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青梅竹馬成婚那天,他蹺了書院的課,坐在牆頭上往家鄉的
方向望,一位不熟的同窗拿了只桃子咬了一口,說了聲「很甜,
你也來嚐嚐」將那顆桃子遞給了他。
他一口咬下桃子,滿齒留香。
為此他們熟悉了起來,在後一季春日的桃林裡,他望著同窗
的笑靨,突然發現自己無法正視那灼燦明豔的美麗目光。
於是他逃了,不敢再見那人面桃花。
※※※※
西郊亂葬崗之時細雨霏霏,一干孤魂野鬼在墳坡上,唱著荒
腔走板的調子,要不就哼哼唧唧,千愁百苦哀怨悲嘆,想引起路
過的三娘子注意。
沒多久,前方薄雲被風吹開,透出一縷陽光,野鬼們咻的消
失無蹤,只留下一道隱約的身影站在那道光的輪廓之外,癡癡的
望著天。
「……願為一季桃花……」
聲音悠悠傳來,三娘子停下了腳步望了過去,瞬間以為自己
見到了桃花精,但那畢竟只是一抹幽魂而已,在光照之前,便消
失的無影無蹤。
或許是那縷幽魂的那句話,讓三娘子興起了賞桃花的念頭,
但在這初秋時節,又哪來桃花可賞。
若是自己能作畫就好,繪了滿紙桃紅,便能佈置起一室桃花
;她又轉念一想,若繪的神韻不足,那些桃花恐怕會像她剪的紙
人般不倫不類,恐會失了賞花的興致。
當下既無桃花可賞,她取出小甕中的酒漬桃花,和著蜜水調
勻。陽光灑進食肆,三娘子啜了口桃花蜜水,微微笑了起來,在
淨底白瓷杯中舒展開來的粉色桃花,彷彿映出了開春的明媚。
「叩叩。」
敲門聲驟然響起,三娘子擱下杯子,轉身開門。
外頭站著一位不曾見過的中年男子,他眉宇間有些憔悴,帶
了風霜,臉頰略略凹陷,下巴有些鬍渣。青衣襯著他的身形更顯
削瘦,站在微微逆光的門外,看起來死氣沉沉,唯一讓他有一絲
生氣的,便是那對懷抱期待的雙眸。
「敢問娘子,可知胡同底那戶陶姓人家去了何方?」
「我搬來時那戶早已空置多年,並不清楚狀況。」三娘子輕
聲細氣道。
男人眼底的光亮暗了下來,秋風吹起他青衣飄飄,削瘦的身
形隱約倒像透明似了。他嘆了口氣,道了聲謝,轉身走回了街市
之中,三娘子闔上門,憶起那日孤魂的身影,而後搖了搖頭,將
這件事擱下了。
數日之後,秋收有祭,附近街坊與她下訂社糕,她取了新米
碾出的米粉,和入糖粉,以木模壓出形狀,放入蒸籠炊製成糕。
在等待糕熟的過程,她以竹籤和彩紙,細細裁黏了五色小旗
,待揭開竹籠後,在四逸的香氣中立上小旗,向天示以五穀豐收
。
王婆子來取社糕時,不免俗的捲起那不爛之舌喋喋與三娘子
搭話,一會兒說這稱讚她的手藝,一會兒又誇獎李家大郎,說那
人百般的好,值得婦人託付。
三娘子微微笑著,手裡忙碌著替王婆子在竹籃內擺上社糕,
偶爾點頭,不拒也不答應甚麼,王婆子倒也能滔滔不絕的東短西
長,毫無休止的跡象。
「哎呀!」
王婆子叫了一聲,又壓低聲音湊到三娘子耳畔,好像是要分
享甚麼大秘密似的:「這胡同底的宅子空了十來年,這兩天倒搬
來了人。」
「是麼?」
三娘子溫溫應了一聲,王婆子卻好像得到莫大鼓勵,一股腦
兒的繼續說道:「那人前幾天在附近到處打聽屋子之前人家的消
息,唉唷我說,這麼多年了,人都不知道搬到哪個天邊去啦!更
何況他要打聽的還更久之前的屋主,連打小住在附近的婆子我,
都完全沒了那家的消息,更別提其他人了。
聽說他一直纏著留下來幫忙顧屋子的張老,說要和現在那戶
人家聯繫上,問問前戶的情況,張老耐不住他,就說若把這間屋
子租了他才好有藉口聯絡,結果他還真的承諾下來,租了那三進
的院子還搬了進去。
你說說,這孤家寡人的哪需要這麼大的院子,出手倒是闊
綽。」
說完這一長串,王婆子有些意猶未盡,又壓低音量說道:「
不是我說老張不厚道,那屋子十幾年來沒多少人住,還不就是因
為有鬧鬼嗎?我們在這久住的哪有不知的,幾十年前一場大疫,
那戶人家死了沒剩幾個,後來那院子晚上都能聽到嗚嗚哭聲。
你看那院子荒廢成那樣,只留下一株半死不活的桃樹,桃木
屬陽,這些年來也沒長幾片葉子,不開花不結果的,鎮不住那宅
子的陰寒哪。」
「可不是麼?」三娘子笑笑應了應,指著籃子用著那副好嗓
子輕聲道:「勞煩您點點這糕數量對否。」
王婆子掃視了下那些糕,又堆起滿臉笑容,要三娘子把帳記
上,便拎起籃子顛著屁股踏出門外。
取下了食肆的燈籠,三娘子在門口站了一站,夕陽中街口並
無人影,背後卻突然傳出有些遲疑的聲音。
「三娘子嗎?」
三娘子轉身看向來人,喚她的那名男子,正是那天敲門之人
,他依然是一襲青衣,臉上有幾分疲倦。
她微微一福:「官人怎麼稱呼?」
「敝姓楊,剛搬到這胡同底的宅子,隻身一人並不開火,想
向三娘子你搭個晨昏伙食。」
三娘子溫溫的點了點頭道:「楊官人雖曾上門,卻未曾嘗過
三娘子手藝,是否嚐過之後再做決定?」
「這……」
楊念深愣了一下,他決定要搭伙只是看上食肆的位置方便,
並未想過東西究竟如何,對他而言,食物能果腹便行,不過對方
都這麼說了,他也只能點點頭,隨著三娘子走到食肆之內,揀了
張桌子坐下來。
「官人想吃些什麼,來壺酒嗎?」三娘子幫他倒了杯茶,一
邊問道。
「都隨意。」
三娘子點了點頭走進廚房忙了起來,楊念深則稍微打量起食
肆,食肆不大,布置也很樸素,在少許夕陽微光中顯得有些陰暗
,但打掃得十分乾淨,桌椅一塵不染,不似別間小食肆,桌椅上
常堆著油垢積灰。
或許是因為現下沒其他客人的關係,食肆裡安靜的讓人打從
心底感到平和,聽不到外頭的動靜,只有食物香氣隱約傳來,小
小的空間別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氛圍。
他神飄忽了一會兒,直到蔥香迎面撲鼻,才大夢初醒般回過
神來,發現三娘子已端上麵與小菜,且正站在桌側徐徐斟酒,他
趕忙抽起筷子,落箸眼前的湯麵上。
這碗麵看起來十分簡單,清澈的湯中盛著整齊的白切細麵,
一把青綠可喜的蔥花點綴其上,之外看起來並無特殊處;楊念深
一直以來都不是很講究吃,但這一口讓他頓了一頓,而後一股悲
哀湧上了胸口。
若是他能不這麼癡愚,順從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現在想必
也不會如此孤寡,而這口麵,將會是他溫婉的妻子端給他,樸素
卻滋味綿長,他會有幾子承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走遍千山萬
水,悔恨不已的追逐過去的身影。
可是他辦不到,他真的辦不到,他思思念念的人面桃花,永
遠都不是他宜家宜室的對象。
「不合您的胃口?」三娘子柔聲問道。
「沒,不是這樣,這麵很好,很好。」
他急匆匆的用掃過眼前的酒菜,還因太過匆忙被酒嗆咳出來
,而後取出銀子付了頭幾日的伙食費後,便有些狼狽的離開了。
三娘子望著他在漸暗天色中消失的身影,靜默的收拾碗筷,
在夜色未完全降臨之前,輕輕的落上了門閂。
※※※※
每日辰時,三娘子便會挽著食籃走到胡同底的宅前,將食籃
置於門前,酉時再送上晚飯,並取回之前盛食的器皿。
楊念深在中午時分,偶爾也會來到食肆,但他總是十分沉默
,鮮少與人答腔,總是低著頭吃食,即便是大嗓門的胡漢在吆呼
,也不能讓他抬頭一望;唯一一次,便是與某天下午,與上門打
酒的曲文潼搭了點話,後來曲文潼靦腆地告訴三娘子,楊念深是
個讀書人,曾上過省城的書院。
「那書院除了風氣外,最知名的就是傍著一片桃林,每當春
暖之時,桃花綿延十里,美若仙境。」
曲文潼搖頭晃腦地對著三娘子唸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突然間,他那張書生的白面皮陡然脹紅到耳根
,當下拎著酒壺便逃之夭夭。
男人大抵可用艷若桃花來形容,三娘子忖度,曲文潼那張粉
面紅起來時,顏色倒是與桃花十分接近。
這日天氣陰沉,空氣滯澀悶濕,未申之交,大雨傾盆而下,
因為這雨,食肆內冷冷清清,不再有人走進。
三娘子倒也恬然,坐在堂內的長凳上,向外看著雨。
秋意漸深,這雨下過,夜便更涼了,日子一天一天看似漫長
,卻轉瞬即逝。千年的時光,想來不過一眨眼,又有哪個剎那,
可比擬不朽的歲月。
她忍不住又想到那天的那縷孤魂。
「……願為一季桃花……」
「碰!」
一個身影重重地撞上了食肆的木門,只見楊念深渾身溼透,
踉踉蹌蹌走進食肆,雙眼無神的喃喃道:「我要酒。」
三娘子起身拿了塊布巾遞了過去,溫聲道:「楊官人,雨會
凍人,仔細風寒。」
「我要酒。」楊念深並未接過布巾,只是任由身上的水滴,
在食肆的地上積起小灘水窪。
看這情況,三娘子只能轉身取出兩壺酒來放在桌上,楊念深
接過酒就喝,一杯一杯接連不停,連三娘子隨酒遞上的茴椒豆莢
都沒碰,當酒壺見底,他便揮著杯子要三娘子再上酒來。
大雨依舊淅瀝下著,伴隨風勢,有不少打進了食肆,加上陰
暗的天色,食肆變得些許幽深陰寒,三娘子點上油燈,反倒讓燈
火未竟的角落,看起來鬼氣森森,而在燈火搖曳間的楊念深,彷
彿是徘徊在陽世與陰界之間。
那張不大的木桌上,已傾倒了不少空酒壺,已然醉了的楊念
深拿起杯子敲著桌緣,大聲喊道:「再來,酒……呃。」
三娘子拿著一只淨底白瓷的酒杯,沉默的放在楊念深眼前,
滿身酒氣的他才剛要發難,瞥到杯中那如春盛開的粉色桃花,突
然淚珠從眼眶中滑了下來。
「他死了,老早就病死了,在我故意無視他一封一封來信的
那些日子,他已染上了時疫,憔悴而無助地死去。」
他有些嘶吼的喊道,但那聲音細微,在外頭暴雨聲中,彷彿
是誰也聽不見的悲鳴。
「被草草埋在亂葬崗中,連個墓碑都不見,你說我可不可笑
,躲了他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拆開那些信,才發現……
才發現……」
他其實並不清楚自己愛不愛那出嫁的青梅竹馬,但畢竟自小
相熟,雙方父母曾開玩笑似的口頭允諾了婚約,因而在她出嫁那
日,他惆悵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時候他才與陶堯熟悉起來,過去多年,他很少留意這位文
采平平,但卻有一張桃花臉蛋的同窗,不過後來在書院的歲月中
,他倆幾乎形影不離。
兩人常常在月下吟詩,在冬雪中的紅泥火爐前,喝著燙溫的
酒行酒令,在晨光正好之時,於水邊共浴,再披著衣袍、拎著鞋
子,迎風高歌而歸。
那是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兩人同寢同食,這樣的關係在書
院很常見,他並沒有覺得有甚麼不對勁的地方,直到那個春日,
那片桃花之中,陶堯在晨光中的笑容讓他呼吸一滯,他才突然發
現,自己對他的感情超出了禮法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