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好要一覺到天亮了嗎?」
「嗯。」
「那麼,該是時候說最後一次晚安囉。」
男人俯下身,溫柔地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晚安,鏡花。」
「晚安,晴明。」
道完晚安,她閉上眼睛。
漆木盒蓋妥,盒內銘刻的咒文生效那一剎,她陷入了深沉無盡的永眠。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陽光透過葉影亮晃,帶著連日久雨後的微明。
大雨造成土石鬆動,擠壓壞了埋藏在山林中的漆木盒,同時毀損了盒內銘刻的咒文完
整性。
人偶從泥水中起身,有些遲鈍地控制著僵硬的肢體。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在意。
輕易撣去身上的髒汙,赤著腳的人偶緩慢地邁開雙腿,離開埋藏自己數百年的山林,
沒有絲毫留戀。
──這是一個信仰薄弱,依賴科技,神明漸漸被遺忘的時代。
很快地,遊走在小鎮邊緣的聰明人偶發現了這一點。
避開空氣汙濁且噪音吵雜的大都市,她安靜地流浪過一個又一個的鄉下城鎮,唯一吸
引她佇足的是偶爾在傍晚時分、那些成群結隊在家門外玩耍嬉鬧的孩童。
她靜靜站在街角,望著孩子們追逐喧鬧,傳來陣陣活潑而快樂的清亮笑聲。
甚至有一次,孩子們發現她的注視,面面相覷一陣以後圍過來問她是不是想一起玩。
看著這些稚嫩的臉孔,不期然地,她想起數百年前死在她懷中的、她的最後一個「家
人」。
那是一個再也沒有機會長大的女孩,和眼前的稚子們差不多年紀。
帶著一絲突來的椎心疼痛以及對人類生命脆弱的懼而遠之,她轉身逃走了。
那天黃昏下起驟雨,人偶側靠著無人居住的空屋牆面,突然深刻思念起那個會將自己
放到肩膀上到處閒晃、教導自己無數知識與觀念、眼底倒映著溫柔月光的愛笑男人。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當年的自己錯了。
當時一直固執地認為失去工匠族人的自己,是個沒有任何歸屬的孤獨人偶。
但其實,有個人從她的家族凋零以後,就不問回報地收留了她、為她取名字、庇護她
成長,重新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
名字是為了被呼喚才存在的。
失去了所有會呼喚自己名字的人,本身的存在也會隨之失去色彩及意義。
……為什麼每次的醒悟都太晚,總是來不及珍惜身邊的人呢?
被風吹斜的雨不斷落在簷下的人偶頰邊,蜿蜒過她整張臉龐。
她將額頭抵在膝蓋上,穿著那個人買給她的漂亮和服,將自己蜷成一個紅色的小小的
顫抖的繭。
不知過了有多久,隔著雨幕,她聽見背後傳來踩著木屐的腳步聲踏雨朝自己而來。
「竹籠眼 竹籠眼
籠子裡的小鳥喲~」(*註)
間隔著木屐踏水的聲響,她聽見歌聲。
嗓音介於男孩到少年之間的淡淡歌聲。
「什麼時候能出來?
黎明的夜晚 鶴與龜滑倒了 滑倒了~」
聲音在她背後兩步的距離站定,不再向前。
隨性變奏的童謠又重複了一次,像在提醒她有人到來。
「什麼時候能出來?
黎明的夜晚 鶴與龜滑倒了 滑倒了~」
歌聲停頓了一下,緩慢唱出這曲童謠中最後的問句。
「在背後的那個 是誰呢?」
一面陰影落在人偶的半邊肩膀上,擋去冰冷的雨。
「雖然兩個人能玩的遊戲很少,不過,妳要不要和我一起玩?」語調有些生硬的陌生
嗓音蓋過雨聲。「妳喜歡紙花球嗎,還是翻花繩?雨天也可以玩。」
她怔怔抬起頭,看見頭頂上宛如喪家的漆黑紙傘傘面。
「今天很冷,妳想不想喝加了炸湯圓的桂花紅豆湯?」
沒有特別起伏的嗓音,卻讓小小的人偶感受到了人的溫度。
她忘記自己當時有沒有點頭,只記得那天下午,在吃到加了炸湯圓的桂花紅豆湯之前
,那個把浴衣穿成壽衣的少年牽著她的手走進一家老師傅開的店,為她挑了一雙精緻的紅
木屐,蹲下來托起她光溜溜的小小腳掌親手幫她穿上。
離開鞋鋪的時候,雨還在下。
面無表情的少年撐開黑色紙傘,對她伸出手。
「我叫白日行,妳呢?」
*註:日本童謠《かごめ》(竹籠眼),類似於我們童年中「梅花梅花幾月開花」的鬼猜
人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