，侜張放下
袖子，阿德得以看見他原來站的地方，所接近的牆壁面已經整塊崩落了，露出裡面的水泥
，而老人正彎著腰垂直雙臂，身體明顯顫抖著。
然後藤村教授抬起頭，但他已經不是阿德剛剛看見的和善老人。
雙眼突出血紅，膚色青黑，鼻部枯皺，眼眶深陷，同時從口中伸出一對足有他人尾指長的
慘白獠牙，突出手指的長指甲往牆上一按，就抓下碗公大小的牆壁碎片。
他用骨節畢露的手伸向阿德，臉上滿是饞意。
※※※
註：全名為智力商數，即IQ，計算公式為心智年齡除以生理年齡再乘以一百，目的為透過
一連串標準測量來測定某個人在某段年齡層的認知能力，為法國人比奈（Alfred
Binet,1857-1911）及其學生所發明，普通人的平均智商約在一百左右。
又此註解意在表明，店長的心智年齡和生理年齡均處在未知狀態，因此本文撰寫時提及的
智商比例並不表示他等於三百個阿德的智力，而是代表店長的認知能力是阿德的三百倍，
這是人類難以想像的境界，因此作者也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