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女娃坐在地上，雙手搓著沙土戲耍，紅潤的雙頰好似染著天邊的殘霞。
那個圓圓白白的男孩穿著青綠的肚兜和青綠的褲，蹦蹦跳跳地來到她面前。
「妳在玩什麼？」
女娃歪著頭看了看他，然後笑開了嘴，露出小小的牙，短短的手伸了出來，
作勢邀他一起玩耍。身穿青綠肚兜的男孩一屁股坐下，跟女娃一道捏沙玩泥。
女娃用落葉盛了滿滿的細沙，遞給男孩。「這是飯。」然後再給他一片落葉
上頭堆著草梗、小花，「這是菜。」
男孩接了過去，裝得十足扒飯的樣子，連聲稱讚：「好吃好吃。」
「真的很好吃嗎？」女孩張大了嘴，一臉垂涎，也試著抓了一把沙土往嘴裡
塞。「呸呸！你騙我。」女孩兩泓眼淚聚在眼眶裡，轉瞬間就要落下。
男孩慌了手腳，趕忙在自個兒的褲袋裡東挖挖西掏掏，找出幾片嫩綠的葉子
、數顆鮮紅的果子和兩塊餅。他剝了餅，在餅中間夾進嫩葉和果子，遞給女娃兒。
「這個比較好吃，吃這個。」
「沒騙我？」
「不騙妳！」男孩拍著胸脯保證。
女娃這才乖乖地咬了一口，隨即笑開：「真的好好吃耶。」她三兩下就把餅
啃完，還意猶未盡地舔著手上的餅屑。
他將自己手上的另一塊餅也遞了過去。「這塊也給妳。」
「真的？」女娃怯生生地問，嚥著唾沫，雙眼直瞅著那塊餅看。
男孩大力地點頭。「我不吃這餅也餓不著，給妳吧。」
她歡天喜地的接過餅，這次放慢速度、很珍惜地吃著。
男孩待她吃完，掬了一把土捧到她面前，問道：「還玩不玩？」
「嗯！」她忙不迭地點頭。
兩個孩子玩得入神，一轉眼日已西沉。
男孩這才自地上彈了起來，「糟糕，這麼晚了，得快回去！」見女娃兒緩慢
地自地上爬起，歪著頭一臉茫然的模樣，遂問道：「妳還不回家？」
女娃愣了一下，這才轉頭朝四周張望，只看見荒草和不遠的密林，隨著漸薄
的日光透出詭魅的氣氛。她越看越慌，越慌越怕，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這又怎麼了？」男孩揪緊圓眉，不明白女娃兒為何大哭。
「嗚啊啊啊啊──娃娃想、想回家……嗚哇──」她一面抽氣一面說。
「那就回去啊，哭什麼呢？」
「忘、忘記了……嗚嗚嗚……」
男孩大驚失色，「這、這可怎麼辦，這兒晚上很危險的！」
她哭得更慘了。
「吵死了，連個午覺也睡不安穩。」杏衣的少年提著一個酒壺出現在兩人身
旁，不耐煩地道。
「嗚嗚嗚嗚嗚……我想回家啦……」
「想回家就自己回去啊。」少年皺著眉，撂了這麼一句話，轉身就欲離去。
男孩猛地抱著少年的腿，不讓他走。「娃娃迷路了，這裡晚上危險，您也來
幫忙想個法子幫幫她吧！」
少年嗤了一聲。「憑什麼？我可沒你這般好心。」
「快來抱另一隻腿，妳想回去就要靠他了！」男孩回頭朝女娃喊道。
女娃兒倒也聽話，忙爬過來扒住少年另一腿不放，眼淚鼻涕也順便就往少年
的褲上擦去。
「髒死了！」少年怒極，酒壺往腰上一繫，一手拎起一個孩子舉到面前，露
出尖尖長長的獠牙。「這麼想要被我吃掉嗎？我可以成全你們。」
女娃兒嚇得緊閉雙眼，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被妖怪拆吃入腹的當下，有人制
止了。
「遠方就聽見這兒一團混亂，發生什麼事？」
她偷偷張開因害怕緊閉的雙眼，往聲音的方向瞧去。只見一個青年提著一盞
淺紅的燈籠，正看著她們三個。
「被兩個娃兒死纏爛打。」少年哼了一聲，把兩個孩子扔給青年。「女娃好
像迷路了。」
青年連忙穩住兩個孩子，語氣說似抱怨也不是抱怨，倒是多點縱容。「總說
我收別人爛攤子，你這不也丟來一樁？」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道：「我陪你一起找就是了。」
青年笑了起來，「橫豎你都是要陪我的，有什麼差別嗎？」
「囉嗦。」
青年只是笑著，然後轉頭向女娃兒詢問：「妳叫什麼名？不記得妳住哪了？」
女娃還有些害怕，但依舊搖搖頭，乖乖地答道：「阿娘叫我小紅。」
「妳叫小紅啊，跟我很像耶，我叫小綠。」男孩擠在一旁，不像是幫忙反倒
似添亂。
「你呢，也迷路了？」青年問他。
男孩聞言，火燒屁似的跳起來，「哎唷，天都黑了，不回去不行！」正欲離
去，想了想又回過頭來，神色擔心地道：「我看我也留下來幫你們吧。」
青年笑著阻止了他。「這倒不用。天色已暗，小紅一時之間也想不起回家的
路，倒不如等天明了再來認，許不定就想起來了。」頓了頓，又道：「若是想幫
忙，明兒個一早來找我們吧，我就住在西北方向的蟄水齋。」
「啊，原來你就是皇甫先生！」男孩伸出短短的手指指著青年，大叫。
「看來你很有名嘛。」少年訕笑。
青年微微苦笑，「託福。」
「那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們！」男孩朝他揮揮手，一溜煙不見了。
皇甫和少年帶著女娃回了蟄水齋。
皇甫拿了一小甕蜂蜜跟果子塞到少年手上，「泡壺甜茶招待她，我去替她鋪
個床。」然後摸摸女娃兒的頭，溫溫地笑道：「別怕，他只是張牙舞爪了點，實
際上不可怕的。」
少年瞇起細長的眼眸。「你這說法擺明就是坑我，不幹，燒茶鋪床都是你家
的事兒。」說罷，還當真就坐了下來，一副不淌渾水的模樣。
「那麼，方才承諾過要幫我一起找的人，顯然不是你了。」
「……」少年啐了一聲，不發一言地起身替女娃泡了壺甜茶。
皇甫又摸摸女娃的頭，淺笑道：「我馬上就回來。」
不消多時，皇甫就將客房整理完畢，將女娃兒安置在內。「妳睡吧，明兒個
我們再一起找回家的路。」
女娃兒烏溜溜的眼珠直瞅著皇甫和少年，然後小小聲地說道：「謝謝。」
※
天方明，綠衣綠褲的男孩就已在蟄水齋外探頭探腦。
少年耳靈，知道外頭有人，推開門瞧見是男孩，便睨著他，道：「你倒也有
心，不過就是個萍水相逢的女娃罷了。」
男孩一臉不解。「你不也是跟皇甫先生挺要好的，怎麼反過來說我了？」
少年一時間無言以答，只好啐了一聲作罷。
皇甫牽著女娃走了出來，「好啦，先帶妳回昨兒個見到妳的地方吧。然後妳
仔細想想昨天從哪裡來的？甭著急，慢慢想就好。」
他們回到女娃昨天玩耍的地點，女娃在原地思索良久都沒有結果，男孩等不
住，連珠炮地發問：
「妳住城裡嗎？住村裡嗎？村子叫啥名字？妳爹娘又叫啥名呢？」
女娃想了會兒，不甚確定地答道：「住村子裡，村子叫……叫什麼呢？」小
女娃鼓起腮幫子，陷入苦思。
「你顯然太高估她的記性了。」少年拍拍皇甫的肩，幸災樂禍地笑著。
皇甫倒像是撥雲見日一般笑了。「不，既然她知道是住村子裡，那就好辦了
。鄰近的莊落也不過兩個，逐一去找就是了。」
甫抵達第一個鄰近的村落，就見到焦急的村人們正在附近搜索女娃的蹤跡，
女娃兒連忙奔向其中一個少婦的懷裡，兩人隨即哭得震天動地。
女娃哭得不停抽氣，卻也不忘牽著少婦一起去和皇甫他們道謝。少婦也是一
面啜泣不止一面鞠躬道謝。
然後，皇甫、少年跟男孩都被迫扛著一籮筐的蘿蔔回家。
※
自此之後，男孩時常去找女娃兒玩耍。男孩總是在休息的時候，自懷中掏出
幾個鮮紅的果子和嫩綠的葉，和女娃兩人夾著餅一起吃。
女娃一天天長大了，男孩卻還是原本那模樣，幾乎沒有長大。
村裡的人漸漸害怕了起來，尤是女孩的娘親。
「小綠不是妖怪！」女孩總是這麼跟村民說著，也跟她娘說著：「小綠只是
來找我玩，絕對不是妳們所想的那樣，說什麼是要來害人的！」
村人跟她娘從沒聽進她的說詞，他們總是自顧自地擔心受怕。
於是，某一天，女孩終於下定決心告訴男孩。「村子裡的人都把你當做妖怪
，怕你害人，所以你別來了吧。」
男孩鼓起腮幫子，微怒道：「我哪裡害人了！」
「我知道你不會害人啊，但是他們不相信。我怕他們太害怕你，不知道會對
你做出什麼事情來，所以你別來了。」女孩哽咽地道。
男孩沉默了一陣子，才點點頭。「好吧，那我以後不來村子了。想找我就去
以前見面的地方吧，我會常常去那裡看看的。」然後又給了女孩一些紅果子跟嫩
葉。
女孩答應了。
這番話卻早已被擔心的娘親與村民們偷聽了去，女孩的娘是怎麼樣都不願再
讓女兒去見男孩的。議論紛紛的當下，有村民提議斬草除根，免得日後擔心受怕
。於是，村裡最出類拔萃的獵人一路尾隨男孩，奉命找出那妖怪的根據地，然後
群起圍之，除之而後快！
當天晚上，跟蹤的獵人摸黑趕回村裡。「找到那妖怪的巢穴了！能上山的都
跟著我上山吧，我一路上都做好記號了！趕著天未亮過去，許不定那妖怪還未睡
醒，正好殺了它！」
十來個村民跟著上山，在晨曦初透的時候抵達獵人口中的「妖怪的巢穴」。
那是森林的一隅，晨曦尚在樹稍閃爍而未穿，該處青草不生，唯有一株九撇
葉的植物，上頭結著小小的、鮮紅的果實。
其中一個村人見到那株植物，趕忙掩了嘴，也作勢要其他人跟著噤聲。只見
那村人忙在身上左掏右掏、衣襟衣袖全看了一遍，似乎是急著要找什麼東西。
「阿來，你作啥啊？」
「噓！小聲點！」叫做阿來的村人連忙摀住發問的人的嘴，「那個可是好貨
，是老人蔘啊！有沒有人身上有紅繩子的？快找給我！」
一聽得是老人蔘，所有人靜得連呼吸也幾近無聲。有人割了指、用血染了布
料搓成繩，遞給阿來。阿來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就怕驚走那株老人蔘。
一片寂靜之中傳來狂奔的腳步聲，以及女孩奮力的大吼：
「小綠！快逃啊！快逃！」
女孩的聲音未止，那株九撇葉的人蔘倏地鑽進土裡，消失無蹤。
「給它逃了！快找找！」阿來大喊。
失望轉而憤怒的村民瞪著防礙他們的女孩。
※
女孩遍體鱗傷地逃到當初和男孩初見的地方。她的肩、臉、手、腳，全是大
小不一的瘀血和擦傷，有幾處的骨頭可能已經斷裂，無比腫脹。
她用盡力氣，撲跌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啊啊……」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把男孩送給她的果子跟嫩葉放在懷裡，可
別碰壞了……
她努力地撐起身子，生怕壓壞了果子，卻看不到胸前那一灘小小的、紅色污
漬。
她好累，有些倦了，但這雙眼還不能閉啊，她想知道小綠是不是平安無事，
不能閉、不能閉……
※
紮著小辮的女娃娃趴在綠衣青年的膝上，用稚嫩的嗓音問著：「然後呢，小
紅怎麼樣了？」
「被打死了。」當年他躲到蟄水齋去，等那隻在外頭閒逛的白狐看到女孩再
通知他去的時候，她已奄奄一息，就算嚥了他的肉身也救不回她一命。
女娃馬上眼眶泛淚。「好可憐……嗚哇……」
綠衣青年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她的頭。仔細一瞧才發現，青年只有一臂，左
邊的衣袖空蕩蕩的。「我每年都會來看她。」
「咦，真的？那她在哪裡？」女娃娃趕忙張望四周。
「這裡。」綠衣青年指著不遠處的小土丘，丘上生著一株石榴，正盛開着朱
紅的花。
女娃娃放聲大哭。「……原來她一直都在我腳底下我卻不知道……太可憐了
嗚嗚嗚──」
綠衣青年只是沉默著，在土丘前放上了紅果子與嫩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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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蔘果會苦，不好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