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介很喜歡美人魚。從小到大，當一旁男同學都在風靡機器人或是飛機，雄介只是拿
出他的畫紙，為一片純白著上海洋的色彩，裡頭有繽紛五色的小魚、雀躍浪漫的小蝦，還
有，一條一條，生動美麗的美人魚。
美人魚總要有著一頭銀河般流瀉而下的長髮，她的容貌即使沒有動人的歌聲也將震驚
來者，水靈大眼，嬌小臉龐上緊貼著或淡漠或憂鬱的模樣，而尾上排列整齊的七彩鱗片會
在陽光下如同彩虹閃閃發亮。
雄介筆下的海洋，時而是水彩暈染的夢幻，時而是蠟筆大膽的奔放，他用所有材料作
畫，只為了給美人魚們最值得存在的海洋。
雄介為此癡迷。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雄介心想，也許是在水族館曾經看過餵食秀的原因吧！在水
裡頭，驚人美麗的女子。
他始終認為在海的另一側會有美人魚悠揚游動，因此他也喜歡去看海，等待哪一天美
人魚會因為感動其毅力而帶走他。
直到今天，已經加入中堅社會去為生活奮鬥，他仍不停的幻想，假如世上真有美人魚
的話該有多好。他願意為了看見美人魚去做任何事情。無聊的時候，雄介最喜歡躺在房間
軟綿綿的床上，閉眼想像自己在海洋裡浮浮沉沉，同時遇見美人魚眨著一對會說話的眼睛
，對著陌生的來者伸出好奇的手。
今天下班後也不例外，他緊闔雙眼，往屬於幻想的海洋游去。波光粼粼，他開始琢磨
著美人魚對自己投以無數次熟悉的微笑。
突然雄介聞到一股難以言喻、既黏膩又腥臭的味道，夾帶著潮濕的氣息傳來。
他捨不得的從白日夢裡離開，張開眼睛，看見自己的浴室外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著破
舊的「女子」──浮腫、發黑、腐爛。
女子的頭髮只剩廖廖幾根以堅強黏著的姿態，保持在頭皮上。沉重眼皮之下的眼珠顯
得灰白無力，脹大的臉幾乎分辨不出五官，甚至像是過度膨脹的氣球，下一秒就要迸裂似
的。她似乎修長的手腳也和軀體一樣又粗又胖，但已幾乎泡水得不復人形。
她佇立在那兒面對著雄介的方向，雄介沒有驚嚇，但意外顯得有些不耐。
「啊啊，是妳啊，佐藤麗子。」他朝著浴室門口的「女子」猖狂的喊著，僅僅如此而
沒有動作。
「妳來找我妳能作些什麼嗎？」
「不是妳自願要當我的美人魚嗎？」
雄介的言語像是利箭不斷從口中射出，麗子一動也不動，但從身體的孔穴裡流出汩汩
的黑濃汁液，一直流，不停流到了雄介原先整潔的木頭地板上。她的嘴巴困難的像魚呼吸
一樣開開合合，但卻只發出「波－波－」的聲音。
雄介冷漠的神情始終沒有改變，甚至悶哼了一聲。畢竟眼前的女子，如今完全離他內
心完美的美人魚差別巨大，真要說的話，麗子生前的確是名美人，細緻柳眉襯上圓大的眼
，小巧的口鼻和烏黑長髮挨著白嫩透致的肌膚。為了追求她，努力排除掉其餘同樣覬覦麗
子的男人，雄介著實費力。
但在他把她淹死在海裡後就不再是了。他只是想看看麗子是否能模仿下自己想像中的
美人魚──所以在潛水前將麗子的氧氣筒的氧氣給放空。
當時雄介如願以償，陶醉欣賞著麗子在水中掙扎的模樣，那既憂鬱又無奈的表情、帶
著痛苦而皺緊的眉頭、不停開闔的芳唇，還有往自己不停伸出的手。麗子試圖往自己游來
時踢動著一雙秀長的腿，瞬間看來簡直是夢中那尾美人魚。雄介激動不已。
雄介並沒有回應麗子的求救，他看著她窒息，瞪大著眼，然後獨自緩緩下沉到布滿珊
瑚礁的美麗深海。
雄介上岸後大聲哭泣，引來遊客們的關注。他的淚水並不是為了麗子，而是惋惜不能
再次看見那隸屬於夢幻的景像──除非，他再製造一名「美人魚」。雄介很喜歡美人魚，
喜歡得願意為了看見美人魚去做任何事情。
之後他好不容易才排除掉嫌疑，讓麗子成為「罹難者」之一，並徹底和自己撇清關係
。他回到工作崗位上，偶爾為了應付好事者，流下幾滴不可置信的淚水，然後繼續尋找著
適合的女子。
雄介仍然在畫畫，畫給心愛的幻想的美人魚，以他的方式。
那勉強能夠稱為「麗子」的女子仍困難的開合著口，甚至五官也開始流出黑液，靜默
得恐怖。
「妳啊！什麼時候才要消失？」雄介問，看著地上越來越多的黑色液體，想著自己之
後是不是需要清理。女子待的越久，地上的黑色汁液越多，幾乎到了不良於行的地步。雄
介小小的套房簡直要成了黑湖，所有的家具都沾上了黑色的黏液，除了待在床上一動也不
動的雄介。
「喂，夠了吧！」「不然妳想我怎樣？佐藤麗子。」雄介的鷹眼銳利望去，順手掏出
枕下的佛經，畢竟有這本佛經在手，他可是什麼也不怕啊。他對面前的佐藤麗子氣憤叫著
。
麗子彷彿聽見似，微微晃動著頭，開始移動已經腫脹不堪的雙腿。每走一步，她脆弱
的腳掌如同豆腐塊支離破碎，不過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不停流出深黑濃液。
雄介終於開始思考著逃跑的可能性，他打開佛經往麗子一丟。但佛經只是沉入地上由
麗子分泌出的汁液，便隨著麗子破損的腳趾塊一同沒頂消失。
「啊──啊！」雄介開始感到危機來臨，不自覺從喉頭發出絕望的叫聲。他感知到腦
海裡除了幻想的美人魚以外的巨大恐懼，一反原本囂張的模樣。
「為甚麼？為甚麼會沒用！」雄介的眼睛因為驚訝而瞪大，他早料到麗子會來，但一
切完全脫離他的掌握。佛經應該要對含冤而死的麗子有用啊！
在雄介無法理解的同時，麗子已經越來越靠近他，頭顱顯得搖搖欲墜，全身軀幹因為
脆弱而逐漸脫落，連眼珠都從眼眶裡掉出，「波──」地沉入黑池。
時間彷彿靜止，但距離到雄介旁只差一步。
雄介再次閉上雙眼，想像著好奇的美人魚燦爛往自己伸出手，就如同往常一樣。起碼
──在死前也要和幻想一同死去吧！雄介如此打算，但腦海的美人魚居然也和麗子一樣，
斷去手腳，臉越來越腐爛得看不見五官，膨脹直至破裂，發出陣陣惡臭──潮濕感撫上雄
介的臉龐，又臭又腥的味道惡狠傳入口鼻。
雄介忍不住睜眼，麗子徒剩頭顱在他的懷中，口中含著黑血，空無牙齒的嘴生硬擠出
聲音。
「我──愛──你──」
麗子的愛意終於從那汪洋傳遞過來，她只是惦記著雄介和自己約定要相伴終生。她來
了。儘管雄介對她見死不救，她仍以為只是他太膽怯的後果，就連如今看見自己，也是因
為緊張才出言魯莽，但是那都沒關係，因為愛從來是盲目的，而她愛他。
她來到這裡講出這句濕黏的告白，雄介不可置信的看著懷中腫脹的人頭，以為自己就
要逃過一劫，如同童話故事裡頭善良的美人魚，最後獨自化作泡泡離去，只為了王子的幸
福。
「噢，麗子！我、我也愛妳。」雄介回應，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麗子幾不可見的嘴唇彷彿微笑了一下，滿足瞇緊水腫的雙眼。
翌日，雄介的同事以探訪原由，帶著糧食，用地毯下的備鑰來到他狹窄的套房，卻發
現雄介在浴室裡頭跪坐著，以頭淹入灌滿水的浴缸窒息而死。
雄介的行為在同事看來，神秘得只能歸咎是自殺，但表情卻痛苦不已，像是大哭、又
像是驚嚇過度。一旁混亂不堪的磁磚上擺著一張合照，上頭雄介和麗子在海岸靠著夕陽擁
抱，並且兩人燦爛笑著，背面秀娟字跡寫著：「如果你也愛我，那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哦
！──麗子」
也許，美人魚只是遵守諾言而已。