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入魔
金櫻子慢慢的坐起身,黑暗的房間中有可疑的沙沙聲。
坐到床沿,她的長髮忽然一緊,她從肩上回頭,看著只剩拉頭髮力氣的葉冷,「
嗯?」
老天,她真美。而且不是人類的美,而是揉合了濃重妖氣的美。筋疲力盡的葉冷
心臟狂跳起來,無奈已經用盡力氣。
金櫻子正背對著他,長髮散亂,間隙可以看到雪白的背…和從許多細小傷口長出
來的翠枝嫩條,碗口大的花豔紅怒放,飄著帶著毒藥般的致命和金屬餘損的芳香
。
枝條處迸裂血花,濃郁芳香加上甜腥血氣,極妖而冷然的女體。讓原本是風魔的
他每次見了都要發狂。
「…妳、妳想去哪?」葉冷喘著,「我只是歇口氣!」
金櫻子原本想說,「精盡人亡」是真有這回事的,但想到他曾經逞強到「精盡而
繼之以血」,決定不要太刺激這個驕傲的魔。
「我累了。」她淡淡的說,「想睡覺。但我不慣與人睡。」
既然有這現成的台階下,幾乎暴斃的葉冷鬆了手,沒一會兒就鼾聲四起。
雖然兇殘難以教化,心思卻意外的單純。聽孩子們互相罵對方草履蟲,就是指對
方像單細胞生物沒長腦子。這拿來形容葉冷倒貼切。
她入自己的臥房,隨手拿起一件長衣,就入了浴室洗浴。走動間,花瓣和血珠滾
落地板,卻詭異的沒多久就消散殆盡。
扭開蓮蓬頭,她站在底下閉上眼睛、仰著臉。若說時代變更如此快速有什麼讓她
喜愛的,大約就是潔淨而方便的蓮蓬頭。
熱氣朦朧,她身上蔓長的枝條才緩緩退回去,在皮膚表面留下一個幾乎看不到的
疤痕,即使撫摸,也不太感覺得到。
壓抑操縱禍種這麼多年,她早已嫻熟,只有激情時不受控制。頭回和葉冷睡得時
候,差點絞殺了枕邊人。
這魔頭不但不怕,還屢屢回顧,像是上了癮似的。她也就無可無不可的讓他一再
回來。既不是很討厭,也不很煩人,也就無所謂貞節不貞節。
但她畢竟是生在清末的老奶奶,守著那個年代的道德規範。即使只是「鬥陣」,
難聽點就是「姘居」,她也沒打算捻花惹草。
一個男人就夠煩的了。
等她洗浴完畢,身上又白淨光滑,地上僅留一些還未化盡的花瓣。她套上直到腳
踝的長衣,斜倚在床,拿著唐詩三百首在床首看。
這是她每天臨睡前,最悠閒的時光。
這習慣還是年輕時課子留下來的。
她雖然沒受過正式教育,但自命真傳的師傅教她讀道經、算數。嫁入黃家時已經
先識了幾千字。
丈夫過世後,婆婆哀痛過甚,臥病不起。剛坐完月子的她,內要照顧婆婆、幼嬰
,外要幫著公公包藥、招呼客人。認著藥櫃的藥草名對藥方,記著帳,讀寫算數
又更精了。
等孩子上了私塾,她一面看店,一面課子,邊學邊教的,也把百家姓和千字文讀
了個爛熟。教大了孩子教孫子,孫子大了教曾孫女…她頂多念到百家姓和千字文
,四書五經就沒精力了,但這點東西就夠她教三代了。
兒子在燈下唸書時,她隨手拿了他的一本唐詩來看,驚訝居然有這麼美的文字,
雖然一直沒讀懂,卻維持這樣的習慣:臨睡前讀幾首詩。覺得心境安詳平和,才
去睡覺,比什麼心經淨符有效多了。
她正讀到「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默想著如此壯闊的景致時,一陣急促的
敲門聲打斷了她。
奇怪,這麼晚了…她瞥了一眼時鐘,兩點多。會是誰呢?她才放下書本,隔壁就
傳來一聲怒罵和粗暴的開門聲,她微皺眉,走了出去,一把抓住只套了件長褲,
怒火中燒的葉冷。
「別攔我!敢擾老子睡覺…」他氣得直跳,葉冷宿來有起床氣,何況他才剛睡著
,「就算天皇老子來敲門,老子也一口吃了他…」
金櫻子眼神轉冷,微微抬高下巴,「回去睡。」
就這麼三個字和眼神,就讓葉冷打從心底發寒。殊不知金櫻子為母多年,鮮少打
小孩,個個卻服服貼貼,就因為她內蘊一股不怒自威。她堅持小過小錯把道理講
明白就好,大過大錯或屢勸不聽,就會大動家法,讓兒孫們永誌難忘。
她拿這套管教最不受教的魔人葉冷,真是因材施教,適合的不得了。不知不覺,
無須動刀兵,眼神就壓得葉冷不得作聲。
但她若只會一味用強,就不是黃家祖奶、慈惠一方的大巫了。
「我去看門就好,不過小事,何須動肝火呢?」她聲音柔和,按了按葉冷的手,
「這是女人家的事,你去睡吧。」
葉冷大感面上有光,「半夜吵人!給不給人睡呢真是…」走路有風的回房睡去。
果然是單細胞生物呢。打開門鎖的時候,金櫻子想。大棍子和紅菜頭的方法對他
真是百試百靈。
一張佈滿淚痕和皺紋的臉在門外,「阿櫻…」她悲泣不已。
還沒五十呢。金櫻子滿心憐憫,趕緊把她讓進來。
「允武又打妳嗎?」她輕聲問,扶著婦人坐下,「還是送去醫院吧。」金櫻子含
蓄的建議。
婦人卻拼命搖頭,「他、他平常好好的…真的快好了!是他爸爸說要離開家,他
、他才…」
輕嘆一聲,金櫻子倒了杯異香異氣的冷茶給她,「定定神,我在聽。」
這婦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太太。本來一家人普普通通的過日子,就生了個獨子
。雖然那孩子老斜著眼、鬼祟的偷看金櫻子,但王太太倒是個歡快又沒什麼心機
的婦人。認真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疼孩子了一些。
但現在的人生得少,偏疼些也是有,她就不怎麼看得出來有什麼問題。別人家還
更寵,孩子也是活潑健康的長大。
王允武呢,長是長大了,大學也考上了。念了一個學期,就因為精神狀況休學了
。回來以後很偏激,怨天怨地,怨父親不關心,怨母親保護過度,怨同學都看不
起他,那些賤貨(他的女同學們)只會耍他,欺騙他的感情。
王太太提起來就淌眼抹淚,不斷責怪自己。像是責怪自己還不夠,連她的丈夫都
推到她頭上。更因為允武動不動就吵吵鬧鬧,王先生受不了,乾脆打算一走了之
。
王太太還沒來得及哭,允武就發狂了。他和父親扭打成一片,夾在中間的王太太
還被打了好幾下--雖說之前偶爾也會被兒子打--但這次實在鬧得太厲害,鄰
居報了警,王先生一怒之下提出告訴,現在父子倆正在警察局折騰。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鄰居都是有夫有子的人,不好干涉,想到金櫻,她就哭哭啼
啼的上門來了。
「父子家哪有那麼大的冤讎。」金櫻子淡淡的說,「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就跟
妳去警察局。」遞了條手帕給王太太,就轉身回房換衣,隨後扶著哭到無力的王
太太去警察局了。
折騰到快天亮才保出來,王先生堅持要走,王太太還死哭活哭。金櫻子淡然的說
,「攔得住人攔不了心,大難來時還是各自飛。」
王先生臉上掛不住,想發作脾氣,觸及金櫻子冷冰冰的眼神,居然一陣發冷,訕
訕的拿了皮箱就走了。
允武還在跳,金櫻子在他眉心彈了一下,冷然說,「莫惹我。」他全身一顫,居
然安靜下來,縮成一團輕顫。
王太太抱住他,即使是打母的逆子,還是她的心頭肉。
就因為這樣,才一直拖下來…雖然並不是太棘手的事情。
她安頓好王家母子,滿懷心事的回家。葉冷已經醒了,只套條長褲,一面搔著肚
子,一面煎荷包蛋,看到她皺眉說,「才回來?只有土司和蛋喔。」
「嗯。」她開冰箱拿鮮奶。
「幹嘛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回來哭?」葉冷嗤之以鼻,「那小子已經完蛋啦!不如
賞他個痛快。」
「不忍心。」她倒了鮮奶,也沒喝,就坐在桌前沈思。好一會兒她抬頭,「葉冷
,一直忘了問你,你奉養了李阿大的母親嗎?」
葉冷將裝著荷包蛋的盤子惡狠狠的往桌子上一摔,幾個蛋都跳起來。「妳、妳…
妳還敢問!妳逼著我立了誓約,害我養那老太婆十來年,還得喊她娘!她娘的!
老子從小當好漢,從來沒吃過這種虧…」
「那就是有了。」她陷入思考中。
葉冷終於明白她想做什麼,不禁瞠目,脾氣也忘了發。「…金櫻子,妳撞到頭?
當初我附身李阿大,吃掉他的魂,能這般完美潛伏結合,乃是因為我是魔。」
「你代替了李阿大的魂,所以現在以人的身分活著。」金櫻子心不在焉的回答。
「…妳也知道?」葉冷叫起來,「但吃掉那個白癡的是魅,魅啊!妳知道魅是啥
對吧?連妖怪都不算,更不是人魂欸!那是…」
「我知道。」金櫻子無奈的打斷他,「我都知道。」
魅乃是陰氣所化,無知無識,飄飄蕩蕩,靠吸收生氣維生。這和魑魅不同,別是
一般,別說排不上妖的行列,連精怪都不太沾得上邊,是種介於生物和非生物中
的妖異。
當然也有魅成妖的,但那是附體轉化,或吞噬夠多的魂長出靈智的,之後勤加修
煉,才勉強可以化妖。
同樣是附體噬魂,跟葉冷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葉冷雖然被她禁錮制服,
但還能完美的融入那具人類軀殼,甚至可以修道。但那魅形成不過十來年,靈智
低下,僅記得食慾而已。現在還能說話行動,是複製了被吞噬的魂,宛如鸚鵡學
舌。
就是這樣,她才猶豫不決。若是拖出陰魅不難,難的是連鸚鵡學舌都沒有,這具
空空的軀殼恐怕就成了植物人,王太太恐怕受不了。但要脅迫陰魅如葉冷般,它
又沒有足夠的靈智了解那麼複雜的誓約。
「照我看,那人類是活該,並不是倒楣。」葉冷哼了一聲,「若不是自格兒發神
經,心底蓄滿讓人舒服的陰暗卑劣,誰想吃那種魂,又誰有辦法吃?跟妳非親非
故,有什麼好管的?想妳當初待我那麼狠,倒縱容那混蛋平安過那麼多年…」
「我倒是懊悔當年沒除惡務盡。」金櫻子輕嘆一聲。
「…妳給我說清楚,金櫻子!」葉冷把杯子朝地上一摔,潑了一地牛奶,「怎麼
啦?我是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明明昨兒晚…」
金櫻子沒理他拼命吹自己在床上多英勇的事蹟,只是冷下眼神,手臂滾出無數藤
蔓,「摔杯子的罪,可是很重的。」藤蔓破空響亮的一鞭,「你覺悟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