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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拿什麼來
大清國再大，大不過康熙一人，康熙若執意，納蘭家與盧家聯姻這事就不能說是鐵定，我
以為康熙會冷傲地說個一句：
「這事朕已有主意。」
明珠善於察顏觀色自然會知難而退。
康熙卻面露出為難，緩緩擱下筆。
「盧祖興和你都是朕的得力幫手，他在外，你在內，兩家結為親家，日後更能同心協力輔
佐朕，將國家治理得穩若泰山，恭喜你，這是一件大喜事，朕自有賞賜。」
康熙推翻了自己的承諾，從他說話時透露出的諸多猶豫，突來的意外，顯然壞了他的計畫
，而他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對事事唯他是從的臣子做出讓步，必然有其原因。
和明珠說了些細節，問明大婚日子，半句話沒提及納蘭性德的心情。
顧慮我嗎？或者是當事人的感受在政治婚姻中，根本就無關緊要。
得到康熙祝福，明珠心滿意足告退。
康熙愧疚地看著我，兩人無言以對，空氣彷彿凍結似地。
「朕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都出去吧。」
沒有抱歉，將我和梁九功趕了出去。
「今天有梁九功在就行了。」
再打發我回慈寧宮。
「明珠大人就是明珠大人。」
出門後，梁九功說了令人玩味的話，與我道別，微笑地去辦自個的事，走路輕快地，像是
每回被康熙誇獎時的得意樣。
回程時，和劉忠碰個正著，他奉太皇太后之命來找我。
「妳來得正好，老祖宗要我跟妳說一聲，等南書房的差辦完，要妳跑一趟蜂花繡舖，挑幾
樣繡品給惠貴人送去。」
打從建寧公主開始用富察姑姑店裡賣的飾品打理自己，又蒙太皇太后垂青，親口誇獎數次
，宮裡宮外便形成一股流行，官宦大戶人家的女眷紛紛上門添購，而每當有適合我的小物
，富察姑姑就往我身上塞，我儼然成了蜂花繡舖的商品模特兒，活招牌。
「惠貴人早就是鏽舖老主顧，明珠大人送進宮的還不夠多嗎？」
納蘭家指望憑藉著惠貴人平步青雲，雖非自家閨女，明珠以她的娘家自詡，惠貴人也以明
珠為她朝中奧援，兩邊往來密切，惠貴人在宮裡所需，全由明珠一人支應，富察姑姑胞兄
又是明珠幕後金主，層層關係下來，蜂花繡舖有的，惠貴人開口要便是，哪需要他人多事
？
「話說得沒錯，不過想要做工繁複，圖案獨特，優雅出眾的精品，也只有貝兒妳出馬才拿
得到，惠貴人生下阿哥勞苦功高，老祖宗正想要好好犒賞一番，惠貴人開口想要妳幫著挑
幾件女人家用的飾品，這等小事，老祖宗自然是滿口答應，妳用點心，把繡舖裡的壓箱寶
全帶回宮，讓老祖宗露個臉。」
劉忠特意叮嚀。
「既然是老祖宗的旨意，我即刻出宮去辦。」
來來去去久了，方便我進出，老祖宗將蘇麻姑姑的腰牌託給我保管，說走便能走。
循慣行路線到蜂花繡舖，掌櫃彷彿早收到消息，早早守在門外等候，一邊招呼我，一邊使
喚伙計將紅兒牽至後院。
「不做生意了嗎？」
放眼過去，顧客川流不息的興旺店鋪，今天店內空蕩蕩地，看來是提早打烊，不再待客。
「今天有貴客到。」
每逢達官貴人上門，為了讓他們安心選購，繡舖便會放下竹簾，打造一個私密空間，伙計
與對方家奴會守在外頭謝客。
富察姑姑從不露面，店頭的事全由掌櫃發落，連他也跑到外頭來，還是頭一遭。
「誰家的派頭那麼大？吳額駙？」
想來想去也只有平西王吳三桂之子，建寧公主的夫婿，吳應熊一人，有那麼大的面子，也
只有皇家，尊貴如建寧公主才能讓繡舖全員出動。
「不就是貝兒妳嗎？」
與陳掌櫃相識多年，兩人不論輩份，常說笑談天。
「姑姑怎麼知道我要來？」
我信以為真。
「東家再料事如神，也猜不到妳何時會出現。」
繡舖上上下下對富察姑姑行事手腕無比佩服，陳掌櫃更是心悅誠服，對一個女人家忠心不
二，但姑姑不會占卜觀相，這回是陳掌櫃矇我來著。
「是明珠大人。」
陳掌櫃小聲對我說。
不久前他才剛到南書房報喜，即將來到繡舖，惠貴人又在老祖宗面前討賞，要我專程跑這
一趟，我有種預感，事情與我有關。
「那我明天再來。」
我不想和明珠碰面，沒這個心情，正要走，接到伙計報訊的富察姑姑，已來到店外，見到
可以依靠傾訴的人，我鬆懈戒備，將明珠拋到腦後，只想著躲進富察姑姑的羽翼保護下，
擋住這些日子的風風雨雨。
「姑姑，我有好多話想對妳說。」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我會立刻抱住富察姑姑。
「進來再說。」
富察姑姑最是懂我，省下問候，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進店內。
「我人在偏廳，明珠大人要是來了，領他到主廳去，請大東家先代我款待，我和貝兒說完
話就過去。」
富察姑姑的哥哥也來了，他們兄妹倆在舖子裡設宴。
陳掌櫃處事穩健，交給他迎賓，富察姑姑絕對安心。
這幾年繡舖生意越做越大，富察姑姑將後頭房子買下，打通，比起先前寬敞了數倍有餘，
有廳，有院，有供人居住的廂房，像是現代常見的住商混合住宅。
我還沒說話，富察姑姑先說出我遭遇到的老天捉弄。
「欒華說，皇后娘娘為了皇上要將妳賜給臣子，兩個人難得意見相左。娘娘不懂，既然皇
上鍾情於妳，為何要將妳往外推，特別在娘娘對妳承諾過後，便著手張羅起妳未來受封入
冊的大小事，娘娘覺得失信於妳，十分過意不去。」
賢良恭讓，凡事以康熙為尊的皇后，為了我與康熙有了爭執。
「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富察姑姑看見的只是冰山一角。
「知也好，不知也好，性德是個好歸宿，姑姑替妳高興。」
她還不曉得今天出現的轉折。
「性德要娶的是兩廣總督之女，不是我。」
我竟笑了出來。
「就又從何說起？誰又這麼大的本事，敢與皇上對著幹？」
話方落，富察姑姑陷入長考中。
「明珠。」
一出口便是正確答案。
「好隻老奸巨猾的狐狸，十面明珠果然名不虛傳。」
她讚嘆起明珠的機巧。
「他才在南書房禀告皇上，性德即將大婚。」
我證實富察姑姑的猜測。
「皇上當場准允了是吧？」
她再問。
我點頭。
「那妳可知道，依皇上烈火一樣的性子，為何沒駁斥他，否決掉這場婚事？」
富察姑姑心裡有數。
「我也覺得納悶，皇上不像是跟我說著玩。」
我看得出來，他是鐵了心想斬斷我們之間的關係。
「原因就是平南王。」
富察姑姑提到當朝三位藩王之一，鎮守廣東、廣西的尚可喜。
「我一個小宮女，和這些王公貴冑八竿子打不著。」
這牽連扯得太遠。
「與妳無關，皇上卻心心念念想要拔掉這三根肉中刺，若是明珠聯姻的對象是尋常大臣，
皇上只消皺個眉頭，即便花轎已上路，轎夫也得原封不動抬回家門，偏偏明珠找了兩廣總
督做親家，皇上想靠他箝制、監督尚可喜，尚可喜更是極力拉攏這位封疆大吏，這場親事
告吹，堂堂一個兩廣總督沒了面子，還淪為他人笑柄，你說，他會向誰靠攏？」
富察姑姑分析、洞察局勢的能力，不亞於滿朝文武。
明珠完全摸清康熙想法，令康熙有所顧忌，改變帝王心意，這份能耐與心機非常人也。
「他不許性德娶我？但之前他還想把我們湊成一對。」
一切都是明珠從中作梗。
「此一時，彼一時，再糊塗的人，也不會默許自己兒子與皇上爭風吃醋，能有什麼好下場
？」
富察姑姑忽然哀愁了起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感懷地說了一句。
「性德不能，子清不敢，更別說其他人了，貝兒妳該何去何從？」
牽起我的手，疼惜不忍地說。
自鄂妃娘娘影子在我身上漸深，移情作用使然，富察姑姑對我更加寵溺，把我當作舊主重
生，彷彿想要回到昔日主僕共度的美好時光，一手形塑我，我的妝容、衣物、配戴，樣樣
依循鄂妃娘娘喜好來做，上下行頭，加加減減不知花了多少銀兩、心思，卻從來不許我回
報。
每次見面，她總是癡醉地看著我，有時笑，有時感傷落淚，思主之情，連我也動容。
「大不了和蘇麻姑姑一樣做一個白頭宮女。」
嫁不了，就不要嫁，這話有些賭氣的成分。
「宮裡是有規矩的，時間到了就得放妳出宮，等時間久了，皇上忘了妳，姑姑幫妳找個好
人家。」
富察姑姑不讓我把話說死。
「像姑姑這樣也不錯，到時妳教我做生意，我和姑姑一輩子作伴。」
我已不是初來乍到古代的過客，知曉在舊時代，二十五、六歲便是乏人問津的老姑娘，不
奢望嫁得多好，有個知心人最重要，做了最壞的打算，梳起來，自立更生，效仿富察姑姑
，作一個有為的大商人，女強人。
「求之不得，只怕妳阿瑪、大哥割捨不了妳這塊心頭肉。」
富察姑姑想也不想地接受。
話正濃時，陳掌櫃進來請富察姑姑到大廳一見。
「就待在這，現在你們見面怪彆扭地。」
富察姑姑不讓我受一點傷害。
「明珠大人說了，請貝兒一塊去。」
繞了一大圈把我請到繡舖，明珠自然是有話對我說。
「行嗎？別勉強。」
富察姑姑問我。
「我也想聽聽他的說詞。」
死也要當個明白鬼。
「貝兒長大了。」
富察姑姑欣慰地說。
我淺淺一笑，確實我變得成熟世故，不再像以往憑著一股氣處事，這是否也代表我漸漸失
去了赤子之心？
既然要面對，富察姑姑就不想讓明珠久候，我們一前一後進入廳室，陳掌櫃布置了一桌酒
席，明珠坐在主位，富察姑姑的大哥坐在一旁，兩人把酒言歡，賓主和樂融融。
這位陳掌櫃口中的大東家，肥頭大耳，全身穿金戴銀，儼然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暴發戶，
做事躁進，說話浮誇，壓根不像精於算計的大商賈，莫怪人人都說，富察家的買賣全是由
富察姑姑一手操盤掌控。
「靜藍快過來這邊坐。」
富察姑姑的大哥貪杯，才多久的功夫，已喝得微醺，一見到妹妹，親暱要她過去陪喝個幾
杯。
「大白天的，哥哥你少喝一點。」
「明相近來公務繁忙，好不容易有機會和他喝上兩杯，一時高興忘記了。」
富察姑姑的話對她大哥深具影響力，明明是長兄，卻像是弟弟聽從姐姐教訓般地敬畏。
「若不是真抽不開身，我也想天天與托津兄喝上幾杯。」
明珠應酬地說。
「家兄酒量淺薄，脾胃又寒，大夫叮嚀好幾次，要他切勿再留戀杯中物，若您不介意，酒
由我來代喝。」
富察姑姑先乾為敬，要陳掌櫃帶哥哥下去休息。
「我沒醉。」
他還想留下。
等見到富察姑姑嚴峻的臉，賠笑地向明珠告罪，腳步輕浮自個走往廂房。
「瞧我糊塗的，竟讓不能喝酒的人喝酒，實有違兄弟義理，這酒該罰我。」
明珠自罰一杯。
「世姪女，伯伯敬妳一杯。」
明珠站了起來，一口飲盡酒。
「豈有長輩向晚輩敬酒的道理，世伯這不是折煞貝兒了嗎？」
於禮不合，我持壺倒了一杯酒水，站起，以衣袖作為阻隔，喝了一杯，再為明珠斟酒直至
杯滿。
「有些話我想單獨和貝兒說。」
明珠看向富察姑姑，等她識趣離開。
「貝兒年紀小，說話不得體，若是說了什麼刺耳的話，不小心得罪了明相，得有個大人從
旁幫忙打個圓場。」
富察姑姑張開翅膀為我擋風遮雨。
「無妨，我有些事想當面問問世伯。」
我自個走了出來，成長是回報諸多呵護關愛我的人，最好的方式。
「既然兩位這麼說了，靜藍告退。」
臨走前，手搭在我肩頭，為我打氣。
「我沒說好之前，誰也不准進廳裡。」
富察姑姑大聲在院子吩咐下人，就是給明珠和我一個訊號，安心說話，不會擔心有人打擾
。
「身霞，伯伯問妳一句，就妳來看，我對性德如何？」
明珠問。
「一如世伯之名，呵護備至宛若掌上明珠。」
這該是形容女生的嬌貴，用在納蘭性德身上卻再貼切不過，他就是一顆美而生輝的稀世珍
寶。
「不是伯伯自誇自擂，性德是伯伯這一生最大的驕傲，對他，我專寵順從，事事由著他的
心意，他的其他兄弟沒有一個不眼紅，但我不在意，性德是獨一無二的，他們早該有自覺
、退讓。」
明珠毫不掩飾說出對兒子的溺愛。
「即便他要娶一個青樓妓女，我也會用八抬大轎，幫他把人娶進門，不許他人說一句閒話
，只要他開心平安，伯伯死而無憾。」
明珠那狡猾時不時打轉的眼睛，今日變得無比正直果敢，佐證從他嘴裡說出，句句屬實，
出自肺腑。
「偏心至此，我竟將性德囚禁在屋子裡，警告他，膽敢往外踏出一步，便要與他斷絕父子
關係，連同他額娘一併休了，忍著心痛，強逼他屈從我的意思，又是為了什麼？」
明珠要我試著理解他的內心。
經過富察姑姑剖析，我已略知一二，但這是明珠的問題，我不想摻和進他的家務事。
搖頭，裝傻，明珠要說便說，不說更好，我不想承擔不屬於自己的無奈。
「古來帝王最厭惡臣子揣測君心，明珠在官場打滾多年，自詡深黯為臣之道，卻在今日行
了一著險棋，寧可在皇上心中留下一個疙瘩，將了皇上一軍，為了就是保全納蘭氏一門，
保住性德的名譽與尊嚴。」
明珠坦承他迂迴地捉住康熙痛腳，逼當今天子就範，這已是犯上，他豪賭了一把。
「說句大不敬的話，先帝在世前，便曾從親王手中強娶鄂妃娘娘，逼他另娶福晉，再改族
譜，堂而皇之亂了倫常。做為男人誰能忍受此奇恥大辱，更別說受盡天下人在背後恥笑。
」
明珠甘冒禁忌，挖出皇室過往的秘辛。
魏特在湯若望傳一書中曾提及，鄂妃原為一滿人軍官之妻，稗官野史便根據這段記載，影
射這位滿人軍官正是順治的十一弟，襄親王，博穆博果爾。
歷史學家以族譜裡博穆博果爾之妻為博爾濟吉特氏，更找不到他立有側福晉做為證據，推
翻這項謠傳。
但若是在族譜上便動了手腳，一切便合情合理了。
從我在宮裡所聽見，順治癡愛鄂妃娘娘的種種行徑，太皇太后對兒子也無力管教約束，這
並非不可能。
「吾皇承天照，顯聖明，但終究流著與先皇相同的血脈，今天他放手，哪一天心血來潮，
又將妳要了回去，到那時性德的臉面要置於何處？皇上心儀的女子進了我納蘭家的大門，
我們只能將妳當作菩薩般地供著，從皇上青睞於妳的那一天起，妳便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焉的皇池淨蓮了。」
明珠說之以理。
「世姪女，伯伯求妳了，性德的未來大有可為，若妳真喜歡他，就別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
深淵。」
說著泛淚，動之以情。
「這些話世伯該對性德曉以大義，而不是對我這個無力抗拒命運的卑微女子說。」
我大徹大悟了，皇宮是我的泥沼，康熙是將我往下拉的巨大力量，陷落已是我的宿命。
「他不肯聽，死也不肯，他信皇上說一不二，他太天真。」
明珠盡了所有努力，卻只能將兒子困在一隅，無法改變他對身霞的一顆心。
「如今只有妳去說，才能勸服他死心。」
無計可施，明珠將主意打到我身上。
「我去說也不見得有用。」
明珠需要的人是身霞，而不是被性德視為長姐的我。
「婚期定了嗎？」
明珠的話並沒有錯，這條斷送人明天的路，我和身霞不該拉他同行，倘若能夠，我會一個
人走完它。
「八月十五。」
明珠說。
「中秋？」
怎會是身霞與性德感情突飛猛進的關鍵時節。
「若不是需要準備的事情太多，我巴不得明天就讓他們完婚。」
明珠的心急全寫在臉上。
「我試試看。」
唯今之計，只有將情況寫在日記裡，交給身霞定奪了。
身霞才是這段情緣的主角，我無權置喙。
解決了難題，明珠全身關節像是鬆了開，連喝了數杯壓驚，用八面玲瓏還不足以形容的權
臣，遇上兒女之事，也只是個庸俗的父母。
「沒別的事，姪女先離席，老祖宗要我採買送給惠貴人的禮物，我可是一樣都還沒挑呢？
」
藉故離開，短時間內，我不想看見和這件事有關的人事物。
「我已經托津兄差人辦妥了，妳帶回宮裡便可，惠貴人是自己人，她會在老祖宗面前大加
誇獎妳挑的東西，他日妳們或許會成為姐妹，多多親近，彼此有個照應。」
明珠想得更為深遠，能利用的棋子，一個也不放過。
我冷笑不答。
「剛剛我說的事，妳可以問問靜藍，她是鄂妃娘娘的陪嫁ㄚ頭。」
擔心我懷疑，他要我找富察姑姑確認。
走出廳外，富察姑姑拎著一個小包候著我，包裡有事先備好的飾物。
「明珠是否說到鄂妃娘娘？」
明珠會用什麼說法勸我放棄，富察姑姑全猜中了。
「他說的全是真的。」
身為這段歷史的見證人，富察姑姑的話再可信不過。
「姑姑認為皇上與先皇不同，但他們終究是父子。」
富察姑姑不敢為康熙的人品擔保。
進了歷史系不久，學得知識不夠多，但不管是西洋或是東方歷史課程，從不同教授口中說
出的道理裡，有一件事是不變的。
歷史本質是悲哀的，而歷史特性是反覆的，儘管殷鑑斑斑，同樣錯誤的事情卻一而再，再
而三的出現，正如悲劇總是不斷上演。
收下小包，我沒回宮裡，改道前往空海軒。
見門半掩，我沒叫人，直接推了門進入。
曹寅自願調回侍衛處訓練新手，好些日子沒見到的人，就站在院子藤椅後，彷彿椅子上坐
有人，出神地看著，渾然不覺有人進來。
他看得太忘我，連我走近也不察，等我坐了下來，他才驚覺，卻仍懷疑地說。
「是你嗎？」
「不就是我？」
沒什麼好否認。
「我以為妳永遠不會再理睬我。」
曹寅話裡有罪惡感，濃濃地，像是要吞蝕他似地。
「你也是身不由己。」
他是活在權威統治下的萬萬人之一，缺乏反抗意識，和爸、大哥一樣，自行把不合理的事
情合理化，無條件地忍受。
再過幾百年後，等民主思想深植人心後，人們便會脫胎換骨，勇於爭取想要的一切，可惜
到那時他們已是白骨一堆，無福享受人權帶來的好處。
「性德做到了。」
對照納蘭性德的勇敢，曹寅自慚形穢。
「那又如何，他不受制於皇上，照樣有人制得住他。」
親情束縛有時更為強韌。
「為了妳，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曹寅一敗塗地，成為情敵的擁護者。
「我卻沒有資格要他為我放棄所有。」
要也是身霞開口。
我希望她放縱耍一次性子，好讓我相信有情人終能成眷屬。
「妳沒有，誰有？」
曹寅幫起情敵。
「來不及了，皇上親口御准後，他們便是一對欽命夫妻，分合全不由己，這一點你應該比
我更清楚。」
康熙證婚，除非死，無論互相意愛或憎恨，他們就要白頭到老。
我無悲無痛地說，這份平淡令曹寅信心大作，從背後摟住我。
「我去求皇上，請他將妳賜給我，妳不是說討厭北方的淒風苦雨，我們到四季如春的江南
去，我幫妳蓋一座美輪美奐的大園子，永遠離開紫禁城。」
曹寅勇氣覺醒得晚，但遲到總比不到的好。
「我這個皇上不要，納蘭家不收的女人，你還要我嗎？」
「要，我要。」
曹寅將臉埋在我脖頸間，唇貼著我說話，與吻無異。
「如果皇上不准呢？」
我問。
「皇上待妳之好，這回又虧欠於妳，妳說什麼他都會答應。」
曹寅說得沒錯，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可我不想了。」
說這話時，想必我的人是凍如寒冰，不然曹寅不會鬆手唇離。
「我還是喜歡你的，自始自終，我多麼希望那天闖進來的人是你。」
瞭解、體諒，不代表能接受。
「我知道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曹寅繞到我面前，單膝著地求我原諒。
「經過這次磨練，我們一定可以天長地久，我會用性命保護你，就算要違逆皇上。」
他發狠地說。
「往往錯過一瞬間，就到不了天荒地老。」
他說的感人，卻無法再打動我。
「沒了堅持，你拿什麼來天荒地老？」
我問他，僅僅換到了一個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