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獨地站在樹下，櫻花樹，整片整片的，白色的、紅色的。
一年了，不知不覺離開台灣一年了；習慣了早晨擁擠的電車，時間一到就把門關起來的急
迫。習慣了日本的風花雪月，對著明明就不漂亮的街景發出讚嘆。習慣了躲在人群中的庸
庸碌碌，追隨著人們的腳步，假裝自己的忙碌。習慣了表面做作卻又不自然的禮貌，凡事
都用「抱歉」開頭。
卻永遠無法習慣，得面對一樁又一樁的謊言。人們告訴我，那就叫做「社會」。
依舊仍看到，長長的草叢中躺著的是一個女人的屍體，一把刀叉在胸口，殷紅的鮮血還在
汩汩湧出，我揉了揉眼睛，一切又恢復原狀，還是長長的草叢，翠綠的河堤映著粼粼的夕
陽。
即使努力做了一些處理，那些不自然的景色還是偶而會出現，我總是嚇到周遭的朋友，只
因為總是看著某處呆呆出神。「你在看什麼？」被問著，「沒有沒有，只是發呆而已。」
連這一點都得騙人。
也好，算了，累了，所以這樣也好。
急促的笛音響起，那個半夢半醒中抓住我腳踝的淌血黑影被彈出窗外，距離上次那樣頻繁
地使用笛子，已經是相隔兩年的事了。以前大抵都能好好處理、平心靜氣，但現在卻越來
越沒有力氣去處理「那些」事情。
身上的笛子是隨身的法器，像個悠遊卡一樣，平常一點一滴地儲存著某種能量，必要的時
候很好用。但是大概是效力太強，清是清乾淨了，但也太乾淨了。火焚了一道淨符之後，
我又慎重地把笛子放回盒子裡。
日本的冬天比我想像中來得寒冷，許是我這身南國子民的氣息，看著百樹哀衰，自己也好
不到哪去，像是冬眠的蛇妖，連吐信的力氣都少了。年關將近，每日上下班幾乎都有人跳
軌自殺，「人身事故」的字眼每每出現在月台看板上，周圍的每個人也就視若無睹了。日
本的電車，也不是那樣地準時，準時只發生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
上班路上沿著鐵道祭了一路的淨咒，下班回家再一路祭到南邊。日本的冬雨令人感到洩氣
，雨總是下在寂寞的天空中，停了又下，再停再下....我腳踏著空鳴步，施施地隨著人群
而流，後頭跟著一縷黑影騷擾著人們，臉色蠟黃又倏地貼近行人而又遠去，猛地往我衝來
。心裡不快，伸手往祂一劃，巧巧地擺了一卦，艮上艮下，就好好小待一陣子吧....
我漸漸懶散了下來，鎮日跟工作還有客戶為伍，生活失去流浪的感覺。日子平淡無奇，偶
而聽到某處鬧鬼，興沖沖地前去一探，卻又發現大多都只是人嚇人；真正遇到那個世界的
，也僅是驚鴻一瞥，「那又何必一直逼著自己修行？」我想起過去咬牙的苦修，突然覺得
也可以不用這麼認真。每每冬夜零下的溫度，我終究放下了枯木杖，開了暖氣窩在被窩中
。
生活乏味至極，我開始徹夜地念著不知所云的書，研究易經、葬墓與風水，這被我解釋成
「無法面對真實生活所選擇的某種逃避」。穴居的日子裡，有九成的時間不是清醒的，不
是喝著一盅又一盅的濁酒，就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人類，力量是有限的，達不成的事情
，也就莫要強求了。
「黑白分明」是什麼？世界上哪有分得那麼清楚？一切只能往善的方面走，那惡的方面呢
？世上這麼多不幸，小小人類哪有什麼力量去改變什麼？那些走不掉的亡魂，那些漂浮在
世間的先人，我沒有辦法當一個聖人，良心告訴我不要為惡，那我到底能夠成就什麼？我
不停地看書、不停地修禪，不停地審問自己，那個答案一直找不到。
心灰意冷之下，我又想起了夢中的那個地方，它在南邊的海上，說出來很多人只聽過名字
卻不知道地點。
於是兩年之後，我又踏上了蘭嶼島。
蘭嶼，總是出現在我夢境裡；人們不會否認它的美，但是更美的是，島上人們的生活哲學
。兩年前我曾經在那島上遇到一連串的故事，遇到很多為了生活而生活的人們；我想起那
些海上的孤魂，背著一本易學雜談、一本五行圖解，還有我的笛子。
飛機抵達蘭嶼的時候，我興奮地在機場大叫；島上無窮無盡的靈氣讓人脫胎換骨，清澈的
海水、隨處可見的淨石，這裡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國度。我騎著機車，沿著公路一
路地馳騁，海浪依舊，海上的那些也依舊；而我想起兩年前的那些故事，思索著為何這一
切沒有改變？
往氣象站的小土地公廟前，我靜靜地感受著這塊土地的聲音；又到了東清村的禱告山，望
著潔白的十字架，海浪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白雲在天上飄，陽光在身上照著。
然後我轉身，翻出了笛子；我不確定這樣作對不對？但是這是一個值得嘗試的方向，我一
切的問題，說不定有一個最好的答案。
蘭嶼有六個村落，其實原本應該有八個，看不出來落石下的遺跡，其實就不會感到害怕與
震驚。配合現今的村落分佈，從紅頭溪切開，五行之下配成了一個圖陣。
「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
經過小土地公廟，是一段蜿蜒的之字路段。攀附著這段羊腸小徑，上到頂上的是用以照明
船隻的燈塔。蘭嶼處處可見放牧的山羊，或坐或躺，這裡充滿了土方靈氣。西北面的山坡
以斜面像手一樣托著初升的明月與曙陽，直方大的坤位，以燈塔為主的土形陣。我佈下界
石之後，卻突然反問自己：五行之術，難道真的就適合這裡嗎？
我停下手邊的施術，仰望著夕陽破出雲端的天使光；陽光降在大地上，萬物充滿生機。在
人類眼中可以看得到的地方，會因為情感的波動而感到喜怒哀樂。對於可憐的，我們會產
生憐憫之心，於是進而想要去幫助；用了什麼方法，都沒有對錯，只有合適與否？因為我
們看得到、感受得到，所以才會用人類的想法去加諸在那些事物上。在海上漂泊的、在路
旁等待著的、在水中受苦著的，那些之所以可憐，是因為人的心去感受的。人沒有辦法去
跳脫那些七情六慾，所以我們特別，所以我們才為人。
浪花旁的潮間帶，會滋生出適合在那邊棲息的生物；丁香魚退潮時分會被困在石縫中，或
有人去捕捉，或等待下一次的漲潮而離去。飛魚會尋著光線，落入漁人的網中，但有大海
茫茫之中，也有飛魚老死於深藍之下。山羊在山坡上靜靜地吃著草，身為人類財產，有可
能最終被宰殺販賣，但也有風化在溪間的枯骨。人可以追求在金錢物質的頂端，也有願意
學會滿足而待在遠離塵囂的小島上。
放大一點，我們只是這個國家的小小子民；放大一點，我們是世界上的某種生物的個體；
放大一點，我們是某個星球中的點綴。從很遠的地方看著我們，我們微小到不能被注目；
但從我們的眼中去看世界，宇宙的天際我們稱為星空，閃爍的光芒我們叫做繁星點點。用
道德規範去約束人類，我們是被動的；如果用從自己開始去規範這個世界，我們可以成為
主動的。
我轉身把手上的界石重擺，將五行基石換為祝禱後的月石，用以配合這島上的氣息。剛柔
相摩、八卦相蕩，分別在島上的五個點，在山上、或在海中，最後在某條溪中的盡頭瀑布
下，安下了我的笛子。
黑色跟白色並不會那麼輕易地被分明，所以只要平衡就好；混屯也好，平衡了，就好。
夜裡，滿天星斗。我走到某間國小前，這邊曾經有人在此上吊，不過魂已不在此處；簡單
處理了一下，「維持平衡就好」，我對自己說，並且笑了。
我走到那些埋在先人的大樹旁，用手細細地感受著土地的聲音。很多故事在這裡發生，又
消失。相同的是祂們都死去、都躺在這裡，不同的是那些故事。我在林子裡待了一整夜，
聽完了那些故事，散步在中橫公路上的時候，我看著朝陽升起；而林子裡頭的那股黑氣，
也漸漸消散了....
要離開蘭嶼的那天，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荳芽菜的小廖問我說：「你什麼時候再來？」
我笑說：「會吧，等哪天這裡不平衡了，或者我自己不平衡了。」身後的小荳說：「放心
啦，你一定還會再來，你是那種一定還會再來的人。」我笑了，喝下小廖替我調上的那杯
「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