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story 看板 #1G8uxMaS ]
作者: XIMIX (天不從人願) 看板: story
標題: [短篇] 農曆七月應景故事─水鬼升城隍 上
時間: Thu Aug 9 18:19:52 2012
水鬼仰頭，看著波光粼粼中的那一雙雙腳，有一點迷惘，有一點茫然，
但更多的還是興奮與緊張。
終於，輪到自己的機會來了嗎？
這條江，因為位置偏遠，腹地偏僻，從來就沒有正式的官方名字或稱呼，
只有土生土長的當地人自小知道，大家口中同時象徵了希望與絕望的那條「不歸路」，
指的並非是什麼崎嶇顛簸的土石危徑，而是一片暗潮洶湧礁石嶙峋的滾滾兇滔。
這裡叫苦水嶺，是一處極為落後蠻荒的化外之地，從來不曾被任何人刻意開發，
也從來不曾出現在歷代政權象徵勢力範圍的血腥地圖之上。
就連在最紛亂或最繁榮的沸騰朝代裡，這裡也一樣數百年如一日不受影響，
自顧自的貧窮與清苦。
可說句實在話，這裡雖然沒有什麼物質上的享受或豐隆，
卻也還稱不上是資源完全困乏，只要刻苦耐勞勤快營生，想要填肚過日實屬不難。
土壤再貧瘠，也總能養出點野菜山蔬，環境多惡劣，也不乏鼠兔一族可供捕捉，
江水再急險，也還是有好幾處沿岸蜿蜒的緩和區域可以平安捕撈。
更何況，這裡還有比等重黃金更值錢的天然特產。
苦水嶺自古生有一種飛蟲，幼體展翅後蛻下的蛹殼據說可以入藥，
只要經過專家整治處理，就成為強身健體的無上良方。
苦水嶺的人也不知道這說法到底是真是假，只知道千里之遙的某些地方，
會有許多有錢人願意出重金高價收購，讓他們用難吃又吃不飽的醜怪蛹殼，
換取當地欠缺的許多重要資源，例如保命治病的藥材或是保暖蔽體的織物。
蛹殼的蒐集不難，家家戶戶的孩子們只要耐心點，細心點，謹慎翻找土石縫隙的陰暗處，
總能在怪蟲旺盛羽化的夏季大有斬獲。
可運送就是個大問題了。
裡面空蕩蕩又輕飄飄的蛹殼很佔空間，但蛹殼碎了就賣不出去，
不可能為了方便攜帶而磨成粉末。
遠處豐衣足食的富人們只要外型無缺的完整品，哪怕只是稍有損傷，
瑕疵品的價格就會被硬生生攔腰砍半。
夏季張羅，秋季篩選，冬季出貨。
每年年底，就是苦水嶺的男人們與父母妻小生離死別的時候。
壯丁們急著趕在一年結束前出門做生意，就是希望能多帶回些外面的好東西，
給一家人過個好年。
可這頓眾人眼巴巴盼望已久的團圓飯，卻也不是各個都有命有緣可以如願。
如果走陸路，先不說路途遙遠曠日廢時，光是要搬送這樣大量的貨物就絕不可能。
唯一的選擇，就是乘船入江順水而下。
有人說，不歸路的江水之所以苦澀帶鹹，是因為匯集了無數女人的悲淚，
而不歸路的江水之所以湍急遼闊，是因為累積了無數男人的怨血。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水鬼就是這樣甘願為錢賣命的男人之一，
不過他不是威風凜凜的領頭商賈，只是個隨船奔波的低下苦力。
任人使喚，身不由己，做牛做馬，不得喘息。
每年每年，都有船能帶著豐碩的成果平安返航，船上的成員各個歡欣鼓舞意氣風發，
每年每年，也都有船沉入江底一去不返，岸邊的家屬悲傷欲絕哭天搶地。
水鬼已經當了很久很久的水鬼，久到祂甚至懷疑自己根本一出生就是水鬼，
可鬼又怎麼會「出生」呢？
每次想到這裡，生前腦筋就不太靈光的水鬼總會搖搖腦袋，
乾脆直接游到帶著自己葬身泥濘的那艘龐大破船邊，才能重新確定自己原來曾經為人。
畢竟水鬼在世時就並不擅長思考，從小還常常被搖頭嘆氣的長輩說臉上寫著個蠢，
但水鬼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臉上到底有沒有被寫蠢字，因為水鬼不識字。
水鬼不清楚自己究竟死了多久，只知道為了抵抗凶險怒滔，
敢上不歸路的貨船都是用上好的木料與頂級的工法打造，號稱百年不朽，
而現在，水鬼眼前這艘無法乘載眾多人命重量的敗船，
已經連最堅固的龍骨部分都腐爛殆盡。
活著的時候，水鬼就聽說如果成了水鬼，一定要抓交替才能投胎轉世，
否則就要永遠受苦受難。
問題是從變鬼以來，水鬼不僅沒見過任何活人，
連理應跟自己作伴一起當鬼的其他死者亡靈也沒見過，
好像整條江就只有祂一個鬼一樣。
不過水鬼其實也不急著投胎轉世，因為當水鬼好像也沒傳說中那麼痛苦，
無聊是有點無聊，可是反過來想想也挺悠哉，至少不用擔心生活過不下去。
一開始是有些不習慣水底的黑暗與冰冷，但當鬼當久了之後，水鬼的視力竟越來越好，
可以躺在混濁無光的江底直望江面，原本刺骨的沁寒更是漸漸無感，
再也不能僵硬麻痺水鬼根本並不存在的軀幹肢體。
不用說，水鬼的泳技更是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早已經比最靈活矯健的游魚還要刁鑽迅速。
只是孤單。
大概是自己真的很笨，連當鬼都開竅比較慢吧，
水鬼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突然可以看見人類，
只知道以前看不見人就不能抓交替，可是現在只要有人離岸較遠，
水鬼就有機會初試身手。
太淺的水邊水鬼無法靠近，因為那裡陽光穿透力太強，會猛烈灼燒水鬼蒼白冰冷的魂魄。
雖然水鬼並不是真的很想抓交替，可是當水鬼似乎本來就應該要抓交替，然後趕快輪迴，
至少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就像當苦力本來就要認真挑搬貨物一樣，幹一行就該像一行。
所以，水鬼耐心的等。
終於，在深水區看見了一雙不知死活的腳。
水鬼毫不猶豫，極速上浮，雙爪如勾狠狠箝制住上一秒還怡然踏水的腳踝，
接著猛然下拉。
從大小來看，這雙腳應該是孩童的腳，可或許是在求生意志的鼓舞之下，
這雙腳散發出的抵抗力道卻是出奇強烈。
水鬼並不意外，苦水嶺的人們常常在淺水處討生活，人人水性都滿不錯，
但人畢竟是人，總會有氣力放盡的時候，水鬼只要繼續往下潛泳，
遲早可以把這名孩童帶入江底。
正當得意，想著自己竟然一擊得手的時候，突然有另一股力量強行介入，
把原本已朝水鬼傾斜的拉鋸戰勢板回平衡。
水鬼一驚，想要加強力道，卻又感覺到介入的力量消失無蹤，
但隨即有另一個物體從水面朝下潛入，直逼而來。
水鬼回頭，不偏不倚對上了對方的臉。
那是一張稚氣清秀，卻堅毅果敢的女孩容顏。
身處江水的女孩陡然一愣，顯然是嚇了一跳，嘴裡鼓鼓憋著的一口氣差點奪腔而出。
被壞了好事的水鬼反而有點尷尬，只能不知所措的咧嘴一笑。
然後莫名其妙臉面一痛，在重擊下暈頭晃腦的鬆開指爪沉回江底。
女孩迴身出腿的速度並不算快，可水鬼卻只能傻楞楞的看著那一腳砸上自己的臉。
重點是，水鬼看見了，那隻腳上還包覆著一圈淡淡的黃光。
很痛，可是很溫暖，很熟悉。
原來，水鬼曾經看過這樣的黃光。
在身不由己不斷下沉，被水壓逐漸逼出胸腔中最後一口氣的過程中，
臨終前的水鬼看見了許多人徒勞無功的垂死掙扎，可也看見了許多人已經自身難保，
卻還奮不顧身想幫助旁人的奮鬥不懈。
這些對夥伴不離不棄的人們，全都在黑暗的怒滔中散發出這種淡黃色的光芒，
一個接著一個，如同墜落的星星一般，前前後後與水鬼一起殞命沉落。
坐在江底，摸著鼻子，水鬼有點生氣，有點懊惱，可是好像又有點高興，
到底在高興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女孩挾抱著受害者倉皇蹬水離去的背影，一直烙印在水鬼的腦袋裡揮之不去。
水鬼有點羨慕，也有點失落，羨慕的是受害者比自己好運，能夠被女孩救起的際遇，
失落的是女孩的身影，竟是朝著背離自己的方向前進。
「不過沒關係。」水鬼點了點頭：「反正人還很多。」
過了幾天，水鬼盯上了一個灑網失敗的少年。
這個少年顯然是撈捕魚蝦的生手，灑網的姿勢拙劣而青澀，不但沒有控制好張網的方向，
還讓謀生最重要的工具被江水沖走。
少年惶恐焦急，想也不想就投身入江想搶回漁網，卻只是被魚網纏身裹體，動彈不得，
一臉驚恐的胡亂扭曲蠕動，被水流越帶越遠。
水鬼愣愣看著少年自取滅亡，思考起到底要不要去抓交替。
如果抓了真的算是交替嗎？會不會其實算是少年意外落水或著投江自殺？
水鬼很不喜歡做白工的感覺，以前當苦力只要被欠了工錢，
水鬼總是會氣個好半天才能平復心情。
並不意外，不遠處的江面一陣翻攪，水鬼又看見了那道瘦弱卻靈動的身影。
女孩的泳技嫻熟出眾，猶如乘風破浪，一下子就竄到了難以掙扎的少年身邊，
毫不猶豫伸出雙手嘗試解網。
想當然耳，只是連自己的自由都賠了進去。
可女孩一點也沒放棄，漁網越是糾纏鎖繞，女孩身上的黃光就越是旺盛耀目，
雙手每一次的動作，都是在努力拉扯禁錮少年行動的那些網目，
而不是先自救解除身上的入肉束縛。
水鬼仰頭，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欣賞兩人的求生表演，卻不知怎麼著竟然越看越緊張，
越看越不是滋味。
「哼！」
水鬼咬牙，如箭逆射，一眨眼就衝到女孩身邊。
大驚失色的女孩不由分說，一個包裹黃光的小小直拳立即砸出，
往水鬼的額頭迎面敲下。
水鬼劇痛，陰寒魂魄被黃光的溫暖灼傷震盪，可是水鬼置之不理，
因為祂知道人類在水中的極限不會太久，
少年和女孩還能保住性命的時限已經迫在眉睫。
露出參差尖銳的鬼牙，張開彎曲鋒利的鬼爪，
水鬼奮力撕咬起正鯨吞蠶食兩人性命的漁網，
完全不管少女一直帶著黃光連續落下的拳打腳踢。
終於，少女好不容易會意過來，眼前這個擺明了不是人的詭異怪物，
其實是在幫助兩人逃脫升天，隨即平靜下來不再掙扎，
方便水鬼以極快的速度解除方才猶如鋼鑄的漁網。
威脅鬆綁，可水鬼發現，少年已失去意識，少女也茫然無力，根本不可能自救回岸。
再一咬牙，拖著被黃光創傷受損的疲痛魂魄，水鬼乾脆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
硬是抓著兩人衝向淺水，在艷陽無情的焦灼凌遲下，
盡量將兩人努力推往人群眾多的和緩灘岸，直到確認人群喧鬧，發現了兩人溺水，
水鬼才趕忙渾身狼狽的落荒而逃。
夜已深，本應萬籟俱寂，水鬼卻聽到江邊傳來陣陣呼喊。
「喂！出來啊！水鬼！」
少女懇切的呼喚聲聲擴散，化成漣漪深入江水。
「出來啦！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少女瑟縮身子站在江邊，迎著冷風不斷表達歉意與謝意：
「謝謝你救了我們，我有帶祭品給你，快出來吃吧！江裡吃不到喔！」
水鬼聽著，聽著，覺得少女似乎沒有罷休之意，只好嘩喇喇的破水而出，
拖著滿身的腥鹹黏膩遲疑上岸。
只要沒有陽光，只要空氣中還充滿了不歸路的水氣，
水鬼就可以移動到任何他希望的地方。
看著不遠處的水鬼，早已有心理準備的少女還是嚇大了嘴。
夜黑風高，四下無人，望著一個鬼緩緩晃啊晃的步步逼近，
少女只能強逼自己不要拔腿就跑。
「妳……怎麼知道我是水鬼？」
保持著一段雙方都不會太過壓迫的安全距離，水鬼破天荒的先開了口。
「人……人不可能住在江裡吧？」
少女哆嗦著給了回答，心裡是好氣又好笑，覺得這隻鬼雖然面目猙獰又陰森慘然，
可是好像又傻傻的不太可怕？
「也對。」
水鬼點點頭，看見了少女所謂的供品：「我……不吃東西。」
嘶啞著嗓子，水鬼有些不好意思的推卻了謝禮。
「我知道，你們都用聞的。」
少女也點點頭，大著膽子拿起盤裡的麵餅走向水鬼。
這是她從自己稀少晚餐中刻意扣除留下的分量。
「……」
不善言辭的水鬼想不出該如何解釋自己是真的不吃東西，只好接過麵餅丟入江中。
反正只要是能吃的東西魚都會吃，有些不能吃的東西魚還是照樣會吃。
「我先……先拿回去放著，晚點再吃……不，再聞。」
「嗯！」
少女高興的大聲回應，馬上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對……對不起喔，今天錯怪你了。還痛嗎？」
少女原本想伸手摸摸水鬼浮腫濕黏的臉，但終究還是在恐懼噁心下打消了念頭。
「沒什麼。」
水鬼陰森森的搖搖頭，揮揮手，示意少女快走，想以疏離的態度來掩飾自身的窘迫。
畢竟身為一個水鬼，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打到遍體麟傷，實在是很沒面子的一件事。
「那……最後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少女怯生生的提出要求。
「問。」水鬼刻意低頭，怕自己的樣子又嚇著少女。
雖然始終不知道自己的鬼樣如何，可是自己當人的時候就長得不太好看，
變了鬼想必只會更糟更醜吧？
「你明明是個好鬼，為什麼……為什麼要害人？
為什麼第一次見面要嚇我？害我一直做惡夢……」
少女鼓起勇氣，說出了疑惑。
「我是好鬼嗎？」
水鬼茫然的眨了眨眼，浮腫眼瞼滑過外凸眼球上的黏稠黃膜時，
刷出了不流暢的詭異聲響。
少女沒有回答，只是堅定點頭。
「那……那我以後不害人好了。」
水鬼看著地面，心裡竟有種說不出的羞愧，跟尷尬：
「還有，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是在笑……」
轉過身去，水鬼遮著臉狼狽的迅速入江，連告別都不好意思多說一句。
望著水鬼逐漸下水遠去的模糊陰影，少女想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
連忙將雙手圍在唇邊對江大喊：
「喂！你可不可以幫大頭蝦把網子找回來啊？那是他很重要的漁網！」
水鬼沒有反應，只是讓江水把一直都溼漉漉的頭頂也蓋了過去。
第二天天亮，有人在江邊發現了大頭蝦失去的魚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