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申偷渡是非法行為。)
原來如此,在夜間漁船的作業時段出發偷渡是個好主意,打漁火偽裝成去捕魚,稍稍
駛遠往外海溜搭也是常有的事,海上保安也不會起疑,被逮到大不了就聲稱想換漁場換手
氣即可。
對於同樣是島國人的我而言,海,可親也可畏。白日湛藍清朗,讓人心神爽快,夜晚
卻是陣陣低吼的無盡冥暗,寧靜卻深埋不祥,宛若造物主反覆無常的黑暗之心。明明引擎
與浪潮的音聲分貝和白天差不多,夜海之航卻格外寧靜。
我不由得緊張起來。沒問題吧?這一語不發的瘸腿船夫可靠嗎?
小路倚在身旁,仍是緊緊抱住後背包裡的魯敏,背包拉鍊沒關,魯敏無辜地探出頭,
黑溜溜的塑膠眼睛不知道在想啥,不,其實什麼也不會想吧。
小路對於絨毛玩具熊有著不合年齡的執著其來有自,在她的人生中,所有的愛都是有
所求的,父親要求這樣,母親要求這樣,社會要求這樣,男人們要求這樣,唯獨很久以前
,在日僑小學唯一的朋友說:「只要妳在我就很開心啊!」
那個善良單純的孩子送了她「魯敏」,作為純真感情的永恆記憶。
「有它在就是有我在,我們永遠不會分開,魯敏也不會離開喔。」
「妳後來為什麼不去找她?」我曾經問過,卻沒想到問錯了問題。
「當然找過,後來她跟家人回日本,我費了點工夫才探聽到下落……」小路的答話連
悲惻都聽不出來:「她國中的時候被班上排擠霸凌,自殺了。」
於是魯敏成為唯一美好的童年記憶,必須被小心翼翼地永遠保護。
回憶至此,我下意識地愛撫小路手腕上刀割過的肉痕。
多多少少的人承諾過不會離開,最後沒一個守約。
黑夜底下,軍艦島不再像白天那樣清晰可辨,要到非常靠近的時候,才被月光雕刻出
森寒的輪廓,如此鬼氣森森的孤島死城,看上去彷彿棲息了超越常識的不祥存在。
漁船小心翼翼地接近碼頭,簡陋的碼頭沒有掛上廢輪胎阻消衝力,我們必須將粗重穩
固的麻繩圈拋上岸,勾住停泊用的鐵塊,讓船身連住島岸。船主雖然瘸腿,上臂卻還是粗
壯有力,輕鬆一拋就精準地固定了船身,然後取出有勾頭的簡便棧橋架到對岸上,一條直
向非法禁域的通道就此完成。
「真是太感謝了,那麼船費的部分……」
他擺擺手,冰冷無機說:「回程再給。」
我們對過手錶,約好明天同一時間原地見。
漁船柴油引擎噴著辛苦的噗噗聲,劃開白森森的浪花,將我們遺留在後。
各自都穿上薄外套的我們站在岸邊一會兒,眺望漁船消逝於海之彼端。
這座廢墟之島方圓十哩,只剩下我們兩人了。
午夜的孤島並非寂然無聲,海風拂弄雜草、撥惹樹葉、穿透廢墟間孔隙,奏出淒涼蕭
索的蕭聲。這是島的生命?抑或是島上存在其他善於匿蹤的生命?我胡思亂想,渾然不覺
小路寸步不離,以幾能捏出瘀血的氣力,死死掐著我的臂膀。
漲滿滿身神經的,只有驚嘆,以及──
緊繃感。
這批被遺棄的水泥屋舍有多巨大,緊繃感就有多麼巨大。
但是冒險者就是犯賤,沒有緊張,也就沒有刺激了。
我嚥道唾沫滑過喉頭,透過手電筒光謹慎打量四週,和小路繼續深入。
「我們要去哪裡呀?」小路壓低聲亮問,好像怕被「旁人」所聽見。
「我想先看看島上北邊的密集住宅區,那是過去島民居住的地方,有商店,有學校,
有公園,還有窄小的像監獄的高層公寓。然後……」
我沒有把「然後」說完,我的盤算是從北側繞過一圈後,到東邊的礦坑口一探究竟,
雖然礦口想必被封死了,但是那裡有個戰慄的傳聞。
直探海床的黑暗礦坑,埋葬了五百多條礦災喪生的人命。
時而凹陷大洞的地面、時而絆腳的樹根與斷牆、還有高低落差高達一兩公尺的斷層,
別說是夜晚了,就連白天都是舉步維艱,無怪乎為了避免麻煩,官方管理單位僅僅開放靠
近碼頭的平坦地區。
聽著左側而來的海風與潮鳴,我們小心翼翼地向北行進。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小路已經把後背包轉到身前反背,一手護著魯敏。
我們沿海岸線,舉步維艱地走到第一棟建築。我舉著光,探掃門或樓梯的位置在哪裡
,為了謹慎起見,我的光源移得慢,這似乎讓小路十分不安。
突然一道黑影打著吧答吧答的怪聲,從光源射向之處迅即竄出,我們根本來不急看清
楚那是什麼,小路嚇得往後一縮,吧答吧答的怪聲很快速地遠離,消失在漆黑幽暗的夜色
裡。
「什麼東西啊!?」
「海鳥吧?」我的理性推測是這麼回事。
「嚇死我了,我要回去。」小路又開始鬧脾氣了。
「那只是海鳥啦。」
「你有看清楚嗎?」
「怎麼想都是海鳥吧?」
「如果是會攻擊人的海鳥去呼叫同伴怎麼辦?」
「又不是希區考克的電影……」群鳥襲人的驚悚片【鳥】雖是影史經典,但老實說我
覺得很瞎:
「好啦,不然我們先休息一下吧?不到明天晚上船也不會來啊。」
第一棟住宅建築就在眼前,我已經探照到門廊的位置了。
門廊看起來直通樓梯,寬度十分狹窄,大約僅容兩個人挨身並肩,同時它現在也被爬
藤植物所佔據,那些像有邪惡思考能力的觸手,緊迫地、偏執地,寄生了整座被捨棄的樓
房。
說是休息,我也只是在等小路氣消,趁這時候我依然用手電筒打量建築。除了可以通
往上層的門廊樓梯間,一樓本身也是有住屋的,只是家家門戶緊閉,不知道那些鎖是否還
管用,我想必要的話,可以拿石頭砸砸看。
每家都有一口窗,讓我有些介意的是,不知道是被蓄意破壞,還是海風本來就如此強
勁,沒有一扇窗是完好無缺的,不是整塊消失,就是被砸爛,只留下邊沿銳利如刀的玻璃
碎片。
我覺得怪異。
一點都不像人員依戀不捨地撤離,而像曾經發生過激烈衝突的暴力事件。
「走吧。」小路沉著聲,大概也是死了心,繼續鬧彆扭也無法提前離島。
我們小心腳下,在極有限的光源指引下,緩步靠近高達七層的集合住宅。
正當我屏氣凝神,也神經兮兮地害怕會不會有什麼玩意兒從破窗之中探頭甚至襲擊過
來,一陣子不出聲的小路又冷不防開口:
「欸,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很奇怪?」
「那個船員啊,怎麼看都像怪人,他真的是漁夫嗎?」
「咖啡店老闆不也說了?他在遠洋作業受了傷,後來個性變得比較陰沉。」
「咖啡店老闆也很奇怪啊。」
「啊?」
「哪有你才剛想到偷渡的主意,他馬上就可以提供門路,簡直像是設計好的嘛。還有
,我們剛下船的時候也沒付錢……」黯淡夜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想必十分不悅:
「如果我們根本被陷害了,被丟包在島上怎麼辦?」
這麼一說,我承認我也有失慮的地方。
機會一來,一頭熱的狀況下就什麼都不假思索了。
面對內心湧起的不安,以及越發不快的小路,我得找個解釋。
可是還來不及找到像樣的藉口,從西南角的高層集合住宅處,就傳來了清晰可聞、緩
慢卻響亮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