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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監獄廣場附近的眾人,全都給「火焰」的隆隆引擎聲吸引了注意,在柵欄附近巡邏的安
迪見到是我,趕緊拉開了鐵門。阿洛在廣場的中間卸貨,他朝這裡看了一陣,伸長了脖子
好像在確定是我,然後他突然就放下手邊的工作,朝我奔了過來。
「妳跑去哪了!有沒有事!」他扶著我的肩頭,語氣中有著急也有關心。
「沒事。」我搖搖頭,對他投了一個微笑。「之後再跟你說。」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點點頭,然後看向杰中。「這個人是……」
「是他救了我。」我簡短的說。
「謝謝你!」阿洛走上前雙手握住杰中,「謝謝你!」
我心裡很感動,阿洛竟然是如此的關心我,他見到我渾身上下的傷口,就又急急忙忙的跑
去找醫生,過一會兒就提了個醫藥箱回來。碘酒的刺激讓身上的傷口再一次痛楚起來,只
是為了不讓傷口感染生病,我咬牙忍了下來。他細心的幫我塗擦傷口,貼上OK蹦,他真
的是個好哥哥。
廣場上的大家對杰中都投以好奇的眼光,可能在疑惑他是什麼人,小夢看見我的時候露出
了驚慌,但我現在真的很累,也許是看錯了。金毛從遠遠的地方跑過來,氣喘噓噓的說丁
老大要見我,也要見見杰中,我向杰中說明丁老大是這裡的頭頭,他點點頭,也沒多問些
什麼。金毛帶領我們在農地旁找到丁老大,然後丁老大又帶著我們走回典獄長室。
*
丁老大皺著眉頭聽我講完瘋狗打算強姦我的事,我原本還在猶疑他們是一丘之貉,是不是
真的應該告訴他,但他問我發生什麼事的時候,我還是一五一十的說了,他話中真的有某
種力量,讓人不敢不老老實實對他說話。
他聽完以後,站起身子,彎腰恭恭敬敬的對我鞠了個躬。
「抱歉,鄭小姐,是我帶領手下無方,讓妳受委屈了。」
我嚇了好大一跳,雖然我沒曾想過丁老大是怎樣的人,但他這麼做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
外。一個黑道老大客客氣氣的向我鞠躬,簡直要把我嚇傻了,我趕緊要他不需要這樣,直
說那全是瘋狗的錯。
「手下沒教好,就是老大的錯。」起身時他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又再說了一次抱歉。
然後他看向杰中,上上下下的將他看了好幾遍才開口問道:「你是從哪裡來的?」他的話
很不客氣,是不是在怪罪杰中殺了他一名手下?我的心太慌亂,之前都沒想到這一點,要
是丁老大狠起來殺了他怎麼辦?
我打定主意,一發現丁老大有要殺他的舉動立刻就要保護他。
要怎麼保護?
杰中撓著腦袋,在我想向丁老大求情以前就開口說了:「一開始我從台北出發,去桃園找
一個朋友找不著,就又跑了好幾個縣市,到苗栗以後因為路況太糟,又折了回來。本來想
去東部晃晃,但是就遇著了這件事……」
他說得很快,但我總覺得丁老大並不是問他這個。丁老大大概是想問他是不是還有同伴,
那些同伴在哪裡,他離開同伴出來是要做什麼……就像是電影裡黑社會在問一個陌生人是
哪個堂口的一樣。
慢著……
這麼說來杰中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一個人在外頭生活了半年之久?
「你都是自己一個人?」丁老大挑起了眉毛,他果然也很訝異。
「也不是,只不過不好意思去浪費人家太多糧食……」
「一個人在外頭奔波半年,很不容易吶?」
「也沒有到半年啦……不過多久了我也搞不清楚。」
「喔……」丁老大沉吟了一陣,才又開口道:「你背上的武士刀我可以看看嗎?」
「喔,好啊!」
杰中說著,便「唰」的一聲抽出了武士刀,將刀尖對著丁老大。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做
什麼,但他反過了手,走上前將刀柄遞給了丁老大。丁老大沒流露出一點表情與情緒,只
是將刀接了過去,他反覆審視了好一會兒,突然朝桌上一揮,犀利的砍下一塊桌角。
「挺銳利的嘛……」他托起了刀,遞還給杰中,「我老家也有一把,是祖先從日據時代留
下來的,小時候還常常調皮拿來耍呢!」
我很少聽到丁老大閒話家常,這時候突然聽到,只覺得他好不像一個黑道老大,而是鄰家
平易近人的大哥哥。他怎麼會跟杰中說這些?
「我摩托車上還有三把,是從一間刀具店拿的,你喜歡的話送你一把。」杰中說。
我好像看到丁老大嘴角跳了一下,但我不確定,因為他臉上正泛著微笑。
「好啊,謝謝你。」丁老大說。
他們兩個又聊了一陣,丁老大問起現在各地的狀況,杰中說了一些在路上的見聞。原來杰
中還真的挺大膽,他打算要來個末日環台自助遊,騎到哪玩到哪,如果哪天不幸被活死人
給咬死,那就算了。
我知道世界末日會讓很多人變成瘋子,但沒想過有這麼瘋的。不過我很喜歡他這個瘋狂的
想法,突然很想要自己也能這麼做……算了,太不實際了吧!
聊到最後,丁老大突然問他要不要留下來。
「也好啊,休息一陣子再出發。」杰中說得很隨性。
「不過待在我們這裡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不介意吧?」
「留在你們這,當然就照你們的規矩來。」
「那就讓小可帶你去熟悉一下這裡吧!」丁老大看著我問,「小可,沒意見吧?」
「沒有。」我說。
「那就打擾了!」杰中也學丁老大那樣,鞠了個躬。
丁老大微笑,揮了揮手讓我們離開,不過才剛轉過身,他又出聲:「小可,暫時不用跟著
車子出去了,我會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動妳一根頭髮,否則我親手殺了。」他的語氣很
平靜,他說出「殺了」的時候語氣也沒有任何起伏,可是他聲音裡頭的力量卻令我渾身冒
出雞皮疙瘩,確信他會說到做到……
我回了一個甜笑,然後領著杰中快步走出。
「他是黑道?」我們離開典獄長室好些距離以後,杰中才這麼問。
「是啊……」我點點頭,有點懊悔應該事先提醒他的,他剛剛對丁老大的說話方式令我有
點提心吊膽。
「哇嗚,好有魄力。」他吐了吐舌,又接著說:「他是不是喜歡你?」
天啊!怎麼連一個剛到這裡的陌生人都這麼說……這世界瘋了嗎?我完全感覺不出丁老大
有一絲絲那樣的意思啊!
「沒有!」我用力的、沒好氣的說,然後快速將話題帶開:「你想先看看哪裡?」
「那個……」他撓了撓那頭真的很糟糕的亂髮,「不好意思,你們有沒有人會剪頭髮的?
」
「噗哧。」
*
豔陽頂天,杰中脫掉那件火紅色的防風外套,裡頭單穿一件鐵灰色挖背背心,黝黑的銅骨
一覽無遺,養眼是養眼,可是濃郁的酸臭味也撲鼻而來。我摀著鼻子問他有多久沒洗澡了
,他說在外頭的這些時間只洗過一次,是在一條湖邊,那次差點成為活死人的晚餐。從那
時候開始,他就不敢再卸下全身防備洗澡,頂多找到水源的時候往身上淋一淋。
「你不會帶著刀洗澡嗎?」
「我連刮鬍子都會把自己刮傷了,拿刀洗澡不小心把自己砍死怎麼辦?」
我哭笑不得,默默將他帶往浴室。
在路上的時候,我不禁在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他說話很不正經(就連剛剛與丁老
大說話也是如此),不過骨子裡應該不是個壞人。他有瘋狂的環台想法,不過看他殺活死
人那乾淨俐落的樣子,搞不好還真的能辦到。
在末日之前他是做什麼的呢?
我沒有問,也不覺得有必要去問,我一路上稍微跟他介紹了一下平常大家在做什麼以及這
裡的情況,當他聽到其他女孩們所負責的「工作」時,有嚇了一跳。
「那不就是軍妓?」他神色好像有些不安,但馬上紓緩了下來。「算了,現在都什麼世道
了,只要是自願,好像也不是多差勁的事。」
我「恩」了一聲,也不曉得回答什麼。是吧……都這個世道了,人類為了生存下去,什麼
都得做,誰還管做的事合不合乎以往所建立起來的社會規範?
經過儲藏室的時候,我替他找了盆子與毛巾,問他要沐浴乳還是肥皂時,他選了肥皂。他
接過東西時,又說了句很奇怪的話:「那你這樣享有特權,不會被那些女孩子討厭嗎?」
特權?
那些女孩子不必出生入死、不必冒著被垃圾強姦的風險,就能安安穩穩的生存在這個團隊
裡頭,為什麼說我是享有特權呢?不過就是彼此所選擇的生存方式不同……不是這樣嗎?
這句奇怪的話在我心裡頭繞了一陣,只覺得不以為然。
到了浴室,向他交代了盡量擦澡,不要浪費水源,洗完澡後頭別擦乾。
「等你好了,我再幫你剪頭髮。」我說。
「妳?」
「不然你以為我們會有理髮師嗎?都是找別人幫忙剪的。」
他「喔」了一聲,很擔心頭髮會被剪得很難看似的,去他的,沒看見我幫阿洛剪得那麼帥
?我決定等等把他的頭髮剪得很呆,好好整他一下……這時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鬼主意,
我沒有離開浴室,而是找了張凳子就坐在裡頭。
「那個……妳不出去嗎?」他把上衣脫掉以後才問。
「出去?做什麼?」
「呃……我要洗澡啊。」
「然後呢?要洗澡就快脫衣服啊,別慢吞吞的,等下還有很多東西要跟你說。」
「妳不出去我怎麼脫……」他苦著一張臉。
「唷,身材不錯嘛!」我吹了一聲口哨,「快脫!」
我板起臉孔,裝出一臉不耐,心中卻暗暗偷笑。我打算他要是真耍無賴脫下來了,便要嘲
笑他那話兒很小,然後板著臉走掉。但他只是一直苦苦哀求我出去。原來他也會害羞啊!
我有點意外。
「真沒看過這種男人,女人要他脫衣服還慢吞吞的……」我站起身,碎碎念著走出去,心
中不斷竊笑,有種扳回一城的過癮。
我先回到房裡換下那件加油站的員工外套,然後找出了美容剪刀,在廣場又找阿洛向他問
了幾件乾淨衣服跟刮鬍刀,最後才走回浴室。他很有自覺,沒穿上那套又髒又臭的衣服,
圍著毛巾在浴室門口東張西望。
我晃了晃手中的美容剪刀,讓他找了張凳子,在鏡子面前坐下。
他整個人看起來清爽了很多,不再像個髒兮兮的流浪漢,濕溽的頭髮向後梳,露出他削瘦
剛毅的面孔。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型,也不算帥,不過倒是挺有性格的一張臉。小君說不定
會喜歡這張臉,她喜歡的男人好像大多是長這個樣的。小君……如果在以前,小君一定會
像個花痴一樣在我耳邊一直嚷嚷著:「他好帥、他好帥喔!」然後我會摸摸她的額頭,確
定她的腦袋沒燒壞……
「痛!」杰中哀叫一聲,把頭偏了開去。就在我分神的時候,刀尖戳到了他的頭皮。「妳
真的可以嗎?」他歪著頭問我。
「不爽不要剪啊!」我放下剪刀,佯怒道。
「這個……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有點窘迫的說,「我沒有不爽啦……」
他哭喪著臉,像是很害怕我生氣的樣子,我實在沒辦法把鏡子裡頭看到的這個人跟救了我
的那個人聯想在一起。
「你不要亂動就不會戳到你!」我說。
「好……」
他果然端端正正的坐直了身體,連呼吸也變得很輕微,幾乎感覺不到身子的起伏。但是透
過鏡子,他那對眼珠子正骨溜溜的盯著我瞧。我突然想起不久前自己半裸的胴體才讓他給
看個精光,他甚至說了些輕浮的話……
那時候我還處在驚慌的狀態,也沒特別在意,這時一想起卻不禁有股火從心裡升上來。
「把眼睛閉上!」我怒道。
「為什……」我沒等他說完,就拿刀尖戳了戳他的腦袋。
「閉上就對了,再問我就再戳。」
他哭笑不得的表情很有趣,我在心裡暗暗偷笑,手上卻一點也不馬虎,很專注的在幫他整
理這頭鳥窩。沒多久,一頭俐落的短髮顯現在鏡子裡頭,我左瞧又瞧,覺得應該可以了才
叫他睜開眼。他對著鏡子,也是左瞧又瞧,意外的表情全寫在臉上。
「還不錯耶!」他說。
然後他拿過剪刀,把那撮像是從太古洪荒時代就留到現在的鬍子剪掉,然後又拿起刮鬍刀
刮了乾淨,總算恢復了一個現代人類所該有的樣貌。不過……他真的把自己給刮傷了,一
條紅紅的血線從下巴冒出……
真的是這個人在幾個小時前從瘋狗手中把我救出的嗎?我滿腹疑惑,總覺得他好像應該要
是個更沉穩、更內斂的傢伙。而不是像現在眼前這人,態度輕浮、做事隨便,像個沒長大
的孩子……
「這是什麼?」我挑開他短短的瀏海,輕輕碰了一下髮際邊緣的一塊星型肉印,「胎記?
」
「不曉得,」他照著鏡子摸了摸,好像也很奇怪那個印記。「可能哪時候沒注意撞到的吧
。」
老實說,我毫不意外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不過……不曉得,也許是被他所救的緣故,因此即便他真實的形象與我所想像的大相逕庭
,卻還是讓我感覺這個人在關鍵時刻是可以倚賴的……「別傻了。」小君的聲音在腦海裡
頭迴響。別傻了什麼?我冒起了疑問,不過小君卻沒回答。
他換上了阿洛的衣服,輕鬆的運動打扮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幾歲。不過我還是很訝異他只大
我三歲,他那張臉……怎麼看也不像。
「那你幾歲?」他問。
「十八!」我沒好氣的回答。
「喔,那大概是二十五歲左右。」他猜得很準,但我沒理他。
之後我帶他參觀整座監獄,把這裡的情況以及要做的事大致上跟他說了一遍,等他稍微瞭
解環境以後,我們就一起去幫忙農務。傍晚的時候,他去找了湯教官向他請教幾招,被湯
教官打了個落花流水,看來是我把他想得太厲害了些。晚上點起營火以後,丁老大特地召
集大家,說明瘋狗的死去以及杰中的加入。他一樣將對我說的那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只是
我注意到周邊每一個人都與我早先聽到時一樣,讓那平平淡淡的話中威力給震攝。
阿洛拿著飲料過來關心我,不過我也不曉得要跟他多說些什麼,只是笑笑的跟他說我沒事
,然後互相聊起今天所發生的事。至於瘋狗打算強姦我那段,我們互有默契決口不提。他
本來打算提出一件事,但我卻被小夢那群女孩的笑聲吸引過去,幾個女孩正在看我,跟我
對到眼神以後又把頭偏開,很像偷偷在說我什麼事……算了,理他們做什麼?
等我回問阿洛他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反而不說了。
真是奇怪。
晚上一個人在房裡的時候,我試著讓自己不要抱有太多心思,不去胡思亂想今天所發生的
事。不過腦袋就是個很賤的結構,你越說服自己不要去想,就越容易想到。
所幸小君的身影終究還是出現在我的夢中。
只是今天的小君很不一樣,她沒有與我相依偎著聊姊妹之間的心事。反而離我好遠、好遠
。她站在遠方,嘴中好像在呢喃著什麼,離得過遠,我聽不見。我一步一步走向小君,試
圖聽清楚她的話語,還沒走到一半,她卻突然的出現在我的身後,用利齒咬上我的肩膀!
「小君!」我大喊一聲,拼命甩動試著將發瘋的小君給甩開,只是她卻緊緊抓著我,用那
張一點也不溫柔的臉靠在我耳邊,冷冷的說:「別傻了,可可。」
「別傻了,可可。」我從夢中醒來,她的話還繚繞在耳際。「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
有人是可以倚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