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樓裡,賓客雲集。
槐魄倚坐在二樓欄杆邊的一張桌子旁,桌上擺了壺茶,滿堂喧嚷中,他一貫淡然的神
態獨樹一幟,遠遠看去,那執杯輕抿的身影恍如墨畫。
掌堂替他端上一盤點心,輕聲問道︰「槐爺,外頭鬧騰,要換進廂房裡嚜?」
「不,這般頗好。」槐魄婉拒,繼續側耳聽著樓下客人高談闊論。
有時他到花月樓來,沒遇上花下月和燕歸來,他便會坐在這兒,聽聽人聲。那些一生
不過百歲的凡夫俗子,卻常有著說不完的話題,似乎他們總能遇上新鮮事兒,這讓槐魄倍
感有趣。
就像現在,那些人正在說著近來濼水城裡的大事——元慶班戲子內鬥殺人。事發都過
了半個月了,人們依然對此津津樂道。
從傍晚坐到入夜,槐魄已經聽了無數個版本。每一批客人都有著不同的故事情節,講
得活靈活現,彷如親見,從最基本的爭名講到奪利,又從戲班角兒吵架講到京裡權貴欲納
戲子為妾,就像現在,換了一群人,又開始一個新的論斷。
「我聽我表哥的鄰居說哪,那錦繡讓仵作驗過屍身的,說是有孕的,不滿三月,還沒
成型哪!」
「哎喲,真看不出霓裳這麼狠呀,一屍兩命。」
「可不是嘛!我還聽說孩子是班子裡一個跑龍套的種,那跑龍套的是左右逢源,霓裳
還不就是嫉妒錦繡先懷上了孩子,這才下手的。」
「嘖嘖,難怪說女人善妒,最是可恨!」
樓下客人說得憤恨難平,槐魄卻啞然失笑。
錦繡有孕在身一事,燕歸來之前也跟他說過的,是瞞也瞞不了的事,算不上秘密,不
過就憑這樣也能推出這般愛恨糾雜的的劇情,他不得不佩服那些人。
「槐爺。」一旁,掌堂又靠上來了,「辛三少在門口等您呢!」
「知道了。」槐魄站起,下了樓去,門前已有一輛馬車停著,辛平正站在車旁。
他是透過繡娘出面去請到槐魄去引魂的。打從宅子裡死了人,老爺子鎮日寢食難安,
整天嚷著要人來做法事,偏偏請了幾個道士和尚都不能讓老爺子放心,時不時便說聽見那
死過人的廂房裡有人在唱戲曲,他自己也曾在半夜裡去聽過,確實隱約聽見歌聲,因而才
找上槐魄,希望能平了老爺子心裡疙瘩。
幾月前紅繡樓的事他也在場,自然曉得槐魄能耐,所以他相信槐魄必能幫上忙。
「請。」辛平側身,讓槐魄先上了馬車,爾後才跟進車內。
其實花月樓和辛家大宅相距不算遠,但是以辛家排場,家人出入皆是車馬伺候,因此
槐魄也從善如流,應了辛平邀約上車。
車行不過一刻鐘,已經到了辛家大門。這時雖已入夜,但也只是剛到亥時,滿亮燈火
的宅子裡卻寂然無聲,來往家僕都像怕擾著什麼般,連走路都輕輕悄悄的。
「老爺子近來心情不佳,不喜人吵,還請您見諒,等會盡量不要驚動老爺子。」辛平
領著他走過後堂主院,低聲解釋著。
「明白。」槐魄隨著辛平來到偏院一間廂房前,兩人停下腳步。
「是這兒了?」他問辛平。
「是。」辛平推開廂房門,裡頭黑黝黝一片,很是冷清。即便不說死過人,這房間的
樣子也是陰寒磣人。
「請三少屏退閒雜人等,未過子時,不要讓人接近此處。」
辛平允諾,先行退出偏院,獨留槐魄一人。
槐魄信步踏入廂房,在昏暗的房中精準地走到桌邊,長袖一拂,掃落椅上塵埃,矮身
落坐,斂眸凝神,靜候子時到來。
房外半空,明月高懸,隨著夜色漸深,原本就靜的宅子變得更加死寂,倏地,一段悠
悠歌調憑空響起——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吉日良
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
槐魄睜眼,環視四周,房內仍是光線不明,落眼處除了傢俱再無其他。
他站起,對著房間深處垂袖拱手,「在下槐魄,懇請姑娘相見。」
「呵……」陰暗裡傳來輕笑,一道身影緩緩浮現,飄至槐魄跟前。「小女子錦繡,敢
問公子何事?」
出現的是個嬌俏美貌的女子,身姿娉婷,語調嫋嫋,素淨的小臉脂粉未施,也是傾城
絕色。
真不愧是名譟一時的青衣角兒。槐魄暗想。
「在下為引姑娘魂歸地府,還請姑娘隨在下上路。」槐魄定下心神,凝視著錦繡的臉
龐,道。
「是要入輪迴嚜?」錦繡問。
「沒錯。」槐魄有些奇異錦繡的表現,沒有迷茫也不見游移,似乎對身亡之事很是泰
然。
「下輩子……我還當人嗎?」錦繡的笑意轉淡,垂下頭不讓槐魄見其神情。
「得看姑娘這世作為,受了十殿閻王審判才知。」槐魄實話實說。「姑娘可還有憾事
未了?」
「如果我說有……公子可是要幫我?」
「在下盡力而為。」
「那麼……」錦繡抬眸望著槐魄,「殺人呢?公子可願幫我殺個人?」
聞言,槐魄眉頭瞬間皺緊。「這恕在下無法答應,殺得一人,十世罪孽,就算姑娘生
前與人有何仇怨,也不要在死後還造殺孽。」
說完這番話,他本來以為錦繡會跟他爭鬧,沒想到,她僅是落寞地低語道︰「原來…
…她受罪了……」
她?
槐魄心念一動,出口詢問︰「姑娘指得可是霓裳?」
錦繡默然,算是認了。
「霓裳真是殺了姑娘的兇手?」也許是錦繡神情太過淒涼,槐魄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公子何不去問問霓裳呢?」錦繡並未明言,反問槐魄。
「她已經受審下獄,自承己罪。」槐魄也不隱瞞,反正這事整個濼水城的人都知道
了。
「……她認了啊……」錦繡話語稍平,又道︰「既然她認了,那就是她了。」
「姑娘……」槐魄還想再說什麼,卻被錦繡制止。
「公子,我願意跟你上黃泉路,但不要現在。」
「那姑娘想何時走?」
「時候到了,我自會上路,公子不必煩心,我絕不會給公子添亂,不過還望在此之前
,公子不要讓我被鬼差拘走。」
「那好。」槐魄見錦繡也是硬氣,遂同意了她,「可在下不能讓姑娘滯留此地。」
「只要公子守信,其餘一切全憑公子吩咐。」
「姑娘放心,在下不會負了姑娘請託。」
槐魄伸出手,只見錦繡身子慢慢消散,化成一顆乳白色的圓珠落入槐魄掌中。
將珠子收進布袋後,槐魄走出廂房,朝花月樓的方向走去。
夜深的濼水城已然褪去一身繁華,在月色籠罩下顯得寧靜深遠。在接近花月樓時,遠
遠地,他便瞧見有個人從裡頭出來,看背影是個老人家。
老人穿著一襲深色衣裳,在夜色中並不顯眼,僅有手握的那柄黃銅煙管被月光照得
發亮,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槐魄沒上前去探究老人身份,只等著老人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他才進入花月樓。
已經打烊的樓裡,只存一盞燈燭點亮大廳一角,花下月正坐在那兒。
「回來了?」看到槐魄,花下月伸手比了比自己對面的座位,要他坐下。「可是去辛
家引了魂?」
「那位姑娘說是還不願上路,要先待著。」槐魄拿起腰間布袋放到桌面上,「所以就
暫且讓她留下了。」
「這樣啊……」花下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會才道︰「讓我見見她吧!」
難得花下月會對他要引渡的的魂魄感興趣,槐魄雖然不明所以,可還是解開布袋,捻
起乳白圓珠,讓錦繡現身。
微暗不明的廳堂中,錦繡緩緩從珠子裡浮現,半透明的身形襯著幽幽燭光似將消散。
「花老闆?」錦繡望見眼前人,有些訝異。
花下月點了下頭權當招呼,草草打量了錦繡幾眼,嘴裡只吐出一個字︰「坐。」
錦繡有些防備地看看花下月,又看看槐魄,許久,才順著花下月的意思與他們同桌入
座。
「聽槐魄說,姑娘要求暫留人世,請問為何?」花下月也不跟她客套,開口便問,連
虛與委蛇都省了。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跟花老闆無干。」花下月表露出來的態度太過不客氣,錦繡性
子裡的嬌慣因而讓她挑起,話裡遂雜了幾分挑釁。
「這倒是!」花下月坦言道︰「我是不喜干預人事,尤其事不關己……」
「那花老闆何須在此多費唇舌!」錦繡有點被她激怒了,冷冷地截住花下月的話。
花下月睨了錦繡一眼,不想跟她計較,還是慢慢地把她要講的話講完。
「何班主適才來找過我。」
錦繡愣住,嘴巴閉上了。
「我也說過,我想來不愛多管閒事……不過,也看不得人受委屈。」花下月雙眸半斂
,不動聲色地蓋去眼中真意,「姑娘,我沒槐魄的善良,妳只得一次機會,要不要我幫忙
,妳現在就說清楚。」
「我……」錦繡話到喉口,卻打住了。
花下月一點也不禮貌,跟槐魄比起來,她簡直就像在施捨什麼似的,而且,那張美豔的
臉上,也明白表示著不耐和厭煩,可是偏偏對著這樣她,錦繡卻說不出半句話。
花下月不喜歡她,顯而易見的,不喜歡她,更覺得幫她是件麻煩事,但就算如此,她
還是說了,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只要她想,花下月就願幫她……
游移之間,錦繡的目光不期然地對上槐魄,卻見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對她揚起一抹淺
笑,似是贊同。
花下月看錦繡遲遲不答,等得煩了,她霍然站起,「一個當家的角兒,生前不能為自
己申冤,死後還做不了主,真是窩囊。」
話落,花下月掉頭就走。
「花老闆!」錦繡卒然出聲叫她。
花下月停步,卻沒有旋過身來,但看得出來,她在等錦繡繼續。
「花老闆以為……角兒風光嚜……」總算,錦繡出聲了,卻伴著幾分哽咽。
她極力想掩飾,睜著雙大眼,不肯掉下半滴淚,定定的凝視著花下月。
「上了台風光亮相的那是角兒,下了台……也不過是個下作的戲子,任人輕賤糟蹋,哭
不得,笑不得。」
聽來雲淡風輕的一段話,便是錦繡的真心,道得是她短短一世的戲中人生。
「……姑娘,可是悔了?」花下月轉過來,面向她。
「我這一生,什麼都不會,只會唱戲,也只唱過戲……」錦繡淒然笑道︰「我只得戲
曲相隨,從何悔起?」
「那姑娘想如何?」
花下月跺回桌邊,俯視著坐在椅上的錦繡。
「我想讓傷過我的人付出代價。」錦繡恨恨說道。
「可以。」花下月毫不猶豫的答應。
槐魄蹙眉,迎上花下月的眼,卻只得到一個胸有成竹的笑。
「花老闆不問是誰嗎?」花下月太乾脆的應諾,反而讓錦繡有些愕然。
「何班主已經跟我說過了。」花下月搖頭,「姑娘,妳不說,不代表沒人知曉,何
班主是一直掛記著妳和霓裳的。」
「他……」錦繡掩住嘴,一直含著的淚水啪地落下,滴在桌上,暈出點點深色痕跡。
「姑娘可還有其他事?」花下月又問。
「……有。」錦繡啜泣著,「我想見霓裳,還想……請花老闆代我跟何班主道歉…
…」
「沒問題。」花下月的有求必應讓槐魄大開眼界。
「還有……花老闆,謝謝妳……」錦繡起身,彎腰對花下月深深鞠了個躬。
「你還是謝謝何班主吧,若不是他來尋我,我也不會幫妳。」花下月仍是維持平時全
無做作的樣子,該是如何便如何。
不過這回,錦繡沒再發怒,一直彎著的腰卻也沒直起。
槐魄微笑著扶過她,「姑娘,那妳隨我來吧,我帶妳去找霓裳。」
「謝謝公子。」錦繡柔聲道,又在槐魄手裡化成乳白色的圓珠。
等槐魄把珠子放回布袋,花下月才笑著問他︰「不感謝我?」
「感謝什麼?」
「要不是我,她怎會突破心防?」花下月擺明了要跟槐魄邀功,「那姑娘是個刁蠻的
主兒,你太和善,她可不吃你這套。」
槐魄懶得跟她較真,故意轉開話題︰「妳早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能這麼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那妳打算跟我說嗎?」
「你跟著她去就會曉得了。」
「妳沒要跟我們去?」
「不,我還得去趟德威王爺府。」接著,花下月有意瞟向槐魄,「不問我為何要去王
爺府?」
「何必?反正妳也不會說。」
「不一定哪!」花下月眼底泛過狡詐的精光,「你跟我道謝,興許我就說了呢……
喂,槐魄!」
花下月沒想到,槐魄竟然完全不理她,已經自顧自地走出花月樓了。
「嘖!」
花下月最後那聲不大不小,正是要讓槐魄聽得分明,但那遭到輕視的人卻連回頭都沒
有,只是在遁入夜色時,悄悄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