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淩晨3點24分，大漢仔獨坐在辦公室，灌了一大口冷掉、酸苦無比的黑咖啡，將咖啡杯壓
在，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宜朗個人背景資料上，一臉疲倦地，低著頭，捏著僵直的脖子。
儘管特別情商在警大任教，在犯罪心理學有專精的教授，針對宜朗做出犯罪側寫，供給員
警參考尋捕的方向，大漢仔仍堅持再從自己觀察瞭解出發，再做一次、甚至是無數次的推
演。
同事認為大漢仔太小看權威，因為辦案經驗豐富，產生傲慢的本位主義，聽不進專業的意
見。
並非如此，單純是教授並未實際參與偵辦，僅從書面資料裡判斷，容易失真，大漢仔向來
尊重學術界的前輩，實務與理論間本來便存在相當程度的落差，而宜朗的特殊性更使得這
個斷層拉大，眼前情況不容誤判，大漢仔盡其所能，小心翼翼推理求證，卻卡在犯案動機
裡。
「葉宜朗是報復型心理犯罪者，因為長期被欺壓、凌辱，心理受到極嚴重的創傷，對無能
力拯救他的社會體系，感到失望，決意採取暴力、侵犯性的行為自力救濟，將拍攝的殺人
影片貼上網，便是向公眾宣洩心中這份憤怒。」
教授言之成理，但宜朗為何沒對最初對他施暴的學生下手，而是轉向他人？
關於這點教授做出了解釋，極有可能，宜朗將最為仇恨的對象留到最後處刑，當作整個計
畫的句點。
局裡採信這個說法，派了一組人馬，預備守株待兔，24小時嚴密監控，宜朗之前就讀的國
中裡，長期霸凌他，導致他尋短跳樓的兩名惡少，
大漢仔持著不同意見，他查探過了，這兩個不良少年在宜朗骨折住院期間，由冰狗親自率
領手下堂而皇之進入校園教訓。
他們曾逼宜朗脫光衣服在運動場裸奔，冰狗加碼回報，將兩個人扒光綁在摩托車後，拖行
在操場繞了幾圈，烙下話見一次打一次，搞的兩人顏面盡失，成為同儕間的笑柄。
從復仇者的角度來看，繼續讓這兩隻鬥敗公雞存活，飽受被人嘲笑歧視的滋味，比殺死他
們還要來的過癮，宜朗的復仇行動已然完成，無須再多此一舉。
也因此宜朗後來展開從趙嚴台到曾政穎一連串的殺戮行動，更叫人費疑猜。
有了強大的靠山，再加入羊群自救會等於是畫蛇添足，除了有什麼原因再度激化了他的憤
怒，使他的攻擊進化，從對特定對象的復仇，延伸到其他的不良少年身上，扮演了一個剷
奸除惡的英雄人物，連為自己出頭的表哥也不放過，率領一群有同樣遭遇的少年，以替天
行道的形象四處行兇？
這些天，大漢仔密集訪談了宜朗父母、心理師、學校老師以及同學、友人，整理出宜朗的
性格，所有人口徑一致認為，宜朗是個纖細、敏感，情感強烈、衝動的孩子，一想到什麼
就會去做，一旦認定一件事一個人，就會固執相信，聽不進去他人的勸告，被霸凌之後，
對自己產生嚴重自我懷疑、意志力薄弱，消極、厭世，完美符合報復型犯罪的心理特徵，
他採取的行動極端暴力，手段簡單、瘋狂，卻又有著強烈的預謀性，藏臉縮頭，手段隱蔽
，顯盡陰險狡猾的一面，遠遠凌駕成年人的犯罪。
問題是，這樣殘忍、工於心計的犯人，沒有理由在毫無罪證被人掌握的情況下，心虛地，
一見到警察就逃跑。
因為冰狗介入其中，大漢仔不相信宜朗會策劃攻擊，有恩於他的親人，循線找到了當初遇
襲，綽號是烏龜的少年，他的言語閃爍，說話毫無恨意，對被毆打的過程，前言不對後語
，事後不報警，也沒有積極尋找行兇的人報復，暴露諸多疑點，最重要的是，整個約談中
他的臉上充滿了恐懼，不像是被害人，反而像是害怕事跡敗露的嫌疑犯。
為求慎重，大漢仔進一步找到當初為烏龜接妥斷骨的骨科醫生，X光片顯示，烏龜受到的
傷，全數來自於正面密集的攻擊，烏龜體型胖高，比起宜朗高上20公分，體重足足重上30
幾公斤，平時在冰狗身邊扮演打手的角色，習慣與人打鬥，即便宜朗是糾眾行兇，又採取
突襲行動，烏龜也不可能毫不閃躲任人宰割。
正常人的反應，碰上無力反擊的狀況，本能地會轉身以相對堅固的背部抵擋攻擊，避免重
要的器官受到創傷，烏龜完全反其道而行，像是站直身體，任人毆打後的結果。
能夠指使，令他不敢反抗，被打後吭也不吭一聲的人？無庸置疑只有冰狗一人。
故佈疑陣，製造自己也是受害者的假象，預防在宜朗的事曝光後，警方不會懷疑上他，藉
以洗刷共謀的嫌疑。
這個多餘，自以為聰明的動作，卻暴露冰狗根本參與其中，甚至處於主謀的地位，宜朗極
有可能，和烏龜一樣，只是被人操縱的工具，棋子。
冰狗的動機成為釐清整件案情關鍵，因為冰狗毒品銷售網在宜朗犯案後，迅速地擴張。大
漢仔大膽地假設，這是一場剷除異己的大戲，冰狗得知有羊群自救會的存在，命令宜朗混
入自救會，要他唆使羊群攻擊與他敵對，或是想要染指卻無從介入的地盤首腦，他再趁機
滲透。
從結果來看，顯然冰狗成功了。
單純打擊對手，不能保證對方願意讓他插手生意，黑社會可以不要命，但絕對要錢，除非
他有恩於對手，又提供更大的誘因。
因為家族經營毒品事業多年，冰狗的貨向來以純度高著稱，更好更穩定的貨源是競爭優勢
，那麼恩情呢？
揪出與對方有恩怨的人，幫助復仇，最能令人欠下人情債。
如此一來，案子走向便清楚了，冰狗一人分飾黑白臉，做賊的，喊捉賊。
宜朗被人利用了，按照情勢的發展，一旦宜朗被警方逮住，將冰狗供出，冰狗的大計被毀
掉外，還會變成眾矢之的，阿寶和其他人不會放過他。
冰狗想要全身而退就必須殺人滅口，警方遲遲找不到宜朗的原因，極有可能宜朗已經和曾
政穎一樣，死亡，被埋在某一處冰冷的地底下。
想到這裡，大漢仔便感到心寒與恐怖。
既然兩隻與他接觸領頭羊，分別提供了宜朗及冰狗兩個名字，代表他們早察覺到兩個人間
的關連，懷疑其中有蹊蹺，於是大漢仔將自己的發現，寫成完整的一封長信寄給領頭羊確
認。
『很完整的推論，我們之間對這件事的認知很接近，問題是宜朗還好好的活著。』
領頭羊的回信，附和、證實大漢仔絕大部分的推論，但宜朗依然存活的事實，卻足以影響
案子的走向。
『宜朗不死，案子不會結束，不會判死刑、無期徒刑，十年以上的刑期絕對跑不掉，犯人
一知道會被關那麼久，一定會招認出其他同夥來分擔責任、謀求減刑。』
根據實務經驗，一個人願意單獨承擔重罪，需要有強烈的理由，大漢仔懷疑，宜朗會替冰
狗扛下所有責任，尤其是面對不單是法律制裁，阿寶欲置他於死地的情況。
『如果我是冰狗，宜朗非死不可，一定有原因，他才會繼續讓宜朗活到現在，等這個原因
消除後，宜朗死定了。』
利用價值還沒完全消失，是宜朗得以苟活的唯一可能性，關於這點大漢百分之百確定。
『答對了，我們也是這麼認為，但是為什麼呢？』
領頭羊與大漢仔達成一致的見解。
最後的但書，看似疑問句，其實隱隱約約透露他們已經知道答案。
『告訴我，你們知道的事，或許我們可以合作避免一場悲劇發生？』
大漢仔著急地提出要求。
『因為我們都是遭到背叛、放棄的人，成立的時候，大家發過誓，無論任何理由，絕對不
能做出背叛會員的事，不管事情是對或是錯，完全尊重會員的決定，所以很抱歉，我們什
麼都不能說，只能請你，再多思考一點，再往下挖深點，而且動作務必要快，時間不多，
再慢就來不及了。』
彷彿是羊走向屠宰場，赴死之前最後回頭發出的悲鳴聲，領頭羊向大漢仔求救。
咩咩地，明知前方荊棘遍布，盡頭更是懸崖，卻不得不走向絕望的哀慟，令人聽了鼻酸。
管他想幹嘛？一槍斃了冰狗就一了百了。
可怕的念頭像是一隻寄生蟲，在大漢仔的腦中孵化成長，這個蟲的名字叫做正義，越來越
大，越來越管不住，放任牠控制自己，能有效快速撲滅，吞食邪惡，但之後，牠便會失去
了正義的本性，成為沒有名字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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