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徹夜難眠，腦子裡全是石爸的醉言醉語，躺在身旁可雅感覺到我翻來覆去，心
神不寧，在後頭挨著我的背低聲地說：
「在想石爸說的話？」
耳聞到我與石爸的對話，相識、結婚多年，她能從一閃即逝的眼神中，判讀出我的情緒及
心思。
「身為你的妻子，小孩的母親，我不能笑著鼓勵你去做會有危險的事。」
可雅拉住我的睡衣輕聲地說。
「人活著就有必須做，做完了才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事，如果你想做的是這樣的事，那麼
就去做吧！身為一個女人，我的男人一定要是個問心無愧的男子漢。」
她抬起頭，臉輕貼在我臉上給了一個吻後，轉過身躺臥。
「男人很蠢吧？拼死拼活就為了掙一口氣。」
抱師仇、維護尊嚴、說來說去無非是吞不下那口壓抑在胸口的鬱悶之氣。
「如果你是為了自己，我會痛快賞你兩巴掌，帶著妹妹回娘家，管你去死。我知道不是，
你想要慰藉師父在天之靈，希望他安息，要教那個人懂得尊重、學到踐踏別人的教訓，給
妹妹一個好榜樣，有遠大理想的人通常都是笨蛋。」
可雅不回頭地說。
「謝謝。」
我環抱住她。
「明天去公司申請留職停薪，要學就要專心，要打的就要贏。」
她全力支持我，替我打氣，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一天中，石爸保持清醒的時間極少，他靠酒精吊著一條殘命，戒了酒，說不準瞬間命喪黃
泉，不硬逼他戒酒，便得妥善利用不多的寶貴時間。
無法像是操作說明書般地，系統、詳實記載祖師爺一身絕藝口訣、圖解。
我被迫選擇最沒效率，靠石爸口述，盼望從蛛絲馬跡中找出端倪。
以紀錄片的方式，每回和石爸對談的內容，全用架設在一旁的攝影機拍下，現場聆聽做筆
記，回家再重撥，補足遺漏的部分。
在鏡頭前，石爸頂著蒜頭形狀的酒糟紅鼻，侃侃而談結拜兄弟的生平，驕傲、落寞、懊悔
之情溢於言表，看的入神時，我彷彿掉入時空渦流之中，從台灣島逆回遙遠的動亂中國，
有種置身於山東青島，鳥瞰石爸、祖師爺兩人間互動，與他們一起經歷風起雲湧的大時代
。
洪玬，玬音同膽，山東省萊蕪市人， 萊蕪久為鋼鐵重鎮，當地人多以挖礦，冶煉鋼鐵維
生，石爸、祖師爺的父親同為鐵匠，兩家鐵舖比鄰而居，洪玬在家排行第六，從小體弱多
病，父親好武，身為民團副指揮，幾位哥哥各自拜在不同門派門下學習武術，平時在家切
磋比劃，洪家男丁眾多，勇猛好義，在街坊中備受尊崇。
他以父親、哥哥為榮，14歲瞞著家人拜入查拳門下，入門不到一個月，師父以根骨不足，
資質欠佳為由，建議他學習太極之類養生健體的軟門功法，而後轉投他師均被拒於門外。
洪玬並不氣餒，一人獨自鍛鍊身子骨，常一天跑上百里路，在鐵舖裡包辦持重扛物的工作
，週而復始從未間斷，孱弱的身體慢慢變得堅實厚重，從此擺脫病奄奄的形象。
不久五位哥哥先後從軍，戰死沙場，父親感染了肺病，終日臥病在床，才16歲洪玬便肩負
沈重家計，繼承了鐵舖。
忙於生計，洪玬對武術的嚮往，不曾有一日退縮、消散。
幾位兄長練得一身好本領，在現代的武器面前卻像是切菜剁瓜般地，來不及顯露武功，便
慘絕在槍砲之下。
十年苦功在一秒間化為烏有，一代宗師經不起一發子彈。
等他人放下槍才能有所作為的功夫，像是舞台上威風八面的西楚霸王，終究是模樣好看的
花拳繡。
路走絕了，洪玬不走回頭路，不坐困愁城，選擇另闢蹊徑。
火砲能轟破不倒的長城，因為長城是石塊打造，而鐵硬於石，聽聞過柔能克剛，卻不曾見
識過軟能禦硬之物，體悟到世間之物是一分硬一分強，一吋厚一吋堅。
突發奇想，倘若人的軀體能堅如鋼，拳硬似鐵，坦克裝甲般地的胸膛能抵禦外來攻擊，快
拳實則與槍砲無異。
無須裝填、擊發、補給，拳、腳、指、掌、肘、膝、頭、肩、臀，處處皆可為槍，那麼何
必畏懼西方列強。
金鐘罩、鐵布衫名字好聽，徒具形式，洪玬追尋的是真正將身體鋼鐵化的技法。
他精於煉鐵，鐵的硬度增加，便得犧牲韌度，要硬而不脆，韌而不軟，厚度是關鍵，將鐵
反覆折疊鍛鍊，便能兼顧強、硬、韌三種性質。
依他擁有的技術，打造一把好劍容易，但人終究以肉做，並非鋼鐵能以淬火、煉打，縱然
歷經千錘百鍊，血肉之軀依舊是血肉之軀，不可能脫胎換骨變為鐵石。
這個想法異想天開，窒礙難行，洪玬很快地將它拋諸腦後。
一晃眼，洪玬二十五歲，娶了一門賢慧的妻子，在石爸的慫恿下，兩人結束了祖傳的生意
，帶著一家老少來到青島討生活。
有一天，洪玬帶著父親到西醫院看診，偶然和洋人醫生談起了自己的狂想。
「人身上也有鐵，血液中有大量的鐵元素。」
洋醫生對中國話一知半解，沒聽到洪玬話的意思，單純想向他解釋人體的奧秘。
鐵確實為人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但男性體內鐵的總含量不過3-4公克。
洪玬卻像是如獲至寶地告訴石爸。
「只要有鐵就好辦了，你睜大眼睛等著看，我會磨練出中國第一雙貨真價實的鐵拳。」
發下豪語，誓要創造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套絕世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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