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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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低沉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呵呵,周本家的仙卿小弟,還真以為自己在做好事嗎?勸你可要想清楚,
先不提你是否真有那個能力,就算千百萬分之一的奇蹟發生,能將我擊退──基
金會接下來要處理的人,也會是你。
「畢竟,基金會多你一個人不多,少你一個人不少,但任何違反石棺之盟的
仙卿卻都不能輕饒,呵呵,這就是基金會的作風。」
抵瑤看見鬼車瞇起暗紅色的眼睛,微微拍動雙翼,以便龐大的身軀能繼續滯
留在空中,接著強風刮起,將兩人的頭髮吹起,連同芒草在風中晃盪,如同風平
浪靜的海面激起了一道波浪。
鬼車一面說話,一面還從斷首上淌出一滴又一滴濃得發黑的血水。
血一落在芒草上,就激起青煙,緊接著,與人齊高的一片芒草立時就萎了下
去,抵瑤見了,才明白原來鬼車的血裡帶著劇毒。
周姓男子倒不慌張,眼裡帶著鎮定:「尊駕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那些石
棺片還有什麼特別用處不成?」
鬼車眼神狡詐:「也沒什麼意思,只是隨便說一說罷了。」
周姓男子想了一下,便道:「不打了。」一道女子驚呼聲傳出,原來是抵瑤
聽了這話,忍不住「咦」了一聲。剛剛周姓男子還一副與鬼車勢不兩立的樣子,
怎麼說不打就不打了,她實在搞不清楚對方的心思,曾聽說漢人一肚子彎彎繞的,
最多計謀,果真不是她能看得透的。
「哦?」
鬼車瞳孔一瞬,不知這位年輕的仙卿心裡想些什麼,嘴裡試探道:「呵呵,
仙卿小弟想明白了最好,畢竟我活得夠久了,也不想無端多惹是非,現在退下,
我倒是可以放你安然離去。」接著牠又朝抵瑤輕聲道:「妹子,就是這麼回事了,
妳也別讓這位仙卿小弟難做人,基金會的規定任誰都違背不得,何況是周本家的
傳人呢?來,乖乖過來赴死吧。」
說罷,鬼車那身龐大如山的身軀緩慢降落。
芒草和灰塵揚起,當空的日月都給那道巨大的黑色身影遮蔽,彷彿光明漸被
吞噬,牠不停拍動的雙翅終於蓋住大片天空,只餘一小角的晦暗,星光無力閃爍,
在抵瑤眼中,整個世界都為鬼車所佔據。鬼車看向她,雙瞳透著懾人的紅光,猶
如璀璨的紅寶石,那道熠燿的紅色成了蒼白世界中最鮮明的色彩,令人無法移開
目光,抵瑤在注意到兩旁芒草緩緩向後推移後,才忽然驚覺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往
前走,朝鬼車舞動的九首走去。
鬼車雙爪伏地,九首的眼裡皆是欣喜若狂,斗大的瞳孔越縮越小,幾乎與抵
瑤的身影相當。
她終於完全看清鬼車的面貌──
那九具美人首形成的陰影,每一道都是抵瑤的數十倍大,在九首輕輕舞動的
同時,唯一的斷首仍不斷噴泉般湧著毒血,那光景有種說不出的詭譎。每具美人
首的長相都各有千秋,神色充滿誘惑,各式長髮短髮在空中擺盪,若不是她們齊
生長在一隻巨鳥的身上,在這樣漆黑的夜裡倒會是另一番淒美絕豔的景象。九首
透著紅光的眼瞳在夜裡閃爍,似是雨夜下凜然綻放的櫻花。
其中一具側短髮的頭顱興奮地瞪大了眼,瞳孔縮成一根針,迅即地朝抵瑤的
方向甩去──
然後又凝在空中。
抵瑤見著身旁的周姓男子向著鬼車伸出一隻手掌,電光閃現,看似螳臂擋車。
鬼車吃了之前的虧,卻絲毫不敢大意,側短髮頭顱瞇起眼睛,吳儂軟語中隱帶怒
氣道:「怎麼著,小弟不是說不打了嗎?」其餘八具美人首背後升起一團瘴氣,
看來大有一言不合、準備開打的凌人氣勢。面對牠的威脅,周姓男子不為所動,
淡淡道:「我的確說過不打,只是,我忽然間想到了幾件事。」
「小弟想到了什麼?」
「傳說中鬼車有通天徹地之能,周家典籍也有諸多提及,自非我一個小小術
士能夠力敵。只不過……」
「仙卿小弟,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吧。」鬼車怒極反笑。
「尊駕若真有此能力,何必費時跟我一個小小術士鬼扯,先是語帶威脅,見
我有退讓之意,又是眼露喜色?退一萬步說,至少也不用退守幕後,透過夢殺術
準備取床仔坑社聖女的命。」周姓男子這番話一出,抵瑤也若有所感。確實,鬼
車若真有傳說中那般驚天動地的能力,何不直接滅了他們兩個更省事?對方甫出
場的氣勢確實十分駭人,但床仔坑社發生一連串事件以來,牠卻一直藏身幕後,
僅透過墓埔坑社的神婆引起村人不安。
從這點看來,鬼車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簡單說,你,現在只是頭紙老虎。」
鬼車九首眼神猙獰,像是被戳中了痛處,美人首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又過
了半晌,才惡狠狠道:「紙老虎?你要試試看否?」
周姓男子擺了擺手:「不了,多謝好意,我心領便是。我當然知道尊駕還有
一拼之力,直接滅了我也不無可能,只是未到最後關頭,也不用非得拼成魚死網
破不是?」「……周本家的,你欲何如?說來聽聽。」「啊!看來尊駕要不是受了
很嚴重的傷,就是被極厲害的封印鎮著,否則怎會這樣服軟。」「你!」鬼車給
他氣得又發出一聲難聽的鳴叫。要不是現在局勢緊張,抵瑤指不定會笑出來,原
先盛勢凌人的鬼車竟反而成了被調侃的一方,一點也不像是床仔坑社神話中所描
述的那般可怖,這種極大的反差讓人失笑。
她想了想,卻不經意瞥見周姓男子的額間滲汗,才意識到他是兵行險著,不
禁啞然,若事情與他預料不同,被激怒的鬼車大概會一口吞吃掉二人吧。
「不若我們打個商量吧?」周姓男子強裝鎮定:「尊駕取了石棺片便走,不
要對床仔坑社和這個女子出手,那麼我也會遵守石棺之盟,不去惹你。對我們兩
邊來說,這會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鬼車那具側短髮頭顱先是一愣,然後眼珠子溜溜地轉,思索著利弊,最後才
嫣然一笑道:「仙卿小弟,原來你想用談判的方式解決?那好,反正我只要能取
得石棺片便行,床仔坑社跟這女娃的存亡並非我關心的事。不過,仙卿小弟,如
你所言,我給封印在這兒,取不著石棺片……」
「很簡單,我幫尊駕取來。」周姓男子立刻回答:「這不違反石棺之盟的守
則,我還是知道的。」
鬼車一笑,那笑容抵瑤怎麼看都覺得是不懷好意。
「很好。眼前還有一個癥結需解決:你我要怎麼確保雙方都會守約?」
這句話卻說到點子上了,不由得周姓男子不深思,他固然顧忌鬼車會不守諾
言,但鬼車又何嘗相信他?想了片刻,周姓男子才以嚴肅的口吻道:「我們雙方
可立下『魂誓』,訂定互不侵犯的條約,尊駕以為如何?」
「魂誓!」其中一具長髮美人首聲音隱帶忌憚:「真想不到,基金會的人也
懂得這種罕見的咒法?這三百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提起這名頭。仙卿小弟,
莫不是你會施魂誓吧?」
抵瑤一臉茫然,她根本沒聽說過魂誓的名號,但從雙方凝重的表情上仍看出
一絲端倪,這必定是很可怕的法術。
魂誓是一種源自遠古的咒法,但因不實用的關係,已漸漸失傳。
遠古時代,修道人眾,屢有衝突,即便協商了也可能不遵守條約,故有才智
聰穎之輩研究出以三魂為誓的道術,一旦違背,三魂便會遭受重創。三魂存於精
神、七魄藏於肉體,因而修道人最重三魂,魂誓對他們具有極高的約束力;然而
隨時代演進,修道人越來越少,剩下來的亦歸基金會管轄,違反誓言者直接由刑
堂仙卿負責處置,魂誓已失去了原先的必要性,造成的影響又十分嚴重,幾無可
逆性,近代很少人聽過,更遑論是習得了。
鬼車雖非人類,但也有魂魄,自然適用於魂誓的範圍。
周姓男子點點頭,道:「周家的藏書樓中有施法方式,我自幼學過,並不是
很複雜,只是沒機會用到罷了。」
鬼車仰天冷笑:「魂誓能用上一回就足夠了,哪容得你用上幾次,這麼狠毒
的咒法虧你想得出來……」
周姓男子不置可否,「尊駕還有更好的方法嗎?」
鬼車不言,看來它的確沒有其他選擇,卻又不想在對方面前弱了氣勢,那九
具美人頭顱只能默然以對。
「尊駕沒有異議的話,我們就開始訂定契約吧。」
抵瑤插不上嘴,只得站在一旁觀看兩人交涉的情況。站在她身前的周姓男子
微微一笑,雙手探出袖外,開始了施咒的準備,他站在灰暗的芒草浪中,一身長
袍飄飛。鬼車九首眼裡閃爍異芒,似乎在全神戒備著,避免對方突使道術襲擊,
畢竟周姓男子剛剛才使過一記回馬槍。
只見他雙掌向外一堆,從手腕處開始,憑空燃起蒼藍色八卦,八卦緩緩轉動、
分開,兩個半圓形在空中凝實為兩道厚實的門扉,漸漸向四方延伸,形成一個完
整的都城大門,門扉極高、極闊,幾可通天,給人一種十分震懾的感覺。周姓男
子大喝一聲,撤去雙掌的靈氣,一陣微風吹走藍芒,原先尚虛的都城大門終於化
為實體存在,佇立在眾人面前。
兩道石鑄門扉帶著些冰冷、不可侵犯的凜然氣息,以夔紋雕就,附在其上的
銅制鎏金門環形似虎,威風凜凜,實際上即是龍生九子中的「狴犴」,又稱「憲
章」,最喜訴訟,常立於獄門,是古代法官的象徵。
「幽都大門!」鬼車九首眼神皆為之一瞬,「哼,原來是借用地府之力,難
怪魂誓有這般約束力。」
周姓男子走到門扉前,抓起狴犴門環,用力敲了三下。狴犴忽然張嘴大吼,
聲似虎嘯,又如龍吟,幽都大門隨牠的吼聲而漸漸打開,門扉大約是許久沒開了,
還一邊發出難聽的吱嘎聲響。緊接著,一隻毛茸茸的青色巨手從門縫中倏地伸了
出來,掌心向外,五指利爪上串著一張詭異莫名的黑紙,在風中飄飄盪盪,上頭
印著斗大的燙金字:「幽都魂誓」。
抵瑤朝門縫瞥去,只見盡是一片深不可見的黑暗,幽冥難測,難道那就是漢
族人傳說中的地府──幽都嗎?
周姓男子朝鬼車道:「……魂誓來了,我們也可以開始定契約了。」
「契約內容是?」
「就剛剛提到的那些吧,我替尊駕取來石棺片,同樣作為代價,尊駕不得傷
害床仔坑社和這個女子。」
「仙卿小弟,我提議再加上一條,」鬼車瞇了瞇眼,「石棺片到手後,我們
也不得對彼此出手。」
周姓男子眼裡透著一絲驚訝,竟會做出這樣的提議,看來鬼車的狀況的確不
是很好,然而,這個提議對他也是求之不得,他同樣沒把握能滅掉鬼車,不如徐
徐圖之。沒想太久,便同意道:「好,就這樣。」他話聲剛落,幽都魂誓「嘶」
的一聲,便浮現一排抵瑤沒看過的文字,看起來更像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蛇。
周姓男子走上前,壓上了手印。
鬼車那具側短髮頭顱巡視完那段文字後,也發出了滿意的哼聲,嘴裡沾了沾
斷首的血液,飛至魂誓文書前,同樣蓋下一道血印。
「魂──誓──成!」那隻青色巨手抓著幽都魂誓,片刻後,以迅雷不及掩
耳的速度縮回那片黑暗中,狴犴瞪大了眼,門環不斷顫動,兩道石鑄門扉漸漸靠
攏,門縫內傳出可怕的長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低沉,直到門扉完全靠上,幽
都大門也消散在眾人面前。
周姓男子和鬼車終於立完魂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