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主人的女兒今年十四歲,褐色纖長的長髮垂在背後,紮成兩條又細又長的辮子,綠色的雙眼像清澈明亮的湖水,一張臉蛋不特別豔麗,但說得上精緻,長長的褐色睫毛像是在瞳眸之上搧呀搧的羽毛扇子。
書店主人的女兒有一雙纖細但精瘦的手臂,從小她就與書籍為伍,搬著厚重的精裝書籍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對她來說就如同小菜一碟,結實的小腿站在梯子之上,努力墊起腳尖的模樣常吸引玻璃窗外年輕男孩的目光,但她從看不上那些淡粉色信紙上寫得肉麻的詞句,父親自小讓她看的那些晦澀書籍總讓她忍不住在信紙上圈起錯字、修改文章,在用紅色墨水批改之後,再退回那些少年的手中,望著他們失望離去的背影,總讓書店主人的女兒感到莫名的愉悅。
書店主人的女兒的手工卻做得無比拙劣,父親總說這個特質與她同名的姑姑一樣,可是明明母親總是能靈巧又快速地在布面上繡出精美的花樣,而父親和母親會相識,也是因為母親為父親年少時服務的大小姐做些手工藝的緣故,每當書店主人的女兒看著自己繡出來的直線偏向某一方,總是讓她沮喪,不只如此,儘管母親的料理做得好看又美味,她做出來的香蕉塔卻看起來永遠像要塌了一樣。
書店主人的女兒,今天也辛勤的在店裡工作著。
「喂,」書店主人的女兒清脆的聲音在奧利佛耳邊響起,「一直不花錢看白書的話,這間店遲早會收起來的喔。」
艾莉站在正在閱讀的奧利佛背後,右手拿著厚厚一疊其他客人扔在桌上沒有歸位的書籍,左手叉腰,她在黑色工作圍裙底下穿著鵝黃色的短袖洋裝,領口和袖口都有她母親繡上的鬱金香圖樣,鵝蛋臉上一臉不悅,小小的嘴巴嘴角向下撇著,皺著圓潤的鼻頭,微微泛紅的臉頰上和她父親一樣有著點點雀斑。
奧利佛與扁著一張臉看著他的少女互看了許久之後,忍不住爆笑了出來。
「我說真的啦!奧利佛!你快點買書!」發現自己無法繼續假裝生氣的艾莉將書堆在桌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笑著作勢要打奧利佛,「不管是買詩集也好,買小說也好,你快點買書啦!」
奧利佛笑到咳了起來,他從胸前的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患有慢性支氣管炎的奧利佛將手帕巧妙地摺起,不讓少女看見在潔白的手帕上的點點血絲。
「真是抱歉啊,」他將手帕收回胸前的口袋,然後把看到一半的書合了起來,滿臉笑意地看著少女,「我沒有錢。」
艾莉在桌子對面拉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她雙手托腮,一雙靈動的眼睛轉呀轉,「這該怎麼辦好呢?」她拉長了每個字的尾音,一面用她慧頡的眼神在青年蒼白的臉上游移。
奧利佛回敬她一個「我全知道」的表情,「也只能這樣了對吧?」剛剛咳出血絲的嘴角上揚,這是他與少女之間的小小默契。
「沒錯,就只能這樣了,」艾莉好看的小嘴咧起來笑著,整齊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按照老樣子,限你明天之前寫出新的故事給我看!」
奧利佛點了點頭,艾莉的笑容總是溫暖又眩目,從第一次她要求沒錢買書的自己以寫故事來作為看白書的代價之後,就怎樣也推脫不了她的要求。
也許,書店主人的女兒就是屬於那種令人無法拒絕的女孩。
奧利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伸手將椅子收攏進桌子底下,艾莉轉身向他揮了揮手,清脆好聽的聲音在他背後說著:「記得哦!明天之前哦!」
奧利佛也朝艾莉揮了揮手,他推開書店溫暖而結實的木門,掛在門上的風鈴叮噹響了起來。
奧利佛是一個窮作家,雖然自認自己的故事具有神秘、黑暗、無法捉摸的特質,但是書怎麼也賣不好,除了那些少數有特殊喜好的讀者之外,只有書店主人的女兒喜歡他的故事。
他之所以會和書店主人的女兒說起話,是因為那天在書店發生的事情。
窮困的奧利佛沒有錢買書,但是身為一個作家不看書的話是不行的,於是他決定每天都到街角的那間書店看書,自己年幼的時候常常跑去書店裡央求店主念故事給自己聽,臉上長著雀斑、頭髮如同流金一般的青年店主總是以溫柔而低沈的嗓音念著紙上的故事,這是奧利佛之所以想成為作家的其中一個原因。
他也想要創作出一個能被這樣唸出來的世界。
但是奧利佛的作家之路卻一直在偏離他原本的想法,他筆下的故事雖不是不精彩,但如果念給孩子聽的話,絕對會把孩子嚇哭的。
因此奧利佛雖然沒有放棄寫作,卻一直很窮,他除了寫自己的故事以外,還得去名門貴族家裡替人寫信賺錢,賺來的錢除了換取溫飽以外,還得用來治自己的病。
那天,他在書店裡看到了一本自己無論怎樣都得買下的書,可是奧利佛沒有錢。
在把書偷走和鼓起勇氣去請店主讓他賒帳這兩個選項之間迴盪許久之後,奧利佛走向了櫃台。
書店主人的女兒坐在櫃台後面努力做著刺繡,雖然看得出少女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刺繡盤上的圖案還是醜得無比,少女入神到沒有發現櫃台前站著一名臉色蒼白的青年盯著自己做刺繡。
奧利佛再次猶豫了一會兒後,伸出右手用手指的關節在櫃台上敲了敲。
少女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之後不小心將手中的刺繡盤掉在地上,她慌慌張張地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辮子在身後甩動。
在書店主人的女兒把刺繡盤放回桌上之後,她尷尬地對著奧利佛紅著臉笑了笑。
就是在那個時候,奧利佛發現自己被那個笑容深深地迷住了。
在少女咳了幾聲之後,奧利佛才回過神來。
「請問,」書店主人的女兒好聽的聲音這麼問著,「您要做什麼呢?」
奧利佛將書放到櫃台上,「是這樣的,我想買這本書,但沒有錢......。」他說著說著忍不住尷尬地搔搔後腦勺,胸腔內部開始出現在咳嗽之前那種搔疼的感覺。
「您要賒帳嗎?」書店主人的女兒看起來有點困擾,「我先去問問父親。」
少女沒有等奧利佛回應便拉起櫃台右後側的簾子,走進了後面的房間。
奧利佛本想伸手叫住她,但來不及,他便站在櫃台前方默默地等著,無聊的奧利佛開始觀察櫃台桌上那醜陋無比的刺繡,那看起來不知道是鳥還是馬的圖案拙劣地用黃色的線繡在白布上,奧利佛不禁開始思索,在自己的下一部作品中可以怎樣讓醜得無比的刺繡出現在屍體身上。
就在奧利佛思考到一半的時候,書店主人的女兒又拉開簾子從後方走了出來,她手上捧著一本淺綠色的本子,少女在坐回椅子上之後將本子翻開,小心翼翼地將薄薄的紙張翻到有字的最後一頁,然後將本子轉過來放在奧利佛面前,她細瘦的手指指著已經謄好的表格,「請在這裡填上您的姓名、要購買的書籍名稱和價錢。」
奧利佛接過本子和少女遞過來的一枝羽毛筆,在櫃台上的墨水罐中沾了沾,他在表格裡填上自己的名字,少女雙手托腮,著迷地盯著他熟練地以漂亮的筆跡寫字。
「奧利佛......T......里格,」書店主人的女兒一邊看著奧利佛寫字,一面低聲唸出他的名字,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奧利佛,「你是那個里格嗎?寫《長滿松樹的山坡》的那個里格?」
奧利佛也很訝異,他沒有想過少女看過自己的書,雖然眼前的少女是書店主人的女兒,但是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書很冷門,他愣了一會兒後,微微地點點頭。
少女迅速地奪過他手中的筆然後插回墨水瓶裡,接著把本子也搶了過來,他用桌上不知從哪來的小木片迅速地將墨水搧乾,然後將本子合了起來。
奧利佛看著少女連貫又快速的動作,不禁看傻了。
書店主人的女兒抬起頭來,雙眼閃著興奮的色彩,「明天帶一個新的故事給我,這本書就給你!」
奧利佛拿起羽毛筆,提筆在紙上寫下要給艾莉的新故事。
寫作雖然沒有給他帶來什麼財富,但是這才是他畢生的志向。
奧利佛對於自己的故事不受歡迎雖然還是心有不甘,但是至少有一個女孩喜歡他的故事,而奧利佛喜歡這個女孩。
他喜歡少女讀著自己的故事時露出的微笑,雖然他同時也疑惑為什麼書店主人的女兒會在讀恐怖故事時笑出來,但為了她的笑容,奧利佛總是用盡心力,認真地對待每一個故事。
「......梅根躺在床上,黑夜裡數不清的眼睛從天花板上看著她,」他低聲讀出自己剛剛寫出的句子,「她沒有察覺,只是沈睡著,緊閉著眼睛,朝著那些眼睛露出自己的側顏。此時,衣櫃中傳來了撞擊的聲音......」
啪咚、啪咚。
奧利佛的脊椎骨猛然一顫。
在他低聲念出自己剛剛寫好的句子時,背後的衣櫃中傳來了如自己的故事中所提及的、撞擊的聲音。
在恐懼之餘,奧利佛想起了自己兒時的夢想,他想要創造出一個可以被這樣唸出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