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間有個小祕密,那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向別人說出口的秘密。
發現秘密的那天,剛好與最近老醉鬼發作是同一天,我在房間裡,望著窗子。
我的房間是個約兩坪大的小空間,由便宜的柱狀燈管,小書桌,一張鋪有草席的木床
以及一列擺書用的長櫃子組成,房間的兩側,分別是兩條通往外頭的管道,一是房門,二
是床邊的一扇窗,可惜房門外通達的是平常老醉鬼獨佔的客廳,窗戶外連結的則是五樓高
落差的防火巷,兩邊都是死路。而那天老醉鬼一到家就被門檻絆倒,摔了個跤,怒氣上來
,看見我正朝他的方向瞧他落難的倒楣樣,心裡不是滋味,握著他硬如石頭的拳往我這裡
衝來-我馬上把門關上,喀拉鎖起,他在門外,又是搥又是踢又是撞的把木房門和地板震
得好晃,轟轟作響,我背抵著門,面對著窗,緊張地蜷成蝦狀,發抖。那天後來我看著窗
子,才發現原來那是面不尋常,有趣的魔法的窗。
一般時候我都是關住窗子的,但那天熱,在老醉鬼回來以前,我就先把窗子給拉開了
。窗子的對面是另一棟老公寓,架構與我們這棟一模一樣,是建商當年一併完成的社區建
築,也就是說我們兩棟公寓,戶對戶,窗對窗,中間夾著一條防火巷做對稱間隔,如鏡對
映。我還記得對面原先住著一對老夫妻,但半年前搬到美國去以後,屋子就空著了。
直到那天老醉鬼終於冷靜,離開了之後,我望著窗子,才發現原來對面房間已經搬遷
進新的住戶了。
第一次看到新鄰居的時候,他是踩著天花板進房的,對,就是踩著天花板沒錯,那是
一個詭異至極的畫面,卻又沒有任何的不協調感,他彷彿自在地活在一個與我們引力相反
的空間裡-那個房間,或許是蟲洞也說不定,新鄰居一直以來都是以頭下腳上的姿態,安
然處在對窗的那個房間裡,日復一日持續。儘管內心覺得驚訝又有趣,但我腦子清楚,絕
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們一定會以為我瘋了吧,怎麼可能會有人是倒反著生活的
呢?是不是該去檢查一下你的腦子啊,他們絕對不會相信我房裡有這扇神奇的窗能看見對
面那迷幻的房間,還有它神祕的住客。
這名新的住戶是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國中男生,長得眼熟,也許之前在學校看過吧,頂
著顆髮禁規定的小平頭,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風樣子,他的房間堆滿畫紙,桌面上層層疊
疊的,牆上也用膠帶掛上好多張,變成壁紙。我自從媽媽死後,就沒去上課了,除了撇尿
拉屎和洗澡以外,幾乎整天都待在房內,現在我有很多時間可以觀察他,這變成我唯一的
興趣。於是我看著他每天坐在書桌前低頭作畫,畫累了就把書櫃裡的書翻一翻,有時候會
剪紙,把他畫差的都剪成奇形怪狀,最後再揉成團丟掉,雖然看得清楚他椅背上掛著一件
和我同國中的制服外套,但他似乎也沒去過學校,整天窩在自己房裡。
窗框是我的螢幕,我是他二十四小時的守護者。
於是我望著他就如「楚門的世界」裡把楚門的一舉一動都視為自己生命一部分的觀眾
,特別的是,他也像楚門一樣,渾然不覺我在對窗窺視著他,他的舉手投足,儘管與我的
眼光顛倒,但習慣了以後也不覺有什麼異樣,全都一點一滴映入我眼簾,扎進腦中。他偶
爾轉身,也會看窗的這邊,但沒有正眼看過我,我不曉得在他的眼界中,對窗的世界是否
也是上下顛覆著的呢。
突然很想知道有天他要是看見我,會是怎樣的表情。
開心。驚訝。亦或是害怕。
直到這天,老醉鬼闖到對面新鄰居的房裡。
也許是踏入神秘空間自然就會受那裡的引力影響,老醉鬼撞開門後,也是頭下腳上地
踩著天花板,朝鄰居走去。他在幹嘛,為什麼要去那裏呢?我不知道,此時老醉鬼已經一
拳打在鄰居的臉上,一名瘦弱的國中生就這樣硬生撞在床緣,還不及站起來,老醉鬼立馬
一腳朝他肚子踩下去,他吐,依舊是反引力地吐在天花板上。我不懂為什麼老醉鬼會出現
在那裏,他幹嘛打那個男孩呢?男孩做了什麼嗎?我每天觀察他,他是無辜的啊,我多想
衝去救他,多想抓支刀子一把插在老醉鬼頸子上:「媽的,平常打我還打不夠嗎!」。但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醉鬼,在隔著一條防火牆的距離,抓著男孩,把他像玩物一般拋摔
在房間各角落。他痛的嚎叫出聲。
老醉鬼放任那名男孩躺在地上哀嚎,自顧自地到外面拿了罐啤酒和幾條粗麻繩進來,
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拿粗麻綑住男孩雙手,然後用另一條麻繩套緊男孩的腳踝,說他醉
,卻又很仔細檢查繩結綁得穩不穩固,又拉又扯的,最後他把繩的一端丟過梁柱,用力一
拉,把男孩倒吊著,拉起來。
這下他總算是在與我同一水平的世界和與我對眼了。
我看著他扭動著身體,像被鈎起的魚一樣死命要掙脫,但繩結太牢靠,越扯越是緊繃
。他的頭臉部開始泛紅,眼睜得好大,我沒料到我們兩個第一次對眼竟是這般情景,也不
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著他,他看著我,直至他的臉部腫脹,顏色由紅泛紫,很深的紫,
最後沉成黑色。一小時後,他就不動了,隨著麻繩的餘波規律擺盪。
眼淚不禁穿過眉間,滴答一聲落在地上。
我的房間有個小祕密,我不能說出口,但希望有人發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