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育賢刁菸的手在微微顫抖。
等燃燒與肺部交換幾次尼古丁之後，他將菸踏熄，拉起封鎖線，彎腰走了進去。
現場來來去去的警察與鑑識人員沒有人敢靠近他，他就像一座石刻雕像，獨自而凝滯地站
在白布前方，但注視的眼裡卻看不見情緒。
良久。
他緩緩地蹲了下去，再緩緩地伸手揭開白布，小心翼翼地彷彿揭開自己的傷疤似地。
露出了一張年輕而陌生的破碎臉龐。
他並不認識黃敬德，但他知道，今天是「獵魔計畫」啟動的第三天，而躺在地上的年輕屍
體，正是實施計畫下的犧牲者。無論法律上的因果關係如何計數，對何育賢而言，眼前的
殘酷就是狠狠地重壓良心讓他無法動彈。
他看見黃敬德的黃色襯衫上沾滿暗紅血液，看見突出碎裂的眼珠，看見歪斷的鼻樑，看見
髒血污穢的面孔，看見痛苦掙扎的肌肉扭曲，看見一個因為他而驟地消失的生命。
即便心上穿刺著虧欠，但十幾年的刑事經驗、看過上百具的屍體現場，何育賢的腰背仍然
像標槍一樣挺直，他知道自己的肩膀還背負著更重大的責任。
然後他瞄見了它。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勉力保持著從容鎮定，從口袋拿出醫用手套戴上，伸進黃敬德沾滿汙
血的襯衫內，鈕扣與鈕扣之間，一個不規則突起的小點。
他取出了一顆小圓球，那是一個直徑大約1.5公分的針孔密錄器。
他看向黃敬德腫脹發紫的嘴角，竟然產生了上揚弧度的錯覺。
—你的犧牲，一定會有代價的。
何育賢起身。
激動緊握的拳頭，這是他第一次帶著「隨機殺人魔」的證據離開現場。
林金火突然發現自己認知的世界變了。
他回想自己開始殺人之後，還煞有其事地上網找了一些犯罪資料、買了像《上帝的黑名單
》之類的殺人魔書籍來閱讀，犯案時總是小心翼翼地用膠帶綑住手指，盡量避開監視錄影
機的拍攝角度，不在同一個城市密集犯案…
但他發現自己根本就蠢得像個白癡。
前幾天在路上可以說是一時衝動，在錯亂的回憶與現實當中殺掉那個女的，赤手空拳地在
現場亂七八糟的什麼都留下了。昨天晚上也一樣，拿起石頭隨隨便便地就幹掉那個男的，
兩件案子也就隔個幾天，發生的地點更只差了幾條街，結果現在的他卻依然能夠大搖大擺
地走在台中街上。
他很清楚，這一切並不是警察太無能。
—而是另外一個自己根本就是犯罪的天才。
但即便如此，他卻依然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用什麼方式與「他」共享這個身體
與生活，甚至，他漸漸分不清自己或者「他」，誰才是被精神分裂症創造出來的角色。
所以雖然他已經在旅館睡了一整天，但害怕突然「痊癒」而「消失」的擔心依然沉甸地讓
他感到疲倦，他在路上的腳步蹣跚而跌撞。
昏黃街燈，夜深而稀少的車輛，停滿機車的老舊騎樓。
林金火依然是漫無目的地前行，而路旁傳來的香水味引起他的注意。
「老闆，3000塊要不要？」
女子倚靠在牆邊，露出瘦白的大腿，抽著菸的臉龐帶有豔麗的妝，甜笑遞出簡單而直接的
買賣邀請。
疲累的林金火點點頭，吞嚥口水的喉結上下滾動著。
直行，轉彎，開門，上樓。
女子領著林金火，來到她稍嫌紊亂的套房。
迫不及待的林金火將她撲倒在床，雙手粗魯地對著她姣好的身體貪婪。接觸、摩擦、體溫
交換，女子嗅到他身上緊密傳來的難聞體味，不禁皺眉。
「喂？你要不要先洗個澡啊？」女子喘著氣，在他激動壓迫的間隙中問道。
林金火沒有回答，只顧著撕裂般扯去她的衣服，緊咬的齒牙內彷彿混著獸的低吼。
然後進入原始的慾望，動物的本能引導出他自然的衝動，他感覺到冒汗的背脊生起了舒服
的寒慄。
女子臉部肌肉則是畫出忍耐的線條：忍受著林金火沉甸的體重，忍受著不斷襲來的體味，
忍受著黏呼呼的汗液沾染上身，忍受著陌生男子對她做出親密的接觸。
她的眼睛躲過林金火劇烈動作的身體，直盯著乳白色的天花板，只希望在她身體上發生的
一切能夠盡快結束。
「看著我。」這是進房後林金火說的第一句話。
她皺眉，她並不覺得3000元的價碼需要提供這樣的額外服務。
「看。著。我。」林金火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無禮的命令口氣，女子突然感到強烈的厭惡感，圓睜著眼睛瞪向林金火。
然後那雙眼睛停滯地一動也不動，瞬間失去了神經的聯繫。
林金火吐著氣，從她身上爬起，離開兩人接近的體溫。
她的臉孔像一張即興的攝影，筆直插入頭上的水果刀簡單完成了定格，血液從傷口蜿蜒流
下。
房裡從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林金火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他很清楚他們之間只不過是交易，沒有必要牽扯太多感情。而
這對彼此都好。
於是他在床上躺了下來，轉過身，背對她，將燈關上。
陌生與疏離，黑暗裡這張床的鳥瞰就像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妻。
但他的臉上卻露出微笑—至少那該死的「他」這次總算沒出現了。
享受著逃獄般的自由，林金火滿足地入睡。
雖然在陌生的環境，林金火依然睡得很沉。要不是那聲音實在吵雜到令人難以忍受，他也
許根本就沒機會看到這一幕。
那是骨頭群不斷摩擦、轉動、撞擊、甚至重新排列組合所發出的喀喀聲響。
林金火睜大眼睛，身旁的發生像是落在胸口的重擊。
死去的女子面朝天花板，雙手不自然地向後曲折，緩慢地撐起了屍身。
她跌跌撞撞地下床，辛苦異常地站了起來。
她背對林金火，雙臂卻是向著他直伸，屍身持續發出骨頭轉動碰撞的聲響。
這一幕讓他完全清醒了。
左、右、左、右…只見她的頭微微搖動著。
—然後就直接轉了過來。
蒼白的臉孔汙血紊亂，瞪著他的仍舊是那一雙被害瞬間停滯的眼神。
林金火發現自己的呼吸不斷地顫抖，身體卻恐懼得無法動彈。
時間在屋子裡靜止了，所有的意義都在等待她的動作。
只見她張大了嘴巴，撐大到自己肌肉的極限。
然後再張大，肌肉從嘴巴兩旁撕裂，溢出了暗紅血液，嘴巴整整開闔了半張臉的大小。
林金火看著她，也只能無力地看著她。
她緩緩地垂下了頭，幾乎要脫離的下巴靠著背部。
她的喉間發出了嘔吐聲響。
她開始嘔吐。在背後，在他的面前，大力地嘔吐。
深黃色的消化物混雜著黑紅血塊，她的腳邊堆了滿滿一灘發出惡臭的嘔吐物。
然後她持續地嘔吐。
撕裂的大嘴嘔吐出大量的暗紅，支離破碎的肉塊隨著血液體液從她的體內緩慢地嘔出。
然後她瘋狂地嘔吐。
嘔出可辨識或不可辨識的臟器，塊狀、條狀、濃稠狀，彷彿要清空體內似地被她一一嘔出
。
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她的身體在嘔吐中不斷消瘦，漸進地排出自己的血肉。
屋內地板流滿了人體內複雜的顏色與氣味，她像是破了洞的塑膠袋，再也無法裝載體內的
所有。
林金火忽然覺得很有趣，雖然他的身體依然被恐懼釘死在床上，但他的嘴角肌肉卻忍不住
抽動微笑。
他發現自己非常害怕，應該說每一個人面對這樣的場景都會感到非常害怕。
但這明明就是眼前這女的在自虐啊！
—她將自己的雙臂與脖子扭斷、將腎胃大小腸吐得慘不忍睹、把自己搞成皮包骨的女屍…
都沒錯，但關我什麼事？我可是四肢健全好好地坐在床上耶！
他思考著，卻也明白這正是人性有趣的地方：看到自己同類的慘狀，會害怕自己變成跟她
一樣，而誰也無法抗拒這股恐懼。
終於，她的嘔吐停了下來，喉間卻持續發出乾嘔聲音，一聲比一聲大聲。
「嘔…嘔…嘔…嘔……嘔…！！！」
林金火看著她，從嘴裡慢慢地再次嘔出，骨頭，一塊血淋淋的頸椎骨。
一塊、兩塊、三塊…
邊嘔出頸椎骨，她的頭邊往下垂。
四塊、五塊…
她的頭已經垂至腰際。
而等到第七塊頸椎骨嘔吐在地時，她的脖頸變得比手臂還長，細長癱軟地只剩皮肉維繫。
她的頭低垂在小腿中間，凝滯的眼神瞪著林金火，撕裂的嘴巴依舊是狼狽地扯大，垂涎著
深紅血絲。
林金火本能地想躲避她的眼神，卻是避無可避。
—因為她的臉孔一瞬間就欺近眼前，拉長超過一公尺的脖頸，她的頭顱在他的面前齜牙猙
獰。
「啊啊啊啊………」
林金火的理性一瞬崩潰，恐懼從喉嚨、毛細孔、眼眶與尿道大量竄出。
她撕裂的大嘴咬上他的臉龐，牙齒加劇的施壓幾乎就要碾碎他的顴骨。
貼近死亡的他不知道該向誰求救，倉皇之間不禁想起了「他」。
或者說，另外一個自己。
一陣冷風突然襲來。
林金火迷濛中似乎看到一張巨大的嘴巴，嘴裡的齒牙森白發亮。
長頸女屍消失了，只留下兩隻連著小腿的腳。
屋內的風暴瞬間歸於寧靜，「他」沉默地在旁咀嚼著。
刑事局3樓，「神鷹」指揮中心。
何育賢召開了臨時會議，透過投影機在大螢幕播出黃敬德的密錄器畫面。
「昨天深夜，台中育才派出所的警員黃敬德不幸被隨機殺人魔殺害，現場依舊沒有採集到
相關物證。但事發當時，黃敬德用了他隨身攜帶的密錄器，錄下了這段畫面。」何育賢說
明。
「錄到了？有沒有照到臉啊？」
「這次真的跑不掉了吧！」
「安啦！那角度一定會照到臉啦！」
全場與會人員起了騷動，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影片畫質不佳，光線昏暗，鏡頭也不斷晃動。
眾人安靜下來，聚精會神地看著影片，留心著每一個細節。
突然，一張獰笑的臉俯瞰著他們。
何育賢連忙按下暫停。
那是黃敬德被隨機殺人魔活活打死的視角。
—這傢伙就是隨機殺人魔！
「喔…！」
會議室迴盪著眾人的低呼聲。
「我想已經很明顯了，看來這傢伙就是…」何育賢說著，卻被一位資深的刑事小隊長起立
打斷。
「何sir！不對啦！不是他啦！」頭髮半白的小隊長表情有些古怪，眾人的目光圍了上去
。
「他…我認得他，他是瘋狼高文生啊！」他頓了頓，眉間困惑地緊皺。
「他已經被槍斃快20年了耶！」
會議室裡突然安靜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何育賢卻聽見體內有東西破碎的聲音。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