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聚水坪夜話 六 小麻煩 (四)

作者: Evam06 (蝦米)   2014-01-10 22:53:36
彷彿被蟬鳴喚醒,夏天就如剛睡完午覺的孩子,一醒來便精神奕奕。
突來的暑氣讓學生都無精打采,就是開了風扇也驅不走昏暗的瞌睡蟲,上課
時老師們也有些提不起精神,一直到午後更是難熬。
但明明早上艷陽高照,午後卻下起了大雷雨,烏雲低低壓在窗外,潮熱昏暗
的空氣讓學生們更渴睡了,午休時整間學校宛如睡去,少有的寧靜。
趴在桌上,阿華卻睡不著。明明就很睏倦,雜思在腦子裡來來去去,她仍是
會想到自己失去的寶藏盒。
早上在學校,她看到阿強拿著她的寶藏盒到處獻寶,拿著她好不容易找到的
霸王貝殼在學童們的擁簇中露出驕傲神情。那是她在颱風過後花了一下午才
找到的寶貝,比巴掌還大的貝殼完整無缺,放在耳邊還會發出浪濤的空響。
還有幾顆珍貴精緻的貝殼,那是她幾個暑假的勞動成果,很多還是和隴一起
找到的,對她來說裝載了更加珍貴的記憶。
雖然,她知道用那個寶盒來換取小麻雀的自由是對的,但很多時候,對錯和
喜惡不能在同一個天秤上衡量。
雖然,她不想難過也不願多想,每次看到阿強拿著她珍愛的寶盒四處炫耀,
她的心裡就會有種無法抑止的悔意,那是她不該有卻無法控制的情緒。
也是這個時候阿華才學到教訓,失去的東西總是最珍貴的,而珍貴的東西總
是會輕易地被奪走。除了在能珍惜的時候就珍惜自己最珍貴之物,她就只能
在那樣東西成為心中最珍貴之物前放棄,她找不到這兩個選擇之外的第三個
抉擇。
或許老師的考卷上能出現第三個甚至第四個選項,但阿華卻不知道哪個是真
正的答案,她早就發現,很多時候就連老師的正確答案也無法信任。
小麻雀躲在她房裡已經數日。第一天上學回到大屋,她一回到小房間卻看不
到小麻雀的身影,最後才在儲藏櫃的角落找到身上纏著蜘蛛絲、縮成一毛團
的小雀,因她的碰觸而恐懼地發抖。
她最後只能一遍遍地唱著小星星來安撫牠的情緒。奇怪的是,她的童歌宛如
暖陽,很快便會融掉小雀的冰雪,小麻雀在她的歌聲中止住顫抖,偶爾張嘴
和她唱和,最後依賴地窩在她的手心中沉沉睡去。
但只要小麻雀一睡去,她便馬上將小雀兒放回盒子裡,日日檢查牠復原的進
度,期待著能將牠野放的那一日。
像是接到塊燙手的山芋,書上是這麼形容的吧?阿華將視線從沉睡的小麻雀
上轉開。
每當感到小麻雀的依賴與信任,阿華卻只覺得沉重,她無法對牠付出同樣的
依賴與信任,她就是無法放開心胸去接受小麻雀,去珍愛小麻雀。
牠只是個受傷的過客,牠只屬於天空,只要想到牠遲早會離開這一點,阿華
就無法放下戒心去珍愛牠喜愛牠。
小麻雀不是她的寶藏盒,牠會動會痛會鳴叫會恐懼,牠是活生生的,有一對
翅膀,會吃會喝也會拉 – 在一次小麻雀在她的作業簿上拉下一坨熱烘烘的
青白糞便後,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自認倒楣,阿華只能無奈地看著越來越麻煩
的小麻煩,雙手插腰嘆氣。
對一隻小麻雀有戒心實在很奇怪,但阿華就是無法放下心防親近小雀。相對
於小麻雀的信任與依賴,阿華只能將牠當成麻煩的義務,扳著手指猜測小麻
雀能夠再次飛翔的日子。
然而每天傍晚,當阿華坐在書桌前寫作業,小麻雀蜷縮在紙盒上的木棍打盹
時,阿華有時會放下壓的手指頭很痛的筆,複雜地看著睡的香甜的小雀兒,
心裡升起奇異的情緒。
雖然很矛盾,但被這樣的小生命所信任,這種感覺實在很奇妙。
好復雜又好麻煩喔,她最後只是將頭轉開,暗暗嘆了口氣。
周末午後,阿華剛帶著小麻雀到惠慈法師的精舍,惠慈法師仔細檢查過小麻
雀後告訴阿華,或許再過一個星期小麻雀便可以拆夾板試飛了。
幾乎是雀躍地,阿華蹦蹦跳跳地回到大屋,她突然心血來潮將小麻雀藏在口
袋裡偷渡到三樓,敲開了院長女兒的門。
院長女兒仍是披著一頭糾結亂髮,懶懶地半躺在地毯上,有些意興闌珊地翻
著深海魚類圖鑑。房間裡開著冷氣,音響裡放的是頗有現代味的三味弦創曲
,宛如午後春雨般細密急驟,又有種春雷將至的壓迫感。
「過來,」她拍拍身邊的抱枕,神情有些慵懶困頓:「陪我一起看看這本新
出的圖鑑,看看這些奇怪的魚,真不像這世界的生物。」
「研姐姐,我有小朋友要介紹給妳,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
阿華在她身旁坐下,小心地將小麻雀從口袋裡取出,一小團毛球在她手心左
顧右盼,露出不安恐慌。
但更恐慌的卻是院長女兒,她幾乎是一反常態地一跳而起,在床上拉起被子
掩著嘴鼻。
「那是什麼?」她幾乎就要尖叫了。
「研姐姐,這是麻雀。」阿華鎮定回答,一面輕撫著小麻雀安撫牠的緊繃。
「麻雀?」她更尖銳了,露在被子外的眼睛像是看到髒東西似的:「受不了
了,這東西上滿是細菌,說不定還帶著禽流感,快拿走!」
「研姐姐,小麻煩很健康的,」阿華覺得有些受傷:「妳看看,是不是很可
愛?」
她轉動著細細鳳眼,近乎不屑地將目光落在小麻雀身上,冷笑:「麻雀沒辦
法養的,反正一定養不活的,還不如就給牠個痛快。」
「誰說養不活的?」阿華不快地凝著眉頭。
「書上說的。」
「等牠能夠飛,我就會放牠出去,我也不打算養牠。」
「哼,不用等牠好了就會死掉的,書上說過,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麻雀沒
辦法養,天生賤命吧,被人圈養就會不吃不喝而死掉。」
「妳還不如就這樣讓牠死掉,這樣拖下去只是自私……妳這種仁慈呀,」用
袖摀著嘴鼻,她將細眼轉開:「實在很殘酷。」
「可是,我餵牠,牠都會吃也會喝呀。」
阿華試著辯解,但院長女兒卻任性地掩耳。
「我說牠會死掉就會死掉!」她往床角躲去:「受不了了,這東西滿是細菌
,快拿走,以後不准帶這種東西進來,要不然我就告訴王媽媽,讓她處理掉
!」
於是,阿華不愉快地離開了,原本想要和人分享的喜悅一下子便被沖得乾淨
,一絲也不剩,她突然覺得有些寂寞。
站在走道上,她有些茫然地用雙手捧著小麻雀,一人一雀的眼中映出彼此身
形。阿華頓時有種空蕩蕩的錯覺,彷彿整間大屋裡只剩她和小麻煩,兩個同
樣不起眼的小生命彼此相伴。
小麻雀試探地啾啾叫了兩聲,阿華這才搖搖頭自嘲地笑笑。
小麻煩不是她的朋友更不是她的同伴,等傷好後牠將屬於天空,而阿華永遠
都離不開地面。
等牠得回該有的自由後,窗外無數的小麻雀在她眼裡都將一模一樣,她將分
辨不出小麻煩和其他麻雀有何不同。而她在小麻煩眼中也當和其他欺負牠的
人類一樣,牠將鼓動翅膀飛得遠遠,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再無交點。
有些無精打采地,她將小麻雀放進口袋裡下樓,剛到一樓卻遇到了院裡的孩
子王阿強,阿強一看到她便揚起兩條粗眉。
「唷,沒想到妳還滿會撿貝殼的,還有嗎?給我看看,我可以用其他貝殼跟
妳換。」
阿強比阿華高了將近兩個頭的高度讓阿華很感壓力,她很快往階梯上退了兩
格,這才差不多和阿強平高,她戒備地搖搖頭。
「騙人!」阿強打量著她半响,這才啐了一聲:「要不然我再去抓隻
麻雀來跟妳換。」
「我沒有貝殼,如果有的話我也不要跟你換!」
阿華不想和他多廢話,飛快地跑下階梯從他身邊竄過,衝進小房間裡就要將
門關在身後。
然而門闔上的那一刻,阿華感到有股力量正抵著就要關上的門,門外阿強的
語聲很不高興:「妳敢給我關門?笨豬,給我妳最好的貝殼,要不然妳會後
悔!」
阿華重重地用身體將門碰地關上,阿強最後的怒吼從門縫中不甘地鑽出。
「妳這隻笨豬,妳給我記著,妳會後悔的,妳會後悔的!」

天黑黑,要下雨。
據說颱風將至,才上了半天課學校便放學生回家。
明明才過午後,天空卻陰暗地宛如黃昏,空氣很潮濕悶重,阿華只覺得就快
喘不過氣來,厚實的雲層和漸強的風,所有學生都笑鬧著往家的方向行進,
愉快地宛如校際旅行般。放假總是好事,小學生都因即將到來的颱風而雀躍
,渾沒注意到家裡大人正對著颱風動態發愁。
看看天色,似乎雨還下不下來,阿華便在土地公廟停留一會兒,蹲在屋簷下
陪著大老虎看著漸黑的雲層。
強風不規律地打轉,將阿華的童髮打得散亂糾纏,她一面狼狽地抓住不聽話
的額髮,一面還得壓著百褶裙不讓裙子亂飛。
「好奇怪欸,」阿華撥開被風吹來的竹葉,忍不住抱怨道:「這和以前的颱
風都不一樣,感覺好奇怪……」
大氣中有種失衡的感覺,明明空氣中水氣重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但大氣中
也同時有悶熱的火象。宛如水與火正試著相容,水火之間正在尋找微妙的平
衡點。
白虎的尾巴無聊地拍打著地面,虎鬚不爽地顫動著,虎爺神色厭厭地看著天
空。
「那是因為來了很大牌的客人,希望他不要待太久,吼,真麻煩。」
「客人?是隴的客人嗎?」阿華突然想起之前在聚水坪上出現的火鳥。
「阿華,別去湊熱鬧,那位客人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他說不定連這個世界的
規則都不懂,很危險。」虎爺動動鼻子,壓低的語氣很是慎重。
「喔。」
「阿華,趕快回去了,不要在外面閒晃,要乖。」
大老虎起身趕人,眼見天色很快便暗下,阿華只得乖乖地回到大屋。
或許是颱風將至的緣故,整間屋子擠滿了小精魅,密密地宛如灰霧般讓日光
燈的光線黯淡,整個大屋裡的氣氛灰暗而壓抑。
阿華一踏進大屋,她便發現幾位院童在門後偷偷看她,看好戲的惡劣眼神,
院童們的神情讓她很不自在,經過長廊時阿強還裂嘴對她笑了笑,那笑中卻
沒有多少歡愉。阿華心跳得很快,似乎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在她不在的時
候。她很不安。
房間沒有鎖!
她臉上的血色刷地退去,小跑過長廊推門進去做為房間的儲藏室。
心跳的很快,身後有腳步聲及悶悶的笑聲,但她管不了太多,逕自將門關在
身後跑到桌前。
做為麻雀窩的小紙盒是空的,阿華鬆了一口氣,將書包慢吞吞地脫下坐在椅
上用手壓著胸口,適才的緊張讓心臟一抽,很不舒服。
「小麻煩,小麻煩……」
她有些疲倦地拍拍桌邊,輕聲呼喚。
大概又躲起來了,她想,小麻煩每次躲起來都要翻遍儲藏架的角落才能找到
牠,她得休息一下再來慢慢找牠。
窗外的風漸強,天際的雲宛如鋪滿了剛剝下的茶葉蛋殼般,又黃又黑,大風
就像看不見的大手,將院裡的樹頂押出波紋,偶有碎葉枯枝被風帶得撞上玻
璃,就似冥冥中有小手正拍打窗戶求救似的。
阿華看著窗外一會兒,空氣中的潮熱更濃了,她幾乎要使勁才能呼吸,於是
她疲倦地將臉靠在桌上。
房間裡除了窗外的風聲,還有外面長廊上的低語,阿華知道,剛才那些院童
正躲在門外偷聽,他們的怪異行為讓她很不安。
她抬眸,視線顫顫地在房間巡弋一回,最後停留在床上,她只覺得血液剎然
凝固。
她之前沒有看到,因為灰撲撲的一大團精魅附在上頭,密密麻麻地,一直到
大風拍響窗戶將膽小的精魅轟然驚走,她才看到早該看到的東西。
羽翼雜亂,小小的身軀用種奇怪的姿勢半展著翅膀,頸子僵硬不自然地側向
一邊,小小的鳥頭頂著床單,鳥嘴微開,鳥眼卻是無神地圓睜。
阿華頹然從椅子上滑下跪在床邊,小手無法控制地顫抖,手指一碰到小雀兒
便下意識地閃電收回,硬梆梆的觸感卻是和記憶中的小雀不符。
記憶中的小麻煩很柔軟,捧在手心只是小小的一團毛球,怎麼會這樣硬梆梆
地宛如石雕?
小麻煩的翅膀開展得很不自然,頸子也宛如極痛苦地頂地,這種姿勢很不舒
服吧?
阿華的視線一片模糊,她抖著手想將小麻煩的翅膀收回身側,但小麻雀的翅
膀就如鐵鑄卻是收不回去,小身軀也僵硬地彷彿石化,那是因為溫暖的血液
都凝結的緣故。
她輕輕捧起小麻煩,化成石頭般的小麻雀,竟是那樣的輕,輕的如一團墮落
的雲絮,又那樣的冷,冷得像一團從天上落下的雪。
明明那麼輕,但她的手卻抖得像是捧著千斤之石,又像碰到了不潔之物般的
不舒服,小麻煩原有的鳥羽味都化成濃重的死亡氣味,被悶熱的空氣一逼更
讓她幾乎難以呼吸。
明明該難過的,但阿華卻只覺得心口空蕩蕩的,沒有傷心也沒有憤怒,因為
這不是小麻煩吧?
小麻煩不該是這樣的……
小麻煩的黑眼睛是那樣的明亮,牠總是靈動地轉動著圓亮黑眸,明鏡般映出
她的身影……但她手中硬梆梆的死物卻有雙無神的眼睛,宛如靈魂從眼中硬
生生被刨去,那不是她所熟悉的小麻煩。
小麻煩當屬於天空,牠有雙強健的翅膀及自由的靈魂,再過個幾天牠就能再
度自由飛翔……但她手中硬梆梆的死物的翅膀石雕般笨重,那不是她熟悉的
小麻煩,那隻偶而在夜深人靜時,會振著安好翅膀練習飛行的小麻煩,雖然
膽小卻很堅強的小麻雀。 
明明就只剩幾天罷了……
只要再多幾天,只要再過個幾天就自由了。明明就已經撐過了最危險的時刻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阿華捧著沒有生命的死物,這種感覺很不真實,她像是才剛發現惡夢是醒不
來的,手中的冰冷觸感是那樣虛幻的恐怖。
她突然便起身,一手將門狠狠拉開,木門撞到門邊發出重響,幾位院童尷尬
地在門口對上憤怒的她,頑皮的院童轟然大笑地又推又擠,退到一旁,嘻嘻
哈哈地躲到阿強身後。
「是誰?」阿華以為她會用吼的,但她的嗓音卻是無法控制的沙啞低沉。
「妳偷藏麻雀,我要告訴王媽媽!」阿強揚眉露齒而笑:「如果王媽媽知道
了妳就等著吃竹筍炒肉絲喔。」
「偷藏麻雀!妳完了,而且還是死掉的麻雀!」
「要告訴王媽媽,有人偷藏麻雀耶!」
「之前就有聽到她房間裡有鳥的叫聲,果然有人偷藏小鳥!」
「妳死定了,王媽媽一定會很生氣!」
「有人要被打了,王媽媽早說過不能在屋裡養東西,呵呵。」
院童在後邊起鬨,鬧得大聲,他們個個都比阿華高上半個頭一個頭,擋在長
廊一面宛如一道牆似的,阿華的神情被他們的陰影遮得看不清楚。
「是誰做的?」
這次阿華舉高了小麻雀,大叫,沙啞尖銳的語音因滿溢的憤怒而淒厲。
院童們被她的語音嚇了一跳,心虛地縮著脖子互望一眼,過了一响耳
語才轟然爆開。
「好兇喔!明明就是她的錯,還敢凶人!」
「對嘛,本來就不能養東西,本來就是她不對呀!」
「凶啥屁?我看她是欠揍,等下我們去告訴王媽媽好了!」
「不就是隻不值錢的麻雀?外面的農夫伯伯也都說麻雀很壞,是害蟲……」
「不是害蟲,是害鳥,她有病才會養害鳥,農夫伯伯知道會生氣的。」
「對呀,麻雀好吵又好多,殺掉了一隻外面還有那麼多,好討厭喔。」
「是誰?是誰?是誰弄的?」
語音裡有控制不住的哽咽,阿華很快抽回一手用手背擦擦眼角,復將麻雀捧
在胸前。
原本輕如棉絮的小雀兒突然便變得如是沉重,阿華抬高頭看著院童的臉,背
著光,所有人都有類似的幸災樂禍,同樣的愛看熱鬧的眉眼,她覺得好累好
厭惡,她沒辦法和他們呼吸一樣的空氣,一口疲倦的怒氣突然卡在胸口,她
幾乎無法喘息。
「走開!」
她將僵硬的麻雀抱在胸前,小跑向前,院童們在嘻笑中讓開一條通道。
她從後門跑出大屋,低垂著頭投進了越來越強的風裡,一點也不遲疑地。
作者: g0ul4 (Kumikoスケジュール)   2014-01-11 03:01:00
小麻雀好無辜...
作者: Nexqachy (清風拂山崗)   2014-01-12 09:27:00
竟然死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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