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發生在我大一的時候。一切是如此荒謬,卻
又如此真實,每每回想,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當參加大學同學會的時候,
我試圖和其它人談論這件事,卻發現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我知道學校曾嘗試
壓下這件事,卻不知做得如此徹底;他們對消息封鎖之徹底,讓我彷彿成為
這世界上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我不禁覺得,或許,這一切從一開始就
是我的幻想?
但在我內心深處知道不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真的。若我把事情從頭到
尾講給你聽,你就會相信我的,對吧?
事情從我大一那年講起。我住在學校的女宿裡,一房有四個床位,但只
有三個人住,有個女孩在學期開始後就辦理了休學,房間的空位一直空著沒
有替補人進來。剩下的兩個女孩,一個叫芷瑄,一個叫安慧。我們三個分別
就讀於不同科系,平常不太有見面的機會,除非課上完了回到宿舍裡才碰得
到面。
芷瑄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身材修長纖細,臉蛋瓷娃娃一樣精緻,安慧和
我,和她比起來根本就是哈比人和納美人這種跨越種族的雲泥之別。她很完
美,我想在她眼中,也早已認定安慧和我跟她不是一掛的,我們之間沒有任
何交集,也無可聊的話題,只能保持冷淡且勉強堪稱友善的關係。
安慧和我就好多了。課餘的時間,我們總是一起宅在宿舍裡,看電影和
卡通,或是分享漫畫,肚子餓了再一起趿著拖鞋出門買滷味吃。不過可惜的
是,安慧是黑戶,遇上宿舍抽查的時候,她就要躲到她同學家去住。
黑戶是什麼?應該很多人都知道吧!就是專門指那些沒抽中宿舍(或是
根本沒資格抽的本地生),偷偷跟有抽中的人交易,以換取學校宿舍居住的
學生們。我從來沒見過抽中宿舍的那位女生本人,安慧說那是她的高中同學,
抽中宿舍後又決定去親戚家住,就把抽中的名額偷偷讓給安慧。
這天我和安慧又如常地待在宿舍裡,她躺在床上看漫畫,我坐在電腦前
上BBS,相安無事。芷瑄突然一陣風似地颳進房間裡,換上細跟高跟鞋和迷
你裙,揹上她的名牌包包,又一陣風地颳出房門去了。
「小雅,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芷瑄走後,安慧突然閤上她的漫畫書。
「嗯哼,幹嘛?」我答了一聲,眼睛繼續盯在電腦上。
「這幾天,妳上廁所的時候,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就是…很臭,又很怪,
聞了會讓人想吐的味道。」
「經妳這麼一說,好像有耶。而且馬桶邊緣還有一些髒東西,味道就是從
那些髒東西來的。」我回答。
「我想,應該不是妳,也不是我…所以…」
女宿的廁所,在出於衛生的考量下,雖然廁所是一間間併排在一起,但每
間房間都有分配到各自的廁所,所以,理論上,上那間廁所的就只會有我們三
個人。
「妳是想說,那些怪東西是芷瑄倒進馬桶的嗎?」我問。
「我不知道喔,妳要問她嗎?」安慧問。
「我喔…」有點不情願,跟芷瑄真的很不熟,而且我有些怕她。雖然嘴上
不說,但安慧應該也跟我差不多,我們兩個其實有點畏懼芷瑄。這應該是某種…
身為女性對漂亮同性的忌憚感吧,我猜。
但我確實想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畢竟,也有可能是其它人偷偷跑進我們
廁所倒那些有怪味的髒東西。果真如此,我非得逮住那可惡的傢伙不可。
芷瑄那天很晚才回宿舍,臉色極差,看起來很累。
「芷瑄,妳這兩天上廁所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廁所裡面有怪味?」我小心
翼翼的問。
「沒有啊,有嗎?」她脫下外套,面無表情地說。
「就是…有一股臭臭的怪味啊?」
「我不知道耶,搞不好是安慧弄的,我也很少待在宿舍裡。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疲倦,但芷瑄異常冷淡的態度,讓我有點退縮,也就不再追
問下去。
過了一兩天,那股怪味散去了。但之後,每隔幾天我們還是會在廁所裡
聞到這股若有似無的怪味。我總疑心是不是芷瑄搞的鬼,卻又不敢問她,而
且,老實說,我也沒看過芷瑄拿過什麼奇怪的東西,那東西如此臭,拿在手
上不可能一點味道都沒有。
一天,又到了教官抽查宿舍的日子,安慧聽到風聲,早早收拾包袱,投
奔朋友去了,芷瑄則一如往常地在外頭待到很晚,我看完一部恐怖片,沒事
就上床睡覺;但是,剛剛恐怖片的劇情卻一直盤旋在腦海中,使我無法成眠。
過了不知多久,聽到芷瑄開門,還有把桌燈「啪!」一聲打開的聲音。我爬
起來,看到芷瑄脫下外套,又出房門去了,我想她可能要洗澡。剛好我睡前
喝了太多水,有些尿急,便沿著梯子爬下床,往廁所走去。
離廁所還有一段距離時,我聽到了怪異的聲響。此時差不多是半夜兩點,
在寂靜的夜裡,那聲音迴盪在空中格外的清晰。
「嘔…嘔…呃、呃、呃,嘔…」就像這樣,然後是「嘩」的一聲,有液體
濺到馬桶裡的聲音,那是在幹嘛?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一直到走到廁所門口。
我們那間廁所,門是打開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我慢慢走過去。有個纖
細的身影委頓在地上,頭幾乎埋進馬桶中。
「芷、芷瑄?」我驚訝道。
在馬桶邊的頭抬起來,把插在喉嚨裡的食指抽出來,然後回頭看向我。
芷瑄。美麗的芷瑄,高雅的芷瑄,唇邊和手指都沾滿了嘔吐物,坐在那裡
瞪著我。她在催吐。我一直聞到的臭味,就是嘔吐物殘留的味道。
「妳在…」突然一陣酸氣朝我迎面撲來,我差點吐出來,只好退出廁所。
還想再說些什麼,芷瑄卻「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芷瑄?」我膽戰心驚地敲敲門,裡頭卻毫無反應。站了一會兒,才想到我
繼續待在這兒,可能會讓她感到難堪。只好默默地退回房裡,等著芷瑄回來;
我打開電腦,一面上BBS,一面等她進房門,卻始終沒等到。
這天晚上芷瑄沒有回來。而我,也因為自己看見的事情,輾轉反側了一夜
沒睡好。我本來想,芷瑄一旦回房裡,就要好好地跟她談一談這件事。但是,
到了隔天早上,我卻完全喪失昨晚的勇氣。
一整天我都沒看到芷瑄和安慧。這是自然,我們三個人讀的系不同,平時
不常在課堂上遇到,但那一天卻特別漫長,我想找個人談談這件事,卻不知道
找誰,想來想去唯一可以說的人,好像只有安慧而已。
那天晚上,回宿舍時,我在一樓的公佈欄附近遇到了安慧,她正在照鏡子。
「欸,你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最近又胖啦?」安慧一看到我就問。
「先別講這個,」我說,「我知道馬桶裡的怪味從何而來了。」
「是誰搞的?」安慧問。
「芷瑄!她催吐!」
「我就知道!」安慧睜大了眼睛,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講,明明她看起來也
很驚訝。但還無暇細想,眼角餘光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經過我們身旁。是芷
瑄。她神情冷漠,面若含霜,重重地踩著她的高跟鞋上樓去了,一定聽到了我們
剛才的對話。平常她明明都很晚才回來,今天不知道為何特別早。
在那當下,我突然膽怯起來。芷瑄一定覺得我們在說她壞話吧。
「走吧,我們去吃飯。」我拉著安慧往外頭走,不敢馬上回房間,以免碰到
芷萱。
等我吃完飯,回到房間,打開房門,卻看到了令人驚訝的景象:安慧和我書
桌上的東西,包含書本、鏡子、保養品等等東西,全部掃到地上,電腦的主機也
被推倒!而芷瑄的桌子,卻好端端的沒事。
「一定是芷瑄弄的!她幹嘛這樣!?」安慧氣憤道,我卻只是默默地收拾地
上的東西。
那天深夜,芷瑄回來了,安慧和我躺在各自的床上,卻都還沒入眠。我豎耳
傾聽她的動靜,突然聽到有人發出怪聲:「嘔,嘔嘔!」是安慧。轉頭看她,她
正怪模怪樣地裝作把手指伸入嘴裡的樣子,向芷瑄挑釁。
芷瑄看到了,她瞪安慧一眼,把包包「碰!」的一聲摔到椅子上,轉身走出
去,大力甩上門。
「妳幹嘛那樣做?」我抱怨著。
「誰叫她那麼噁心,把廁所搞成那樣,不准別人說,還敢發脾氣摔東西咧,
自以為漂亮就很了不起了嗎?大小姐。」安慧譏諷地說。我突然覺得,其實對於
安慧,我是不了解的,就跟不了解芷瑄一樣。
從那之後,安慧和我,彷彿就和芷瑄徹底決裂成兩個陣營了,彼此冷戰,互
不搭理。我覺得很不安,在芷瑄心裡,她已經把我和安慧劃成一國,認為我們對
她同樣地鄙夷。不是這樣的。但我卻因為自己的怯懦,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化解這
種狀況。
僵持不下的情況,一直延續到了期末考。尷尬的是,因為期末考,我們三人
都回到宿舍,擠在狹小的斗室裡唸書,常常一個轉身或開門就會遇到彼此,看著
芷瑄面無表情的臭臉,腦子又快被原文書塞爆了,只覺得精神上的疲倦已經到了
一個頂點。
在期末考週過去一半時,有天夜裡,安慧和我唸書唸累了,出門買宵夜,經
過廁所時,看到芷瑄站在廁所外頭,看起來有點鬼祟;我只想裝沒看到,趕快出
門,安慧卻停下來。
「又要催吐囉?妳知不知道很噁心啊,很臭耶!」安慧直視著芷瑄,挑釁地說。
「我只是要上廁所而已,干妳屁事。」芷瑄回答,轉身就要走進廁所。
「妳等一下,我是說認真的,」安慧走過去,「什麼不關我事,妳臭到我了妳
知道嗎,每次上廁所都超想吐的,妳不覺得妳很噁心嗎?」
「什麼噁心!?妳才噁心!」芷瑄突然崩潰地尖叫起來,「像妳們長那麼醜又
胖,根本不會懂!!妳們只要一直吃一直肥就好了,因為根本沒有人會看妳們!
醜女!白痴!肥豬!」
安慧也跟著尖叫起來,因為芷瑄扯住了她的頭髮!
兩個人當下就扭成一團,安慧試著要抓芷瑄的臉,芷瑄則用空著的那隻手拼
命地打安慧的臉。
「不、不要打了,妳們…」我手忙腳亂地想拉開她們,自己也被她們趁亂打了
好幾下。
兩個人互不相讓,又抓又打,突然一個重心不穩,一起跌進了廁所裡!
安慧掙扎著,腳往空中亂踢,突然門就被踢上了。
「芷瑄!安慧!妳們不要打了,有事大家好好說不行嗎?」我拍著門,試圖將
它打開,卻辦不到,門不知怎地鎖上了。裡頭仍然傳來她們兩人混雜憤怒和疼痛
的尖叫聲,還有乒乒乓乓摔打撞擊的聲響。沒人理我。
沒辦法,我跑出廁所,到樓下去找舍監阿姨和教官。
「我室友…她們兩個,在廁所裡…打架!」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等他們趕到時,廁所已經恢復了平靜,靜悄悄的。結束了嗎?
我走過去,看見有個人趴在馬桶的正上方,臉整個埋進去,長頭髮覆在
馬桶上,也顧不得髒。是芷瑄嗎?她在哭嗎?她受傷了嗎?
我撩開她的長髮,想扶起她,卻看到令人永生難忘的一幕。是的,我想我
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
大家都知道,坐式馬桶呈漏斗狀,底下是一個隘縮的口,通向水管。芷瑄
那纖細美麗的頸子,以一種密合的方式,向下插進了那隘縮的口裡。而她的頭?
我不知道,也沒辦法知道了。
只記得自己當下尖叫了起來,一直尖叫,一直尖叫,一直尖叫…直到他們
把我架上救護車為止,都沒辦法克制自己停下來。
等到終於平靜下來,我告訴他們,那是安慧幹的,你們必須找到她。
安慧?他們疑惑地問。那是誰?妳的另一位室友不是叫這個名字啊。
對了,安慧,安慧她是黑戶,可是她是讀土木系的,土木系大一。
土木系的?喔對了,妳之前有說,我們查過了,土木系沒有這個人。
不可能…不可能的!
妳有沒有這個叫安慧的女生的照片?
…沒有。仔細一想,真的沒有,安慧說她不上相,從來不照相的。
看著他們質疑的眼神,我只覺得打從骨子裡漸漸地冷了起來。
這個叫安慧的女生,就這樣從我生命中消失了,乾乾淨淨,一片空白。
所有她存在的證據都變得極不確定,縱使他們在宿舍裡找到了她遺留的物品,
但是卻瞧不出個端倪,也沒辦法證實她真正的身份,她的手機打不通,連絡
住址是假的。我這才發現,我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安慧這個人,縱使我們
曾經如此友好。她彷彿從空氣中蒸發了,又好像我從來都沒認識過她。這個
跟我住在一起,一起看漫畫一起吃東西的女孩,她到底是誰?
妳確定真的有這個人嗎?他們用審判的眼光看著我。
我受不了那樣的眼光。
後來我就休學了,住進一個都是白牆壁白地板的乾淨房間裡。他們都用
一種又畏懼又可憐的表情看著我。我說的是真的。你們一定要聽我說,她叫
安慧,讀土木系大一。你們沒看過她,因為她是黑戶,所以每次教官來查房
的時候,她都會趁機溜走,不然她就會被抓到,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沒見過她。
對,她讀土木系的,土木系大一;對,她是黑戶,對,她叫安慧…
這許多年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話,重複真相,卻沒有人相信我。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終於也認清了這一切,不再提起這些事情。縱使,在
我心裡還是時時地出現那天的情景,還有之前的一切一切,但我不再說了。
所以我才能出來。所以我現在才能來參加同學會,才能坐在電腦前,打出這
些字,讓你看到。時至今日,我再也不奢求有人會相信了,甚至,有時我會
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出於我自己的幻想,是嗎?
這樣很好,我的醫生告訴我,妳已經有進步了。認清現實,這是妳痊癒
的第一步。
面對他的鼓勵,我所能做的就是苦笑。
許多年過去了,因為當年的那件事,我的人生毀了,無法正常生活,在
精神病院住了許多年,而害我發瘋的那個人,根據他們的說法,就是我自己。
他們徹底地否定了我的一切,我的記憶,我的人格,我的人生…只有我知道,
不是那樣的,完全不是那樣的。
在他們的眼中,我已經瘋了,沒有人相信我。但是,在電腦前的你,陌
生人,我可以依賴你的仁慈嗎?我知道我一向可以依賴陌生人的仁慈生活。
雖然這個世界否定了我,不過,陌生人,你會相信我的。是嗎?
你會相信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