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文有附圖,此舉實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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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我完成了在京都的影視專門學校的學業,因為許多考量,不打算在日本找工作要直接
回台灣,不過沒日沒夜地打工唸書後就這麼一走了之有點可惜,所以趁著畢業後的暑假,
我想給來一段旅行──從京都往西走,一直到九州、沖繩,然後再回台灣。
決定回台灣的「許多考量」之中,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小路。
小路是個命運多舛的女孩。如果要挑個字眼來形容她,我會選擇「可憐」這個字。「
可憐」在中文是值得同情、在日文則是惹人憐愛的意思。
正如這個詞彙的雙重面向,她是台日混血兒,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童年的生活時而
在台灣、時而在日本,在她身上看不到混血兒通常擁有的雙語雙文化優勢,更多的是日語
講得不精、中文說得不順,找不到身分認同的徬徨。
「在遇見你之前,我沒有朋友,只有……」
「不要說了。」我摟著她的頭,她連髮梢的氣息都是悲傷的。
一個無法正常交友的漂亮女生,身邊自然會聚集許多企圖趁虛而入的男性,而且他們
泰半也得逞了。如果不透過這種方法,徬徨的女孩不知道怎樣與他人產生連結,不知道如
何感覺被愛,不知道如何感覺被需要。
遇到她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好大的空洞。
像黑暗宇宙一樣,凝視過久會感到恐懼的空洞。
那份特質在當時深深吸引著我。
我們來往了好多年,從來也沒有上過床。
所以我們最終交往了。
那時的我真心誠意想要填補那份空虛,只是就結果來說,我失敗了。
在學期將近尾聲之際,我就透過網路隔海告訴小路我的旅行計畫,問她要不要出來走
走,西日本對她來說應該也很新鮮吧?困在台灣,學業也不順利、工作也不順遂的小路連
聲稱好,只是她身上還有一份兼職無法馬上加入行程,所以我們約定在九州的福岡機場見
面,一起把九州繞一圈。
在那之前,我把雜物用海運寄回台灣老家,扛起簡單的一個背包,從京都搭電車,慢
悠悠地沿著兵庫、岡山、廣島、山口縣等所謂「中國地區」行旅,我很愛一個人旅行,自
由自在,毫無牽掛。
造訪發生過駭人聽聞屠村案「津山事件」現場,也就是在途經岡山縣時轉乘當地私人
鐵路繞上去的。
三個禮拜後,我在福岡機場的入境大廳,看見頭頂草帽笑靨如花的小路。
「什麼誇張的打扮。」我看了有些好笑,這裡又不是沖繩或夏威夷。
「你第一次帶我出國玩耶!」她行禮似地捏起洋裝裙擺。
我本來還想吐槽日本不也是妳的祖國嗎?但是思及她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台灣人的尷
尬身分,一陣心酸就忍住了這句話。何況看她難得露出那麼開朗燦爛的神情,這讓我比什
麼都開心,別的小事也不想計較了。
我伸手替小路接過行李拖箱的拉桿,看見她的後背包忘記拉上拉鍊,正要出提醒時就
被她敏銳地截斷話頭:「故意的啦,魯敏在裡面,要給它通風。」
「魯敏也來了啊……」我苦笑,這個非洲風格的名字的主人,屬於一隻絨毛玩具熊。
那是小路小學時,唯一的好友送她的珍貴禮物。
「魯敏當然要來。」
「是、是、不過它沒護照吧?這算偷渡喔。」我拖著行李箱:「好啦,我查了幾家很
棒的拉麵店……等等,妳不會已經在飛機上吃過了吧?」
「沒有喔,因為我知道你會帶我去找好吃的。」
「還真是打好主意吃定我了是吧。」
我們有說有笑地搭上駛向福岡市區的電車,當時我一定以為那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刻
了,和年輕的戀人單獨在國外旅行,不用想昨天,不用想明天,只有快樂的滿滿的現在。
依照計畫而行,我們從福岡開始,繞行順時鐘路線,先往東部以溫泉聞名的湯布院、
接著往南到鹿兒島有怪異收藏的神社、仍在噴發的櫻島活火山、北行到熊本吃日本第一濃
厚拉麵、參觀西南戰爭中的熊本城,再去爬阿蘇火山……再來,就是日本最早的外貿港口
、世界第二個遭到核爆的城市──長崎。
抵達JR長崎站的時候已經超過晚上八點了,我們直接到旅館報到,途中一句話也沒有
說,也一點吃晚餐的胃口都沒有,兩個人的肚子都被無聊爭執的怨氣給填滿,就像高壓裝
罐的易燃氣體,要是再吃錯個東西,火藥就會引爆。
像許多太年輕的情人,規劃時期想像的旅途是那麼美妙,哪知道之後每走一站就多吵
一架,每吃一餐就翻一次臉,每面臨一次抉擇就鬧一次彆扭,我知道小路很纖細難搞,我
自己也是固執傲慢,但是邊玩邊吵還是讓我很嘔。
「要我說幾次沒洗過澡不准上床啊?」
又沒要碰妳,累癱了想睡覺都不行嗎?何況我打從出生就是晨浴派的。
「您慢慢洗。」我悻悻然從床邊站起來。
「去哪?」
「買飲料,很快就回來。」
我在走廊轉角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生啤酒,到旅館大廳坐下,掀開拉環,颯爽的氣
泡迸裂聲讓心情好了不少,不過我嫌室內氣悶,就又走出旅館找了個花台坐下,在靜靜的
夜晚小酌深思。
旅途上當然也不是一直在爭執吵架,否則大可第一週就乾脆地提前結束。中間也有許
多的快樂時光,我喜歡她看見新奇事物時綻放的童稚笑容;我喜歡看她被人稱讚日語毫無
口音時,好像找到認同的滿足感;我喜歡她在開心的一天結束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溫
軟手掌向我的手掌貼來,用無聲的動作表達感謝;我喜歡我們肩併著肩,驚嘆深山裡的滿
天星斗,宛如繞著兩人世界打轉……
可是她的歇斯底里症不時發作。
她有時候不能容忍我離開太久,所謂太久,大概是五分鐘。
「之前我在京都妳在台北,隔了幾千公里都沒事,妳現在是怎麼了?」
「現在我們在一起。」她的口吻比鋼刃還要理所當然。
她常常心血來潮臨時改變行程,所謂改變,是我連車票和旅館都得重訂。
「我今天哪裡都不想去,我們在旅館看電視吧。」
「可是……」哪有人旅行是宅在旅館裡的?
「陪我看電視,陪我看電視……」她雙眼空洞地像唸咒。
她心情不好時,會對於我的長處或興趣,給予極其羞辱的否定。
「欸我想去指宿skyline看看,那邊有都市傳說的高速婆婆耶~」
「……」她居高臨下木木不動地看著我三十秒:「你是弱智嗎?」
我掉進名叫「小路」,這個巨大也黑暗的空洞,自不量力以為可以填補她。
「蠢透了。」我把喝乾的鋁罐捏扁,沒有馬上回旅館,而是往大街上尋找便利商店要
買第二罐。第二罐我買了八度的重啤酒,如果還有第三罐我猜我會買威士忌hi-ball。
在大街上一個像是當地政府告示牌的板子上,一張海報吸引了我。
海報照片拍攝於夜晚,漆黑無光的海上。密集塔樓分布成巨大的山形,從漆黑之海升
起,一盞一盞點亮刺眼的燈火,規模壯闊懾人,好像要塞……不,它在海上,所以應該說
是軍艦,備齊複雜艦橋、雷達陣、砲台的高噸位戰艦。
傳說中的大和號在它面前,也只有直打哆嗦的份吧。
~傳說的復甦~
軍艦島
海報的大字體這麼寫著,底下是觀光碼頭的電話和地址。
我大口將剩下半罐的重啤酒喝乾,將罐子捏扁攢在手裡,快步走回旅館,這下可是意
外讓我發現好東西了。就如我提過的,現實世界太無聊,鄉野傳奇、僻地怪談、遠古遺跡
、現代廢墟……這些糟粕玩意兒最能引發我的熱情。
見我風風火火地跑進房間,在床上抱著玩具熊魯敏看電視的小路也嚇了一跳,我也沒
什麼解釋的意思,立刻從行李中抽出筆記型電腦,上網搜尋「軍艦島」。
快呀快呀……這家旅館的wifi怎麼這麼慢啊……
「欸……你怎麼啦?」小路的音聲放軟了,好像以為我還在生氣。
「查資料。」
「查什麼資料?」
「剛剛發現一個附近有個有趣的景點,是一座海上的廢墟。」
「廢墟咧……」她的口氣中充滿嫌惡。
「妳可以不跟,長崎市區還算滿好逛的。」我無所謂,而且也受夠了每次到我有興趣
她沒興趣的景點時她沒完沒了地鬧脾氣了。
檢索網頁跳出許多令我怦然心動的照片集,陰森龐然的集合建築群、空襲之後的斷垣
殘壁、海風侵蝕的落敗屋落……這一座無人島,究竟蘊藏如何驚心動魄的往事……
網路資料是這麼寫的:
「軍艦島,原名端島,是位於日本長崎縣長崎市外海的半人工島嶼,該島嶼可直通地
底海床的煤沉積層,一八九○年代該島礦權被三菱財閥所收購,由於外型與三菱重工建造
的戰艦土佐號相似,因此獲得了『軍艦島』的別名。軍艦島在戰前戰後,都是日本重要的
煤礦供應地,人口最多的時期,全島共有5267人,人口密度是當時東京特別區的九倍
……」
我聚精會神地閱讀資料時,冷不防肩膀被磕了一下。
小路默不作聲地貼在我身後,下巴親暱地擱在我肩上,盯著電腦螢幕。真是的,標準
的貓型女就是這樣,說冷就冷,說熱就熱。
「……軍艦島的煤礦於一九七四年一月十五日關閉,所有居民於同年四月二十日離開
,從此該島的居住地區成為鬼鎮……」
她一個字一個字幽幽唸出來,像電子辭典的發音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