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會打死結,生命永遠不會;除非你是死人。』
他漫步踩在夜晚的泥上。他喜歡這樣。
踩在軟軟濕濕的泥濘上,總是帶來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二十年前他還是個窮小鬼時,也差不多是在這時起床,打著呵欠、赤腳一步一步踏過微濕
的泥土,幫鄰居的稻田放水;那時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泥土是如何透過腳趾頭,向他傳達
起床前多久下過雨,甚至他能從泥土凹陷鬆軟的程度辨別這場雨下了多久、雨量多大。
而現在?
他只是個衣著講究、錶不離身,有著羞赧怪癖的商業鉅子──他的崛起令人津津樂道,那
些商業週刊、報章媒體彷彿打從娘胎就認識他似的,誇張地作起表格,把他從一歲到現年
三十三歲所發生的事情盡數填入;
想當然,那種東西有近八成都不是正確的。
他看到那篇報導時只覺得實在荒謬,暗自猜想會相信這種垃圾的人智商大概會是負數。然
而他的律師似乎非常興奮,滔滔不絕地對他講述控告那家報社侵犯隱私會有多大勝算……
他沒意識到自己停下腳步,整座黑夜花園聆聽著他逐漸急促的呼吸聲;
事實上,那表格有一點令他十分在意。
你剛剛也看到了,會相信那種東西的人大概是個白癡。不過……,他還是忍不住猜想,要
是那報導是有調查過的呢?
雖然不太可能是上面所寫的:「抓周時果斷地衝向算盤,那速度據當事者稱『比光還要快
』!父母在驚訝中抱起他,紛紛高興地相擁而泣。」但要是那報導有實際調查過,無法得
知他如何在兩年內快速站上商業龍頭的寶座是鐵定的,可是「父母」這類關係是一定能查
出來吧?
他沒有父母。
打從他有記憶時,他就是一個人生活著。一個人孤獨而掙扎地在世界上學習活下來的技能
,一個人孤單且備受嘲笑地接受國家的義務教育;他睡在腐朽荒廢的空屋裡,藉著幫別人
處理田務賺錢,早晨制服的袖子上帶幾把污泥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說他的手、腳指甲縫裡
常塞滿烏黑肥料臭的泥巴。
他的眼睛無意義地盯著一片虛空的黑暗忘了眨動,他回想那些日子、他受盡嘲笑侮辱的那
些日子。直至眼球過乾在眼窩四處泛起大量濕潤的眼液,他才眨了眼睛、移動了瞳孔,在
眼液模糊的視線中,他似乎看見有人向他走了過來──
凌晨四點十二分,他不在床上。她感到一陣心安;
她的未婚夫一直改不了睡過頭的壞習慣,常常睡過該工作的時間。還好今天沒有……
緊接而來的是心疼──
唉,可憐他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魚要新鮮的,就只能早點起來開車到靠海的鄰鎮的
漁夫市場叫價,要不然菜市場的攤子怎麼擺?魚都是不新鮮的哪裡會有客人買呀?
接著她開始一連串的抱怨,如同往常一樣──
為什麼我要跟著他過這種苦日子?都是被他那張嘴給騙了!說什麼會給我安穩的生活、五
克拉的鑽戒?現在全部的家當連結婚辦桌都不夠!我那時年輕太單純了,沒趁青春擁有細
嫩的肉體時釣個長期飯票,居然選擇空有一片癡心愛情、老是在約會時睡過頭、空口說白
話的貧嘴男!真是愚蠢呀我!
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日子;半夜驚醒,確認未婚夫起床、短暫心疼他、然後連珠砲轟似
的怨恨他。
她曾經有想過、真的有想過一走了之,可是她靠什麼賺錢?
她國中逃學後,就跟著他了。很幸運的他沒有走偏,只是不斷睡過頭,工作一個接著一個
的被辭退。從盯著螢幕的大樓監視人員、停車場收費員、運送瓦斯、建築苦力、……,直
到現在的菜市場魚販攤、他自己就是老闆,再也沒有人能辭掉他。
他幾乎就這麼睡掉一整個人生,也賠上了她的人生。
可是她知道這也不能全部怪他,因為自己什麼也不會。
她曾去超商工作過,待沒兩天就被嫌笨手笨腳。公司行號的總機客服她也做過,才做了三
天,公司上層就以她是競爭對手派來擾亂公司運作的類似名義起訴她、以及另幾家一頭霧
水的公司。
她最後一個面試的工作是電梯小姐。當面試人員拿起她的履歷,看著她沒化妝的臉,隨手
按起桌旁的計算機輸入西元年,按下減號,指了指她履歷上出生年月日的部分、正按下第
一個數字時,她甩了面試人員一巴掌。接著拿起用了五年的包包奔出百貨公司,她的自尊
受到嚴重的擠壓,臉上滿是屈辱的淚痕……
也是在那時候,她拐錯彎進了一道三面皆是牆沿的死巷。
她倚坐在牆與牆連接的夾角放聲大哭,淚眼朦朧間,她的右手茫然搜索著放在一旁的包包
、想掏起包包內的衛生紙,一片模糊看不清的狀態下,她摸到了那本手感滑順的真皮筆記
本──
凌晨四點十二分,他不在床上。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這個男人這麼神秘?
那篇報導她看了不下十遍,儘管他望著那表格的眼神跟看著垃圾沒什麼兩樣,但在某次她
偶然闖進他的獨處時間,他盯著那表格的表情十分痛苦,好像有隻隱形鬼手正抓著他的心
臟猛扯似的。
她輕巧下床,經過床前投影電視牆,走出偌大的起居室。
這時他會在哪裡?
她一點頭緒也沒有,只是漫無目的地穿著薄紗在別墅區繞來晃去。坦白說她根本完全不了
解他,不了解他的出身、不了解他的經商之道、不了解他想要什麼,因為他從不談這些;
也許是出自這樣的神秘感,自己才會喜歡他吧?
其實她不是無腦的女人;
就某方面來說,她像個心狠手辣的潑婦,至少她在下筆和交出報告時絕不手軟。
她是某周刊雇來的寫手,專門揭露商業和政界醜聞。從事這行業的從不缺錢,只怕有錢沒
命花。她很幸運,五年來她爆了十幾樁政商醜聞還依然活著,然而她是有些累了──男人
看多了,就像逛花園一樣,再怎麼爭奇鬥豔、大放鋒芒,終究只是一朵花,渴求水的柔情
和太陽的激情,而前面那些扭捏作態簡直令人作噁。
但是這男人不一樣,對嗎?
她沒有辦法證實這句湧上心頭的話,因為她根本不了解這個男人。
她突然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瞭解他,即使那可能會帶給她深沉的絕望,就像發現他也不過
是株花園裡的花朵。她真的好累、好累了……,她感到臉上滑過一陣濕熱,才驚覺自己流
下了眼淚,她閉上眼睛、舉起右手擦擦眼角,剎那間左腳被不明物絆了一下;
她在驚慌中透過淚水模糊的視線,看到那本舊舊的黑色真皮筆記本。她將它拾起,感受它
在手中滑潤的觸感,順手翻開第一頁──
他看見了他;
他漫步踩在夜晚的泥上。他知道他喜歡這樣。
踩在軟軟濕濕的泥濘上,總是帶來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當他走到他面前,他不可置信地抬手用西裝外套的袖口抹去眼球裡多餘的淚液,那腕上的
錶光用看的就能顯示其價值不斐。
他們四目相交,瞳孔對望;
時間靜止了。
空間仿若畫布般,鮮豔而真實地快速更迭轉換、倏忽消逝──
他讓所有人失望。
包括他的未婚妻、他的準岳父岳母、他的爸爸媽媽,還有他自己。
每每他在鏡中看見自己可憎的臉,便會升起一股憤怒的熱流;
為什麼這傢伙不去死一死?
活在這世界除了消耗大家的氧氣外,這傢伙還有什麼用處嗎?
他恨極了父母對他的期望、更恨自己理所當然地高傲自大。
抓周抓到算盤那又怎樣?那算的了什麼嗎?
他媽的當時為什麼不是抓著一條棉被?至少可以對自己睡了大半人生作解釋。
他對不起所有他該承擔的責任、他對不起所有他所作的承諾。他茫醉在開往鄰鎮的貨車裡
,模糊恍惚間他看見副駕駛座上除了那把準備用來自盡的短刀,還躺著那本老舊的漆黑真
皮筆記本。他灌了口酒,拿著刀輕撫過柔順的書脊,信手揭開封面,上面寫著一段話:
「時空會打死結,生命永遠不會;除非你是死人。」
時間在最後一幕結束時開始流動;
他看著他瞪大眼睛,細小而繁密的血絲逐漸占滿眼眶,
他和他都緊握著位於腹部的短刀,
他彷彿緊握著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算盤、他彷彿遇上了生命中僅僅一次的死結。
他腳下的泥土因血液逐漸變得鬆軟濕熱,他喜歡這樣,踩在軟軟濕濕的泥濘上,總是帶來
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你在想什麼?」穿著薄紗的她說。
她又再次闖進他的獨處時間,但她是故意的。
「我在想該不該娶妳。」他望著揉成一團的表格,高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