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山風滑過樹梢，帶起斷續的窸窣，伴著泥徑上兩條人影更添孤寂。
雖是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但這兩人仍是走得平穩，一前一後地扛著個擔架，
腳下不曾稍停。
此時，幾條細細的水線突如其來地落向林間，走在後頭的年輕人不禁抱怨起來︰
「哎呀，怎麼就這當口落雨了，真是霉氣。」
「別胡言，我們就近找個地方歇會就是。」領頭那人似乎比較沉穩，見下了雨也
不慌亂，只是引著另一人偏離了小徑，往林子裡走去。
這條路他走了也有近十個年頭了，哪怕是閉著眼也不會失了方向，自然知道該往哪
躲雨。
兩人在林子裡轉了一會，眼前便出現一座小廟，他們前腳才跑進廟裡，隨後大雨便至。
廟已是廢廟，連座上神像都污得看不清模樣了，幾處屋頂也破了洞，正往屋內飄小雨。
兩人找了處乾燥地方卸了擔架，隨性往擔架旁的石板地上一坐，走了大半夜了，既然
遇著雨，也就趁機休息。
「老大，這雨不小呢，怕一時半刻停不了了吧？」年輕人瞅著外頭大雨滂沱，嘴上是
這樣問著，卻也沒半分著急樣，還不就是想在這廟裡久歇。
被稱作老大的人哪不明白年輕人肚子裡那些彎彎繞繞，他只一句話便戳破︰「日出前
我們一定要趕到村口。」
聞言，年輕人摸了摸鼻子，嘴上卻只能咕噥幾句。他是不敢駁話的，否則若是被丟在
這深山老林裡，他還不曉得東西南北呢。
老大見年輕人憋得難過，倒也沒說什麼，他自己當年也是如此，有什麼好說的。更何
況，山裡天況本就不定，他估算這場大雨不過半個時辰便會停，屆時雨停他們就走，他
可不想誤了時辰。
不過老大待得安穩，那年輕人可坐不住了，便在廟裡晃盪起來。
「老大，你說這廟裡原本供著什麼呢？」年輕人杵在那神像前，左右瞧著，好奇地問。
「菩薩。」老大連看都沒看就回了年輕人的話，他當年第一回路過這小廟時，也問過
同樣的問題，得到同樣的答案。後來這些年，他也好幾次到這小廟來歇息，不過他從沒
去求證過那究竟是不是菩薩，也不認為需要去求證。
心裡覺得是菩薩，那就是菩薩了吧！
「菩薩？」年輕人的問題可多了，「觀世音還是地藏呢？你說會不會是文殊菩薩？」
他叨唸了一會，看老大沒搭理他，也就自覺無趣，索性把地上的枯草鋪成一塊，便說他
想睡會。
年輕人才躺下不久，便開始打起了呼嚕，老大見狀，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初時他
是受這年輕人父母所託，才帶著他大山大水地四處轉，年輕人膽子大，體力不錯，走起
夜路也還算穩當，但就是性子太躁，還得再教上一段時間。
外頭仍是風強雨驟，小廟四面土牆哪擋得了夜雨寒涼，即使是在廟裡，坐久了還是
不免發凍，於是老大從腰間包袱拿出火摺子燃了一堆枯草，火光跳動，這才有了些許暖
意。才起了火，老大想想，又從包裡抽出三炷香，就著火堆點著了，便朝那尊神像拜去。
當他拜完神像，轉過身要往擔架走去時，眼角卻瞥見一人快速奔近廟裡。
那是個女人，全身溼透，頭髮也讓雨打得凌亂，看起來著實狼狽。
女人見著廟裡有人似乎也吃了一驚，頓了半晌才道︰「大哥，我……只是避個雨……
你能否行個方便？」
「無主之地，姑娘隨意吧。」老大淡淡掃了這女人一眼，便沒再多看，只是向著擔架
拜了幾拜，便將香插在擔架前石磚縫隙裡。
女人這才注意到那個擔架，不禁發出了低呼，但馬上又看到老大朝她看過來，便不好
意思地低頭道︰「對不住，我不知你們是走夜的，無心衝撞，我立刻離開。」
「既是無心，就不需在意。」老大出言留住了女人，「外頭雨大，姑娘還是等雨停了
再走也不遲。」
聽了老大的話，女人微微地點點頭，倒沒說要走了，只是往邊上移了移，離那擔架遠
點。
走夜只是個說法，講明白了就是運屍的，因為山路難行，往往山裡人在外頭過世便會
由家人僱走夜的運回家鄉，又因這些運屍的人走得是夜路，所以人稱走夜。通常走夜是
兩人一組，用擔架抬屍，上頭以白布罩之，傳說見了走夜之人便要迴避，那是避免沖了
屍體煞氣。
大概是由於多了個人在旁邊，所以年輕人不久也醒了，見廟裡出現個年輕女人，便
高興地跟她搭起話來，很快地兩人已經談得十分熱絡了。
這時，外頭雨聲漸歇，不一會，雨便停了。
「我們該走了。」老大熄了火堆，要年輕人扛起擔架準備離開。
「老大，她也是要入山的，就讓她跟我們一道吧！」年輕人央求道。
「隨你。」老大在前扛著擔架頭也不回地應道。
年輕人殷勤地邀了女人一起上路，只跟著老大走是件頗無聊的事，多個人說話讓他
著實開心了一陣。
剛下完雨的山路上泥濘不堪，兩個走慣夜路的人不受影響，但後頭的女人明顯窒礙
難行，幾次都差點跟不上腳步。
「小兄弟，我能不能拉著你的衣角走，這路我實在走不慣。」女人怯生生地向年輕人
求助。
「當然！」年輕人爽快地讓女人拉著他衣後一角，果然女人因此走得較順了。
三人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遠處，夜色漸漸稀薄，路的盡頭隱約出現一座小山村，
不少村人早已守在村口等著。
就在離村子剩幾步路的時候，突然，年輕人覺得自己衣角一鬆，拉著衣服的那點力道
消失了。
他詫異地回過頭，身後卻是空蕩一片，只剩來時那條蜿蜒的山路。
「老…老大！」年輕人這才明白過來，顫著嗓子嚷道。
「別叫！」老大輕叱，不讓年輕人在人前失禮。
他在村人面前將擔子放下，一個老者上前揭開了白布一角查看，這一看，卻滿面驚訝︰
「怎麼多了一個？」其他人一聽紛紛湊上來爭著要看，都發現那白布下的屍體腳邊居然
多了具白骨。
「迷途亡靈，還請各位在村里找塊地方讓她入土為安，也算功德一件。」老大還是最冷
靜的一個，向村人請託完後，又向年輕人說道︰「上前來拜幾拜，她也是借你之力才脫
得了這大山，不至於困屍荒山當個孤魂野鬼。」
年輕人回了神，依言走到擔架前鞠了個躬，心裡默道︰「姑娘，您一路好走。」
「謝謝……」耳邊，幽幽地一句，是那女人的聲音。
山風又過，總算爬上山頭的陽光終於撒了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