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老七,負責超音波檢查,
我的妻子死亡是三個月前,而他在四個月前遭逢婚變,
小他十歲的未婚妻在夜店與開著跑車的大學生邂逅,
他在床上發現用過的保險套。
未婚妻哭訴是在夜店被強暴,老七還陪他休假出外散心,
但是在老七鍥而不捨的調查後,老七的世界崩毀了。
所謂的強暴,是未婚妻一夜情被發現而捏造的藉口,
從監視器畫面、通聯記錄都可以把未婚妻編的故事給說破。
和未婚妻的婚約解除後,老七成了流連酒吧的酒鬼。
不久,老七以長期休假的方式,離開醫院。
我將檔案關掉,將外套穿上,老七的照片已經存在我手機裡。
按照資料,老七常駐足的酒吧離在醫院不遠,離我家車程十幾分鐘。
我決定碰碰運氣。
推開了地下室酒吧的門,
我看到酒保低頭在玩手機,八零年代藍調默默的呢喃,
客人不多,我很快的巡視了一遍,
我看到老七駝著背,雙手放在膝前,
獨自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
老七垂首不語,鼻頭幾乎都觸及酒杯了。
我也坐在高腳椅上,離老七兩個座位。
老七並沒有甚麼特殊的反應,他獨自浸淫在他的世界中。
我不知從何開啟話題,這時老七跟酒保要了一杯龍舌蘭。
「我也一杯。」我說。
老七看著我,咧嘴一笑,他顯然喝醉了,鬍渣滿布,
襯衫應該超過一個禮拜都沒有洗。
「好巧,你可以請我一杯嗎?我沒有錢了。」
老七說。
我跟酒保說他的帳算我的,老七稱讚我豪爽。我囁嚅著含糊帶過。
我跟老七說我跟老婆離婚了,心情極壞,我在心中咒罵自己的演技之差。
老七聽到關於我婚姻的事,說話激動了起來。
「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相信。」
我們因為女人的話題聊了起來,應該是說,老七開始喋喋不休,
他談的多是他「前」未婚妻多下賤,寡廉鮮恥等等。
「這..有影響到你工作嗎?明天不用上班?」
我試探性的問道。
老七身體似乎輕微震了一下,彷彿被電擊一般,
雖然不明顯,但是被我看在眼裡。
未免尷尬,我自己先透露,
我暫時跟公司請長休,公司的同事都多少體恤,
當然,我也因為一些公事上的出錯,讓公司蒙受損失,
只是主管都知道我的事情,所以並沒有追究。
老七聽得入神,他嘆了口氣。
「再一杯?」
我真是爛演員,明知道自己目的是要套話,
但是面對他這樣子,還是免不了會同情他的處境。
「你的損失,只是損失錢吧…,我犯的錯,可不只是錢的問題啊..
不,也不能這麼說,我頂多只有一半,
不不,三分之一不到的問題在我身上吧…。」
老七說著。
我渾身冰冷,雖然老七沒有明示甚麼,
但他說不是錢的問題!而且還說不只有他該負責?!
老七的呢喃,彷彿是自言自語而不是在跟我對話。
他現在的世界裡只存自身。
我忍住心中的激盪,強作鎮定的說:
「不能全部怪你,這種事有時只能自認倒楣,
上面的主管總會叫下面來收拾爛攤子…。」
我一邊說話,一邊緊張的盤算,萬一這麼明顯的試探被看出來怎麼辦?
我雙拳握緊,兩頰緋紅,還好這家酒吧燈光昏暗,
否則老七絕對會看出我的異樣眼神。
老七雙手抱頭,感覺已經不勝酒力,
但是聽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之後,
我知道他理解我說的話。
老七站起身,低聲說著:「可是我們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們有選擇…。」
他並非說給我聽,語氣倒像是與自己對話,
我完全不懂他說的「我們」及「他們」到底是誰,
故意?選擇?這是甚麼?
我正思索要怎麼將話題導引到跟妻有關時,
老七已經離座走向門口,我連忙丟了張千元鈔,起身離開。
離開座位時,我的眼角餘光似乎瞥見有人在注視著我。
我回頭,酒吧的外場比我剛進來時熱鬧多了,許多人聊的酒酣耳熱,
剛剛那種直覺般的被窺視感消失無蹤,我連忙追出門外。
老七正踏上酒吧外排班的一輛計程車,他醉的一蹋糊塗,
幾乎是臥倒到車上的,我正想出聲,車門已經關上,老七揚長而去。
我呆立半响,太多不可解的資訊在我腦中亂竄,
剛剛幾杯龍舌蘭也弄得我十分燥熱,
這時才想到方才應該叫住後面的計程車追上老七。
也罷,我心想,我有老七的地址,明早拜訪吧。
但是等到隔天早上,當我找到老七的住家,卻發現已經人去樓空,
房東說他房租就繳到上月,似乎準備隨時離開。
我忍著宿醉帶來的不適,在老七離去的大樓下駐足,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信箱中的帳單,手機帳單。
是了,通聯記錄,我拆開了信件。
經過一整天的查詢,我發現線索並沒有很多,
但是有一個微小的曙光,從這個曙光,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惠姊的電話。
我到了台北近郊的一座佛壇,走進去十分清幽,鐘聲裊裊,
但這些都撫平不了我心裡的紊亂。
綽號叫惠姊的護理長,是離職名單的五人之一,
我握著手上的資料,邊走邊思考。
惠姊的女兒在一趟去大陸的旅程中,
在深圳鬧區的暗巷如廁時,被支解剖腹,
而體內的一些重要器官不翼而飛。
因為利潤極高,大陸盜取器官的惡質風氣十分猖獗,身為護理長的惠姊,
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工作是救人,自己女兒卻遭到如此對待。
我呢?我自問我沒做甚麼壞事,我的妻子同樣也離我而去。
我看到一群都是中年女子的信徒,猜想惠姊是否也會在裡面。
惠姊女兒的遺體送回台灣時,
他幾乎昏厥,在醫院請了長假處理喪事,
但喪禮辦完後又強忍情緒恢復工作,
但在幾個月後,終於受不了這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煎熬,
他提出離職的申請。
如果我沒有得到其他資訊的話,我覺得惠姊的行為十分合理,
但現在…,她和老七通聯記錄讓我有無限的解讀:
這兩個醫院同事,有過私下的聯繫。
惠姊閉著眼睛默念佛經,早課已經結束,信徒們魚貫而出,
佛堂人不多,我站在惠姊背後不遠處,甚至盼望他主動回頭跟我解釋一切。
「護理長。」
我不喊稱謂而直喊他之前的職位,想讓他知道,身後的人是為了公務來找他。
他並沒有立即回頭,彷彿在等待身後的人繼續說話。
「我的妻子在你的醫院待過。」
一片寂靜,連時間也靜止了一般,他既沒有轉身回話,也沒有任何劇烈反應。
我猜錯了?
惠姊轉身了,我看過她的檔案照,
這人跟照片相比至少瘦了十五公斤以上,
臉色十分駭人。
惠姊雙頰極瘦,讓他整個臉看起來很小,
嘴唇是近乎蒼白的暗紫色,
眼睛因為眼眶凹陷的關係,有點半凸出來,
他看著我,又彷彿在看著我後方,
好像我身後有一幅極為龐大的螢幕,
正在上演某部演到劇情高潮處的電影一樣。
看到惠姊的樣子,我感到有點羞赧,她也遇到了跟我一樣的人間慘事,
他的女兒受到了酷刑的虐待,歹徒切割他的身體,取出內臟的時候她甚至還沒死。
惠姊現在的表情,彷彿是在告訴我:
「我都已經身處如此的地獄,你的前來到底想要得到甚麼?
我所失去的,不正好也同你也失去的東西一樣寶貴?
你失去了妻子想找我討,那我的女兒我向誰要去 ?」
許多旁白以及自剖,迅速在我腦海中轉了好幾圈,
想問的話突然不知道怎麼開頭。
惠姊的眼神焦距由遠而近,終於落在我身上。
「如果她沒死,她就不會死了,如果她沒死,她就不會死了…。」
她說。
她沒死,她就不會死?甚麼意思?
我一頭霧水的聽著面前這位慘無人色的女子說話,
「我太太死在你們醫院,你知道些甚麼?我們見過吧?我姓陳。」
我沒有耐性了,我往前走向惠姊,希望他不要講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施主,這裡是佛門聖地,希望閣下自重。」
身後的聲音阻止了我急切的問話。
尼姑們攙扶著原地發楞,默默的喃喃自語的惠姊離開,
彷彿是療養院的看護在照顧重度精神病患一樣。
他們顯然不打算讓我們的談話繼續,我感到十分沮喪。
冬晚,天色暗的快,我走到停車的地方,
看到一台黑頭車前來,
一個尼姑領著惠姊上車,
我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發愣地看著載著惠姊的車開走。
我看了一下照後鏡,我眼中的血絲張狂的蔓延,
大腦像是想從頭蓋骨中炸開一樣的脹痛,
我身體的疲累已經到了極致,
大概二十四小時沒有闔眼了吧,但我的心理不允許我躺下。
後照鏡中的背景突然有東西一晃,我轉頭看向車後,
被窺視的感覺跟那天與老七對談的酒吧一樣。
這是幻覺吧,我頭痛欲裂。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我喝了點酒想再做些甚麼,
但是一坐到沙發上馬上昏睡的不省人事。
再度睜開眼睛時仍然天黑,我搖了搖頭試圖清醒一些,
看著茶几旁的鬧鐘,原來我已經睡了一整天,現在已經是隔天晚間了。
我思緒混亂,還餓的要命,舌頭一舔,我的嘴唇乾到裂出血了。
我一手探到沙發下,想找擺在地板上的隔夜啤酒,
我先摸到電視遙控器,順手按了電源,一邊拿起啤酒喝,
房間內十分悶熱,我心想又浪費了一天,接下來該如何跟追惠姊。
電視畫面一亮,是新聞節目,一個婦人跳樓自殺,
我瞬間覺得是否我仍在夢境之中,
因為我所想的人,正出現在新聞裡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