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雖再也沒有惱人的哭聲,阿華卻做了噩夢,可怕的噩夢。
無止無盡的蛛絲纏了過來,將她往無光的深淵拖去。身體很重,她的眼皮也沉重
得宛如堆了鉛,她彷彿是溺水的人一樣亂抓。
她抓到了一搓濕濕黏黏的頭髮,入手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
她像是碰觸到了冬天的尾巴。
那剎那,她甚至看到了深淵底的頭髮主人,也不幸地碰觸到她的感受。
寒冷、絕望、悲傷,冬天的陰霾低低地壓在心湖上,她動不了也無法呼吸,看不
見的牢籠裡,她只能絕望地吐著微弱的生氣,被無情的蛛絲綑綁在深淵底。她被關在
一點陽光也沒有的世界,已經很久了。
沒有陽光的牢籠裡卻長著許多荊棘,開著艷麗的玫瑰,那是深淵底唯一的顏色。
深淵的主人悲傷地望著黑暗的大口,野獸般膝行到荊棘叢邊,張手擁抱一叢長著
玫瑰花苞的荊棘。無數尖刺刺入身體裡,比玫瑰還鮮紅的血便蜿蜒地流進荊棘叢裡,
將一小片陰冷的土地浸得溫熱。
她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但她的目光卻是惺忪霧茫的迷離,她張口唱歌,發出空
靈而美麗的聲音,歌讚著從未見過的陽光,歌讚著黃金般的麥田,歌讚著太陽底下的
一切美好。
她從未能親見過的美好。
呼應著她的歌聲,那些玫瑰便顫顫地綻放了。
那是比她的血還艷麗的玫瑰,比阿華見過任何的玫瑰都還要紅艷,火一樣地燃燒
著絲綢般的艷紅,也是深淵底唯一的光。
但這些玫瑰卻只綻開了一瞬。
花一開,蒼白的歌唱者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伸著顫抖的手向燦爛明亮的玫瑰探去
。她是那樣的歡喜,然而歌聲一斷,那些玫瑰便像燒盡的火焰凋謝風化,她的指間停
留在空無一物的荊棘叢上,她的目光空洞地追逐落下的灰燼。
失去唯一的光,她痛得抱住了身體,雙手畏寒地緊抱自己,悶聲嚎哭。
她哭得是那樣的痛,抱著身體摀著嘴,身體卻是筋攣地抽痛,黑色髮絲糾結將她
包纏如蛹。隨著她的哭聲,灰色細絲輕飄飄地從黑蛹中往四方飄出,又輕又黏地散開
如灰霧。
阿華往冰冷石壁恐懼退去,灰色的蛛絲鋪天蓋地而來。她腳一踩空便落入了不知
何時出現的大洞,驚呼一聲便墜入更深的無底深淵。
阿華是被驚醒的。
冰冷的冬夜,她卻滿額頭的冷汗,幾隻小精魅正伸長舌頭舔著她的汗水,她趕蒼
蠅般地將它們趕開,猶自心悸地對著昏暗的房間發呆。
窗外藍黑的天空畫出樹叢的剪影,即將破曉,這樣的清晨很安靜清爽。窗外灑進
的微光將室內的桌椅照出一點輪廓,阿華看著熟悉的房間,心裡頭總算踏實許多,剛
才的噩夢也被拋在腦後。
身體仍是疲倦而沉重,適才的夢境讓她感到無比疲憊,累得彷彿才剛逛過商場一
樣。她躺回床上卻再也睡不著覺,她便睜著眼看著天空漸亮,綿密的冬雨又滴滴答答
無節奏地敲打窗台。這才起身換上制服,拿著盥洗用具就要出房門。
門一開,外面的蛛絲更多了,眼前一片霧濛濛,到處都飄著各式各樣的小精魅,
數量多得讓她抬手遮住鼻子嗆咳。有蜘蛛絲似乎就要飄進房裡,她忙退後一步準備關
門,那抹蛛絲卻被氣網彈了出去,阿華這才鬆了一口氣。
後來是怎麼離開大屋,阿華也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逃跑般地逃出大屋吧?
就如往常一樣,大屋裡的氣氛混亂而失序,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沒察覺到無處不在
的蜘蛛絲,所有人都沾了滿身的蛛網。阿華在長廊上遇見另三位似乎也看得見蛛絲的
女孩,她們在彼此眼中都看見恐懼。
明明情況就很不對勁,但她們說話大人一定不會相信,她們從小就知道該將所有
可見的不安都當成不能出口的秘密。
到了學校,阿華總算鬆了一口氣,但她卻似乎感到那蛛絲便纏了上來,鑽入血肉
裡,她很不舒服也很不開心。
真是討厭,怎麼拍也拍不完的蜘蛛絲,就是將皮膚都搓得通紅,她還是感到被纏
上的噁心感不退。
雲壓得很低,冬天像是永遠都不會離開,她的心情也灰僕僕地陰沉著。下著大雨
,到處到潮濕得宛如就要發霉,向來熱鬧的操場上空蕩蕩地,學校裡的氣氛也壟罩大
雨前的低氣壓,學生臉上都失去笑容。
沉悶的一天,阿華下了課不想直接回到大屋。躲在土地公廟裡,她有些失神地蹲
看水滴從屋簷邊珍珠般地落下。
白色的大老虎抖抖身子走了過來,伸出舌頭舔舔她的額頭,阿華突然腦子一輕,
彷彿頭腦裡的陰沉灰霧被大風驅走,她便瞬時清醒過來。
「怎麼會染上這麼多憂鬱?」大老虎在她身邊伏下,用爪子挑起一絲灰色蛛絲,
啪地拍上地面便化為灰燼而消失。
「一ㄡ ㄩˋ?」阿華伸手接過一串冰涼的水珠:「那是什麼?」
「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會傳染的,吼。」虎爺彎彎嘴角,露出個應該算是老虎的
微笑,只不過仍是有點駭人。
「會傳染?!」阿華忙挪移一大步,她大概得了這種奇怪的病,可別傳染給大老
虎才好。
大老虎無所謂地舔舔腳掌,復道:「吼,不用擔心啦,你傳染不到我的。只有將
內心關起來的人才會得到這種病。」
「將內心關起呀……」阿華愣愣地重複,她不是很懂什麼是將內心關起,又人怎
麼能將心關起來?但她想起昨晚的夢境,看到那深淵和被深淵關起的歌者,她突然便
懂了。
將視線望進天空,阿華讓雨水落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
「好懷念藍色的天空,也好久都沒去海邊,」阿華穿過細密的雨簾望進冬雲裡:
「冬天什麼時候會離開呢?好想去聚水坪喔。」
大老虎將柔軟的掌放到她肩上,輕輕地壓了壓:「春天很快就要到了,阿華聽著
,吼,吼,不管如何都不要將心關起來,這樣就不會被憂鬱給傳染,吼。」
阿華點點頭,試著扯動嘴角微笑,但小小的眉頭仍是擰著。
「要天黑了,我回去了。」
阿華最後還是得回到大屋,儘管她再不情願、再怎樣不喜歡大屋的氣氛。
等她回到大屋時,天空難得露出一角陽光,夕照透過窗子灑了進來。
金黃色的光輝是那樣的珍貴,阿華站在房間前的長廊上看得出神,她張開手心接
過難得的陽光,這最後的一絲光芒卻毫無暖意。阿華抬眼,從天花板掛下的蛛絲反射
著金黃的夕照,大片大片地燃著火焰般的光澤,在夕照消失的那剎那彷彿是陽光織成
的光之脈絡,透著不祥的艷麗。
這樣的艷麗只維持不到一瞬,烏雲很快地吞蝕了最後一絲夕照,整個大屋裡燈火
通明卻也陰沉地宛如被無邊黑夜所籠罩似的。
大屋不再騷動,所有的院童都失去了生氣,有些厭厭地無精打采,彷彿燃盡了最
後一絲憤怒生氣,整個大屋的氣氛低落且充滿沉沉的灰氣。
宛若死氣。
阿華安靜地吃完了飯,她的胃口和大部分院生相比出奇得好。她很專心地吃著,
品嚐每顆飯粒的味道,今晚的番茄炒蛋特別好吃。
吃完晚餐,她又如往常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乖乖地將功課都做完。然後她便等著
、安靜地等著。
終於等到院童的睡覺時間,大屋裡更靜了,毫無生氣的安靜著,阿華不小心趴在
桌上睡了過去,她又夢到了那個暗沉的深淵。
深淵裡無光,只有荊棘叢裡的小花苞大片大片地發出微光,照亮深淵裡的少女和
她腳邊的一小片土地。
阿華隱在黑暗裡,恐懼地看著她緊抱著荊棘叢,痛苦地唱著無人能懂的歌。荊棘
的刺深深地沒入血肉,她的歌聲卻是毫無人氣的空靈,宛如一股沉靜的風煙般往深淵
之上飄移而去。
深淵一成不變的吞食了她的歌聲,她的歌聲漸漸失去了生氣,荊棘的花朵開了又
散,卻沒有一片花瓣願意為她留駐。
歌者絕望地望進無盡的深淵開口,她的眼中暗淡得宛若菜市場裡死去多時的魚眼
,阿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阿華張了張口,臨到喉嚨的驚呼卻怎麼也發不出去。
因為她看到,那位大姐姐對著荊棘叢中最銳利的刺抱了上去,那根刺刺進了她的
胸膛,她的臉因痛苦而猙獰扭曲,但慘白的臉卻泛出了奇詭而興奮的笑,張嘴唱出阿
華從未聽過的歌,艷麗而濕濡,黏膩地讓阿華想要嘔吐。
她往後退了一步便又踩了個空,腳一空,阿華便抽動著醒來,差點便從椅子上掉
下。
她竟然睡著了,阿華不安地動了動被壓得麻木的手背。很短的夢,看看時間她也
不過睡了五分鐘,但心臟卻是不安地緊縮。
不能再拖下去。阿華不再遲疑,拖了椅子到牆邊踩了上去。
過了這麼多年,隴貼在牆上的樹葉仍是翠綠如昔,彷彿從未曾樹枝上落下般充滿
生氣。她掙扎了一會兒,抬起小手將樹葉從牆上拔下。
樹葉離牆的那剎那,原本飽滿露水般的翠綠便瞬間褪去,那片小樹葉的邊緣透出
些許枯黃。阿華將樹葉小心地放進她所戴著的護身符裡,那是虎爺在很多年前給她的
紅色護符,她一直很珍惜地戴著。
她剛出房門,所有的蛛絲都被震開,她身上沾不到蛛絲。果然有效,她感激地將
手心貼在胸口的護符上,心裡頭感到很溫暖。
阿華沿著樓梯步履輕巧,緊握著的小手心緊張地發熱。
二樓走道的燈光開著,但到處可見的灰絲卻讓明亮的走道變得陰暗沉悶,走道上
有股死寂般的沉靜。
她穩了穩心神,耳朵裡只微微聽見鄰近的房間裡有小女孩驚恐的哭聲和吳媽媽的
溫柔安慰。她墊腳往三樓的樓梯望去,卻只見到更多的蜘蛛絲密密麻麻地遮住入口。
她深吸口氣給自己打氣,但心裡卻有種往黑暗的海裡跳去的感覺,水底下或許便有著
鯊魚張口等待。
二樓其中一間房間的門把轉動,阿華也顧不上恐懼,她趕緊往樓上竄去。蛛網被
不明力量震得破碎,她趁機便上了三樓。
三樓空蕩蕩的,大廳裡只點了盞小小的捕蠅燈發出迷幻的藍色螢光。阿華拍了拍
胸口,心臟兀自撲通撲通地亂跳,二三樓都是她很難得落足的禁地,她覺得自己像是
小偷又像探險者,踏入的是不屬於自己的地盤。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偌大的頂樓,院長女兒的房間在客廳的另一端,門口正對著陰
暗的廳房。
站在門口,阿華幾度伸手想要敲門卻沒有勇氣,小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後
沒有敲門便握上把手。就如那日一樣,門竟是沒有鎖上,她墊腳一轉便輕易地開敞。
厚重的門,不設防地大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