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
未央跟夗風自有神識成形之後至此已經相扶相持了逾兩千年有，是一對相當古老的鴛鴦鏡
，也是若宓修行至今最好的兩個友人。
她不懂如何安慰，甚至幾乎無法靠近對方。
因為那哀傷的波濤太過兇猛激昂，怕是只要自己一碰，就會被整個捲進去再也回不來了。
修道者最忌心緒起落，因此也最不擅面對此等驟變，所以若宓只能看著青燈提走未央的幽
魂螢光，只能看著夗風衝進她靜思的洞窟中，抱起未央的碎鏡發出可怕的吶喊。
青燈沒有理會這樣的崩潰，也絲毫不受影響，因為諸如此類的悲傷與痛苦，身為無淚者的
她們早在接過燈杖的那剎那就忘得乾乾淨淨了，於是就如同來時一樣突然，青燈在領魂之
後轉身便走，無視於身後的悲働。
走了。
夗風覺得自己的心也要如手中的鴦鏡般碎裂了，就像被活生生刨去一半一樣，他的半身，
他的伴，走了。
「未…央……」顫抖著，他的淚一滴又一滴地落上那破碎的鏡面上，腦中什麼都無法思考
，眼神透著死灰，連若宓來到他身前都渾然不知。
「夗風……」強忍著因為靠近而渲染上的哀傷，若宓努力地走到夗風身邊，「你、你還有
很長的路必須走，要連未央的份一起…一起活下去啊……」
「活下去……？」茫然地抬頭，夗風那毫無生機的眼看得對方一陣心驚，「為什麼呢…為
什麼我還在這裡……我們不是一同出世的鴛鴦鏡嗎？為什麼未央走了、我卻還在這呢？」
「為什麼我沒有跟她一起走呢？」死寂的眼中透著寒冰，夗風輕輕低喃著。
「夗風，別這樣、」咬牙，若宓撐著自己那快要被對方四溢的哀傷給滅頂的心，上前用力
搖晃著夗風的肩，企圖將他從悲哀中搖醒，「醒醒，未央看到你這樣子，她不會高興的！
」
「未央看到……」聽到這樣的話，夗風只是無神地看著若宓，週遭，苦楚的波濤更加地擴
大了，因為，「她已經不會看到了，不是嗎？」
「嗚！」不行！
接觸到那份視線，若宓再也頂不住了，只能喘息著迅速退開，因為她知道，如果再繼續像
剛剛那樣靠近的話，她會被那份哀傷殺死的！
「夗風…放下吧，想想以後，算我求你了……」
「放下？」看著那被逼退的友人，夗風的雙眼逐漸變得鮮紅，開始有血淚自眼眶中奪出，
「以後？我還需要以後嗎？」
「夗風！？」若宓震驚了，「你在說什麼？自殺者無法渡橋！你會真的見不到未央的！」
自行放棄性命的妖者，不在青燈的管轄之內。
「嗯、我不能死……我要等青燈……」點頭，夗風捧著鴦鏡而起，血淚在鏡面上蜿蜒，「
但是，我也不要這個世界了……」
「什麼？」聞言，若宓的心底閃過了某種可怕的警訊，洞窟之中開始有奇異的風吹起，給
人一種很不祥的感覺。
「我不要了，」像是在重複什麼似的，血紅著一雙眼，夗風看著退避到一旁的友人，臉上
開始泛出奇異的圖騰，身上的妖氣也變得渾濁起來，「這個沒有未央的世界，我不要了…
…」
「不可以！」尖叫著，若宓看著夗風的變化，心膽俱裂，她知道這種變化代表什麼，她知
道此時爬上對方臉龐的是什麼樣的刻印！天啊！
夗風要入魔了！
「不要！夗風──嗚啊！」衝上前想阻止對方的化魔，但若宓才剛想靠近，就被一道奇異
的牆給強硬的彈了出去，反彈力道之大竟是讓她直直撞上了山壁！「咳咳、咳……嗚……
夗風……」
「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沒有未央…我什麼都不要了……」喃喃地念著，夗風臉上的
圖騰顏色越來越深，在他腳下的地面逐漸裂開來，妖氣四散，原先有如靈光的氣息漸漸染
上有如血色般的艷紅。
若宓束手無策。
她完全沒辦法阻止夗風的轉變，正確點來說，她光是在一邊抵抗那股苦楚的漩渦，收攝自
己的心神不被拖進去就已經耗去不少心力了，加上對方的修行原就較她來得高，這讓她更
加的無法可想。
怎麼辦？再這樣下去，若真讓夗風入魔，如此的大妖化魔之後將會對人世造成多大傷害？
又會對群妖造成多大影響？
若宓不敢想。
必須阻止才行，但是該怎麼阻止才好？
她不知道，而就在她茫然無措，眼看夗風即將邁向不歸途的這瞬間。
耳邊，有琴聲響起。
然後她看見了空中有一扇奇異的門扉開啟，在那扇門之後，是連綿無盡的血紅。
有個人自門扉中跨步而出，琴聲就出自來人手中。
「幸好，還來得及，」自空中步出的人說，曳地的長髮隨意地披在身後，「悲痛的妖者啊
，敢聽孤吟唱一曲麼？」
「你…是誰？」血色的雙眼空洞地看了過去，「我不聽，滾。」不客氣地拒絕，在這拒絕
話語落下的瞬間，夗風身上彷彿射出了無形地刀刃般，破空朝那人劃去！
「莫激動，聽孤一曲後再說吧？」沒有閃開夗風無理的攻擊，那人只是淡淡地將所有的風
壓給制住，甚至還巧妙地移動身形，替身後那心弦受創的洛神花擋了一擋，「好一朵淨潔
的花，假以時日，必有所成，可願留下聽孤這一曲？」稍稍回眸，踏空而出之人看著若宓
說道。
若宓呆了。
因為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你…不，您、您是……牧花者？」為什麼牧花者會出現在這裡？若宓的心忐忑不安，難
道、難道是要來收了夗風的？不！想到這，若宓想也沒想的就伏拜下來，「請您高抬貴手
，夗風他、他只是一時被傷悲沖昏了頭而已，他──」
「──孤明白，」打斷了若宓的話，牧花人撫琴而坐，「孤此次前來，不為收，而為授，
為獻上一曲而來。」
「咦？」一愣，但若宓還沒來得及問清，琴聲已然響起，彷彿能鎮壓心傷似的琴音自那人
的手下流瀉而出，然後，那人悄悄地唱了起來。
如果說琴音是鎮壓傷痛，那麼那人的歌聲就是修復傷痛。
宛若療癒般，若宓沐浴在這曲音之下，覺得自己那差點要被吞沒的心似乎不再那麼難受了
，而夗風，僅一步之差就要入魔的夗風，那爬在臉上的圖騰烙印在這一曲之下漸漸地淡了
下去，血紅的雙眼也慢慢回復清明。
「枕淚千行人獨醉，夢縈百度幾相隨，誰問杯中空留月，但求此情應不悔……」低唱著最
後幾句曲詞，牧花者的歌聲在曲終末之後漸漸弱下，僅剩餘音嬝繞，而後，牧花者那深邃
的雙眼望向夗風，「鏡妖，冷靜下來了不？」
夗風沒有回答，他只是哀慟地看著方才撫琴而唱的人，口中又一次吐出了那長久以來陪伴
他至今的名後，閉上那雙凝有悽楚的眼，厥了過去。
「夗風！？」看到這樣的情況，若宓連忙奔了過去，扶起那倒地的友人，「夗風？」
「請寬心，那只鏡妖應當沒事了，」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牧花者道，「幸虧即時趕到，
幸虧還來得及，若讓鏡魔出世……」那就不是一朵紅花就能了結的了。
「牧花者大人……啊！您、您的手！」不解地朝牧花者看過去，這時，若宓才發現對方的
十指上全是斑駁的血跡，而那把彈出了心曲的琴卻是斷盡了弦，整把琴跟一開始她所看到
的相比，現在簡直是黯淡無光。
「要鎮住此等妖輩，即便是孤，也需付出代價，」淡然地看著自己指腹上那堪稱皮開肉綻
的傷跡，牧花者道，視線來到雙手下，他看著那把為了配合這曲而傾盡了己身一切的琴，
露出了些許的不捨，「倒是苦了這琴，寧可奏斷心弦也執意伴孤至此，著實難為它了。」
「牧花者大人，那琴……」
「睡了。」牧花者道，掌上輕柔地撫著琴身，「它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大人……」
「嗯？」
「若您願意信任小的，若宓願替您守琴，以答謝您一曲之恩。」
「那就有勞妳了，」沒有拒絕，牧花者起身將琴捧至若宓跟前，「在此琴重新醒覺之前，
孤將其託付與妳，洛神之姬。」
「若宓必不負所托。」扶著靠在自己身上的友人，若宓輕輕地對牧花者點頭，「諸多失禮
之處，還請見諒。」
「無妨，禮不過形式而已，」留下琴，牧花者沒有像來時般開啟門非破空而去，反而是舉
步朝洞窟外前行，在他走出洞口之前，他稍稍回過頭看了看洞中的兩人，「自古…情字最
是心殤啊……」
「牧花者大人？」
「沒什麼，孤必須尋來它物以暫代琴者之位，就此別過。」
「恭送牧花者。」
若宓說，目送牧花者的身影消失在洞窟之中。
在夗風醒來之後，他只是沉默地將鴦鏡收入懷中，對於未央兩字半點不提，除了深深地對
若宓道歉之外，就是看著那沾染了牧花者之血的琴。
然後他離開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的，他帶著未央掉落的花簪跟碎鏡還有自己那裂成一片
片的心，離開了。
若宓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去尋，她只是再一次進入了靜修與沉思，捧著那已然耗盡一切的
古琴，靜靜地在洞中沉思。
過了很久之後，人子們有時會聽見山中傳來琴聲的琤瑽流韻，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有個悠
然地聲音隨曲而歌：
枕淚千行人獨醉，夢縈百度幾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