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死了,我兒子也死了。
但是只有我這樣認知。
這場悲劇是這樣開始的:我妻子死於一次醫療意外,但醫生並沒有疏失。
妻子的死讓我痛不欲生,但我沒時間浸淫在埋怨裡,
我開始處理妻的後事,俗事的叨擾讓我只能接受這痛不欲生的事實。
喪禮結束時,我在西裝內袋中發現一張紙條。
紙條折的非常的小,翻開時,我以為是捲曲的發票,
「手術有誤,你太太成了犧牲品。」
這是紙條的內容,雖然只有短短一句,但還是讓我呆立半响。
在死亡證明書已經開立,喪禮剛結束的同時,
我卻從一張紙條獲悉妻子死亡的另種可能性?
我是個普通上班族,平凡的學歷,公司的小職員,
雖然哀痛莫名,但是還有父母需要我照顧,
在看到紙條之前,我本來打算喪事結束後就復職。
但現在關於妻子的死,我需要再花點時間思考接下來的打算。
喪事後,我請了一天假,研究這個紙條上的信息。
小張帶了瓶酒給我,我給他看這張紙條,但他不置可否。
「這是惡作劇吧,你想想,名醫在手術過程中,有多少眼睛在看?
這事發生的機會實在不高啊。」
小張離去的時候,看到我滿臉的鬍渣,安慰道:
「陳,節哀,你還有以後,沒必要往死胡同裡鑽。」
妻子的醫生是醫界權威,也是政壇紅人,最近報載因一個研究深受肯定,
有可能獲得諾貝爾獎,他在醫界非常有名,可以被名醫診斷,我們心就先安了一半。
但是,
「陳先生,非常遺憾,您的妻子..。」
發生巨變,妻猝死在手術中。
獲悉妻的死亡,我腦中一片空白。
拿到了死亡證明書之後,那張紙出乎意料的輕,但意義如此的沈重,
沈重到我快負荷不了,突然之間,我就這麼失去一個重要的人了。
我跟小張道別,關上了門,我坐到沙發上,家裡空蕩蕩的非常安靜,
沙發另一側本來會有妻臥躺在那看著電視,如今空無一人。
我提醒自己,請假目的並非借酒消愁,而是要冷靜思考。
手術有誤,你太太成了犧牲品。
我又攤開了紙條。
這句話有兩個重點,逗點之前先破題,手術是失誤的,
逗點之後,我的解讀是,似乎手術是有轉圜餘地,
若不堅持某種醫療處斷,妻子不會死。
我回憶,當初涂醫生跟侷促不安的妻說:
「放心,這是良性腫瘤,很小顆,切除後幾乎沒有風險,
你看什麼時間方便,我們來安排開刀的時間吧。」
涂醫生和緩的語氣讓我和妻稍微感到安心。
涂醫生準備步入政壇,也是這所醫院的副院長,又是諾貝爾獎的準得獎者。
他不可能沒來由的置我妻子於死,除非在開刀或診斷時,就已經判斷錯誤了。
而且,他無意糾正這個錯誤。
但,除了那突然出現的紙條外,還有什麼證據嗎?我暗忖。
我驚覺自己好像已經相信了紙條的內容,或著,是我想去相信它。
為了讓我的懷疑可得到佐證。
我決定請長假調查,主管也體恤我遭逢大變而照准,
我去了警察局,希望可以化驗這張紙條上的指紋,
受理的警員狐疑的看我。我簡單說明情況,他同情地望著我說:
「陳先生,這種八成都是在唬弄人,你不用放在心上。」
一個資深警員這樣說著。
化驗結果出來了:紙條上沒有指紋。
這個結果並沒有讓我的疑竇降低,反讓我往更深層思考。
誰寫了紙條?有什麼目的?為何刻意抹去指紋?
線索一下就斷了。
於是我決定從事發處著手調查:醫院。
事隔數月,我抱著抗拒的心情踏進這生冷的建物,
「先生要到幾樓呢?」
一個年輕清脆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是個年輕護士,
我發現我佇立在電梯裡良久,卻忘記要按電梯樓層。
「病歷室在哪?」我問那位年輕護士。
「您是本人嗎?需要先掛號才能拿病歷喔。」護士回答。
「我妻子過世了,我要調閱他的病歷。」
護士體諒地再次提醒我要掛號才能調閱。
隔天早上有涂醫師的門診,我坐在候診區,看著病人絡繹不絕,
突然有點想哭的衝動,這幢白色巨塔人們來來去去,
我們總是不甘心的進來,人走了,我們也不甘心的目送深愛的人離開。
我彷彿看到妻子不安地依偎在我身旁,而我緩緩地低語安撫,
我安慰她說等痊癒後我會請長假,春天的北海道開始回暖,
那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你最怕冷了,這個季節去剛剛好。」我逗弄妻,
妻子的憂慮神情稍微和緩。
護士的叫號打斷了我的思緒。
推開門,涂醫師正低頭紀錄上個患者的病情,然後回頭叮囑身後的實習醫師幾句。
我拼命想著紙條的事情,因為本質上我對這醫師是欽佩的,
但唯有如此,我做的事才能被賦予足夠的動力。
涂醫師看到我,打了聲招呼,神情並無任何變化。
「陳先生你好,保險理賠有問題嗎?」
我說沒有問題,但是我還是想看妻的病歷。
「...陳先生,逝者已矣,尊夫人病歷可以給您,但事情經過我想已經討論過了..。」
他的試圖安撫,讓我很不以為然,我憎恨他的優雅自若,
也許,我希望的是,他可以跪在我面前磕頭道歉。
我提了紙條的事。
「我收到了一張紙條,上面說你誤診害我太太喪命。」
一瞬間我彷彿看到戴著眼鏡的涂醫師,鏡片後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旋即消失,
我正想捕捉那微小的線索時,涂醫生說話了。
「陳先生,喏,您可以去拿病歷了。」
他並沒有理會我所提及的紙條的事,他將病歷申請書遞給我,
轉身跟護士低語,打算請下一位病患進來。
方才窺見他異樣的眼神,讓我加深疑竇,我不願離去。
他看我不願離開,將其他實習醫生和護士斥退,低聲跟我說:
「陳先生,我自認行事坦蕩,也許閣下哀痛逾恆,想我多給你慰撫金。
但這件手術風險已經明載於同意書上,尊夫人的過世我們同感遺憾。
但院方對尊夫人的身故,我想只有道德上致意的必要,抱歉。」
他不慍不火的語氣讓我語塞,一時說不出話,
「你病歷可以拿給任何院所,去找你想找的所謂真相。」
他的態度倒顯得我得理不饒人,我只好狼狽離開。
我問了幾位醫生,自己也土法煉鋼試圖了解病歷內容,
但所有醫生都說病歷沒問題,
我的妻子是死於醫學上可以容許,情感上難以接受,但必須理解的意外。
我不想放棄,雖然現在的證據,只有那張紙條,
以及不知是否為錯覺的,那一抹醫生的奇異眼神。
不能就這樣算了..不能就這樣算了...,我心想,
君...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我喊著妻的名,
絕對不能就此作罷。
妻子的保險理賠有五百萬,用在喪事後,還有四百多萬。
我為他的保險理賠多開一個帳戶,
存摺以及金融卡我都收到抽屜深處,我不想用。
彷彿他死後我燒的紙錢,以怪異的匯率,兌換出這些不堪的人間現金。
但現在,我決定用這筆本來不打算用的錢,去做一些調查。
我賄賂了醫院的人事,對方對於我以超越行情的價格,
購買院內的人事調度以及排班表感到非常好奇。
涂醫師的醫療團隊皆為他的人馬,皆為一時之選,
方醫師,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單親家庭有個小孩。
郭醫師,資深的主治醫師,企圖心很強,希望問鼎最年輕的主任。
單護士,一個資深的護理長。
但從這些資訊上,我仍無法得到任何線索,
我不想打草驚蛇,在這個時間點,貿然去查這些人,不僅有可能毫無所獲,
同時也容易會被視為歇斯底里的病人家屬。
當然,我現在也並不冷靜。
午夜。
擺在我眼前的,是從妻子過世前後起算,一直到現在三個月的人事表。
我也不知道人事排班可以帶給我甚麼線索,但我覺得一定存在某種破綻,
若院方連病歷都有辦法修改到毫無瑕疵,
一定會對人事的布局會做手腳,也許有人悄悄的離開,
也許有人會因為出包而被低調的調職。
很多的也許,等我去解讀。
人事表並沒有多大的驚奇,我本來也不期待會有甚麼特別的發現。
妻的事件發生後,醫院有五人提出離職或是調職,
但無論是主動提出或是被動調度,
涂醫師身邊的醫療團隊完全沒有任何不正常的班表變動。
電腦畫面是徵信社寄來的五個離職的醫院員工資料,
我抽著菸,忽地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沒有抽菸了,
房間瀰漫著大衛杜夫的無言沉默。
家裡沒有菸灰缸,我把將熄未熄的煙頭在一疊帳單上捻熄,
帳單先被菸頭燻的冒煙,而後綻開一個紅色零星火焰外緣的黑色小洞。
我望著這一切,那感覺跟當時佇立在手術室外,
聽到妻過世的消息時一樣,令人感到木然。
第一位是一個醫生,胰臟癌末期被迫退休。
第二位還是一個醫生,但是與涂醫師地位相當,在醫院屬另外一個山頭。
這兩個應該完全沒有可能..,但,一下剔除兩人,不是好事。
第三位是一個資深的護理長,家人好像在國外發生意外,最近時常請假。
第四位是一位藥師,是一個同志,年底要去美國深造。
我特別在這位藥師的資料上停留一下,但發現他的美國行在半年前已經確定。
又再次刪除了嫌疑,剩下一個人了。
剩下的是一個醫技人員,我起身倒了一杯茶,又點了一根菸,
茶葉記不得是四泡還是五泡了,味道十分苦澀,一些煙灰飄進了茶杯中。
我看一看時間已經半夜一點,這個人的資料有必要詳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