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一開始她把敵意收得乾淨,甚至反常的親熱,纏著我喊姊姊,非常熱情和
積極。
但她喊我姊姊,我就冒出鬼不該有的雞皮疙瘩。我生前又不是沒混過職場,非常
了解這些小女孩的把戲。「姊姊」喊得越親熱,將來踩人上位的時候就越兇惡。
我知道,她這樣的自來熟,只是想爭取不去地下室的權力和設法打聽我的隱私。
前者沒什麼問題,在哪辦公不是一樣?後者呢,反正我這人生前死後都很乏味,
沒什麼可說的,也不算什麼。
在職場上,我喜歡偽君子遠勝於真小人。偽君子在捅你之前都會維持文明人的禮
貌,真小人自以為真性情,張牙舞爪,其實只是阻礙工作的流暢進行罷了,捅你
還不掩飾呢。
所以我對杜蕊,並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她有禮貌我就有禮貌,最少她自來熟的時
候肯好好工作。
如果不要那麼吵就好了。
她不斷的說自己的事情,很自傲是某個大師的愛徒。說起來也真的值得驕傲,生
在家境不錯的家庭,美麗聰慧的她頗受父母寵愛,又是獨生女。功課也不錯,上
的是公立高中,一直名列前茅。
爸媽是那樣寵她,雖然她家距離學校只有三條街,媽媽還是每天接送。
我第一次和她起衝突,就是她憤慨的敘述自己死因的時候。
大概是我趕工趕到有點煩躁,所以沒把情緒控制好。在她抱怨母親太晚來接她,
自己回家才導致車禍…責怪撞倒她的司機,責怪和她媽媽吵架耽誤時間的爸爸,
責怪學校,責怪紅綠燈…
桌上有她的人事檔案,死亡原因明白的寫著:「闖紅燈」。
沒忍住,我嗤笑了一聲。
她馬上變色,「…妳覺得我活該是不是?!」聲音又尖又高。
「我沒這麼說。」我淡淡的回答。
「妳就是這麼想,你們都是這麼想!」她越發激動,「明明是我死掉欸!為什麼
你們都怪我,通通都怪我?!…」
她慷慨激昂兼喋喋不休了十分鐘,我疲倦的把桌子收一收,絕望的看了眼外面的
驕陽艷日,還是附上式紙、撐著黑雨傘,出去避難了。
我承認我不是好人,冷淡又無情。但她真的不是我的責任,我沒必要教育她,也
不想教育她。
附近有個小土地祠,老土地跟我同姓謝,硬認我當乾女兒。我在便利商店買了罐
小瓶的高粱和花生當伴手,找他下棋去了。就當作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雖然是把虎爺拉著一起下跳棋,說出來有點難堪…但也算是個愉快的下午。
回家以後,不出意料之外的,整個客廳像是遭了龍捲風,能翻的都翻了,能打破
的都打破了。不過電腦和資料櫃無恙,我也只是聳聳肩,拿起掃把開始打掃整理,
沒管在客房哭泣的杜蕊。
晚上她就梨花帶淚的跟我道歉,我也接受了。但她想跟我出去逛逛,我委婉的說,
「這得問過boss。」
不管她有什麼後台,從枉死城提調上來就不是自由身,不能在人間亂走的。
她很不高興,但沒再摔東西。也乖了一陣子。
或者說,灼璣不在的時候,她和我相處得就還可以。
但小女生嘛,你知道的,滿心不是打扮逛街,就是談男生。沒三句話就會提到灼
璣,還旁敲側擊的問我和他是什麼關係。
「他是boss,老闆。我就他家打雜的,就這樣。」
她滿眼不相信,「呼延大人很帥欸…我從來沒見過比他更帥的人。」
…孩子,他不是人。當然我知道妳的意思…只是妳見識太淺。不說其他,光說台
北市就好,非人中還有個麥克,灼璣要往後排去。
但我把嘴巴閉緊,沒提起麥克。萬一這個春心蕩漾的少女也迷上麥克,真是災難
中的災難…灼璣性子冷淡,最少中文靈光;麥克的中文非常不靈光,又對他們小
姐珍之若命。一個弄不好,連寫報告書都擺不平怎麼辦?
不過,我發現,我把灼璣的脾氣估計得太好了。
他回家發現杜蕊還在客廳裡,就很不高興了,杜蕊還抱著他的胳臂撒嬌,磨著要
灼璣帶她出去逛逛。
…她一定沒有養過貓。貓這種生物,喚之不來呼之不去,全憑牠大爺高興。別以
為給牠吃給牠喝就會感恩了,想得美。牠不想跟妳玩的時候,硬去抱牠只會挨貓
爪和貓牙。
灼璣雖然沒有咬她或抓她,卻把她往牆壁上摜。「長生!把她退回去,我家不要
這種東西!」
杜蕊被冥府獵手一摜,雖然沒使妖力,還是砸到散形了,好一會兒才聚攏。愣了
半晌,就大哭起來。「…她遠遠不如我,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兇,對她那麼好?」
…小姐,他對我沒什麼好。溯本追源,妳就敗在沒養過貓。
灼璣根本不睬她,對我怒吼,「捆了送走!讓我動手可沒活口了!」
哭的哭,叫的叫,這屋子兩年多來第一次這樣熱鬧滾滾。
Boss都下令了,我只好打電話給主簿。這次杜秘書親自來了,卑躬屈膝,陪了
無數不是。他說得聲淚俱下,我心都酸了。
杜蕊在枉死城待了二十年,杜秘書也在城隍府任職十八年。當初杜秘書會病亡,
實在是痛失愛女才了無生趣的病死。原本照他累世福報可以投胎到富貴慈善之
家,但為了這個女兒放不下,才去城隍那兒當個秘書。
可憐天下父母心,死後也沒辦法放下。
我對這種親情梗最沒辦法,只好軟語求了boss,他餘怒未消的瞪了我一眼,「別
說我沒警告妳!歡喜做就給我甘願受!」
雖然很生氣,但他也沒拒絕我的哀求。我不得不承認,boss待我是真的不錯。
經過這一鬧,杜蕊消停了些。她總用可憐兮兮又痛苦愛慕的眼神看著灼璣,想盡
辦法跟他搭話,不遠不近的跟著。
那陣子真是我認識灼璣以來,他最勤奮的時候。不用我三催四請,搶了案件單就
往外跑。
但是灼璣不領情,關我什麼事情?杜蕊卻把矛頭指向我,尖酸刻薄的挑釁,讓我
很煩。
本來我都能夠罔若無聞,可她居然燒掉我寫得要死的報告書。兩個學長的死亡相
關報告,我足足寫了兩個月。
我大怒的質問她,杜蕊理直氣壯的說,「是妳先故意的!故意調開呼延大人,對
吧?不要臉!呼延大人才不喜歡妳…」
…再也無法忍受這種驕縱任性、無理取鬧的小女孩了。
我拿起電話,她卻把我電話搶走,「妳想幹嘛?」非常的囂張。
「叫妳爸把妳帶回枉死城。」我冷冷的說,「我們廟小,請不起妳這什麼都對的
大菩薩。」
她捏碎了話筒,低著頭,陰森森的說,「明明不是我的錯,可你們都怪我。」
我開始覺得她是個智障。冷笑一聲,「本來就要怪妳。可沒人逼妳闖紅燈,責任
本來就在妳。」
她原本白皙美麗的臉孔,從正中間裂開,露出猙獰而腐爛的面目,滿口匕首似的
利齒,對我發出忿恨的嘶叫。
我嚇得跟著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