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的兩旁是蒼翠的相思樹林,花季剛要結束,風一吹粉黃的小花球便悠悠地飄落,空氣
裡有淡雅的甜香。
一群小學生三三兩兩踏在樹木的影子上,高聲調笑著彼此的模樣。許多朋友整個暑假不見
,一開學便如雲雀般吱吱喳喳地談論起暑假,步伐也輕快。
小女孩走在學生群後頭,國小二年級的她卻仍是矮小,彷彿一年的國小生涯並沒讓她多增
高度。她遠遠望去像尊穿著舊卡及制服的娃娃,小臉上沒有多少表情,一雙澄澈如晴空的
眼卻是意外的靈活,反射著初秋的天光。
開學的時候正好天氣轉涼,這年的秋季來的特別早,原本叫得嘶聲力竭、宛若無所不在的
蟬鳴也將占據的樹梢還給鳥兒們,失去了整個暑期的重擔,被微風帶動的樹影也輕快許多
。
微風輕動,樹影娑婆,藍天邊緣有雲絮點綴,這是個心曠神怡的好日子。
美好的開學日。
阿華的小學是所全校師生約略四百人的小學,每年級各有兩班,每班的人數約三十位,校
長是位削瘦安靜的老先生,據說已屆退休年齡。校長很少出現,阿華印象深刻的一次,經
過校長室時平常緊閉的門卻敞開,校長室裡無燈,校長坐在桌前透過從門口曬進的日光批
改公文。阿華經過時特意放緩了腳步,校長突然抬頭和她四目交望,那一霎那校長清瘦的
臉龐、嚴肅的神情彷彿和他頭頂的國父像重疊,除了一雙炯炯的眼睛卻是發著青光,阿華
加快腳步避開他的目光。
然她對校長的印象也只有那次無意中的對望,其他時候像是開學典禮等等的場合,校長總
是神情厭厭提早離座,於是很多傳聞都指出校長的身體很差,還有學生信誓旦旦地傳他得
了癌症,學生則是從身為醫生的父親那裡聽聞。
對於這種傳聞阿華只是聽過就忘,她也不懂,妖怪會得癌症嗎?雖只真正的見過一眼,阿
華卻對這位校長感到親切,如果她有爺爺的話或許會像校長一樣,目光耿直、面容威嚴,
不擅和人交際往來。
愉悅的時間總過得快,原本不短的路程一下子便走完了,學校就在不遠的地方聳立於視線
之上。小學比道路高上許多,一條斜坡連接著道路與學校,要進入學校必須要爬上不緩的
斜坡後才看的到草坪和紅土跑道,校舍則是呈L狀包圍著中央的橢圓草坪和跑道,遊戲器
材稀疏地散落在跑道的另兩頭,校舍底端一棵年邁的松樹將盪鞦韆和校舍隔開。
阿華跟著幾位同學身後爬上斜坡,才剛看到校舍一角,視線便讓一高大黑影遮擋。
那是位陌生的青年,他對著阿華前面的同學們露出傷腦筋的神情,輕聲詢問自然教室的所
在。
「鞏老師要我直接去自然教室找他,可是……」他有些迷糊地拍拍腦後:「同學,能不能
告訴我自然教室在哪區?」
在他問話的同時,原本經過的女學生紛紛停下圍了過去,然後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怎麼走,
有些羞澀有些爽朗,她們對陌生人露出比平常更多的好奇。
路被停步的同學們擋著,阿華只能繞過人群,一面好奇地打量那位陌生人。
第一眼的感覺,那是位外貌乾淨的青年,年紀介於哥哥與叔叔之間,或許更接近前者吧?
他的身上彷彿還留著肥皂的香味,衣服上似乎還駐留著早晨陽光的溫度,有著涉世未深的
單純氣質,迷糊而莽撞。
被他問話的同學嫩臉泛紅,一馬當先地領路在前,堵住路的好奇學生群才漸漸退去,微風
遠遠地帶著幾句飄忽的對話。
「你是老師嗎?」
「我現在還只是實習教師,要當半年的實習老師後才能當老師……不過實習老師也可以算
是老師啦,呵呵。」
「那老師,你會教我們班嗎?」
「那要看看鞏老師給我帶哪些班級,我是自然科學的代課老師……可能還會兼任其他課,
應該每一班都有機會吧?」
「真的嗎?太好了!」
開學典禮上,教務部長簡單地介紹了這位新來的林姓自然老師。從學生們的鼓掌音量聽來
,他第一天就贏得全校師生的好感,只能說人長的帥還是有好處的,還沒開始上課就已贏
得女學生的一票。
不過,這些似乎都和阿華沒有關係,新老師帥不帥她也看不出分別,阿華向來都不太能夠
分別人類的樣貌。即使過了一年她仍是無法分辨許多同學,只要身段差不多的她就會認不
明白。反正她和同學間也少有互動,這個缺陷也沒引起太多注意。
只要新老師不要太喜歡考試就好了,對於阿華也沒有太多期待,她還是喜歡自己看書。
◇
荒原上,溫和不猛烈的陽光透過雲絮在大地上玩著影子遊戲,佈滿細小砂礫的黃土拓到視
野的盡頭。
懸崖在土地上烙下沉著的影子,三個年齡相仿的小女孩躲在陽光照射不到之處,三顆小頭
湊在一起蹲在沙上圍成一圈。
「其實我也記得不多了,我只能認出其中一幅地圖,因為角落有沙漠和懸崖,看起來就像
這樣……」三人唯一的人類女孩拿細枝在沙上畫著符號,筆觸卻也和語音一樣,遲疑不清
。
「看起來的確有點像我們的守護地,可是懸崖上那是什麼?是樹嗎?」
「萱,你確定那看起來像我們的守護地嗎?形狀不太對呀,而且邊緣的小屋也不見了,窪
谷在哪裡?」
「等等…… 好像有窪谷……」阿華拿著細枝補著細節,她的神情卻是猶豫而困惑,最後
只得將手中的細枝一把丟開:「我忘記了…… 不過我覺得那個應該是荒原的地圖……」
「小姐姐,你只是直覺上覺得是荒原,還是看起來就像是荒原?」
兔小妹椿不耐煩地打斷姐姐的問題:「應該是直覺吧,小姐姐又沒看過整個荒原,對吧?
」
兩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盯著她看,阿華只能兩手一攤:「我也不知道,我是用猜的啦,看來
要等到下次月圓才會知道了……」
這次三個小傢伙會湊在一起,是因為上回月圓時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上次月圓,阿華跟著鳴木忙了大半夜,等到人群裡不再有人對著月亮流淚後,阿華便拿出
許久沒見到的古書,撫摸著上頭的光滑印記。
褐色的書皮上泛發著熟悉的溫柔,這本書是羽毛般的輕,阿華小心地打開書頁,輕淺的月
光一落入書頁上便被吸入,手腕一沉古書有了重量,蟬翼般輕薄的紙張微微顫動,月光色
的字跡從書頁中浮出如水光。
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如面對豎起身子的蛇,那些文字可比暴怒的蛇還可怕,因為那是宛
如洪流般的力量會將她的情緒都沖刷殆盡,而現今的她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守護她那些著
根淺浮的情緒。
她屏息著,小心地翻著又輕又薄的書頁,書頁在她指間簌簌抖著,她一路翻了過去,才翻
過半本手指僵硬地停下。
那一頁,裡面不再是神秘優美的文字,而是一幅地圖。
阿華雖沒見過太多地圖,但她仍能分辨出眼前的圖畫是幅地圖,可她從來都沒見過如此精
緻的地圖。地圖最上方有和書面上一模一樣的徽印,下方有一小塊空白被填上文字,金線
彎彎曲曲宛如就飄浮在深褐色的頁面上,阿華得強忍著不去碰觸那美麗的線條。
地圖本身就是一幅優美的畫,她宛如從很高的空中鳥瞰地面,阿華可以辨認出山稜崖線,
山谷間有小溪匯聚成大河然後曲折地穿越城鎮……是的,城鎮。
數個城鎮在山谷間最開闊之處相連如蛛絲上的露珠,中心有最大的城鎮,旁邊有優美如月
影的文字標註,這幅畫的線條雖簡單卻是那樣立體,她幾乎可以從畫中就看出群山的高度
及山谷的平整度。
阿華又翻過一頁,又一頁,接下來每一幅都是地圖。有的是森林的地圖,有的是海濱之城
的地圖,她一頁頁翻看下去,直到熟悉的圖像映入眼簾,她不禁低呼一聲。
「阿華?」
鳴木正在附近不遠處觀看著人群,他將手指放在額上做出詢問的手勢。
阿華忙將書本闔上,對鳴木搖頭,有些心虛地。
鳴木看著她半晌,阿華感到他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慌張,但鳴木微微一笑就將頭轉開,阿華
鬆了一口氣。
再次將書頁翻到之前的那一頁,雖然阿華沒看過整個荒原的樣貌,但她的直覺暗問,這難
道不是荒原的地圖嗎?看,這豈不是沙漠和沙漠旁的懸崖,過了黃土礫原後是阿土伯和鳴
木的守護區.....廣大的礫原、熟悉的大石區、狹窄的懸崖區……
簡單的線條宛如從書頁中跳出和她所熟悉的大地相對應,但這也只是整幅地圖的一個小角
落,幾乎只有一個指甲大。但沙漠卻擴展到整個地圖的邊緣,宛如地球的地圖總是被海洋
所包裹,荒原卻是被沙漠包圍。
阿華忍不住偷偷在沙上畫下書上的圖形,要瞞著鳴木畫圖在沙上實在很辛苦,大半夜她也
只描下一小角圖。荒原上無風,她料想這畫應該不會消失,但臨要離開前她卻見到荒原的
土地悄悄地吞噬了她的圖畫。
隔天再回到荒原,她前晚的記憶已消失大半。每穿越在現實與夢境間一回,她的記憶就會
變得不可靠,宛如她只能透過毛玻璃觀看昨夜荒原的記憶,現實生活裡的記憶也是如此。
一切都變的模糊隱晦。
她試著要回想起古書上地圖的模樣,卻只餘下不確定的線條。月圓已過,再翻開褐色書頁
也是空然無字無痕,阿華頓時感到沮喪。
那是荒原吧?阿華腦中還留有些奇怪的圖案,雖然她也不怎麼相信自己的記憶,但好奇心
已被勾起,她忍不住找了萱椿兩姊妹一起討論。
或許她們可以問領行員關於地圖的事情,但孩子嘛,總是愛冒險也喜歡保持些友伴間才知
道的秘密,三個人便趁著領行員都不在的時候湊在一起私下討論。這是獨屬於她們的待解
謎題。
「還要等到下次月圓呀?」像來缺少耐性的萱嘟著嘴巴:「小姐姐,除了地圖上有沙漠,
你還記得什麼嗎?」
阿華看著剛畫下的簡圖又緩緩在沙上消失,暗暗嘆氣。
她伸指,這次在沙上寫下歪歪的大字:小氣!字跡很快消失在沙裡,荒原對於吞噬文字卻
很是快速。
「我不是很確定,不過我記得,」她在沙上重新畫下鄰近的懸崖:「沿著邊邊一直走到底
,繞過懸崖底的三角後,往上走會一直走到一片森林,森林邊緣又有一整片的山丘,過了
山丘後是高原,高原上有這樣的符號……」
阿華在應是高原的地方畫出併起的細長雙手上捧著十字,線條簡單俐落。
兩姊妹對看,她們從和自己一樣的眼睛裡看到重重的疑惑。
姐姐萱先開口:「荒原裡應該沒有那樣的森林…… 聽說荒原中心處有樹林和一棵快要枯
掉的神木,可是沒有森林……」
椿接口,她有些漫不精心地摸著毛茸茸的耳朵:「可是那個符號我看過,那雙手和十字代
表沉默者…… 我也聽說沉默者的確住在北方,可是……」
「沉默者?那是什麼?」
兩姊妹聳聳肩,她們也不是很清楚。「啞吧吧?」椿彎彎嘴角,老成的姐姐重重打了她一
下:「不可以沒禮貌!」
「還有什麼嗎?」椿嘟著嘴吧,萱就是這麼死板開不起玩笑。
阿華對著沙地上的圖案皺眉,她努力地回想,好一回兒眼睛突然一亮。
「你們的守護地靠近沙漠的地方不是有面懸崖嗎?懸崖後面,我看到這樣的符號。」
她在沙上畫下一個符號,有著兔耳朵的姊妹倆都睜大了原就不小的眼。
鑰匙。
幾筆勾出個鑰匙的符號,三個女孩彷彿看到一把金色的鑰匙,沉重、厚實、神秘。
鑰匙向來都是神祕的,它守護著一道門或是一個盒子,在打開前誰也不知道裡面藏了什麼
?
但,這把鑰匙究竟是能用來打開哪扇門?
女孩在彼此眼中看到躍躍欲試的興奮情緒,阿華卻傷腦筋地嘆氣。
「我只記得懸崖後有鑰匙的符號,但懸崖後那麼大,我也記不得……細節……」她側頭作
思考狀,卻很快放棄地搖搖頭:「還是要等下一個月圓,等我確定細節……鑰匙會在的地
點?」
她將褐色的書本從包裡取出,兔姐妹一看到那本書卻驚恐地往後跳去,誰讓之前銀蛇的記
憶仍如在眼前,她們發誓不再碰觸阿華從其他世界帶進的異物,誰知道那本書的真實是什
麼?
膽子大的萱首先跳回,神情戒懼地看著阿華手中的書,兩只耳朵不安地垂下。
「一個月好久欸……我們先去探探吧,最近領行員常常不在,我們就找天他們都不在的時
候,在懸崖邊的小木屋前見面,就這樣決定了喔。」
「好吧。」
西斜的陽光將遠方人影拉長,卻是她們的領行員出現在地平線上,阿華將書收進隨身背包
後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