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櫻子坐了許久,卻一動也沒動。
其實不是她不想動,而是動不了。她全身都有些許木質化,裂著不肯收口的傷痕
,出血其實不多,但枝枒枯萎、花朵凋敝,實在使脫了力,全身關節幾乎無法彎
曲。
太逞強了。她默默的想。畢竟是事魔的黑女巫,她居然這樣拼了上去。
但許多事情,不是意氣不意氣的問題,也不容退讓。她若膽怯一步,讓人小覷,
用重大犧牲堆積起來的「違命巫」的威名,不免就此土崩瓦解,鎮不住外人了。
微微彎了嘴角,自嘲的。當初擔下如此潑天的關係,不就是捨一生命與運保住一
地平安麼?本地的百名違命巫凋零至此,已經沒幾個了。一年年老去,擔著疾病
、擔著孤寡,擔著一生淒苦,成就了一個不怎麼穩固的平安符。
最少外地的巫不敢把手插進這個小島。最少本地的鬼神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只
要還有一個違命巫活著,碧空就不會再降下天火。
所以她不能退。即使她已經不是巫了。只要曾經是,就是咬牙死都不能退。
所幸她和一位白女巫交好,曾經交流過異同。幸好天時地利人和她佔了個盡,而
對方遠離故土、所事的風魔也有所忌憚,不敢輕履這個小島。所以才讓她以寡擊
眾,硬碰硬的擊潰。
葉冷的事情,其實只是個藉口而已。這麼多年了,應該隱藏在歷史陰影的巫蠢蠢
欲動,尤其是這些事魔者…魔主操縱事魔者,事魔者操縱人世。他們在試探,試
探違命巫的底線。
但說什麼都不容任何人把手伸到她的土地上,任何一個巫者,所事何人,通通都
別想。
默坐到夜,她才覺得手指可以彎曲。痀僂著找了符紙和筆,考慮了一會兒,還是
寫了一封信,折成紙鶴,掐著手訣,輕誦了幾句。紙鶴幻化成白鴿,拍翅往遙遠
的天邊而去。
葉冷接到了信,大約馬上奔回來吧?
但她也沒想到他到得如此之快…或許就在前山而已。不到三個鐘頭,葉冷就黑著
臉回來了,那時她的傷口還沒完全收口,葉冷粗魯的剝了她的衣服看,一個字也
說不出來,怒氣卻漸漸高漲,像是在斗室裡逐漸堆積陰暗的雷雲。
「為什麼不叫我回來?」他的聲音平板而嘶啞,若不努力壓抑住,就要爆發雷霆
之怒。
「人家要我就給,我算什麼?」金櫻子淡淡的說,「下回來要百口祭品,我給不
給?」
葉冷終於爆發了,一掌拍塌了桌子,忿忿的張口欲言,金櫻子只望了他一眼,瞬
間啞口無言。
他就在南投而已,又不是離多遠。這些女人真想找他,不可能找不到。但她們裝
模作樣的在這兒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弄得地方不安,才來找金櫻子要人…表面是
執行風魔族的意思,私底下可就沒那麼簡單。
金櫻子叫他回來的話,他是不可能看金櫻子去拼命的。事實上,他也打不過那些
黑女巫,這點他還有自知之明。然後他會跟著去,退了這步,就會連連敗退,將
來黑女巫想染指這片土地就容易了…
的確,大部分的巫都隱身於歷史陰影之下,安靖地方。但也有一部分的巫,自恃
能力,暗地裡翻雲覆雨,操控人心,惹起戰禍和疫病,用血腥供奉殘酷的主子。
「…妳說她們知道妳是違命巫?」葉冷頹然的坐下來。
金櫻子點了點頭。
「那時候我不在。」葉冷煩躁的說,「我只知道妳們做了天大的逆事,但到底做
了什麼?違了誰的命?到底是什麼事情?這樣藏著,誰也不敢說?我只隱約聽說
妳們是什麼高貴的罪人!妳倒是…」
「也沒什麼好說的。」金櫻子嘆了口氣,「我也從來不問你是什麼殿下,你又何
必問我?」
「殿下?」葉冷冷笑了兩聲,「殿下!真好聽哪,這名兒。還沒聽說過被趕出家
門的高貴殿下!」他聲音尖銳,但也終究沒說出來,只是憋得臉孔漲紅。
「…那些破事也不用提了。」葉冷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但我很不肯讓人當個藉
口沒事亂戳。我自會去跟我老爸說清楚。我想那些奴婢是狐假虎威,這種事情,
不會再發生。」
那天晚上,葉冷對金櫻子非常溫柔,完全不像以前那樣急切粗暴。他甚至罕有的
取了藥膏替她身上幾百個細小口子耐性的一一上藥,金櫻子苦笑著跟他說不用,
他卻非常堅持。
直到趴在他腿上的金櫻子累極睡去,他還撫著不肯收口的傷痕發呆,坐了許久許
久。
第二天醒來,葉冷已經走了。
沒想到他臨走前還把拍垮的桌子修好,上面覆著一本哈利波特。翻過來,正是解
釋「純種炮竹」的那段,他還細細的畫了鉛筆痕當重點。
這個彆扭的、愛面子的傢伙。大約是怕當面講丟臉,用這樣隱約的方式告訴我。
身負高貴魔族血統,結果卻天賦低微如小魔,一個魔中貴族的「炮竹」。現在搞
到入人身修道家,回家還不知道怎麼難堪呢…
就這麼走了。
孰謂吾無護花人?一生為人遮風避雨,也就只有一個彆扭的魔族紈褲迴護,屢屢
回頭,無時或忘。
各緣各法,各船各渡。她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如誰,葉冷也不見得比郎七郎差。
她很想笑,淚珠卻滾落腮邊,落在書頁上,一滴水暈。
暈開多少平生事,欲語還休。
或許待他歸來,也就一一告與護花人吧。
如果他還會回來的話。
(違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