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還活著，因為死亡抓不住任何東西，只有無盡的墜落，不停
落下。
躺在熟悉的床鋪，住院那陣子所休息的床，有人緊挨著我，像是要把我
整個人吞入血肉那般，密實環著我不放。
「小翊、小翊，我的孩子……」
一時間我真佩服他，連我什麼時候清醒也猜得到，可以抓準時機哭給我
看，讓我好生感動。
「大哥。」我聽見喉嚨發出清脆的叫喚，不再有灼熱和刺痛感，聲音好
全了。
他怔了下，退開一些距離，以便仔細瞧我。
他終於拿回自己的臉，清俊溫雅，不像我只有徒然的皮相，雖然他也不
過是假象。
「別碰我。」
我不是說說而已，把匕首抵在他頸間，他才依言鬆了手，下了床，卻還
是站在床邊招惹我不快。
「對了，把軒轅還來。」
我不要會從背後捅人的兄長，寧可不給他台階下也要討回倒楣淪落到我
身上還被分屍幾百年的神器，徹底恩斷義絕。
「你要天劍做什麼？」他一下子便斂好儀容，低眸望著我，我支起手肘
，不甘示弱回瞪他。
「像你一樣，殺兄弟呀！」我咧開嘴角，如願以償成為他們心目中的瘋
子。
可是朱旗不像黃旗大吼大叫，只是淡淡問了聲：「怎麼殺？」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從來沒想過的事，乾脆扯住他高高在上的衣襬，尖
銳宣示軒轅的所有權。
「把劍還我！那是我的東西，你們這些低賤的旗子沒有資格碰祂！」
我的神經病舉動驚動到外頭，白袍醫生和黃袍美人推門而入，他們看到
我和朱旗瘋狂拉扯彼此，著實一怔，而我看到白旗也好一會沒法子發瘋。我身上
的傷可以好得那麼周全，不可能不仰賴他的能力。
我的手還抓著朱旗，腦子卻下意識開口：「白哥，你有沒有事？」
白旗看起來比之前憔悴許多，聽見我說話，他眼眶一紅，雙臂大張就要
惡虎撲羊跳上病床，卻被朱旗攔在手臂外，不准他靠近我半步。
朱旗的視線從未離開我的臉，以前他總是用有形與無形的面具遮著，沒
有將他真正的眼神顯露出來；現在的他卻露骨地看著，和娘娘極為相似的目
光，那絕不是溫柔的愛。
「可憶，大哥從天上帶來各種仙藥才修補好你的身體，是他去和娘娘下
跪求來……」白旗依然為朱旗辯解，差點被他當牲畜殺了也要替他圓謊。
「我又沒叫他救我，他要犯賤是他家的事，快點把劍還給我！」
黃旗終於忍受不住，想揪起我的病人袍，也被朱旗擋下。
「你在對誰說話！他是你親大哥！沒有他，哪有現在的你！」
我感激了千年，可是時至今日，我只怨他當初為什麼不讓我好好死去。
我活得好痛苦，生不如死。
大哥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再視我是血脈相連的骨肉，不要小翊了，我花
了大把時間力氣才敢承認這個事實。
我知道自己不好，爛人一個，不值得誰來喜愛，可是惟有一點，我無論
如何都無法原諒。
「你明明就恨死我搶走『她』的恩寵，為什麼要裝作愛我的樣子！」
我沒辦法不去想起自以為被愛所作的愚行，竟然會被騙到說出要一起生
活、為了哥哥要把神經病治好，才能出去工作，照顧他一輩子。可是誰稀罕
這個白癡，他要的只不過是軒轅罷了。
「你這個騙子，大騙子！」
我大哭大叫，他卻只看著我的臉，林可憶怎麼樣都無所謂，只要他親弟
弟的臉皮還在就好了。
我把指甲掐進下巴的皮膚，急得想把這層皮剝還給他。他曾經為我犧牲
的一切，我都可以還給他，然後把劍討回來，從此兩清。
他卻失了儀態撲上來，狠狠扭住我手腕，我嚇得掙扎著，叫他別碰我，
太噁心了，噁心死了。他和我在床上扭打起來，他想要永遠把我禁錮在身下
，而我只逃得遠遠的，連血緣一起捨棄。
「你們兄弟倆不要這樣！」
黃旗和白旗一人一邊扯開我和朱旗，他被我打得牙齒滲血，披頭散髮，
眼睛泛著瘋狂的紅絲，看起來很好笑。
沒想到撕破臉，再也不認他做大哥，也沒有變得比較輕鬆。早知道醒來
要面對不再重合的鏡子，紮得心頭滿片血淋，還不如一直睡下去。
就在我淚水幾乎奪眶而出，病房門二次開啟，頓時連悲痛都傻了，她竟
然出現在這場狗血爛戲裡面，爛片不需要公主殿下。
「林可憶！」
我揉了揉眼睛，李佳芬惱人的幻影卻沒有消失。我不由得看向三名兄長
，希望誰來解釋一下。
「這位小姐大老遠把快要掛掉的你背來醫院，好好感謝她啊，小白癡！
」
黃旗簡要說明來龍去脈以後，我真切感到什麼是大事不妙。
她朝病房裡一干人等問好，然後深吸口氣，回頭來處置我。
「小可，這是怎麼一回事？說清楚！」加加半插著腰，朝虛弱的我步步
逼近。「為什麼護士小姐都認識你？你在醫院當英雄的時間正好是你說去旅
行那段把我一個人扔著的空窗期，她們說你因病住院，待了快一個月才能正
常生活。」
我剛才還在兄弟相殘，為什麼妳這個凡人要來攪局！
「李加分，我跟妳之間沒什麼好說的！」
「裝兇個屁啊！你害我哭得什麼眼妝都上不去，混帳東西！」
她哽咽說道，我忍不住看向她紅腫的雙眼，是因為好笑而非心疼她無謂
加諸在我身上的情感。
「你又給仁哥添麻煩！」
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沒被捅刀過，就一口咬定是我的錯。
「佳芬，並不是妳所想的……」
「仁哥，你不要幫他說話，他就是欠教訓！死小孩一個！」
黃旗朝加加露出激賞的眼神。
李加分冤枉我就算了，還暴力拉扯我臉皮洩恨，陳幸仁直說別動我的臉
，他們全都是欺負我的大壞蛋。
我發現她無名指戴著銀戒，八九不離十是徐經理的定情物，這樣表示我
也沒必要容忍她無情無義的暴行。
「走開，別人家的女人！」
「明明是你一直把我推開，死沒良心還敢抱怨！」
她踢開高跟鞋，蹦上床和我打起架來，最後如同每次搏鬥的結果，我和
她的四肢纏成難解的麻花卷，都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
打得太忘我了，突然想起床邊還有三個旗子觀望著，加加抽出手腳，端
正跪坐著，紅透的臉垂得老低。
她要跪是她家的事，為什麼硬要把我的雙膝也壓下來？
我們並肩跪著，加加雙脣開合，好一會才開口說話。
「仁哥，我想了很久，他小毛病一堆，太難侍候，你能力好，有更重要
的事需要你操勞，這個白癡還是我由看著好了。」
我鼻頭莫名酸澀，加加把腰彎得更低，幾乎是把頭磕在床上。
「佳芬，妳就像我妹妹，我不希望把妳牽扯進來。」
「幸仁大哥，原來你真的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他很小心眼，你瞞著
他，他會計較很久。」
「哪有？」
「哪沒有？小可，不要在這時候鬥嘴。」
我偷偷往她肩上靠，加加的腦袋也湊過來，我們眼下的情況乍看像是被
捉拿住的私奔小情侶，當然，我是大少爺，她是小丫環。
「我是大小姐，你是被蹂躪的長工。」李加加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麼，悄
聲補充一句。
「妳以為這種設定會有收視率嗎？」
「當你這個私生子被大夫人所生的四個少爺打得翻過來又煎過去，觀眾
們一定捨不得轉台。」
「說清楚，姦什麼？」我突然覺得病房冷氣好冷，毛細孔亂竄。
「你怎麼會想到那裡去！」
亂說話的人是她，卻敢大聲指責我心思不純。
好在我們打起來之前，想起還有三個電燈泡。
「不愧是小加加萬靈丹……」白旗喃喃道。
黃旗看朱旗沒應聲，搶在前頭曉以大義。
「李小姐。」
「是，您好，我叫佳芬，第一女中畢業，C大商管研究所碩士！」
她摀著臉，悔恨地低下頭，我不懂她到底緊張個什麼勁。
「很厲害嘛，哪像我國中都沒唸完。」黃旗冷冷說道，我也不曉得他何
必為難一個普通女人。「不管妳夠不夠優秀，妳和他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可能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李佳芬抬起胸膛，黃旗真不該放話，她會美化成挑戰。
「雖然異世界有它的規則，但這裡畢竟是人間，兩個人要如何一起生活
，我再明白不過了。」
「佳芬，妳有聽過人神戀的故事嗎？」陳幸仁一出聲，李佳芬抓著我的
手指僵了下，終於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存在。「你們會受到殘酷的懲罰，也
不可能有孩子。」
李佳芬垂著眸子：「沒什麼，大不了一起在陰溝裡泡著。」
「愚蠢！」黃旗拂袖而去，白旗看了我們一眼，也安靜離開。
剩下陳幸仁和她對峙，他的臉上不再留有半點溫情。
「妳只是初生之犢，妳會後悔的。」
「你後悔了嗎？仁哥。」
這一瞬間，我以為朱旗要奪她性命，卻只是凝視著我身邊膽大包天的小
女子。竟敢質疑朱旗的感情，簡直不要命了。
「小翊，你說呢？」朱旗叫了我，我從他身上看見了娘娘。
「我覺得她自作多情，我要回去當王子，不想陪她在人間扮家家酒。」
「林可憶！」
「妳這些話說得很淒美，可是忘了一個大前提──那也要我喜歡妳呀！
這十年我玩得很開心，回去不會忘記賞妳一點年壽，妳就別再糾纏我了。」
「你是什麼意思？有種再說一次！」
「好啊，仔細聽好！李佳芬，我不愛妳！」
她捂著決堤的雙眼，無力地搥打我胸口兩下。
之後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意識沒辦法集中思考，他們在旁邊竊竊私語
，討論我第一次清醒那時，已經是迴光返照。
「小憶。」
我看著白袍，知道是白旗。
「這裡有幾支紙風車？」
「五支。」紅白黃青，剩下一枚是金色，感覺很不合群。
「哥哥可以坐你旁邊嗎？」
「隨便。」
白旗笑瞇瞇地把風車插到花瓶裡，開心地把屁股擠到我身邊，享受每一
刻可以單獨騷擾我的時光。
「白哥，你眼睛怎麼腫一塊？」
「青青揍的。在你清醒之前，他抓狂揍了我們三個，然後哭著跑掉了。
」
很久以前，每當阿青理智斷裂總是相當可怕。他曾經為了我不穿他做的
花衣服，狠下心跟我冷戰三天，真的嚇死我了。
「他連朱旗都打？」
「嗯，大哥沒躲開，但是阿青打下去之前自己先哭了，所以不戰而敗。
」
肇因是我，我也只能試著去揉開白旗那圈礙眼的瘀青。
「小憶，輕點，我怕痛。」白旗眨出眼淚，相信門外巡房的護士很樂意
為他擦乾淚水。
我已經感慨過好幾次了，明明我才是需要照顧的病人。
「你為什麼要撒謊害死我母親？」
白旗意圖裝傻，但是他的人就和他的袍子一樣白，黑不了的。
「我知道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眼前的病患，因為你就是一個無可救藥
的好醫生。」
白旗溼潤著眼，很溫柔地笑著：「有你認可，什麼都值得了。」
他低頭蹭了蹭我的鼻子，始終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自己也因此無法成
長。
不能怪他總受朱旗左右，這世上除了朱旗以外，沒有誰會來保護除了醫
術什麼也不會的白癡大夫。
「白哥，我會保……」
我是如此懦弱，連句保證的話也說不出口。
白旗打起精神去巡房，而我在張小姐住過的高級病房發呆，左手右手點
來點去，最後決定叫了湛瀘出去，以為祂比較不會痛。
但當祂的劍身割開我前頸的皮膚，一把老得成精的神器還是哭得泣不成
聲。
「對不起，是我不好。」死還要拖愛劍下水，我真的是個爛透的主子。
「你們別擔心，人世還有幾個隱居起來的劍士，我再給你們找個會陪你們聊
天的好主人，你們脾氣也要收斂一點。」
等我攀上窗戶要逃院，雙腿突然發軟，摔倒在冰涼涼的瓷磚地上。我想
起白旗適才的笑容，他疼我，但絕不可能放我走。
沒有我的存在，桃源夢就要醒了。
睡夢中，我依稀聽見李佳芬擔憂的聲音，她還真是隻趕不跑的蟑螂。加
加急切詢問白旗為什麼我又不省人事？是不是罹患了什麼絕症？為我擔心死
了。
白旗低低說出幾句似乎很複雜的醫學用語，加加手中的水果灑了滿地，
然後又安靜下來。
我能睜開的時候，白旗坐在我床邊，告訴我，他趕走了我煩人的前女友
。
幹得好。「你說了什麼？」
「你有重度憂鬱症，數度自殺未遂。」
我忍不住倒吸口氣：「你這個白癡大夫！」
「我以為這樣能讓她知難而退……」白旗縮了肩膀，好不委屈。
在一般情況下，他的判斷沒錯，沒有比重症的前男友還嚇人的東西，但
那個女人是李加分，我認識她整整十年，她要是知道事實證明，我根本無力
照顧自己，後果不堪設想。
我不管那該死的麻藥，拔腿逃離病房，白旗在後面鬼叫也不理他，沒想
到就在醫院一樓大廳，她已經氣喘呼呼，大包小包，什麼日用品全打包好，
一副要在白色巨塔長期抗戰的樣子。
「林可憶，我李佳芬，願意養你一輩子！」
在這種危機關頭，我竟然還可悲地瞄向她的左手無名指，戒指不見了，
光溜溜的一片。
我轉身就逃，她踏著七公分高的高跟鞋，答答追了上來。
我腿軟無力，慘烈地遭到她扔來的一大袋漫畫書給砸上地板。
她張牙舞爪撲過來，重重坐在我腰間，害我的脊椎一聲咯答，這個死肥
婆。
「小可，嫁給我！」
她滿臉猙獰，拿著母親留給我的婚戒，硬是要套進我的手指裡，我寧死
不屈。
「強姦啊－！」
「咯咯咯，本公主早要了你真正的初夜，現在叫破喉嚨也來不及了！」
現在的她比起我反而更像個神經病，抖著手腳，怕得要命，卻死都要一
個綁住我誓言。
「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
她斗大的淚珠落在我脣上，苦鹹的味道如同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不懂，
既然一點也不甜蜜美好，為什麼不願放手？
「我愛你，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