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做任何夢,就是瞇了一下,然後就精神飽滿地睜開眼睛,維持睡前側躺的姿勢。
波波坐在一旁,屈起一腿,一隻大蝴蝶站在她膝蓋上……站?羽翼中間可是個迷你女孩呢!
女孩十指開張,纖指間纏著些線,波波用小指挑著那些線。我偷偷觀察了一下,竟是在玩翻花繩!真好興緻!
波波的側面輪廓很精妙,十個男人裡九個會說美。依珊的美,是令人想緊緊擁抱至融入身體佔有的美;時鳳儀的美,像是攀登一座危嶽,一不留意就會墮入懸崖的刺激;波波的美,是讓人想無限擴展,與她一起成為風……
「好啦,他睡醒了,下次再教我吧。」蝴蝶飛起,波波完全沒看向我這邊,我窘著翻起身。
「……妳不用睡嗎?」「我有不同的休息方式。走吧!」
她輕飄飄上了天,我不費吹灰之力跟上。
* * * * *
途中我曾想試著問她問題,但她丟我一句「不是哪裡都有湧泉,別浪費精力。」就讓我摸摸鼻子問不下去。
我們重新上了洋流,不同的生物上上下下的,有長角的蟒蛇、碗口粗的蚯蚓、一人大的三腳蟾蜍、衣衫襤褸的老頭……有個蒙面忍者本來要上,惡狠狠瞪了波波跟我一眼,又離開了。
「……他認識妳?」「交過手。」波波輕描淡寫地說。我想起竹笛長刀跟迅如箭的飛刀。
「是壞人嗎?」「各為其主。」
「……」好一句各為其主,痛快!誰能說自己是對的呢?
我們已經離開我的城市,沿途陌生,遠遠地有一片空白。等靠近時我才認出,是海。被地獄光線染黃得像夕陽西下的海。
「有的人也把地獄叫作『黃泉』。」波波揚起嘴角展開雙臂,像一隻綠信天翁。風迎面而來,我急忙也展開手保持平衡。
遠處天空有一些閃亮亮的小東西緩緩從不知高度的橘色天空掉落,密密麻麻地。
「快到了。」我跟著波波像鳥般飛翔,不知哪來的一群海豚在下方同我們競速,不一會兒,一個大陸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從天落下的東西也看得清楚些,似是一片片木牌。
波波降落在邊緣,海豚群隱入大陸,在陽世的海洋裡繼續漫遊。木牌其實落得並不密,但我還是得留意上頭。整塊大陸無邊無際地,都是這種巴掌大的木牌砌成的。我撿起一塊,上頭小字寫著:
☆許瓶芬,1982/7/9-2009/1/5,卒於整型手術失敗,年二十七。
標準書法,句逗還是用朱筆圈的。「這就是……命符谷?」我傻眼看著波波,我要怎麼在數以兆計的牌子裡找到依珊的那塊呀?沒可能的呀!
「唷,因應全球化改成西元計年了呢!」波波伸頭過來看……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呀!
「波波!」「好啦,這就是命符呀,人一死就會落下,背面還有她一生簡歷。一生求美也不過換來幾行沒人想看的字牌呢,唉-」波波嘆了口氣。
「這牌子誰寫的?」我看向無涯天空。
「有牌子不代表有人寫它。況且憑你也不可能上到天頂。」波波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澆了我滿頭冷水。
「我找到依珊的命符,真的就可以知道她在哪裡嗎?」
「不一定。」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她接著說,「但是我認為她死有蹊蹺,這應該是條大線索。」
「……好,我要怎麼用心感覺?」任何一絲希望都不能放過。
「不知道。」
「不……知道?」我訝異地張大嘴,「我自己找可以,至少妳要跟我說要感覺什麼呀?」
「我哪知道?我又不認識夏依珊。」她回瞪我。
「那……那妳總知道些例子吧?」
波波聳聳肩,「別人的例子又怎樣?對你完全沒幫助,反而會誤導你。就是靜下心去感覺就是了嘛。」
「……」我不再說話,轉身,怒氣在我胸口盤桓,雖然我明白不該對她生氣、是靠了她我才能平安到這裡、她沒義務幫我找依珊……但就是忍不住挫折的憤怒……
我燒著氣蹲下,撿起一張張木牌翻看,不對、名字都不對!我把木牌隨便往旁邊丟,一會兒工夫我足前已經挖個小坑。
我繼續往下挖,好久才看到海水的影子,湧著波浪。
浮高起來,朝內陸眺望,丘陵起伏,還有山峰,更多的一塊塊閃著光翻飛下降。如果在最薄的邊緣都這麼深……我心都涼了……
默默回到木牌坑,波波側躺在山坡,對看一眼,我低下頭。
我無話可說,這是我自己的考驗。
* * * * *
像地層一樣,愈上面的年代愈新。所以我盯著地面向內陸走去,希望那麼巧可以看到依珊的命符。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我煩燥的心情再也壓抑不住,「呀呀呀呀呀呀呀-」我大吼著踢翻滿地木牌,嘩啦啦!
我重重跪下捶在地面,眼淚忍不住滴在手背……波波並沒有跟上來。
依珊對不起……我是這麼無能……啪!突然一塊木牌重重敲在我後腦勺,我不省人事。
* * * * *
模模糊糊地,我伸手搓揉發疼的後腦,天空刺眼地橘,光線卻暗得像我初來的時候。
沒有星星呢。一絲絲的白雲拉刮天空。啪!左後方一聲清響嚇得我轉身跳起來。
啪!左後又是一聲響,我轉身繃緊了肌肉,一片漆黑中,才想起應是命符落地的聲音。
希望是吧……如果這裡有掠食者,我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啊……
「波波……」遲疑的聲音在黑暗中默默推展,沒有回音。
我想回到來時的地方找她,突然全身僵硬!天吶,是哪個方向?剛才一驚嚇得亂轉,往右還是往左?
愈是想確定,回憶愈是模稜兩可,我手心滲出冷汗。
怎麼辦?就算等到天亮,這沙漠般單調的地方能讓我找出方向嗎?
該死!我怎麼沒沿路做上記號……
啊!沒關係,我可以飛呀!一想到這我才鬆了口氣。笨蛋。
我轉轉有些僵硬的關節,連手伸到眼前都看不到。
我該不是瞎了吧?我抬頭,橘色天空彷彿嘲笑我的愚蠢……沒事。
但是這感覺很詭異,除了天空我看不到其他有色的東西,於是一抬頭,我就覺得那張橘幕就貼在我鼻尖,而我突然發現,地獄一定不是圓的,因為天空並沒有延伸到地平線。天空就像在高得莫名的地方鋪了一張橘幕,延伸至高空遠方。像是處在一個小房間,而天花板之外一切黑暗。
可是白天的時候我看地平線明明沒什麼異樣啊?還是因為海天一色我沒注意?
我納悶地往前走,腳下傳來木牌鬆動的聲音。
走了一會兒我又坐下,我怕元神消耗過度,天亮後會飛不動。
我隨手拿起一塊牌,撫摸它光滑表面。沒有刻痕。
啪!左邊遠處又一塊牌掉落,一條生命隕落。
我朝右側躺,將左臂壓在左耳上--我可不想再被打昏。
嘩啦。
身後傳來木牌細微的鬆動聲。我全身一僵,屏息。
啦。
貼在地面的耳朵告訴我,聲音在靠近。不會吧……
要來九泉之下的時候怎麼就忘了帶護身符呢?靠!波波如果不告訴我怎麼求生,就不要丟下我一人啊!我真是欲哭無淚了,一路上見過的妖怪畫面一幅幅閃過……
嘩-身後的不知名傢伙像是不小心踩空滑了一下,安靜了好一會兒。
我正猶豫著要悄悄爬起來逃跑,還是要明日張膽地跑……在這種地面要悄悄地逃好像難度很高……冷不防一團毛茸茸的熱東西戳了我脖子一下,嚇得我一骨碌連滾帶爬拔腿就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
咚!嘩啦!咚!嘩啦!咚!嘩啦啦!身後像是有頭石像怪在追,已經不掩飾腳步重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死命的喊聲被黑暗吞噬,突然一個踩空,往下坡頭下腳上地滑落,翻飛的木牌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靠!飛!我飛呀!我朝橘色天空浮起,但沒有參考座標,我也不知道自己浮了多高,只能盡力上浮。
咚!嘩啦!咚!嘩啦!聲音停在下面。然後咧?牠不會跟上來吧?我毛得繼續想上浮,但我真的不確定我有沒有往上。
呼!一個劃開空氣的聲音令我心中一寒。呼啦!呼啦!呼啦!我的心直往下沉……
是鼓動翅膀的聲音!依珊!我死定了!
* * * * *
不知道逃了多久,左拐右繞,翅膀就是不肯離開我腦後,不時還有毛茸茸的東西碰我手臂;視線隨著上翻驟降而混亂,眼前黑橘快速切換閃爍,惹得我快吐!
我筋疲力盡,快撐不下去了……是貓逗老鼠嗎?牠早該抓到我了。
這當下我突然感到右方有一塊黑影,很深沉、很寧靜,像一座墳。眼一閉,身體一沉,便往地面墜落,重重地撞上滿地命符,嘩啦啦啦。
趴在地上也不想動了,被吃應該很快就結束吧。依珊對不起……老媽對不起……結果我這笨蛋誰的心願都沒有顧到,只是像個呆子逛了一圈大觀園。
砰!身後傳來一聲落地重響。我忍不住握緊右手下的一張木牌,考慮著要不要拿到嘴邊咬住。
……沒有動靜。
我遲疑地回頭一看,橘色天空剪出一個人影的上半身。
「呵呵……還是被你找到了。癡念太重,不是修行的料。」「請您饒了他吧。」
一老一少的聲音唬得我一頭霧水,剪影消失,波波的聲音入耳,「恭喜你,手上的命符拿好啊!」
* * * * *
我翻身仰躺在地上,不管木牌扎背,天空太亮索性閉眼,輕撫放在胸前的牌子。
「……我手上真的是依珊的命符嗎?」
「尊者說是就是了。」波波的聲音清脆地折破黑暗。
「尊者?是剛才的人?」我含糊出聲。那個把我玩弄於股掌的?
「對。他會驅離想偷命符的生物。你手上的命符看過後要留在這裡。」
「誰會想偷?拿了要幹嘛?」儘管打了哈欠,肺部依然很悶。
「很多啊。陽世也有些心術不正的傢伙。如果元神還在,用符上的密碼就可以控制他。」
「是喔……為什麼這麼巧我剛好拿到依珊的?」
「這就是機緣吶孩子,就像我們不清楚究竟是我撿到了你,還是因為你需要我而撿到我;我們也不知道是因為命符在那裡所以你才掉下去,還是因為你掉在那裡,所以命符在那裡。」
「什麼鬼啊,說了等於沒說……」我的意識逐漸變重,黑暗像厚被子將我舒適而妥貼地包覆……我的大腦罷工,辨認出最後一句流入耳殼的話:
「……是謂道妙……」
* * * * *
醒來時精神不錯。
「是尊者送給你的禮物。」波波盤腿坐在旁邊,一貫神清氣爽,像夏日荷葉,大方,塵纖不沾。
把我追得要死要活,再幫我補血?
我懶得回答,翻開掌上的木牌,猛然全身一震。
「怎了?」波波靠到我右臂。
☆夏依珊,1993/10/15-2009/2/5,卒於簡笙與時鳳儀聯手之車禍,年十六。
時鳳儀?腦海中閃爍粗框眼鏡中眨出的慧黠、又淡又細飛舞的羽狀短髮……
嗄?怎麼回事?
「嘖嘖……」波波咂舌,眉頭一皺,「案情並不單純……」
* * * * *
魂不守舍地跟著波波循原路飛回,連三隻眼睛的鬼、從地面突然向上射出黏絲的巨大蜘蛛、被竹笛長刀斬成兩半的巨大史前飛天蟑螂(我猜的),都沒辦法占據我太多注意。
時鳳儀害死依珊嗎?怎麼可能?為什麼?不是好朋友嗎?
「呀呀呀呀呀呀呀-」我不耐地看向尖叫的女孩,她貼在牆邊,指著剛穿入牆的我和波波顫抖得跌坐地上。
「伊系跨丟鬼喔?」我丟波波一個白眼。她咯咯一笑,回頭看向手指跟著我們的女孩,「呀呀呀。」聲音倏然消失,因為我們已經穿出牆。
「……是沒錯啊!人類能看穿兩個世界的隔閡到什麼程度,取決於本身條件;在她眼裡,我們不知道是什麼妖魔鬼怪咧。」
真是的,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在公園小憩一會,心煩意亂地回到熟悉的城市,一輛警車閃著藍紅燈從腳下呼嘯而過,我不禁一怔。
老媽……在找我嗎?
右手臂被輕輕一抓,波波的臉龐嚴肅而清純。「……走吧,她家在哪?」
「……我不知道她家在哪裡。」我要是知道時鳳儀家才有鬼。
波波突然一個激靈猛然扭頭,我被她的動作嚇一跳,「什麼?」
「……沒事。」她緩緩移過頭來。我要是會相信沒事我就不姓古。
「到底是什麼?」
「看錯了。請你朋友幫你翻個通訊錄吧?」
可恨的是我一點異常都看不出來。只好聳聳肩,「妳不是沒辦法讓陽世的人知道我的存在嗎?」
「真的要也是有辦法嘛。」那為什麼我跟老媽道別的時候妳還說不知道?我瞪著波波水亮亮的眼睛,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呿!就算說了她也不會在意,只顯得我像笨蛋。所以更令人氣悶!
不想浪費時間在無結果的爭辯上,我轉身往小馬家飛去。
* * * * *
小馬家是新大廈,玻璃窗是整棟反金光的那種,我停下來,在亮閃閃的鏡前擺擺手,左移,右飄。
鏡子裡沒有我的影像,但是當我移動時,似乎有種難以察覺、近透明的遊絲晃動。
波波雙手叉在胸前,饒富興味地瞧著我笑。
「有什麼好笑的?」她搖搖頭。
穿入小馬位於18樓的家,我才想起今天不知星期幾,他在家還在學校?
經過客廳進入房間,我被牆壁上的照片嚇得心臟一頓!
是時鳳儀!
牆上的放大照片是全班校外教學時照的,她魅笑神秘的臉龐,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馬的,全身都毛起來了……不只牆上,桌上相框裡也有、床頭上也有護貝照片。
這小子!我來他家玩的時候他還得偷偷收起來,不累嗎?
「嘖嘖……年輕真好……」我回頭白了波波一眼,沒好氣地說,「妳裝什麼老成啊!」
真糟糕,小馬不在。今天是上學日。
「噓咦-」波波吹了聲響亮簡短的口哨,我疑惑地看著她,一邊想著要怎麼知道時鳳儀的家……
不對呀!「喂!我們直接去學校找她就好啦!」我的腦袋在幹嘛!
波波用一種諒解的眼神看我,不祥的預感直上心頭。
「……能跟簡笙聯手的人不簡單啊,你不先查她底細直接去找她,得罪了方丈還想走嗎?」
「我……哇哇哇哇!」突然一團毛茸茸熱乎乎的重物落到我頭上和後頸,我嚇得把手亂甩又叫又跳,那東西卻快速延著我的背跳下。
「就說你運氣好,剛好有機會趁她不在時搜她的窩。」一隻灰色老鼠般大的生物竄向波波,少女彎下腰抱起牠。
定睛一瞧,不就是隻老鼠嘛,嚇我一跳。雖說幾乎是隻老鼠,但比一般的老鼠大些,毛更鬆,手趾既白又長,耳朵尖尖的。
少女咭咯咭咯地用手逗弄老鼠的鼻子觸鬚,一邊跟牠嘀嘀咕咕些什麼,大老鼠聽了一陣,跳出少女的懷抱,在房間裡開始翻抽屜找東西。
等一下,我沒看錯吧?我揉揉眼睛,為什麼這隻鼠可以碰到陽世的東西呢?
波波笑著看人立起來、又跳又爬到書架上的老鼠,「牠叫小涼,是浮虛一族,『浮虛』是少數同時活在二個世界的物種之一 。」
「……一個生物怎麼可能同時活在兩個世界?」老鼠的眼睛很大,明明不是晚上,卻也像二盞小燈般反光。
「為什麼不可能?」波波的反問問得我張口結舌。
灰老鼠很快叼來一本紅皮小手冊--是本班通訊錄。波波接過,摸摸牠蓬鬆的頭頂,「好快,謝謝你囉!」老鼠滿意地仰起頭接受稱讚,雄赳赳地用圓滾滾眼珠看我一眼,咻地竄出牆壁。
神氣什麼啊你!
「……因為同時生存在兩個世界,所以也同時被兩個世界的掠食者獵補,因此這類物種族群規模都不大,像浮虛一族就會找個保護者寄宿在門下。」波波邊說邊把通訊錄丟給我。
* * * * *
在命符谷,波波簡短地跟我說過,簡笙在這座小島是個大頭,組織成員不少。
與陽世的人經營交易,幹類似魔鬼的事,把人騙到九泉之下,再賣給需要的客戶。
我問她客戶有誰,她不肯講。
我帶領波波前往時鳳儀家,想到這突然興起問,「這個世界跟地球一樣嗎?」
「地球?」
「這是地球的,呃,clone嗎?」
「不是。」
簡潔有力,害我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那……那還有其他的世界嗎?」
「當然。」
「有多少個世界?什麼樣子?」
「已經有很多人寫過了,你自己回去再看吧。沒有親身經歷,知道太多又有何用?專心點,氣氛不大好。」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波波好像皺了下眉頭。
我是感覺不出來氣氛好不好啦,嗚……
「依珊也是被騙下來的嗎?被騙來的人下場會如何?」我舔舔嘴唇。已經到時鳳儀家了,但我故意先繞過,想問完這個問題。
「……波波?」孰料少女竟然沒跟上,逕自進入那棟公寓……我正疑惑著,右頸卻被一條冰涼的東西壓住……
僵著身體覷向右頸,我猜,是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