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可求。」
林然然睜著一雙靈動大眼,鏗鏘立論。
「中原自古狂熱信仰的統治者,梁武帝、宋徽宗,乃至橫掃歐亞的蒙古帝
國,他們深受既得利益的神職者所推崇,毫不吝惜地把民脂民膏擺滿壇上,供
奉給神佛上帝,但到最後又有誰善終?」
林然然身為棺材店之花,每當他坐檯看小說,總會碰上宗教人士進門遊說
,他們堅稱信教能救世,林然然就請他們回頭去看歷史。要拯救蒼生免於水火
,不能只靠宗教家的仁善和熱情,那實在遠遠不夠。
「宗教又和信仰不同,信仰的概念相對純粹,神鬼、善惡、死生,一動念
即能想見,而不是像三清、洞天福地、正一全真,認知過才明白意義。宗教有
太多人為斧鑿的痕跡,它能傳承下來的原因之一是有經典和教義,但也因為教
義而失之真理──大道,無以名狀。」
傳教者說得再口沫橫飛也無用,區區精神鴉片還迷惑不了他,但在棚外瞧
著影子戲的他不會比較快活,因為真理遙在彼方。
「喪,你怎麼會問這個?」林然然大眼睛望向喪門,一不小心就偏離了解
惑的初衷。細想回來,喪門不會無緣無故向他提問。
「沒什麼,我好像冒犯到某個神的忌諱。」
林然然大驚,急忙追問喪門詳情。常常大帥哥覺得沒什麼而壓下不提的事
,總是嚴重得要命。
「獻上祭禮,有求必應……好奇怪,我還是想不起來,我許了什麼願?」
喪門略略合眸,無預警地從沙發滑落在地。
林然然立刻蹦起身,把昏迷的喪門搖醒,他額頭佈滿汗水,臉龐異常潮紅
。
喪門輕攬著林然然細瘦的肩膀支起身子:「沒事,可能太熱了,我去沖個
澡。」
熱?這時節雖不明顯,也已經入冬了。
林然然在浴室門外候著,好一會除了水聲沒有別的聲響,他覺得不對勁,
提筆在門上劃出「開」字,強行突破。
門一開,霧氣滿溢,喪門跪坐在浴室地板,蓮蓬頭淋下的冷水一碰上他,
瞬間化成水氣溢散,背上浮現一朵血色紅蓮,妖冶地綻放千重瓣蕊。
林然然手忙腳亂把喪門拖出澡間,兩臂環住喪門的胳膊,貼身的姿勢不難
發現他身子燙得不像樣。
他把喪門帶到休息室,一把掃開床上堆放的小說漫畫,將大帥哥小心翼翼
安放上去,拿浴巾擦乾他身子。到兩腿之間,林然然一怔,喪門驚醒,趕緊挾
起修長的雙腿,勉強坐起身,攬過浴巾遮羞。
「怎麼會大白天這樣,太可恥了……」喪門發出恍惚的笑聲,比平時多了
幾分性感的磁性。
四肢無力,惟獨下體有反應,林然然很難不聯想到話本中的春藥。
「喪,你吃了什麼?」
喪門昏沉地搖著頭,下意識把丁子略去,只想起昨日入廟的怪事。
「小然,給你看笑話了,我忍一忍就過去。」
林然然天人交戰,要他看著喪門難受卻無能為力,就像自己受苦一樣。快
想想,他記得這情節常有,把故事帶往高潮之後,必定有解決的法子,像是「
你這株高嶺之花,沒想到會落到老子手上吧?」、「放輕鬆,小寶貝,就讓哥
哥好好疼愛你吧!」、「奴生是少爺的人,死是少爺的鬼,請用奴的身子盡情
洩火吧!」……以上,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他只是反覆撫拭喪門汗濕的額際,守在他身旁,哪裡也不敢去。
喪門處在這種狀態,還在三省吾身:「祈安叫我不要多想,我一定想了什
麼才會這樣。」
喪門一句話透露出不少訊息,他問求神,但會以欲望為餌的多半是邪魔。
夏天大帥哥平日過著比修道者還要清心寡欲,陸某人以為他能抵抗得住,但就
是事與願違。
「喪,你別太苛責自己,這很、很健康正常!」
「不對,不可以順從欲望……」
「誰說不能?」
喪門吐出熱息:「太歲大人……」
林然然不可能不知道喪門口中的人物,他們一族初次與星子相會,那顆星
所記載的名諱即是「太歲星君」,自稱是天宮主子,紫微十二星之首。
「他已經明白教導過我,可是我卻克制不了欲念,渴望著,魂牽夢縈,怎
麼都無法放棄……」
喪門恍惚睜開眼,把林然然誤認為過去曳著黑金冕服的主君,眸中按捺著
濃烈的悲傷,明知不可得而求之。
「太歲,惟有這個人,只有他,讓我留著好嗎?」
見了他歡喜,不見他就思念。為了一個人類,他竟然和敬慕的天宮主子撕
破臉,撇下平衡全體的職責去維護渺小的個數。同伴討論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竟然能下咒迷惑辰星。
身旁響起神似福德的嗓音,比慣常的痞子調調多了幾分冷徹,向眾星說明
不是外因而是內因。星宮會亂成這樣,不是那人做了什麼,而是小星星看上了
那人。
感情這種東西,比欲望還要複雜許多,病星不住悲傷哭喊,星子動情不就
和得了絕症一樣?無藥可醫。
「喪!」林然然大喊,喚回喪門幾分神智。他認出眼前著急的小室友,才
想起自己不是什麼掃把星君,而是年方十九的年輕人。
喪門抬眸張望四周,似乎想尋得某人,眼見而不見,一脫力又摔回床鋪。
林然然幾乎要抱住喪門腦袋大哭,憑他三腳貓道行,實在看不出喪門身上出了
什麼差錯,更別說如何去救。可惡啊,那兩尊姓陸、姓李的大神跑哪兒去了!
「親愛的!」
說曹操曹操就到,林然然從休息間探出小臉,福德社長頂著誇張的大草帽
、搖擺紅裙現身,解藥來了。
「小然,誰?」喪門虛弱地問了聲。
林然然回答是那個介入他和陸祈安之間的第三者。
喪門說:「她人在外島。」
福德在店外笑嘻嘻地回:「人家回來啦!」
林然然已升起戒心,從小白裙袋拈起一截炭筆,往休息室門把畫上符文。
然而,一轉眼,紅裙紅鞋映入眼底,福德飄然而至。
她的五官像是塗漆繪成,笑臉泛著一股不自然的青綠,彎彎的杏眸直望著
林然然這個守門人,眼皮完全沒有眨動,讓他背脊一陣寒慄。
這東西,不是人。
林然然拿筆的手顫抖不止,筆尖指向「福德」做出螳臂似的威嚇,敢越雷
池一步就跟她拚命。對方竟能把福德社長的形體幻化出來,目標很明顯是他家
睡美男。
「喪門!」女子腳步停在休息間半步外,張口呼喚,一聲伴著一聲。
「只有祈安能叫我的全名,住口!」喪門啞著嗓子斥責,要是正牌女友聽
到一定很傷心。
喪門發話後,林然然再回神,福德的幻象消失了,只見昏暗燈光下,十多
座殘破的神像用紅泥拌成一具人型的集合體,森冷佇在他眼前。
林然然雙腿發軟。雖然神像不代表神,但神不可知,神像可見,經年累月
讓人們投以敬仰的目光,原本作為媒介的物件很難不產生優越的靈識,更可怕
的是「心誠則靈」,自我產生了超凡的力量;因為「信仰」而獲得力量。
完蛋了,以他不像樣的法力,對上公會來找碴的法師已經很勉強,何況是
自認具有神格的邪怪?看對方這麼簡單突破他在棺材店施下的防咒就清楚顯示
出實力差距。
快想想啊,有什麼法子可以取勝?
林然然煩惱得快腦死,不經意抬首對上其中一具布衣神像的木刻瞳目,那
尊神像的模樣與他讀過的圖片相符,也記得圖旁註解它從凡人神化的來歷以及
被新政權絕祠的下場,下意識喚出它已從世人口中絕跡的名諱。
他這一叫,布衣神像似乎憶起過往庇佑農人的慈善,羞恥地別過目珠,隨
即從泥柱脫落。
太好了,從「死定了」的境地出現活路的曙光,林然然趕緊從腦內資料庫
裡挖出那本十公分厚、關於公會對島上三百年仙道信仰的記載文本,一一向泥
柱上的棄神點名,不一會,缺眼斷手的木頭像掉了滿地。
最後,只剩下四尊女仙分作四方插在泥柱上,林然然認不出來,但憑謊報
十八歲的人生歷練,總覺得「她們」和地上那些回頭是岸的神明像不一樣,比
較像法師使用的偶術。
從對神、對魔,峰迴路轉回到道士之間的鬥法,林然然膽顫的恐懼不再,
向泥柱瞇起大眼,好一個始作俑者。
泥柱答答走來兩步,旋轉半圈,其中朱衣的女仙對上林然然。一身雲裳已
褪色,惟獨那雙勾媚的眼特別有神。
如果是道者死亡後殘留下來的術法,就像失去皮肉的骷髏,縱使身穿金鐘
罩、手持軒轅劍,只要繞到它背後一推,便不足為懼。而林然然現在所面臨的
是具會轉頭的骷髏,施術者雖已逝,但執念還留在世間,讓他不得安寧。
不該存在而存在,不正常,謂之「邪」。自古對付邪魔最普及的淨化手段
,就是放火去燒。他師父曾這麼告訴他,煉獄的火有多旺盛,世間的罪惡就有
多深。
林然然從裙袋抽起做成便利貼的符紙,提筆寫下「流丹」兩枚大字。
這是他獨門絕招,那女人脾氣如燎原野火,攻擊力絕不輸其它響亮的字眼
。
符咒碰觸到泥柱的瞬間,亮起一道聳天火光,差點連著天花板燒去。泥柱
上眾女仙,一個化成灰煙、一個從冰身融化成水,不一會蒸發消失、還有一個
熔進泥柱,最後就剩雙目怨毒的朱衣女仙。
林然然選擇火術的另一個原因,五行五色,朱對火,施術者本身就帶著火
息,即使她本身使火,不該畏火,但以怨念為偶身精魄的的她,本質已偏斜,
藉著外火誘發把她內部的能量,裡應外合,不把這妖物燒個精光才怪!
在朱衣女仙偶身燃燒殆盡的瞬間,「她」往上天淒厲吶喊:「公子!」
林然然隱隱察覺,這死後作亂的瘋女人和陸祈安脫不了關係。
棺材店已失陷,惟恐再來第二號神明柱,林然然必須帶喪門緊急避難,狠
心拍醒好不容易從疼痛中沉睡的喪門。
「喪,我們去宿舍,那裡有小陸設下的超強結界。」
「可是小然你這麼小隻……」喪門實在捨不得把全身重量壓在林然然削瘦
的肩頭。
林然然心頭中箭,他向神明惟一求過的東西就是身高。
他揹起高挑的喪門,讓大帥哥的俊容靠在他頸邊,費了好大工夫才固定好
那雙曳地的長腿,拔腿往對街校門衝去。
「祈安……」喪門嘴邊反覆唸著他十多年來安心的咒語。
「喪,請好好看著,現在你身邊的人是我!」林然然自認不才,但也不能
放棄和傳奇陸家一拼的勇氣。
「小然,不好意思……」就算半昏半醒,喪門依然知錯必改。
「請不要道歉,你本該比任何人都還要尊貴!」
「我並不是見外,只是你這樣護著我,忍不住想到祈安小時候來我家玩到
睡著,年長他許多的哥哥就會來敲我家門,把弟弟揹回家,我很羨慕……」
開玩笑,若是喪門願意叫他一聲「大哥」,林然然揹著他爬天梯都沒問題
。
「我好希望那個家能回復原狀,失去生養他的桃花源地,祈安就不可能再
做回陸祈安……」
「喪,有些變化不可還原,好比人的成長。」林然然吃力跑著,幾乎要喘
不過氣,但還是努力說著話,保持喪門的意識。
「我知道,小然,其實我真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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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匪石,不可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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