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要來說說我死前發生的故事。
其實,我的一生應該算是乏善可陳,大部份時間都沒啥特別的事,安安
靜靜的過。當我這麼說的時候,在我眼前閃過的是那些重要的人:爸爸、媽
媽、婷婷、阿翔…尤其是阿翔,很難用一句話形容和他之間的關係,畢竟我
曾經如此崇拜他,而後來卻發生了那些事情。
從我死前發生種種徵兆,前因後果,都已經預見了我的死亡。抱歉,我
腦子不太靈光,有時候話可能說得不太清楚。現在,反正我已經死了,時間
還多,就從我小時候談起吧。
從小我就怕黑,每晚都要開燈睡覺。
我恐懼黑暗,一切祕密,所有難以預料、邪惡的事情,總是隱藏在黑暗
中,唯有開燈後,在一覽無遺的燈光照耀下,我才能安心入睡。而且,更重
要的是,我看得到「祂們」,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們,每一夜,祂們都徘徊於
燈光之外,用祂們蒙著眼翳的灰白眼珠窺伺我,等待我。
媽媽對此難以諒解,她覺得一個男孩子個性如此怯懦,非常糟糕;每次
她在我睡覺時把燈關上,我總會馬上醒來,哭鬧抵擋,徹夜不休。那些骨瘦
如柴冰冷如霜的手指,總是會趁我睡著時,悄悄捏上脆弱的頸子,將我驚醒。
她無法也不想理解我的行徑,總說,你怎麼不學學你表哥阿翔,你不是
很崇拜阿翔嗎,怎麼就不像他一樣大方,老是這樣扭扭捏捏的的,不像個男
孩子…
她會這麼說,是因為她從不知道,阿翔最喜歡捉弄我,當我們在一塊兒
玩的時候,他老是突然把燈關掉,好看我驚惶失措的樣子取樂。我曾經把這
些事告訴媽媽,她沒有任何反應,但實際上,她始終將這件事掛在心頭。我
後來才知道。
我的表哥阿翔,是大人眼中標準品學兼優的模範生,不但功課、運動樣
樣通,而且人前舉止落落大方,講話禮貌得體,和我完全不同。因為如此,
小時候我非常崇拜他,只要他開口,無論什麼事,我都會照辦。
比起阿翔,我可以說是毫無長處,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大概只有家裡
比較有錢吧。而且,長大之後,才知道我們家還真不是普通的有錢。有時,
我忍不住猜想,阿翔因為這樣,才會願意一起玩。即使如此,那時候的我還
小,並不在意這些事情,我們的友誼開始變質,是之後的事情了。
在人前,阿翔對我非常友愛,當所有人都恥笑我的膽小和緊張兮兮時,他總是會
站出來,為我說話。他甚至送給我一個護身符,一個舊舊的護身符,說是他
奶奶給他來的。當然,不是毫無代價,而是用一輛我最心愛的模型汽車交換。
擁有護身符之後,我確實感覺好多了,畢竟是最崇拜的阿翔給我的。戴
上它之後,我不再一關燈就尖叫不休,整個人也沈穩得多。雖然阿翔不知道
這個護身符對我的意義有多大,但我永遠感激他。護身符沒有神明庇佑,但
是附在上面的靈魂,是我的朋友,我唯一也是永遠的朋友,小葉。
從阿翔送我護身符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事,讓阿翔再也沒有和我一起玩
過,直到我們長大成人,再次相遇為止。
是這樣的:有天,阿翔和他爸媽來家裡作客,大人們在客廳裡飲酒聊天,
阿翔在我的房間裡,兩人一起玩耍。
突然,房間的燈熄滅了。我抬起頭,看見阿翔站在門口,把房門關上。
房間陷入徹底的黑暗。
「把燈打開。」我說,抓緊了護身符。有了護身符之後,我不再那麼
怕黑暗中的東西了,小葉會保護我。
「停電了。」阿翔回答。「你怎麼不哭啦?膽小鬼,你不是最怕黑的嗎?」
他站在門的另一頭對我說,我想像得到他把耳朵貼在門上,等著聽我哭叫。
「快把燈打開。」我說。
燈瞬間亮了,世界恢復光明。突然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她勉強克制自己,
仍抑不住向上揚起的憤怒語音:「你在做什麼!?」對阿翔說的。
阿翔傻了。他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沒想到該怎麼回答。
媽媽又提高了聲音:「我說,你剛剛在幹嘛!?」
「我…他…那個…剛剛停電…」他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
「你為什麼要欺負朝成?」媽媽高聲質問。
「我沒有…」阿翔囁嚅著想抗辯。
「以後不准你再跟他玩了!你明知道他怕黑!」
媽媽憤怒上揚的語音惹來了阿翔父母的關注,但她毫不在意,當著他們
的面把阿翔攆出房門。
總之,就這樣,媽媽突兀地中斷了阿翔和我之間的友誼。大部份的人都
會覺得她這是過度保護,但我並不怪她,她做的總是對的,都是為我好;阿
翔的父母對於媽媽嚴厲的態度則無法諒解,認為不過是偶然發生的事件,也
不能說阿翔有什麼錯,實在不必反應太大。於是,在這之後,阿翔一家人也
很少來我們家作客了。即使偶爾造訪,阿翔也跟在父母身旁,不再來找我。
但我們真正斷絕聯絡,則跟阿翔父母有關。他們家裡經濟不寬裕,阿翔
爸爸做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不得已只好全家跑路,躲得遠遠的,十年
來音訊全無。當我再次遇到阿翔,是我三十二歲的事情了。
在這之前,我先來說說小葉吧。小葉死於民國三十四年,光復的那一年。
她說她還記得中華民國國旗滿天飛揚的景象,小葉走在街上,陶醉在街上一
片歌舞昇平的歡樂氣氛中,她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二二八事件,也沒注意到身
邊那個男人。街上滿滿的都是人,卻沒人真正注意到他們。他動作迅速,一
手蒙了小葉的嘴,一手抱起瘦小的身軀,敏捷地躲進暗巷中,扼住她的喉嚨,
像捏死一隻麻雀一樣輕易地弄死了她。
小葉至今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知道男人用了她的頭皮和一小撮頭髮
做成這個邪門的護身符,從此她聽命於護身符的主人,他們想幹嘛,她就達
成什麼願望,無論多麼骯髒齷齪,她都得照辦,護身符以特殊的儀式代代相
傳,直到被不識貨的阿翔輕易交換掉。
我的心願很簡單:讓那些該死的—好吧,祂們已經死了—鬼魂們離我遠一點。
「沒問題。」她說,「我會保護你。」她又頓了一下,「你是這麼多年來,
第一個看到我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永遠保護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這麼說。因為這一點,我可以為小葉付出一切。
小葉只有我,我也只有小葉。所以,有一天我會報答她。
當我再次遇到阿翔時,已經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我依然是那個庸庸碌碌
的李朝成,大學聯考落榜,靠父母四處關說勉勉強強混上一所吊車尾的私立
大學,糊里糊塗唸了五年終於畢業。出社會後,一直找不到工作,四處閒晃。
過了這些年,歲月沒讓人改變多少,唯一不同的是,爸媽身體不好,年紀又
大了,這些年相繼過世,留了幾幢房子和一筆遺產給我,我過得很寂寞,幸
好有女友婷婷的陪伴,才熬得過來。當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知道她是
我在找的那個人。我用來報答小葉的那個人。
婷婷非常漂亮,是走在路上所有人都會回過頭來看的那一種,是無數男
人會拼命賺錢只為了替她買一個香奈兒包包的美貌,但那些男人們還要天天
加班去賺,我不用,所以她選擇了我。婷婷年輕、驕縱、虛榮又任性,而且,
她並不愛我。
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身邊就好。畢竟,我要的只是她的軀殼,
小葉需要一個身體,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禮物。小葉知道怎麼把自己的靈
魂轉到婷婷身上,我只要照著她說的,一步步去做就可以。
跟婷婷同居後,閒暇時,我喜歡一人獨自散步,住所附近有一處天橋,橫
過高速公路上方,地點非常偏僻,平常幾乎不會有人走上去,除了我之外。婷
婷知道她找不到時,我通常在這裡,但她絕不會一塊來這。也許她覺得我消失
還好些呢,有時忍不住這麼想。我也樂得輕鬆,在天橋上抽煙,發呆。當夕陽
沈沒地表時,所有的燈光都一起點亮,筆直的高速公路上流光四溢,像夜裡一
道光河靜靜流淌到遠方。現在的我,已經不像小時候一樣怕黑了,但仍然近乎
著魔地迷戀著這樣的景象。所有燈光一起打開的景象。
小葉總漂浮在我身邊。我知道她也喜歡這一切,和我一樣。
每次我回到家裡,婷婷總是會尖聲尖氣的罵我,說衣服怎麼這麼臭啦,整
天抽菸抽個沒完,改天得肺癌,髒得像豬一樣,藉故發頓脾氣,好幾天不許我
抱她碰她,直到我隨手刷卡買個當季萬把塊的包包給她,才勉強氣消。
不管怎麼說,除此之外,婷婷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還稱得上愉快,每當我買
了什麼當季的名牌衣服或鞋子給她,她就會溫柔的膩在我懷裡,像隻愛撒嬌的
小貓。不過,通常的狀況還是她抱怨我閒暇時間不陪她逛街買衣服,整天不是
抽菸、上網就是在那裡盯著空中不知道在想什麼,曾聽到她偷偷在那裡咕噥:
「懶鬼,跟豬一樣!」我只是裝作沒聽到,或者看著她美麗的臉發呆。
事實上,我也不想應付她,小葉就站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她。我知道小
葉喜歡這副軀殼,已經太多年了,她總是在滿足別人的欲望,這次輪到她實現
她的夢想了。我想,只是為她做點小事,應該不為過吧。
看著婷婷的臉龐時,我是滿心歡喜的。因為我知道那是小葉靈魂將來的住所。
一切都很好,直到我再次遇到阿翔。三十二歲的阿翔,看起來依然是那麼
地意氣風發,一百八十幾的身高,搭配上長期運動維持的身材,穿著一套合身
的西裝。我們在咖啡廳裡遇到,他主動過來打招呼。過了這麼多年,不知道他
是怎麼認出我來的。此外,我還注意到,他西裝外套的邊緣綻了線。
我抬頭看他,阿翔掏出名片,原來他現在在拉保險,已經是這一區的業務
經理了。他的笑容燦爛如同陽光,但那一瞬間,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會不一樣,
他不再是那個被捧在天上的資優生阿翔,我也不再是那種怯懦無用的朝成。事
情已經永遠地改變了,也許是因為我三十二歲,也許是因為我現在有幾幢房子,
還有永遠提不盡的存款。也許是因為小葉,她保護我,給我勇氣,使我不再懷
著恐懼,像幼時一樣,對欺負我的阿翔敬若神明。
我並未表現得特別冷淡,或是格外熱絡,只是彼此寒暄幾句,互相交換手
機號碼,匆匆聊了幾句,隨即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我覺得這樣不好。」這天晚上,小葉對我說。她透明的身軀浮在半空。
「為什麼?我也不會再跟他聯絡,我不再怕他了。」我說,把玩著護身符。
「事實上,你們之間並沒有真正地交接,他還活著的一天,就是護身符的主
人,只是他不知道。」小葉悻悻的說,旋即轉身狠狠地瞪了一眼她背後的靈魂,
對方把手從我的身上縮了回去。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喜歡我,幸好有小
葉。我笑了笑。
「如果他想把護身符要回去的話,你必須無條件還給他,不然…你就會遭遇
噩運。」她憂心忡忡地說。
「沒關係吧,反正他也不見得會再來找我。」
我錯了。
三天後,阿翔撥通我的手機,說想敘敘舊。小葉試圖勸阻,不讓我去,但
我依然準時赴約。
剛開始有點尷尬,畢竟我反應慢,不擅言詞,這麼多年沒看到阿翔,一開
始不知該說什麼。但阿翔一直找話題,兩人漸漸熟絡起來,慢慢便聊開了。
在我們之間,遺漏這麼多年歲月,有好多話要說。阿翔還是跟他小時候一
樣優秀,考上知名國立大學的生科系,畢業後不想升學,便出來跑業務、做直
銷,最後決定來做保險。
阿翔說了很多,包括他基於什麼理念而做保險,以及保險能帶給一個人多
大的保障。
「想想吧,如果你發生了意外,要怎麼給你家人一個保障呢?保險不只是保
險而已,它也是一種承諾,是愛的表現…」他口沫橫飛指手劃腳。
我點了點頭。
「不過,像我的經濟和家庭狀況,實在沒有必要…」我委婉地說。
「那也沒關係,」他看來有些尷尬,但馬上繼續侃侃而談,「就算是這樣,
你看現在台幣貶值,錢的價值下降得多快,為了要讓你的錢不再變小,買投資
險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我耐心地聽完他一席話,為了我們曾經有過的友誼。
結束時,我把咖啡錢都付清了,還買了兩個香草麵包送他,給他待會在跑
業務的路上墊墊肚子用。
「這家的香草麵包很好吃的。」我說。
「謝謝你。」他收下了。「這袋子讓我想到,」他捏著裝麵包的土黃色紙
袋,「小時候我送了你一個護身符,那個護身符的顏色就像這樣,舊舊黃黃的,
聽說你那時候戴上之後,就很少半夜睡覺哭鬧了…那時我還滿珍惜那個護身符,
因為是我奶奶給的,她幾年前過世了。」他對著我笑了笑。突然好像回到小時
候一樣,我知道他從未忘記。也許他知道什麼,也許他不知道,但他在提醒我,
他曾施予的恩惠。不過,沒有人可以搶走小葉。
於是我便下定了決心。
我知道我永遠都欠阿翔一些什麼,看著他毫無心機的燦爛笑容,我說:「改
天有空來我家坐坐吧,我家很近,離這裡只有幾條街而已。」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晚上,小葉問我,聲音裡帶著焦躁和氣惱。我躺在
床上,她不安地在我頭上徘徊,沁涼的氣息拂過臉龐,像夏夜一陣微涼的風。
「放心吧,」我輕輕的說,「我會解決所有問題,一切都會如妳所願。我們
會永遠在一起的。」
阿翔幾天後便來了。那天婷婷也在,開門時,她站在我身後,和阿翔打了個
照面。那瞬間我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他們對上了眼,彼此凝望了好一陣子,像
忘記時間,也忘了旁人一樣。
但那時我還沒意識到真正的危機,只是有點不悅,咳了一聲,把他們拉回現實。
我把阿翔請進去,邊走邊聊,假裝沒看到他們兩個人小心翼翼假裝不注意
對方的微妙氣氛。
這天我們三人聚會進行得非常順利,話題持續未曾中斷,一切看起來也很
好,直到晚上九點多送走阿翔時,婷婷看起來都還挺高興的。晚上一起躺在床
上,我伸手過去,想把婷婷的身體扳過來,她卻突然生氣了。
「很痛耶,你不要碰我!」明明我的手勁很輕,她的語氣極其不耐,幾乎是
嫌惡地拍開了我的手,「很累耶!你臭死了,渾身都是菸味,不要碰我!我要睡
了。」說完,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轉過身去。
「你真不該把他引進門的,我覺得事情會變糟。」小葉說。
我只是聳了聳肩。
阿翔之後便常常登門造訪,陪伴我,和我聊天說笑。這原本也是正常的事,
直到有一天發現他在我離家時來過了,空氣中還瀰漫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古
龍水味,而婷婷卻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後,我發現了,一小包盛著精液
的萎縮保險套,被它的主人粗心地遺忘在垃圾桶中。小葉說得對,讓阿翔這麼接
近,確實會威脅到我們的計劃。
我瞬間怒不可遏,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輕描淡寫地問:「阿翔有沒有來過?」
「沒有啊,哪有。」她坐在沙發椅上,拿著遙控亂轉,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
「我問妳,阿翔是不是來過了?」試圖強裝鎮定,卻仍然忍不住提高音量。
「對,他有來過,那又怎樣?你需要這麼大聲嗎?」婷婷突然站起身來,轉
過來瞪著我。
「那妳幹嘛要隱瞞?」我問。
「就是因為你現在這樣子!」她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發飆了,「誰像你疑
心病這麼重!他是來過啦,那又怎麼樣?你需要這樣大小聲嗎?」
難道她沒發現他們兩個把什麼東西丟在垃圾桶裡嗎?
「我再也受不了你這樣了!」婷婷把遙控一甩,撞在地上,裡頭的電池迸出
來,飛了老遠,「跟你在一起真是悶死了!整天抽煙,什麼事也不會做!」她衝
進臥室裡,打開衣櫃胡亂收拾幾件衣服,塞進包包裡,轉身出來便往大門跑去。
「妳想去哪裡?回來!」我慌了手腳,直著喉嚨大喊一聲,卻忍不住咳起來,
大概是菸抽得太多,這點婷婷倒沒說錯。那可是小葉的軀體哪,怎麼能讓她就這
樣跑了?
婷婷不理還在劇烈咳嗽的我,頭也不回跑走了。
等到情緒稍微平復之後,我坐在沙發椅上,撥著婷婷一直不接的手機,等著
她回來。這一等就等到天黑,又等到天明,婷婷依然不見蹤影;到了下午,阿翔
卻來了。
「你怎麼了?」他看到敞開的大門和凌亂的客廳,嚇了一跳。
「婷婷離家出走了。」疲憊地抹了抹臉,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我把臉埋在雙掌中,
想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阿翔這傢伙,應該是拐跑了婷婷之後,還是捨不得我的錢吧。
很好。
「怎麼啦?吵架鬧脾氣了?」阿翔說。
「大概就是那樣吧。」我含糊地說,「只要她回來,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說完,我站起身來,走進很少使用的書房裡。
阿翔關心地跟進來,正好碰上我打開保險箱。裡頭有滿滿的金條,幾串珍珠
項鍊還有一些鑽石,同樣的東西有四、五箱,不起眼地擱在書房角落。我拿出一
條珍珠項鏈,上頭每顆珍珠都跟鴿蛋一樣大小,渾圓、散發柔和的光芒。轉過身
時,看到阿翔整個眼神都發直了。
「你、你幫我打電話,」我有點顫抖,因為恥辱和緊張,阿翔是我們吵架的主
因,然而我現在卻要低聲下氣地求他。「如果她願意回來,我…什麼都會給她。」
「為什麼要我打電話?」他警覺地問。
「她現在不接我的電話…如果是別人打的,她會接。」
阿翔猶豫一下。然後偷偷地瞥一眼項鍊。
「好,那你等著,」他拿著手機走到房門口,臨出去前卻折回來,「我沒有
她的手機號碼。」
阿翔在隔壁跟婷婷壓低聲音講手機,講了很久。
「我已經盡量說服她了,」阿翔對我說,「不過…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她的
誰,要不要回來就看她自己了…被牽扯進來,我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啦。」到現
在還在假撇清。我在心中暗暗冷笑。
「我知道…對不起。」我虛弱地說。
到了晚上,婷婷回來了,直接踩著高跟鞋走進臥室,「碰」的一聲關上門。
心頭突如其來又湧上一陣憤怒,但我強自把它壓住了。暗暗地罵了一聲。
賤女人。
「我們的動作要快,我怕她哪天又跑了。」我對小葉說。
「你在說什麼?」婷婷突然把頭探出來,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怨毒的
女鬼。
「沒事。」我說。
在這之後,我花了好多時間又哄又騙,買了好多禮物,才讓婷婷對我的態
度漸趨和緩,不再冷戰。在這段期間,阿翔依然如常地拜訪,好像什麼事都沒
發生過一樣。
有天,阿翔在黃昏時到來,時間正好,我們便一起走路到天橋上看日落。
「你很喜歡來這裡嗎?」阿翔倚在欄杆上,他的個子很高,整個人幾乎半彎
腰擱在護欄,更顯得身形修長。也許,我是該自慚形穢沒錯。
於是我默默把頭轉開,「是啊,我很喜歡這裡,這裡平常沒有什麼人來。」
點燃了一根菸,煙霧嬝嬝地飄散在空中。
「你菸抽太多了。」他說。
「沒事…咳咳。」也許是最近發生太多事了,太過疲倦,我又劇烈地咳起來。
阿翔拍拍我的背。
咳嗽慢慢平息下來,一片沈默降臨在我們之間。
「你愛婷婷嗎?」他突然問。
「很愛。」我頓了頓,「我希望她永遠在我身邊。」
我們又隨口聊了幾句。
「對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財產在現在這種大環境下,只會一直貶
值,最好…要去做一些投資嗎?比如說,弄個投資險什麼的。雖然我是在做這
行的,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在推銷,但我是真心的,買個保險,真的比較有保障。」
阿翔又問。我知道他不會死心。
「我對保險那些東西一竅不通的…反正,我在這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太多牽掛
的事情,沒有這個必要。」除了小葉之外。如果她沒辦法轉到婷婷身上,那這
個世界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好依戀的了。
「但是婷婷呢?」他問,「你從來沒為她想過嗎?雖然這樣說很不吉利,但
是要是有一天你出事了,她就沒人照顧了。」
「是啊。」我淡淡地說,凝目遠望高速公路上排列整齊的路燈,等著它在恰
當的時刻一起打開。
開燈了。高速公路變成一條光的河流。
小葉突然驚叫起來:「小心!」
我轉過頭來。不知道為什麼,在我死後回想起這一幕,一切竟然如此清晰。
寒風吹過,我劇烈地咳了起來。
阿翔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晚上冷了,回去吧。」
但我看得很清楚,在我轉頭的那一瞬間,阿翔分明想伸手推我,而不是攙扶。
事實上,這幕已經使我預見到之後的一切,必然也必須發生的一切。
這天,婷婷突然興致一起,要把臥室打掃一番。事不宜遲,馬上就拆起了
床上的被套。這可是稀奇的事,是自我們同居以來,她難得動手做家事的時刻。
「那我來拆枕頭套吧。」我說。
「你這麼懶,今天倒滿積極的嘛。」婷婷笑著睨我一眼。不知為何,我總覺
得她的笑容裡藏著些什麼。
我抖動枕頭,一個小東西從枕套中滾出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婷婷
正好轉頭看到了。
我撿起來,是一個小袋子。打開後,裡面是一小束頭髮,還有一張舊舊張
張的黃色紙片,摺得小小的塞在裡面,上頭寫了一些數字。
「這是什麼?」我問。事實上,那是我放的。上面寫著小葉的生辰八字,塞
在婷婷的枕頭裡,這是計劃的一部份。我本想趁著婷婷不注意時偷偷抽掉,沒想
到還是被看見了。
「我怎麼知道?」婷婷說,眼神游向旁邊,「枕套拆一拆,我要和床單一起
拿去洗了。」
她指了指旁邊堆積如小山的被單床單。
「我最近身體這麼不好,搞不好都是它害的喔,」我故意說,「有人對我下
咒,是妳齁,謀殺親夫喔。」
「你有完沒完啊,你身體這麼差是因為你愛抽菸,干我屁事,」婷婷狠狠地
說,突然不高興了,「把那東西丟掉啦,誰知道它哪來的!噁心死了!」
「好嘛,我只是開開玩笑啊。」我說,順手把它拋在床腳邊。心裡還是有點
忐忑不安,婷婷是否可能已經起了疑心?既然如此,我決定說說另一件想必能轉
移她注意力的事。
「對了,」我看著丟在地上的符紙和頭髮,假裝不經意地問:「我的保險箱
好像有人動過了,是你嗎?」
「誰知道!」看來我問錯問題了,婷婷更加不快。她轉身把被單拋進洗衣機
中,大把大把倒入洗衣粉。
這麼多洗衣粉,會洗不乾淨吧。我對自己苦笑。婷婷從來沒做過家事,我不
知道,她撒這麼多洗衣粉,是因為生氣呢?還是因為不曉得?都快加完一整包了。
但我還是決定問下去,畢竟這很重要:「最近阿翔是不是又來過了?趁我不
在的時候。」
其實,客廳茶几上的公事包,裡面裝置的針孔攝影機已經記錄了一切。婷婷的
裸體在畫質粗糙的監視畫面下還是很火辣,但那是小葉將來的身體,這讓我火大。
婷婷終於把一整包洗衣粉都加完了。
「你是不能閉嘴嗎!?」她把包裝紙甩在地上,「整天阿翔阿翔,你就這樣
懷疑我,整天覺得我會跑去跟別人亂搞就對了?」
空氣凝結了,婷婷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自顧自地跑到了前面客廳看電視。
我默默坐在洗衣間裡,看著洗衣機運轉、脫水、再冲洗、脫水。把被單和枕套
撈出來,丟進烘乾機中,一直等到布料散發烘乾衣物的暖香,在這過程中,婷
婷都沒再來看過一眼。
我只好一個人抱著一大疊床單枕套,走進臥室裡,把該套的套好,該舖的舖
平。當然我沒忘記,把踢進床下的護身符原封不動塞回婷婷的枕頭裡。
「弄好啦?」不知何時,婷婷又含笑倚在門邊,彷彿一切爭吵、冷戰從未發生。
「是啊。」我背對著她說。
「啊,好香喔,真棒。」她嬌笑著,撲到床上,把臉埋入枕頭中,好像一切
都沒發生過。
我走到門邊,把燈關上。
窗外天色已暗,黑暗中我摸索著婷婷柔順的長髮。另一隻手則掐上她的頸
子,把她按進枕頭裡。接下來只要讓她的靈魂和護身符上的小葉交換就可以了。
「哎喲,你在幹嘛,還不放開我。」婷婷一開始還想故作輕快,但後來又煩
又怒,忍不住尖叫起來:「你弄痛我了,不要碰我,討厭!放開我!」尖尖的
指甲亂抓,我的手臂上滿是傷痕。
「妳不要一直亂動。」我說。加大了手勁。
「阿翔,快來我家,救命!快點…」我這才發現她剛剛撥了號。我沒注意到
她拿著手機。
「妳叫他來幹嘛?」我說,一陣憤怒湧上來,順手給她一巴掌。然後,慢慢
收緊了手指的力量,他不會來得及救妳的,妳這臭賤人。
眼見婷婷的掙扎漸漸停止,直到再也不動。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婷婷的身體
突然劇烈發抖,她深吸一口氣,張開眼睛。我凝視她,望入她的靈魂。是小葉。
此時門鈴突然響了。
「既然如此,我們今天把問題一併解決吧?」我輕聲對小葉說。
真沒想到阿翔是說到就到,只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就按了門鈴,發現沒人
應,於是自己拿出鑰匙,開門進來。只隱約聽到他在外頭四處走動的聲音,最後,
他走到臥室的門口,開燈。
相信在那瞬間映入他眼簾的,必定是一片凌亂的景象:剛剛才舖好的床單,
皺成一團,被子踢到床下,枕頭也深深凹陷。
婷婷從床上坐起來,頭髮蓬亂,衣衫不整,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怎麼了?」阿翔一臉焦急和疑惑。
「沒、沒事…咳咳…」婷婷說。雖然已經交換成功,她的呼吸仍舊不順,用
手遮著脖子,我剛剛掐得太用力了,上面漸漸浮出紫紅色的指痕。
「我們只是發生小爭執而已。」我淡淡地說,「對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門沒鎖,我就直接進來了。」他回答得理所當然,「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到了非得打給我的程度?」他晃了晃手機,滿臉疑惑。
「真的沒事,我太急了,才不小心打給你。」婷婷扯出一個微笑。
「那…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說這話時,阿翔盯著婷婷看。
「待會兒有事?」我問。
「唔…倒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
「那就留下來,等一下一起去吃飯吧。」我說。
「喔,好啊…」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彷彿想確認些什麼。
婷婷爬起來,走進廚房整理東西,我則悠哉地晃出來,坐在客廳看電視。
阿翔趁我不注意時,偷偷走進廚房找婷婷。
他什麼都不會弄清楚的,也不需要了。
「喂,別弄了吧,」我朝廚房大喊,「等一下一起出去吃,你們出來,等一
下陪我出去散步吧?」
婷婷神色自若地走出來,阿翔的表情訕訕,同時帶著一絲詭祕。
「好啊,我們一起去散步吧?」婷婷說,我注意到她對阿翔暗示性地眨了眨眼。
他也隱約點點頭。
我的人生中,再也沒有比今天更重要的一天了。這些事情是如此重要,在我
死後回想起來,在此刻每一分每一秒發生的動作,都是如此關鍵,清晰一如剛剛
發生。
三個人肩並肩走在路上,這是未曾有過的景象。婷婷從未陪我到天橋上散步,
她討厭菸味,更討厭我抽菸。阿翔盯著我看,也盯著婷婷看;婷婷始終對著他神
祕地微笑著,彷彿在告訴他,他們即將得償所願。
在這微妙的氣氛中,我們走到天橋上。扶著欄杆,俯視底下的車流,等待所
有路燈打開的一剎那。
阿翔努力地想找些話題跟我聊。不知為何,我感覺出他明顯的緊張,這麼靠
近,我幾乎嗅得到他身上燥熱的汗味。
我看著底下馬路上的車流,非常專注,專注到半邊身體都快探出欄杆了。
阿翔突然把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感覺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哎呀。」婷婷突然叫了一聲,「我的手機掉了。」
阿翔回頭看她,她對他古怪地笑了一笑,彎身下去。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婷婷,不,小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阿翔的雙腳,將他用倒栽蔥
的方式丟了下去。阿翔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被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撞飛出去。
我永遠記得,那瞬間我閉起眼睛,鑽進耳中的是巨大的撞擊聲,尖銳的緊急
剎車,清脆的骨肉碎裂…
睜開眼睛,血肉飛濺,一如怒放的扶桑花。燈開了,一盞一盞,將高速公路
綴成暖黃的河流,我說過,所有事情在燈光下都無所遁形,如果你一開始開燈,
就會知道,這是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說起來,我的人生確實是過得不錯的,尤其是最後的那幾年。自從阿翔在天
橋上「失足」摔死後,我們惹了些麻煩,幸好也很快擺平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
事情可以阻撓我們在一起了。
我再也不需要護身符了,於是我將它燒掉,和小葉結了婚。婚後,我們很幸
福,我總是在她懷裡安然入睡,安然醒來,每天傍晚都去天橋散步,看著路燈一
盞一盞打開。
不過,好景不常,我死得很早,大概三十六歲,罹患肺癌,診斷時已是末期,
沒幾個月就去了。
這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一個年輕男人和死神變成朋友,他和死神約好,當他
死前,死神必須先給他預兆,讓他知道。
有一天,死神無預警地來帶走他,這時候已經變成老頭的男人忍不住抗議,
說死神違背了他的誓言。
死神說:「你的頭髮漸漸蒼白,骨頭變得鬆散,體力大不如前,齒牙動搖,
不就是我給你最明顯的預兆嗎?」
年輕人無話可說。
這就像是我的狀況。
我真不應該抽那麼多菸的。當身體漸漸耗弱、又常常咳嗽不止時,我就該知
道適可而止,在我死前發生的所有徵兆,都預示了我將來的死亡。當我過世後,
總是想起這種種情境,想起我劇烈咳嗽的模樣,歷歷在目,一切都是死神的暗示…
真不應該抽那麼多菸的,要不是如此,說不定現在還好好地和我親愛的小葉廝守
在一起。
這是多麼令人惆悵啊,當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可以和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時,死亡卻硬生生地打斷了這一切,只讓我們過了一段短短的好日子。
所以說,身體健康的確是很重要的。
你說是吧?
故事說完了。這就是我死前的故事。
希望您記得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