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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來自深淵之極，幽冥之暗，濃中之稠。
不知道自己何時出生？沒有親人，直到一名自稱為神，名叫閻羅的人，提著一盞燈到來，
才第一次發現原來有種東西喚做光。
有了光，他得以看見周圍的景物，懂得這世上不單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他躺臥的冰冷堅硬
物叫做石頭，用來磨平過長指甲的粗糙物叫做枯樹。
「幫自己取一個名字，以後我便用他來稱呼你。」
閻羅將燈交給，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的他，當他興致勃勃利用燈四處照明時說。
他從沒說過話，反射地從喉嚨發出嗚，像是野獸的鳴叫聲。
「無？無中生有，倒是挺適合你，我就叫你無。」
閻羅自行理解。
其實他根本不懂，但對於一無所有的他，無論好或壞，能夠得到便是一種快樂。
「無。」
他學習能力極強，模仿閻羅將模糊不清的嗚音，精準唸成無，這是他第一次咬字，習得文
字，進入文明的領域。
「無，跟我來，為我做事，我會給你一個永恆不死的生命，一個廣闊的世界，你將成為神
使，代替我管理人間的死亡。」
閻羅說了一堆，除了剛剛認得的無，所有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卻跟著閻羅走了出去，
因為那裡有光亮，有他沒見過的一切。
好多好多年過去，無長大了，他曾站在孽鏡台前好好看過自己，鏡子裡的他，像是一團黑
色的人形火焰，隱約見到有張臉，卻看不清五官，有手腳，卻像是時大時小的火勢，一會
兒巨大、一會兒瘦小，稱不上有容貌、體型。
其他神使有俊美如花，也有醜陋如蠕蟲，就是沒一個像他無法歸類。
怪。
聽過別人這樣形容他。
「我是無，我長得很奇怪。」
這便是他對自己的認知。
無的工作簡單且容易，閻羅有一本生死簿，上頭寫了人的壽命與死法，無會收到一部份的
名單，找到單中有名之人，在他死後，把魂魄從身體抽出，帶回給閻羅即可。
忙起來，他有過連續四個月疲於奔命的日子。他也曾過著，整整兩年四處閒晃的無聊生活
。
週而復始，照章辦事，一眨眼過了百年以上。
閻羅遵守承諾，無不老不死，跑遍了這世界每一個角落，見識、學到許多事。
識字是他生命中重大的轉捩點，能夠與人溝通，開闊了他的視野。
雖然不多，他交上一、兩個朋友，當然是一同工作的神差。
像他這種人不能和活人有過深的聯繫。
神差十之八九是從過世的人挑選出來，他們屬於陰間，身上纏繞著死氣，死氣像是輻射，
長時間暴露在死氣之中，生氣會一點點受到侵蝕，加速他們的死亡。
死氣多寡因神差個人差異有別，無尤其特別，他還沒死過，與生俱來的濃烈死氣吸引閻羅
找上他，死氣的強度遠超過任何一位神差。
他彷彿一台高功率的吸引器，源源不絕吸乾碰上的每一個生命體。
以致於他鮮少與會動、活著的生物接觸，工作之外，他總是遠遠觀察，反正人與動物也不
會主動靠近他。
為了隱藏自己奇特長相，他用連身斗蓬罩住自己，這模樣太詭異，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
，任何人都會退避三舍。
唐開元四年，也就是西元七百一十七年，一次他經過一片荒蕪莊稼地，在廢棄農舍附近，
聽見淒厲貓嚎聲。
他走近觀看，一隻毛白如雪，嘴下方有一小點痣斑的幼貓，嗷嗷地衝著地上母貓屍體哭叫
。
心血來潮，無進入農舍翻找，找不到吃食，用碗裝了一點井水，想讓聲嘶力竭的幼貓補充
點水分充飢。
一頭飢腸轆轆的黃鼠狼聞聲而來，虎視眈眈逼近幼貓。
無三兩下將黃鼠狼驅趕走，放下碗，隔著一段距離看幼貓喝水。
等了一會兒，黃鼠狼沒再回來，無安心往長安方向走。
感覺到有人在背後跟隨，一回頭，是那隻差點成為黃鼠狼午餐的幼貓，無停下來驅趕牠，
牠毫無畏懼，走到他腳邊磨蹭。
原本便瘦弱，一接觸到死氣，幼貓瞬間腳軟倒地，無見狀趕緊閃躲開來，幼貓撐起搖搖欲
墜的身體，又朝無走近。
心知再下去會害死幼貓，無發動神通，瞬移至長安城內一處少有人至的陋巷，照著名簿指
示，找著一名進京述職的節度使，等他陽壽一盡勾出他的魂魄，完成今日工作。
不知為何，幼貓楚楚可憐的樣子，反覆在無眼前浮現，他舊地重遊，竟發現幼貓躺在已經
發臭的母親身邊不去。
無看不下去，在暗夜潛進一戶人家廚房，湊一些剩菜，餵食幼貓，有了食物，幼貓回復丁
點元氣。
擔心惡性循環，無埋葬了母貓，這時才認清母親已然死去的幼貓，將無看做僅有的依靠，
跟得更緊了。
放不下牠；卻又不願意傷害牠，無改變想法，訓練、教育幼貓，以保持一定距離為前提，
開始飼養他第一隻寵物。
「有。」
無幫幼貓取了名字。
因為這是他在世上第一個所有物。
什麼時候有從寵物變成最親密的朋友，無記不清了。
只知道不知不覺間，無習慣有在自己身邊。
黏人是貓的天性，有也是，時時刻刻想親近無，一個舔拭、一聲聲哀怨的貓呼，全被無拒
絕。
似乎察覺到無的苦衷，相處一段日子後，有改變習性；貓卻像是忠犬，遵從無定下的規矩
，亦步亦趨跟在左右，而不肢接。
無帶著貓執行任務，追逐從失溫軀體飄出的靈魂，是有最喜歡的遊戲，前前後後穿越靈體
、撲空，牠樂在其中。
久而久之牠能嗅出將死之人的氣味，像是捕捉獵物似地主動趨近，無論那人是否為無的目
標。
相依相伴一年多，開元六年，有一天天喪失精力，無這時才醒覺，即便沒有直接接觸，僅
在自己周圍活動，生命同樣回走向枯竭，結果相同，差別僅是速度快慢。
無不想讓有因自己而死，忍痛將牠遺棄在長安城裡。
知道有的嗅覺敏銳，他遠遠逃離，不給有找著他的機會。
再次來到長安，已經是他拋下有的六個月後。
為了勾魂奪魄，他隨著一個命不長久，姓李名白的書生進城，這書生漫步目的在城裡閒晃
走到菜市口，一個魚販用麻繩勒著一隻白貓沿路拖行，嚷嚷著貓偷吃他店裡的魚，要狠狠
教訓牠至死。
「不就是一隻從簍裡掉出來，指頭大小的雜魚，至於殺生嗎？」
一個婦人目睹了經過，看不下去替白貓求情。
「我沒看見的時候，這隻畜生不知到我攤上偷吃了幾百隻魚？」
魚販誇大地說。
無一眼便認出白貓是有，發怒地想要料理掉這個滿身腥臭，腦滿腸肥的魚販。
書生先出手了，抽出腰上配劍，一劍切斷繩索，有奄奄一息地倒地。
「那條魚多少錢，我買下便是。」
書生挺身救有。
魚販貪婪，漫天開價，要了五兩銀子。
「五兩，砸了你的破爛攤子都不需要這麼多。」
旁人罵道。
「拿去。」
書生從兜裡掏出一塊碎銀丟給魚販，好生把有抱在懷裡帶走。
有悲涼叫著，聽得無心酸。
偏偏書生的大限將至。
閻王要人三更死，定不容人到四更。
再不久，書生便要因為將財露白，引來覬覦的宵小，在一次擦肩而過時，被暗算，刺中要
害，英年早逝枉死在大街上。
「李白？」
無在窄巷中叫住書生。
書生回頭驚訝地問。
「先生呼喚在下何事？你我認識嗎？太白初來長安，應無舊識才是？」
時間緊迫，不容解釋，無撥下斗蓬，露出非人面貌，直說來意。
「先生是陰曹地府來的勾魂使者？我陽壽將盡，先生來奪我的魂魄？」
書生一陣驚訝後問。
「是。」
無回答。
口說無憑，無抓住攀附在牆上的綠藤，藤枯敗碎成灰粉。
「為何提醒我？」
書生再問。
「你救了我的朋友，我想報答你。」
無指著有說。
一見到無，有高興想掙脫書生懷抱。
「除了不死，隨你許下一個心願，我會在德度內滿足你。」
無說。
他口中的德，是引渡亡魂得到的獎賞，隨著靈魂受審、悔過的程度，發給的德不同。
德累積到一定數量，神差能以德抵工，有神差用德，過了五十年的清閒日子，也有神差拿
德換來重新投胎為人的機會。
無所看過、聽過的例子，除了起死回生，跳過生死輪迴，只要德夠多，幾乎無所不能，而
無從沒用過，也不曉得自己擁有的德量有多少？
「代替我活下去。」
書生願望超出無的想像。
「好，只要德換得到。」
無不明白書生的話意，本能地答應。
突然書生背後感到一陣痛楚，一個蒙住臉面的男人，拿著一把匕首從他後腰刺入，書生應
聲跪倒。
蒙面人在書生衣服裡摸索時，書生張開了眼，拔出刀，狐疑地看著刀尖上的鮮血。
「妖怪。」
蒙面人嚇得連滾帶爬地逃走。
書生一手搔著頭，一手摸著白貓。
「有。」
書生叫著白貓的名字，像是無叫牠似地，當白貓喜悅地舔著他嘴唇時，
書生終於意識到。
「我變成他了。」
願望成真，無進入書生的身體裡，成為了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